阅书小说网 > 丹柯文集 > 父亲的命

父亲的命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人们都说我父亲的命大,我父亲的命也真是够大的了:水淹不死、土埋不死、刀砍不死、枪打不死、炮轰不死,不过最后一次,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水淹不死

    父亲出生在湖北柳林镇一户穷苦的农民家里,他的命是用我奶奶的命换来的。父亲刚一呱呱堕地奶奶就断了气,奶奶死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她是产后大出血死的,她连自己生了个儿子还是女子都不知道就突然“血崩”了。

    父亲从小没吃过一口奶,全靠爷爷灌米汤、面糊糊吊命,因此瘦得像一根枯草,三根筋挑着一个头,大脑袋经常耷拉着。父亲小时候还经常犯病:一阵子发烧一阵子发冷,一会儿打摆子一会儿拉肚子,肚子经常肿成个气球,疼得在地上打滚那时候爷爷家境不好,一天到晚穷得锅吊起来当钟敲,连饭都吃不饱,那有钱来给父亲看病。也不知是什么人传下的祖方,有时候父亲的肚子疼得实在受不了了,爷爷就把父亲抱到村里吸大烟的人家里,央求人家给喷上几口大烟也就不怎么疼了。

    父亲两岁的时候爷爷手里有了点钱,那时候爷爷还不到三十岁,就又给父亲娶了个后娘。后娘虽然也是个穷人家的女子,但不知是因为父亲长得又黄又瘦,还是父亲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一进门就不喜欢我的父亲,从来没有抱过他一次,甚至没正眼瞧过他一次过门的第二年,后娘又给父亲生了个小弟弟,因是七月里生得,便取名叫七月,爱得不得了。从此以后,父亲便成了民歌里唱的:

    小白菜呀命里黄呀

    两三岁上没了娘呀

    就怕爹爹娶后娘呀

    后娘生了个小弟弟呀

    弟弟吃饭我喝汤呀

    端着清汤泪汪汪呀

    离父亲家门口不远有一口水塘,水塘大约有半亩多地,一米多深。

    一天傍晚,爷爷在地里干活还没回来。后娘在水塘边洗衣服,三岁的父亲在水塘边玩耍,玩着玩着,父亲肚子疼得老毛病突然又犯了,疼得在水塘边上打滚,滚着滚着扑嗵一声掉进了水塘里,不知怎么搞的,后娘居然没有发现,待过路的邻居张二伯发现把父亲捞上来时,父亲已经小肚皮朝天了。

    闻讯赶来的爷爷急忙抓住父亲的双脚将他倒提起来,背在背上朝着田间小道上飞奔,想把父亲肚子里的水控出来。他一边奔跑一边叫唤着父亲的名字,可是父亲却没有一丝回应

    当一切办法都无济于事,爷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扛着铁锨要去埋父亲。张二伯摇了摇头说:“等把肚子里水控干了再埋吧!要不然肚子会胀破的。”爷爷就哭着从灶房里搬来一口大锅,把父亲扣在锅上控水,谁知还不到一个时辰,父亲居然又活过来了。

    土埋不死

    父亲九岁那年,国民党到处抓飞丁。所谓飞丁就是壮丁,不论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或者是躲在家里的,逮住谁就是谁。当官的为了吃空饷,抓飞丁不论老弱病残、不管缺胳膊少腿、只要长着脑袋就行。

    爷爷那时候三十多岁,正是当壮丁的好材料,为了躲丁他带着奶奶和七月逃到山里的舅舅家去了,只留下父亲一个人守门护院。

    突然有一天,一个右脸上长着一条紫色刀疤的国民党连长押着十多个飞丁,闯进了父亲家的院子。刀疤脸像是老鹰捉小鸡一样把父亲从房子里提溜到牲口棚里,房子里用来关押抓来的飞丁。

    一天下午又抓来两个飞丁:一个是年过半百穿着长衫的教书先生,手里还攥着一把戒尺,看样子是从学堂里抓来的;另一个是二十来岁老实巴脚的庄稼汉,推着一辆手推车,说是要去请什么接生婆。

    庄稼汉一进门就给刀疤脸磕头求饶:“老总,行行好吧!我老婆要生孩子”

    “妈拉巴子!你老婆生孩子关我屁事!”刀疤脸狠狠地甩给了庄稼汉一个耳光,命令两个抓来的飞丁就地“操练”

