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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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告诉她,六月是最后的篇章,不是新生,就是死亡。

    但她不知道过程这么痛,不是从前找不到自己的茫然,也不是爱嗔痴怨的恨悔,而是摧筋折骨、血喷脉断身体裂成好几块的巨痛。

    那日雨下得很大,彷佛有人往他们的透明梦里不断倾注大水,淹没了玉米田和小麦田,森林也被饱含水份的大笔挥得失去形状。

    “刚好划很小的小舟。”是谁在说话?是白毛毛的雪中那直长的人影吗?

    但小舟抵不住狂雨大浪呀,她紧紧抱着怎么也不肯放手。

    “时间到了就必需离开,彻底忘掉这里。”黑衣人说。

    “求求你,让我留下来,我不要走!”女孩在红色谷仓跪地哀求。

    她还是失掉她的小舟了,眼看着无情大水吞之毁之如同桑塔亚纳写的:

    我分辨不出哪一部份比较多--

    是我保留住你的,还是你带走我的

    九月才开学没多久,她就找不到御浩了,

    这次电话是通的,但从昨晚到现在铃铃声不停一直没人接,李蕾只好往每间套房敲门,希望搭同学的便车到波士顿。

    自御浩投入保钓活动后,出现在女子学院门口的次数愈来愈少了,总是李蕾想办法去找他。四月以前她还觉得有趣,处处牵就支持他:四月华盛顿游行后情况并无大进展,她就渐渐不耐烦了。

    放暑假去大哥家,她卯起劲来学会开车免得处处依赖人,这星期总算拿到驾照,想叫御浩陪着一起去挑车子,他人又不见了,这种日子何时结束呀?

    李蕾在宿舍问了一圈,终于搭到去波士顿的便车。

    御浩屋前的伞型树已由浓绿转为萎黄,秋风吹来叶子簌簌落下,正应着树后屋子灯火暗灭、失去春夏闹意的那份寂寞。

    李蕾有一把复制钥匙,开门直接走上二楼御浩的房间,被褥床桌整整齐齐的空无一人,其他几个房间也一样。

    奇怪了,星期六早晨学校没课,怎么一伙人集体失踪呢?

    她呆了一会,快步走到隔壁几栋的一个香港学生住处敲门。

    香港学生倒是在的,他睡眼惺忪用英文说:“啊,蕾丝莉,是你呀!”

    “杰利,御浩他们去哪里了?怎么整屋子的人都不见了?”她着急问。

    “你不知道吗?他们全部都到安娜堡去了,好像参加什么国是大会的活动,昨天一大早好几辆车子浩浩荡荡出发哩!”

    李蕾僵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御浩没告诉你吗?”

    “有吧?也许我没注意听或漏接了电话,才搞不清状况,谢谢你”这一刻还要顾面子,不许自己有狼狈无措的样子。

    但她心里明白,御浩是把她丢在这里了,连费心交代行踪都不肯。

    安娜堡的国是大会,是以保钓组织的原批人马为基准,预计九月留学生们返回学校时再一次的大集合,但这次讨论的重点已非先前的钓鱼台问题了。

    现在大家最关心的,是美国总统对中共解除禁运、国家安全顾问访问北京一连串事件后,国际气氛丕变,为台湾内外带来了空前的危机,联合国帝位岌岌不保,正统主权受到最大的挑战,未来何去何从一片茫然。

    因时局艰困复杂且难测,八月底御浩去华盛顿接李蕾回学校时,佑显大哥还特别挪出时间和御浩谈话,再三警告不许再拖着小蕾参加任何集会活动了。

    御浩当时并没有辩驳,他明白在佑显大哥面前争什么都没用,只沉着冷静的回应,一度让李蕾以为他会收心写论文,不再管国家大事了。

    结果一回到波士顿,各方朋友、信稿,电话又如潮水不断涌来,看得李蕾心烦心焦,不免又开始叨念。

    “你忘了大哥说的话吗?你是学生身分当以学业为重,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爱国可以,意愿表达就足够了,干嘛还管那么多?”

