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光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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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开元正看着的,是一段回忆。

    任无当侧卧在榻上,那是一个相当优雅与高贵的姿势。爱人时刻看着呢,想缩成一团时忍不住就高贵地仰起头。这就是监控的可怕之处,谁能忍受无时无刻的紧张防备。

    她正在对比事故发生前与目前的星辰位置。

    整个舰队遭遇不明磁暴,刹那所有外设电子设备失灵,只有在高防护之下的大计算机还活着,不然他们就只能等死了。大计算逐一恢复所有设备的备份设置,定位系统就报警了。 不明地区,他们在所有星图上,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人工对比校位的事,有人提过。

    坠落之后,大家对科研都不太热心了。总有许多紧急需要解决的日常问题,大家补充自己的知识广度,以全方位地维护各种生活需要时,对需要长时间计算的东西就不太热心。

    星图的问题,只有李耳在做。李耳对于两位收了一堆弟子,却没一个弟子用在研究怎么回家的事上的师弟,真是气愤无奈。

    他老了,想家。

    两位师弟颇有一点,此中乐,不思蜀。

    眼看再不管管,两位兄弟快要在异星上划地盘当正经事长久经营下去了。

    然后唯一对星图感兴趣愿意帮忙的就是任无当。

    李耳的感觉如同吞了一只苍蝇,却不能不对任无当说声谢谢,而且这个研究最无害,可以放心交给任无当去做。最重要的是近千年来,凡是任无当主持的研究,都有结果。以至李耳一见到霍紫虚的弟子就一脸鄙夷,这群猪猡!

    又扯远了……

    大计算机自动运行星图立体对照,正在各角度比较重合度。

    任无当脑子里的回忆区亮了。

    脚下的大地隐约露着红光,滚烫的空气。

    如果洪开元想体会到滚烫的空气,只需戴上全息体验头盔,就可以知道任无当的想法感受,他绝不会戴的,够了,光是画面已经足够了。任无当感情激烈性格偏执,她的感受浓烈得象硫酸一样,试过一次就把洪开元痛怕了。

    任无当狂叫着,冲进火山爆发一样的红热地区。

    “朱厌!朱——厌!”嘶心裂肺的痛叫,她的长发卷曲,衣角被滚热的飞灰烧出一个个洞。

    她好象已经不觉痛,疯狂地往火堆里冲。

    地上一个巨大的毛团,忽然动了一下,朱厌那张可怕的肿胀面孔,忽然露出狂怒表情。

    任无当扑过去:“朱厌!”

    朱厌猛地挣开,抡起巴掌把任无当抽飞,嘶吼:“滚!”

    爬起来的任无当狂叫着:“我绝不独自离开!”

    朱厌踉跄地往前走,往前爬,往前摔,任无当每次靠近,他立刻会发狂攻击。他整个人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的幅射源,他坚决不准任无当接近,任无当坚决不肯独自逃生。