    所谓“操练”就是跑圈子,先把你整个筋疲力尽,看看你的腿脚听不听使唤。要不然怎么说,当官的动一动嘴,当兵的跑断腿。刀疤脸提着一根棒子一声令下,庄稼汉便和教书先生一前一后在院子里跑了起来。庄稼汉害怕挨打一阵猛跑,教书先生可就惨了,穿着长衫气喘吁吁、跌跌撞撞,没跑上几圈就跌倒了,挨上一顿棒子爬起来再跑,再跌倒再挨棒子,跑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口吐白沫一头栽倒,从再也没有起来

    抓来的飞丁房子里关不下了,庄稼汉便被绑在牲口棚里。半夜三更里,庄稼汉悄悄地对睡在牲口棚里的父亲说:“小兄弟,救救我吧!我老婆要生孩子,我出来找接生婆,谁知道就被他们抓来了。这阵子我老婆也不知道生了没有?”说着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刀疤脸霸占了父亲家的房子,父亲本来就恨得不得了,又看到被抓来的壮丁们受尽了折磨,自己年幼体弱帮不上他们的忙。现在有人向他求助,他想都没想就摸着黑,帮着庄稼汉解开了绳子,又帮着他从院墙上翻了出去。谁知这庄稼汉也真是倒霉透顶,跳下去的时候不知怎么惊动了一只野狗,汪汪汪地狂吠起来,结果又被哨兵给抓了回来。

    第二天一早,刀疤脸就把抓来的十几个飞丁集合起来排成两行,每人一根胳膊粗的杨树棒子毒打父亲和那个庄稼汉,谁要是打轻了就打谁。可怜的父亲和那个倒霉的庄稼汉被打得皮开肉绽、呼爹喊娘这还不过癮,为了杀鸡给猴子看,刀疤脸又让飞丁们在菜园子里挖了个大坑,这是要活埋人了──菜园子里已经活埋了两个逃跑被抓回来的飞丁。前两天几只野狗还从这里叼出一只胳膊一条腿满村子里乱窜,吓得人们心惊胆颤。

    父亲和那个庄稼汉被推进了大坑,刀疤脸和他的部下用枪逼着飞丁们一锹一锹地往里面填土。父亲想跳起来咬刀疤脸一口,但他的双手被绑着,全身遍体鳞伤,他只觉得脑袋越来越大,胸口越来越闷,渐渐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谁能想得到父亲又活过来了。刀疤脸他们走后不久,几条野狗又窜来刨食,三刨两刨就把父亲的脑袋给刨了出来,野狗张嘴就啃,父亲的脑袋动了一下,野狗吓得落荒而逃

    原来父亲的鼻子正对着一个田鼠洞,他被埋得又不太深,这才被那条野狗救了一条命。不过父亲的额头上从此留下了一条月牙形的狗齿印,成了永久的纪念。

    那个老实巴脚的庄稼汉连她老婆生了没生,生的小子还是丫头都不知道,就急急忙忙奔了黄泉路。

    刀砍不死

    父亲十二岁那年,日本鬼子进村来扫荡。村里能跑得人都往山里跑了,父亲全家也跟着往山里跑。父亲牵着家里唯一的一头耕牛,这该死的畜生也真是堆软肉,枪声一响它就吓瘫了,嘴吐白沫、四蹄卧地,任你怎么鞭打死活都不上路。

    父亲和家里人跑散了,他又舍不得扔下耕牛一个人跑,结果连人带牛,还有一些没有跑脱的乡亲们全被日本鬼子追了回来,赶到了场院上。日本鬼子围住了乡亲们,并架起了歪把子机枪。这可是杀人的架式啊!父亲常听大人们说到日本鬼子杀人的场面,他脑袋轰地一下炸了再看看周围的乡亲们,大多是老弱妇孺:有的吓得呆如木鸡、有的吓得浑身哆嗦、有的吓得屁滚尿流,妇女怀里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一个戴着眼镜的鬼子军官向机枪手呜哩哇啦一阵,可能是让做好扫射准备。父亲本来也吓得尿了裤子,但一看这架式不知怎么反而狠下心来。他常听大人们说:扯了皇袍是个死,杀了太子还是个死。他虽然还没有完全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反正横竖是个死,要死就死得刚强一些!想到这里,他顿时就觉得血气上升、怒火填膺,狠狠地骂了一句:“小日本!老子操你祖宗八代!”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戴着日本战斗帽的狗汉奸一把把父亲从人群里拽了出来,用匣子枪顶上父亲的脑门那个戴眼镜的鬼子军官一把推开那个汉奸,嚯的一声拔出东洋刀,呜哩哇啦一声吼,照着父亲的脑袋砍将下来父亲眼睛一闭,只听得嗒嗒嗒嗒嗒嗒一阵机枪声,伴随着一片呼爹喊娘的惨叫父亲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他下意识地睁开眼想看看自己死去的样子,却见乡亲们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中,而自己却稳稳当当地立在场院上。鬼子军官哈哈哈地一阵狂笑,他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伸出大拇指说:“你的,中国人的这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自己的勇敢震慑了鬼子军官?还是鬼子军官也喜欢勇敢的中国人?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这一团迷雾一直在父亲的心头萦绕不散,成了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枪打不死