    “你大哥和我理念不同,你很清楚我不会听他的话。”御浩说。

    “我一点都不清楚,全被你们搞糊涂了,什么理念同不同的?他这么要求,也是为我们着想呀!”

    “没有国家,又哪来的我们?”御浩严肃说:“今天国家屡遭羞辱的对待,我们身在海外看得最真切,对国际间的现实无情感受尤深,又有谁能冷漠以待、坐视不管呢?”

    “管了又如何?你看钓鱼台,喊破了嘴,美国还是坚持要给日本,只白白浪费了一年时间,有用吗?”她反问。

    “时间没有浪费,至少海外留学生已结合成一股力量,当力量愈来愈大时,必有不容忽视的影响力。”他肯定说。

    “我是看不出什么力量,倒是你论文进度严重落后。”她不知不觉学着大哥嘲讽的语气。“本来以为你可以专心学业了,偏又来个国是大会,没完没了的,说不定我硕士拿到了,你博士都还没念完,我们婚期是不是要无限延期呢?你给我的承诺又该怎么办?”

    “你就担心婚期的事,每天梦想着大房子吗?”他说得轻淡,却有重重的责备之意。“世间有两种人,一种惯以自己利益为先,升官发财为首要;一种惯以天下为己任,置个人小事于度外。你现在清楚了吧?这就是你我两家理念不同的地方,也造成我们对许多事物看法的分歧,多年来都不曾改变。”

    他是什么意思?批判她自私为己,连李家也一块骂下去了?

    他们说过不吵架的,尤其这种话题必辩不过他,硬吵下去也灰头上脸不得善终。因此她假装有听没有懂,一意坚持说:

    “无论如何,承诺就是承诺,结婚和大房子都是你欠我的,梦想有错吗?我从来没反对你爱国,你大可在波士顿写文章、打电话、接待朋友,但拜托别去安娜堡,至少你答应过大哥不再参加任何集会活动了,不是吗?”

    御浩愣了愣,知道她不想争吵,但也失去了沟通的可能,不由得轻叹说:

    “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涉入的,毕竟三小姐只适合安逸无忧的日子。”

    他不再提安娜堡的事,她也粗心大意地以为说服他了,没想到他的不涉入,只针对不带她去的部份,他自己照常参加。

    如此不告而别弃她于一旁,伤害比任何一件事都大,像心上轰然炸个洞,梦里某人放手的恐惧感又来了。

    她想大哭又想骂人,但眼前偏没个出气的对象,只能闷烧炉般坐在屋子的前廊,呆望秋叶无抵抗地落下,任由椅子的断藤将皮肤刮出血痕来。

    为什么会这样呢?是有太多人说他们不相配,但御浩始终如一,除了一些不能违拗的个人原则外,对她向来容让;而她对他也是初衷不改,即使不断有甜言蜜语的追求者,亦不曾动心。

    是呀,他们多年的恋情是平顺到被人取笑单调乏味,但那只是表面上的,包括御浩在内的所有人都没看出来,她暗里有多么小心翼翼维护着呀--

    扁是在王李两家族间维持平衡,就够她昏头胀脑了!

    有时候,为顾及家人不同的感受,她自然要表达一不想法,甚而发生争执,但褂浩若非坚持不可,她也一样牵就他,保钓的事不就如此吗?

    他又怎么可以因她几句埋怨,就一声不响把她排除在外呢?

    李蕾坐在藤椅上不知有多久,刮痕都凝成一条条细红,身心说不出的疲困。

    现在她唯一想做的是立刻见到御浩,将他们之间新生出的误解和隔阂迅速消除,心上的洞补平了,生活才能继续过下去呀!

