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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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坐火车回到兰州去了，65岁的她，这次到上海、南京、苏杭一行，是她一辈子出过最远的门。送她到火车上，马上要开车了，看着母亲因为站外等待好久又拥挤着进站，从车尾18车厢走到了5车厢而渗着汗水的红润的脸，心里不知究竟要说些什么，我紧紧握了握母亲的手，故意装作不经意般像一个小孩一样的甩了甩母亲的胳膊，说：“妈，您保重，我下车了。”刚出车厢，却顿然的空了。
母亲离开的前一天，我们一块去了栖霞山，已是深秋，山上的枫叶居然还没有红透，甚至没有红到一半，母亲拍了一些照片，临走前，还没有取出来，这会取出来，可能母亲也马上到兰州火车站了。我看着母亲的照片，有几张照片上母亲露出像孩子一般的认真摆姿势的表情，还有几张上，母亲因为我叫她这样站那样站而最终不知怎么站的慌张神情，竟然看得我掉下泪来。
人说老人小孩，老人小孩，意思是指人老了反倒回归到儿童时的一些心态与行为了，不仅仅在身体上、体力上依靠青年人的支持，心理上精神上也更加需要年轻人的响应理解与支持。儿时的我们，是常常需要看大人的脸色的，可一旦一个人老了，反倒时时注意起年轻人的脸色来了。有时候，当作为儿子的我们发现，自己的母亲竟然在眼巴巴的甚至非常认真的在希望得到我们一个肯定或者赞同或者支持的眼神时，心里不竟像刀割一样，立马疼痛起来。这时候，肯定是我们又不小心顶撞、埋怨，甚至反过来教训，我们自己老人的情况发生了。
对于我来讲，爱慕虚荣的年纪早已过去。领着自己的母亲，游走于中国的几个大城市，让老人家看一看一生从来没有见过的场面、景色，吃几口从来没有吃过的饭菜，已是自己切实的心愿了。加上自己工作在西藏，家在西藏，不可能将65岁的母亲接到自己家里好好的过几天舒心的或者自己能够天天在一起陪着、守着、服侍着的日子，所以乘出差的机会，让母亲出来走一走是唯一的方式了。可是陪伴老人终究不是一件那么简单容易的事件，不像是逢年过节寄上千百块钱，只需到邮局填一份单子就完事了。陪伴老人，更需要我们的爱心与耐心。
所以时不时的，当吃饭的时候，当坐车的时候，当买东西的时候，母亲从她的意愿出发，为了省钱，为了便宜，为了甚至考虑我的方便而与我的意愿冲突的时候，我时时的显出粗暴起来。我想的归根结底的说，还是从自己的角度讲，甚至完成任务的角度来做到我愿意做到的。让母亲吃点什么，穿点什么，逛点什么地方。这样反倒显得自己的肤浅与自私来，因为母亲根本上需要的最多的，仍然是情感上的商讨、交流、支持。
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母亲陪我出去买衣服，我看中了一件名牌的夹克，价值370多块，在兰州的收入与消费水平下，也对于我当时学生的身份，那件衣服实在是太贵了，我却执意要买，母亲不怎么同意，回家的时候，我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我气冲冲的，还在生闷气。可我不经意一回头的时候，却看见了母亲满脸关切与伤心的脸。母亲正在因为儿子的虚荣的满足与自己的原则作斗争。母亲妥协了，母亲最终给我买了那件370块的夹克，我的心却从此永远记住了母亲那一次黯然伤神的脸。那是被儿子的粗暴无礼，缺乏爱心与关怀理解的铁石心肠深深刺痛的失望与痛心的表情。从那一次，我便老在告诫自己，永远不要让母亲陷入同样的表情之中，永远再不要让母亲为自己的粗暴而伤心。