    离父亲他们村不远就是绵延几十里的石屏山。石屏山峰峦迭嶂、山势险要,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过的兵家必争之地,因此这里土匪横生,占山为王:什么姚二爷、柳三爷、马五爷、牛八爷三教九流尽是些称爷的主。

    父亲有个舅舅原是个教书先生,写得一笔好字,后来不知怎么落了寇,在牛八爷手下当了个师爷。那年父亲已经十七岁了,国民党又到处抓丁。父亲为了躲壮丁,成天价提心吊胆、东躲西藏。爷爷就通过舅舅的关系让父亲躲到牛八爷的山头上烧火做饭去了。

    牛八爷是个有勇无谋的小土匪,全靠师爷的出谋划策维持着他的山头。牛八爷吃饭用的“家伙”是一支简陋土气的“单打一”倒不是他喜欢用这老掉牙的土枪,而是他的山头上没几条像样的快枪。三四十号人,统共只有十来支鸟枪火铳,所以他做梦都想着弄几条吃饭的“家伙”

    那时候各路土匪除了干一些打家劫舍、剪径绑票的勾当以外,为了抢夺财富、争夺地盘还经常发生火并。大的欺负小的、强的兼并弱的,打过来打过去最后就数姚二爷的势力最大,有二百多号人,一百多条枪。

    自古以来官匪一家。姚二爷不知怎么和国民党县政府勾结上了,摇身一变成了民团司令,并和各路土匪头子交结铁血朋友、拜把子兄弟。

    那年秋末,天气已经变得冷起来了。有一天姚二爷突然传下话来,让各路土匪头子明天一早带上全部人马去他的地盘——葫芦峪集合点验,说是要给大家发枪发衣服。牛八爷高兴得眉毛胡子都在笑,乐滋滋地说:“老子什么也不缺,就缺这吃饭的家伙!”

    父亲的舅舅──牛八爷的师爷不以为然地说:“姚二爷这家伙老奸巨滑,会白白送枪送衣服给你?说不定是想整编咱们的队伍,你可要留一百个心眼提防着他呀!”

    牛八爷听了哈哈大笑:“我牛八爷闯荡江湖二十多年,难道还会让他姓姚的给算计了不成?再说我们已经成了拜把子兄弟,他能把我怎么样?明天一早集合队伍,留下几个老弱病残的把守山头,其余的全都他妈的跟着老子背枪去!”

    这天下午,爷爷和七月突然被守关口的土匪蒙着眼睛、反绑着双手送上牛八爷的山头。

    正在烧火做饭的父亲接到牛八爷的传唤,只见爷爷面如土色沮丧着脸,七月头上裹着孝布低着脑袋,眼眶里还含着泪

    父亲惊慌失措地张大了嘴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爷爷从怀里摸出一双千层底的布鞋递到父亲手里,戚然地说:“你娘病故了,临终的时候讬付我把这双鞋交到你的手里,这是她在病中亲手给你做的,她以前有对你照顾不到的地方,希望你不要记恨她”父亲双手接过鞋轻轻地抚摸着,心里感到从来没有过的难受,他很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但父亲从来没有哭过,也从来没掉过泪。

    爷爷摸了一下七月的头,泣不成声地说:“七月已经十五岁了,山下三天两头地抓丁很不太平,我跟你舅舅说了,就让七月先在这里躲一阵子,帮着你烧火做饭,等到山下安稳了再把你们哥俩接回去。你可要好好地照顾他呀!”