    嗯,她要快点订一张到安娜堡的机票才对。

    ----

    很用力敲门,手都拍疼了,安娜堡这个大学城里,她只认识廖文煌一个人。

    门咿呀地开了,廖文煌侵吞吞走出来,无言地瞪着她。

    李蕾开不了口求问,只拼命探他身后老旧的木屋,屋内影影绰绰中似乎看到御浩,她大声叫:“御浩!御浩--”

    御浩没听到吗?怎么不回应?早知道不该让他来安娜堡,透过廖文煌找他又更糟糕,李蕾后悔死了,又喊着御浩,御浩--

    突然一阵强光刺来,她忙将棉被盖在头上,这动作使她清醒,才发现是一场梦,更难过得想尖声大叫。

    “三小姐午睡该起床了,晚宴三小时后开始,礼服鞋子都送来了,热咖啡在桌子上,我一会去放洗澡水。”银姨边拉窗帘边说,她是佑显大哥的管家。

    “我不要参加晚宴,我只要自由。,李蕾嘟哝,把自己包得像蚕蛹。

    “一小时后太太要盯你梳发上妆,你最好快点准备。”太太即佑显的妻子。银姨拉开李蕾脸上的棉被惊呼说:“又哭成两颗龙眼泡了,得找冰来敷才行!”

    “我要自由,为什么没有人帮我?”她偏要哭,泪水猛滴下来。

    “别!别!”银姨递上手绢说:“最近先生心情特不好,工作又累;太太正为孩子保母的事生气,三小姐可别再火上加油了,快去洗澡换衣服吧!”

    李蕾一脸委靡地好想再睡下去,梦中至少还有机会见到御浩而醒来时只能不停懊恼伤心,明明要去安娜堡,怎么变成华盛顿呢?

    那日,她一回宿舍就按计画向熟悉的代理人订机票,却一时糊涂忘了代理人会向大哥做确认?

    结果,隔天一早大哥就出现了,说爸妈从台北来要家庭小聚,她虽然惊讶却也没有怀疑,因为长她十三岁的大哥向来很有权威,她不得不转飞华盛顿,也莫名其妙成了笼中鸟。

    “抱歉用这种方式,但事情急迫,我不希望在学校哭哭啼啼的难看。”当李蕾发现受骗、并没有家庭小聚时,佑显开山见门说:“我和爸妈商量过了,你暂时休学不回麻州,反正你本来读硕士的意愿就不高,上学年缺课乱跑的也没好好念;如果你想继续上学,华盛顿这儿也有不错的学校,你转学过来,我也好就近照顾。”

    “为什么?”简直青天霹雳,她强烈反弹说:“我不转学,我要回麻州!”

    “爸妈不允许,你回麻州,他们不付你生活费和学费,你也没辙。”

    “那御浩怎么办?我们两个一直在一起,这不是存心把我们分开吗?”

    “就是要让你们暂时分开。”佑显没有否认?“御浩这一年来的表现令我们很失望,天天搞集会游行不务正业,佑钧都拿到博士了,他还遥遥无期在那儿闲晃,偏偏王家老太爷又百般纵容,告诉他要惹大麻烦了还不信。”

    “惹什么大麻烦?御浩没事吧?”她紧张问。

    “我不是才阻止你去安娜堡吗?那个国是大会已有中共的人员潜伏,想借由留学生打击台北,根本去不得呀!”佑显又说:“御浩有自己一套想法,我们管不了,但把什么都不懂的你拖下水就不应该了,你是李家的女儿,我们当然要保护你,也等于是保护李家。”

    李蕾满脸惊愕,大哥句句皆重话,根本无从抗辩,她慌乱说:

    “御浩并没有拖我下水,他也不让我去呀休学的事也该和御浩商量一下吧”

    “商量什么?你又不是王家的媳妇,婚都没订,一切还是爸妈作主。”佑显说:“等御浩把身边乱七八糟的事情处理好,都没有问题了,他又好好当单纯的学生时,你再去找他也不迟。”

    “总不会连电话都不能打吧?”她快哭了。

    “最好都不要,暂时分开,也是给你们双方冷静思考的机会。”

    “太过份了吧,这是二十世纪民主时代耶--”她很小的时候大哥就离家求学,两人并不亲,她比较不敢在他面前肆无忌惮乱吵,但此刻也忍不住失控。

    “小蕾,我们对你也很失望,你知道吗?”佑显声音中有浓浓的警告意味。“那么多年来你不但治不了御浩,反而处处被他牵着鼻子走,这不是我们所乐意见到的,李家要的是强势的一方,而不是懦弱的一方--我们正考虑或许御浩并不适合你,或许你该学学佑钧的理智分手,趁这段时间自己多想想吧!”