可是这次，我又看到了母亲同样的表情好几次。母亲爱逛商场，却不愿买东西，逛了许多公园名胜古迹之后，老唠叨着要去一去商业街区逛逛。我实在不耐烦了，便领着母亲去了，可是同样不耐烦的到处飞奔赶集似的疾走。母亲一直没有说累了或歇一会之类的话，直到一下午即将过去的时候，母亲才在一个公共汽车站了会说：“我们坐一会吧”这时候，我已经被这不在我的兴趣范围之内的一下午的闲逛消磨光了精力，也消磨光了脾气，还没坐上三分钟，便催促母亲要走，母亲笑着说，你反正这次出差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着急回去（回到出差住宿点）干什么？我立马不耐烦的说了一大堆，什么也有一大堆事情要干，还要这个，还要那个，甚至连自己作为一个男人应该埋藏在自己肚子里，自己独自承受的事情也给抖落出来了，母亲立马显得慌张了，好像内疚似的，立马站了起来，满头的汗，又跟我回去了。
我马上，在这种事情发生之后，又要内疚的哭出来了。问自己，干嘛不从母亲的角度想一想呢？难道尽孝心，就是按自己的心愿给母亲一些单方面的经历与金钱与食物的提供吗？孔子说：色难。这一个好脸色，给老人一个好心情，让老人作主角，尽自己的兴，由自己的情，作自己的事，儿子只是在一旁伺候着听她使唤使唤，这恐怕才能叫做真正的孝吧。
有时候也想，母亲与我都是同样的人，可为什么到了现实的生活中，母亲总是在充当宽容者、体谅者、忍受者、付出者、被委屈者、被误解者、甚至被忽视者，而儿子总是被宽容、被体谅、被忍受、被付出、又要不时的委屈母亲，误解母亲，甚至忽视母亲呢？难道儿子的生命不是如同母亲一样也是一百年而是十年，需要如此被母亲珍惜，儿子的心是肉长而母亲的心是石头长的，所以需要被母亲格外爱护，儿子的生命如此宝贵，母亲的生命如此平庸，儿子的感受如此明显，母亲的胸怀一贫如洗。好像不是，根本不是。佛说众生平等，可天底下最不平等的就是儿子与母亲。儿子陪女友逛街，无论怎么疲惫，还要顾及一下媳妇的心情，不敢随便发火的，至少他心里很清楚，这个虽然声称一生一世爱她的可爱的女人也不会时刻容忍他的粗暴与任性的，不会像母亲。儿子在众人面前充当着男子汉铮铮铁骨的形象，可在母亲那里，不经意间满肚子的委屈与火气是对着无罪的老人倾泄出来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永远不会背叛自己，自己永远是母亲眼里的孩子，还没有长大的孩子。
舍己为人，忽然记起了这么一个词，我倒奇怪了，天下愿意舍弃了自己平时的一点点清闲舒服甚至无聊无奈的时光、精力，愿意给自己的母亲提供一点点些微的欢乐者，又能有几人呢？如果连舍己为母亲都做不到，还谈什么舍己为人呢？要是连自己与母亲的地位都不能认真真实的对倒过来，手放在胸膛上说，我尽了一个做儿子的本分了，哪里还能谈到对于别人尽心尽力呢？
西游记上孙悟空是因为一个人为了自己而舍身死去之后，反问自己：他既然能为我而死，我为何不能为他而死？这是一个石破天惊的追问。我们同样在问自己，既然母亲能够为了我们而那么让步，那么忍辱负重，为什么我们作为同样的生命而不能为之让步，为之吞下一点点的委屈与不快呢？这点如果不能做到，恐怕要做一个经历了许多别人的委屈而仍然能够平和宽容，甚至经历一些苦难仍然乐观积极不愤世忌俗不尖酸刻薄的男人的道路，将会永远不能开始。
马上又要过年了，二个月的功夫，又该回家看望母亲了。其实对于没有结婚的人而言，也没有父亲，家不就是意味着母亲吗。母亲不在了，我的家又在哪里呢？今年过年，是不应该单单想着为母亲给多少钱，买点什么，而是该想一想，怎么让母亲在我身上发点脾气唠叨什么的，多倾听倾听她老人家的所思所想了。