    七月已经长成个大小伙子了,身体比父亲壮实,个头也差不多和父亲一般高了,他是父亲从小抱大的,所以感情还是挺深的。他亲切地叫了一声哥,就紧紧地依偎在父亲的身边。爷爷安顿好了七月,吃了一碗父亲做的饭,就又被守山口的土匪蒙着眼睛送下山去了。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跟着牛八爷的队伍去葫芦峪背枪,本来七月新来乍到可以不去的,可是牛八爷想多背一条枪,就让七月也跟着出发了。

    队伍走了三十多里的山路,又攀上了一段狭长的葫芦口,前面便展现出一片葫芦形的大平台,这便是姚二爷的山头──葫芦峪,也就是集合点验,发枪发衣服的地点。

    父亲不知怎么肚子又疼了起了,遗遗洒洒地落在了队伍的后面,他突然觉得要拉稀,就闪身钻进了半坡上的一片丛林。当父亲提起裤子要追赶队伍的时候,突然发现前面树丛里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仔细一看,不好,是枪管!一支支的枪管,发着篮幽幽的寒光。有埋伏!父亲心里一惊,想给牛八爷给个信,但已经来不及了,牛八爷的队伍稳稳当当地进入了包围圈。父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他干急无奈何,只好悄悄地隐蔽下来进一步观察动静。

    秋风嗖嗖地吹着,枯黄的树叶在风中刷刷作响,父亲感到身上一阵阵地发凉,心惊肉跳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中午时分,各路土匪的人马差不多都到齐了。只见姚二爷头戴大沿帽、身穿民团服、肩挎匣子枪,披一件黑披风,威风凛凛地跃上一块石阶发号施令。他先把他的民团和各路土匪的队伍一一插开,然后一个一个地请土匪头子们进山寨议事。

    柳三爷进去了、马五爷进去了、牛八爷进去了各路土匪头子一个接一个地都被请进了山寨,姚二爷突然把帽沿子向后一转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刷的一声姚二爷的民团们不约而同地动起手来,两个对付一个、两个对付一个,把各路赤手空拳来背枪的土匪们一个个全捆了起来,然后集中在一起用机关枪扫射。

    霎时间血肉横飞、鬼哭狼嚎,鲜血染红了大平台。父亲眼睁睁地看着舅舅倒下了,七月也倒下了父亲吓得尿了一裤裆

    事后父亲才听说那些被请进山寨的土匪头子们,进去一个便喀嚓一声、进去一个便喀嚓一声,像切西瓜一样被埋伏在两边的刀斧手砍掉了脑袋

    一泡稀屎救了父亲的一条命。

    炮轰不死

    那年冬天,父亲最终还是被抓了壮丁。为了防止壮丁逃跑,寒冬腊月的几十个壮丁一根绳子从裤腰穿到裤腿,像串冰糖葫芦一样串起来押送到县上集训。到县上要走几十里路,而父亲连一双鞋都没有,后娘给他做的那双鞋他舍不得穿,结果留在牛八爷的山头上了,而牛八爷的山头当天就被姚二爷给扫平了。父亲赤着双脚,一条破单裤被绳子串着,在冰天雪地里走了大半天的路,到县上集训队的时候,父亲的双脚已经冻成两个硬邦邦的馒头。

    新兵连的生活苦得不得了,冰天雪地里吃饭都在外头。顿顿差不多都是发了霉的米饭,一个班一筐,大家饿狼扑食地冲了上去,吃上一碗就没第二碗了,经常饿着肚子。后来父亲找了个窍门,先盛上半碗,狼吞虎咽地几口扒拉下去,赶紧再盛上一碗,这才勉强吃个半饱。可是他的小把戏不久就被班长发现了,挨了一顿打,饿了两天饭,还关了三天禁闭。

    新兵连看守得很严,谁要解个手都要挨一顿打。有一次正在操场上操练,父亲一泡尿实在憋不住了,就向班长请假解手,班长一个耳光打得父亲口鼻喷血,一泡尿全撒在裤裆里,寒冬腊月的不一会儿就结成了冰茬子,操练起来裤裆里咔嚓咔嚓就像刀子割肉一样生疼

    谁要是想逃跑,那就只有死路一条。有一次一个新兵逃跑被捉了回来,先是一顿乱棍打得皮开肉绽,然后又把他吊在院子里的一棵枯树上,脖子上再挂上两袋面粉,活生生地给吊死了。

      新兵连连长姓阎,是个大块头全脸胡,样子很凶狠,平时对新兵又打又骂,新兵们背地里都叫他活阎王,父亲也没少挨过他的打骂。可是新兵训练结束要往正规部队送的时候,他却偷偷地哭了一鼻子,悄悄地对父亲说,又轮到你们去挨枪子了。

    新兵连开赴前线时,国民党军队为了让新兵们死心踏地为他们卖命,每人发了一块“袁大头”父亲班上有一个叫做王长命的新兵把“袁大头”拿在手里吹了吹,又听了听响声,发现是块假银元,就去找连长调换,谁知连长反诬陷他以假换真,一顿拳打脚踢,打得他鼻青脸肿父亲见他可怜,就把自己的那枚“袁大头”换给他,而把那枚假“袁大头”放进自己的衬衣口袋里。