    不适合?以前拼命撮合,七年之后才说不适合,人又不是冰冷的机器,说开就开,说关就关,她毫无保留交子御浩的身心感情又算什么呢?

    难道佑钧,培雯分手,她和御浩也非散不可吗?

    她头痛极了,如果御浩在就好了,他会把所有事分析得清清楚楚,一项项耐心地说给她听,她好想他好想他呀--

    已经超过一个月了,完全没他的消息,李蕾相信他一定有找过她,但都被大哥挡驾在外了。

    她也想过逃脱的可能,但美国不比台湾,位于郊区的房子地广人稀,没有车等于没有脚,要怎么逃?

    况且护照、驾照、学生证各种资料都在大哥那儿,又能逃多远呢?

    有时太难受了,打长途电话回台湾闹爸妈和大姐,隔着洋他们心肠似乎狠硬多了,不再吃她撒泼啼哭那一套,常常直接就断线。

    “王家现在并不好,御浩大伯除了大使的职务,御浩爸爸给贬了官,加上御浩在美国的事,这敏感时刻谁都怕被牵连,你就乖乖听大哥的话,等事情过去再说吧!”大姐反复最多就是这些。

    要等多久呢--原本跟上他脚步就很辛苦了,心上的新洞也还没有补平,随着逐日拉长的分离,误解和隔阂愈来愈大,万一成了危崖鸿沟,会不会哪天再跨不过去了?

    担心呀咕噜咕噜她鼻子差点呛到,才想起自己正泡在浴白里。

    如果把脸淹到水里,呛昏了紧急送医,说不定医院里还更有机会联络到御浩吧她真的准备执行时,大嫂在外面敲门说:

    “小蕾好了吗?该化妆了。”

    “我真的很不舒服,头晕想吐的,能不能不参加?”李蕾回说。

    “最好参加,你大哥怕你无聊,临时还请了孙思达,你们是老同学了,见了面心情一定会好很多。”

    才怪,别更沮丧就不错了且慢!李蕾灵光一闪,孙思达一向对她言听计从,也许有可利用之处她踏出浴白,脑袋又迅速活络起来。

    ----

    十一月的华盛顿还没有北方的冷意,御浩先在机场打了一通电话。

    计程车上了高速公路后,他随手拿起一份英文报纸,角落刚好有一篇关于十月二十五日台湾退出联合国的时事评论。

    众多小柄喧嚣,主要大国政策改变,尤其美国与中共交好后,台北政府见大势已去,为维护创立国之一的尊严,以悲愤之心,率先宣布退出联合国,不等被驱逐的羞辱。

    胜者痛笑,败着黯然,这则新闻也许很快会被世人遗忘,但对千万岛民而言是久久无法平息的震撼,他们的命运被深深影响着,却没有人在乎。

    自从安娜堡之行后,这两个月来御浩心境苍老许多。

    柄是大会完全超出控制之外,一群人说北京已被国际认可为唯一中国,极力主张统一;一群人仍坚持台北为正统,义愤填膺泪声俱下,场面几度十分火爆。

    眼看着保钓惺惺相惜的知交好友反目成仇,气氛由热烈到敌对到冷漠,期望中留学生结合成的那股美好力量,顿时碎成惨不忍睹的千万片。

    感觉就好像努力以理想和热情盖成一栋美丽的房子,一个大浪打来就寸片不留,才发现那是海市蜃楼、沙丘城堡。

    那充满理念远景,以为或许能载入史册的“一九七一年新青年运动”就在他眼前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