2003年10月27日
母亲坐火车回到兰州去了，65岁的她，这次到上海、南京、苏杭一行，是她一辈子出过最远的门。送她到火车上，马上要开车了，看着母亲因为站外等待好久又拥挤着进站，从车尾18车厢走到了5车厢而渗着汗水的红润的脸，心里不知究竟要说些什么，我紧紧握了握母亲的手，故意装作不经意般像一个小孩一样的甩了甩母亲的胳膊，说：“妈，您保重，我下车了。”刚出车厢，却顿然的空了。
母亲离开的前一天，我们一块去了栖霞山，已是深秋，山上的枫叶居然还没有红透，甚至没有红到一半，母亲拍了一些照片，临走前，还没有取出来，这会取出来，可能母亲也马上到兰州火车站了。我看着母亲的照片，有几张照片上母亲露出像孩子一般的认真摆姿势的表情，还有几张上，母亲因为我叫她这样站那样站而最终不知怎么站的慌张神情，竟然看得我掉下泪来。
人说老人小孩，老人小孩，意思是指人老了反倒回归到儿童时的一些心态与行为了，不仅仅在身体上、体力上依靠青年人的支持，心理上精神上也更加需要年轻人的响应理解与支持。儿时的我们，是常常需要看大人的脸色的，可一旦一个人老了，反倒时时注意起年轻人的脸色来了。有时候，当作为儿子的我们发现，自己的母亲竟然在眼巴巴的甚至非常认真的在希望得到我们一个肯定或者赞同或者支持的眼神时，心里不竟像刀割一样，立马疼痛起来。这时候，肯定是我们又不小心顶撞、埋怨，甚至反过来教训，我们自己老人的情况发生了。
对于我来讲，爱慕虚荣的年纪早已过去。领着自己的母亲，游走于中国的几个大城市，让老人家看一看一生从来没有见过的场面、景色，吃几口从来没有吃过的饭菜，已是自己切实的心愿了。加上自己工作在西藏，家在西藏，不可能将65岁的母亲接到自己家里好好的过几天舒心的或者自己能够天天在一起陪着、守着、服侍着的日子，所以乘出差的机会，让母亲出来走一走是唯一的方式了。可是陪伴老人终究不是一件那么简单容易的事件，不像是逢年过节寄上千百块钱，只需到邮局填一份单子就完事了。陪伴老人，更需要我们的爱心与耐心。
所以时不时的，当吃饭的时候，当坐车的时候，当买东西的时候，母亲从她的意愿出发，为了省钱，为了便宜，为了甚至考虑我的方便而与我的意愿冲突的时候，我时时的显出粗暴起来。我想的归根结底的说，还是从自己的角度讲，甚至完成任务的角度来做到我愿意做到的。让母亲吃点什么，穿点什么，逛点什么地方。这样反倒显得自己的肤浅与自私来，因为母亲根本上需要的最多的，仍然是情感上的商讨、交流、支持。
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母亲陪我出去买衣服，我看中了一件名牌的夹克，价值370多块，在兰州的收入与消费水平下，也对于我当时学生的身份，那件衣服实在是太贵了，我却执意要买，母亲不怎么同意，回家的时候，我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我气冲冲的，还在生闷气。可我不经意一回头的时候，却看见了母亲满脸关切与伤心的脸。母亲正在因为儿子的虚荣的满足与自己的原则作斗争。母亲妥协了，母亲最终给我买了那件370块的夹克，我的心却从此永远记住了母亲那一次黯然伤神的脸。那是被儿子的粗暴无礼，缺乏爱心与关怀理解的铁石心肠深深刺痛的失望与痛心的表情。从那一次，我便老在告诫自己，永远不要让母亲陷入同样的表情之中，永远再不要让母亲为自己的粗暴而伤心。