    父亲的新兵连编进了国民党的正规部队,刚一上前线就和解放军交上了火。解放军的炮兵部队以排山倒海的猛烈炮火向他们发起进攻。霎时间鬼哭狼嚎、血肉横飞

    轰的一声,一颗炮弹落在父亲跟前,父亲身旁的王长命被炸上了天空,而父亲觉得胸前狠狠地挨了一拳,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解放军的卫生所里,一位年轻的军医用钳子从父亲的胸前钳出了一块弹片和一枚银元,惊奇地说:“这个人的命真大!要不是这块银元,弹片就穿透心脏了!”

    这枚假“袁大头”又救了父亲的一条命。

    这一次

    一九六八年寒冬腊月的一个傍晚,天灰蒙蒙飘着大雪,父亲突然披着一身雪花跌跌撞撞地跌进了家门。父亲一直被关在“牛棚”里,今天怎么突然出来了呢?我们惊奇地张大了嘴巴还没待我们开口,父亲就用几乎是哀求的口气对我们兄妹们说:“你们赶快回去把!革委会明天就要采取革命行动了,今天让我特意来通知你们。我求求你们赶快回去吧!再不要给我增加罪名了,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我们兄妹几个呆住了

    “是儿女们给你增加了罪名?还是你给儿女们增加了罪名?自从你成了历史反革命,害得全家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儿女们全插了队,那些兔子都不拉屎的鬼地方吃不上饭、喝不上水,你让他们回那里去?这次我那里也不让他们去了,要死我们娘儿们死在一起!”母亲坚定不移地站在了我们一边。

    父亲再没有吭声,也没有换下湿漉漉的衣服就躺在他的小床上,两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父亲在解放军的卫生所里养好伤以后就参加了解放军,跟着解放军和国民党军打了几次大仗全国就解放了。解放后父亲在城里一家建筑队当了工人,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生下我们兄妹三个,全家人开始过上了太平日子。谁知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祸从天降。一夜之间,父亲以土匪兼国民党兵痞的罪名,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整天批斗的死去活来。我们兄妹三个也都沾了父亲的光,被发配到最偏远、最贫困的山区插队落户。那地方没粮吃、没水喝,我们只好跑回城里从父母的口里夺食。谁知这又给父亲背上了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现行反革命罪行。

    夜深了,全家都已经睡了。我忽然隐隐约约听见父亲对母亲说:“你醒一醒!我有话要给你说。”

    母亲一定是醒了,但装作没有听见。

    我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只见父亲老泪纵横,拿条毛巾不住地擦眼泪。父亲是条硬汉子,说实话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他掉泪。我有些奇怪,但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鬼迷心窍吧!我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母亲突然摇醒我问:“你爹上那去了?”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说:“是不是上厕所去了?”

    母亲奇怪地说:“上厕所叠被子干什么?”

    我定睛一看,被子果然叠得整整齐齐。我急忙穿上衣服跑到厕所里——没有,又跑到院子里找了一圈——还是没有一阵寒风刺骨,我不由地打了好几个冷颤,一种不祥之兆袭上了心头,我急忙回来叫醒弟妹们分头去找。我们沿着街道、沿着河边、沿着公路、沿着铁道四处奔走,头上飘着大雪、脚下一步一滑,我们从深夜一直找到黎明,又从黎明一直找到深夜,父亲却没了踪影。

    记不凊是在什么地方,我终于找到了父亲了。父亲戴着高帽子挂着白牌子,手里敲着破铜烂铁,嘴里喊着:“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率领着一支“牛鬼蛇神”的队伍,踏着整整齐齐的步伐向前走去,好像是要到一个什么保密的地方我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我想追,两腿却像是灌了铅一样地沉重眼看着父亲的队伍渐渐地走远了,我用尽了全身的气力,终于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全家人都被吓醒了,却原来是一个梦魇

    两天以后的一个清晨,有人在郊区的铁路上发现了被火车轧得残缺不全的尸体,看样子被火车拖了一百多米:一会儿是一截肠子,一会儿是一只胳膊、一会儿是一条断腿、一会儿又是一颗血肉模糊的脑袋

    人们从这个残缺不全的尸体上,发现了一本被鲜血染红了的“红宝书”那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父亲的单位和父亲的名字。

    父亲死了好几次都没有死成,但这一次可是真的死了,而且是自己把自己给杀了

    父亲死的那年刚满49岁。他究竟算不算命大呢?我至今也没有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