可是这次，我又看到了母亲同样的表情好几次。母亲爱逛商场，却不愿买东西，逛了许多公园名胜古迹之后，老唠叨着要去一去商业街区逛逛。我实在不耐烦了，便领着母亲去了，可是同样不耐烦的到处飞奔赶集似的疾走。母亲一直没有说累了或歇一会之类的话，直到一下午即将过去的时候，母亲才在一个公共汽车站了会说：“我们坐一会吧”这时候，我已经被这不在我的兴趣范围之内的一下午的闲逛消磨光了精力，也消磨光了脾气，还没坐上三分钟，便催促母亲要走，母亲笑着说，你反正这次出差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着急回去（回到出差住宿点）干什么？我立马不耐烦的说了一大堆，什么也有一大堆事情要干，还要这个，还要那个，甚至连自己作为一个男人应该埋藏在自己肚子里，自己独自承受的事情也给抖落出来了，母亲立马显得慌张了，好像内疚似的，立马站了起来，满头的汗，又跟我回去了。
我马上，在这种事情发生之后，又要内疚的哭出来了。问自己，干嘛不从母亲的角度想一想呢？难道尽孝心，就是按自己的心愿给母亲一些单方面的经历与金钱与食物的提供吗？孔子说：色难。这一个好脸色，给老人一个好心情，让老人作主角，尽自己的兴，由自己的情，作自己的事，儿子只是在一旁伺候着听她使唤使唤，这恐怕才能叫做真正的孝吧。
有时候也想，母亲与我都是同样的人，可为什么到了现实的生活中，母亲总是在充当宽容者、体谅者、忍受者、付出者、被委屈者、被误解者、甚至被忽视者，而儿子总是被宽容、被体谅、被忍受、被付出、又要不时的委屈母亲，误解母亲，甚至忽视母亲呢？难道儿子的生命不是如同母亲一样也是一百年而是十年，需要如此被母亲珍惜，儿子的心是肉长而母亲的心是石头长的，所以需要被母亲格外爱护，儿子的生命如此宝贵，母亲的生命如此平庸，儿子的感受如此明显，母亲的胸怀一贫如洗。好像不是，根本不是。佛说众生平等，可天底下最不平等的就是儿子与母亲。儿子陪女友逛街，无论怎么疲惫，还要顾及一下媳妇的心情，不敢随便发火的，至少他心里很清楚，这个虽然声称一生一世爱她的可爱的女人也不会时刻容忍他的粗暴与任性的，不会像母亲。儿子在众人面前充当着男子汉铮铮铁骨的形象，可在母亲那里，不经意间满肚子的委屈与火气是对着无罪的老人倾泄出来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永远不会背叛自己，自己永远是母亲眼里的孩子，还没有长大的孩子。
舍己为人，忽然记起了这么一个词，我倒奇怪了，天下愿意舍弃了自己平时的一点点清闲舒服甚至无聊无奈的时光、精力，愿意给自己的母亲提供一点点些微的欢乐者，又能有几人呢？如果连舍己为母亲都做不到，还谈什么舍己为人呢？要是连自己与母亲的地位都不能认真真实的对倒过来，手放在胸膛上说，我尽了一个做儿子的本分了，哪里还能谈到对于别人尽心尽力呢？
西游记上孙悟空是因为一个人为了自己而舍身死去之后，反问自己：他既然能为我而死，我为何不能为他而死？这是一个石破天惊的追问。我们同样在问自己，既然母亲能够为了我们而那么让步，那么忍辱负重，为什么我们作为同样的生命而不能为之让步，为之吞下一点点的委屈与不快呢？这点如果不能做到，恐怕要做一个经历了许多别人的委屈而仍然能够平和宽容，甚至经历一些苦难仍然乐观积极不愤世忌俗不尖酸刻薄的男人的道路，将会永远不能开始。
马上又要过年了，二个月的功夫，又该回家看望母亲了。其实对于没有结婚的人而言，也没有父亲，家不就是意味着母亲吗。母亲不在了，我的家又在哪里呢？今年过年，是不应该单单想着为母亲给多少钱，买点什么，而是该想一想，怎么让母亲在我身上发点脾气唠叨什么的，多倾听倾听她老人家的所思所想了。
2003年10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