    已经全身肿胀,无力挣扎的朱厌,只得拼命挣扎,爬也要自己爬回去。

    洪开元知道,朱厌最后是自己爬上治疗仪的,治疗仪立刻就把整间房铅封了。

    他是从核泄漏警报中知道朱厌已到医院的。

    洪开元当时看过数据后认为,连大脑都不能留了,最人道的处理方式就是让他立刻无痛死亡。

    任无当拒绝了。

    拒绝的结果是任无当自己陷入生命中最可怕的煎熬中。

    她面对的是漫长的地狱一样的景象,地狱一样的煎熬。

    朱厌在缓慢地崩溃。

    刚回到治疗仪里的朱厌看上去只是表皮烫伤。

    几天之后,全身的皮肤开始脱落。

    一碰一块皮肤就掉下为,后来不碰也会掉。

    在回忆的画面上,起治疗仪上血淋淋的人形,整个人都是红的,血,肌肉,没有皮肤的人体,象个噩梦。连肌肉也在溶解,手指脚掌已经只余白骨。

    体液不断渗出,大小便都是血红色。

    边上的输液器,日夜开着,血液,营养液,消炎药,止痛药,依旧有些表皮需要清理,强效止痛药一直开着,换药时,朱厌的肌肉仍会颤动。

    在表示过求死被拒后,他就不再出声。

    叶青玄从来不制造妖怪,这一次为救妖怪的命,同任无当一起日以继夜地寻找各种办法。

    他们曾经无言相对,曾经相拥而泣,曾经产生了深厚的友谊。

    最后肌肉都脱落了,支棱着的白骨能直接看到微弱博动着的心肺。到最后,所有器官都衰竭了,只有循环系统勉强支撑大脑存活。他痛不痛?反正他无法表示。

    朱厌恢复健康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任无当打个半死。

    然后再也不理任无当了。

    洪开元苦笑,看着回忆中一身血一脸倔强的任无当,妖怪们的爱与恨特别强烈,爱到死死不放手,恨到打断你的骨头。

    大猴子对美女殊无怜惜,一记耳光过去,任无当的下巴都粉碎了。

    洪开元没有亲眼见过任无当挨打的情景,此时的画面让他震惊,静音了都似能听到骨头被打断的声音。

    任无当嚎叫着现出妖身,飞快逃离人群密集处。天空中妖猴与巨蛇打得翻天覆地,积雨云都被扯出一条条白纱穿出一个个圆洞,乌云被搅得闪电雷声不断。

    两只巨妖撕打良久,任无当后来就象个被折得乱七八糟的破布娃娃,几乎没哪块骨头是完整的。

    朱厌狂叫:“你以为老子是懦夫吗?老子说受够了,你敢说不!”

    任无当艰难地动了动被打碎的下巴,血淋淋含糊地:“对不起。”她光是说这三个字,就痛昏过去了。

    等洪开元知道这件事,调了天兵天将过去准备给猴子来一剂超强浓缩型镇静剂时,朱厌已经抱着血淋淋的任无当回来了。

    巨大的身躯,每一步都让大地抖动,人形的任无当好象躺在他掌心一样地小,白色长裙撕碎成一条条,沾着血,从身上垂下来。折断的肢体上皮肉撕裂,支出断了的白骨。

    洪开元当时恨煞了朱厌。

    然而朱厌把任无当放进治疗仪时的手势却小心翼翼,无限怜惜。

    朱厌同任无当,自那之后,几无对话。

    然而,任无当不会放弃营救朱厌。

    朱厌在,也没人敢委屈任无当。他们要求任无当交出终止码,任无当拒绝,他们刑讯任无当,朱厌立刻就掀了应龙舰。

    最后是叶青玄交出了朱厌的终止码。朱厌被抓捕,任无当销毁了所有终止码。

    洪开元深爱两个狂野偏执的弟子,不顾自己当初的决定,无论如何要留两个弟子的命。

    两位师兄眼看着以自己的力量实在灭不了妖,只得徐徐以图日后。

    洪开元微笑,在我生命中,最大的错误与最美好的事,就是保护了两个妖怪。能让我微笑,能让我感动的,能让我感受到生命美好的错误。

    我一生最大的错误,与最美好的一刻。

    任无当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对着一堆血肉白骨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让你受这样的折磨。”

    痛不欲生的折磨。

    她一直这样任性偏执。

    洪开元想,我却无法再爱上别的温柔可爱少女。他曾经厌弃过,曾经怒吼:“你制造了地狱!你这是在惨无人道地折磨!你让我觉得恶心!”

    偏执。

    可这世上只有偏执狂能创造奇迹。

    任无当安然面对朱厌的怒火:“他应该恨我。确是我的错。他活着就好。”

    只有孤独无人时,深夜里,任无当变成小小的幼儿,缩成一团,世界这么大,我这么小,我好象做错了一切,哭泣,哀求,无助地缩成一团。

    无数手指指向那个孩子:“你是个偏执狂!”“你让人恶心!”“你这个变态。”

    洪开元很惭愧,那无数手指中最常出现的就是他。爱之深,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最后口不择言了。洪开元很想说:“别哭,我不是真的那么想,我只是太心痛。”

    当然他也心痛朱厌遭受的痛苦,他更心痛任无当直面地狱一般的黑暗血腥。经历过那一幕,整个人都会改变吧?再不能象从前一样轻快明媚地抱怨天气了吧?

    为什么要去做那样的事?不管你最后是输是赢,都会留下巨大的创伤。

    洪开元却深深爱上那已经不再活泼可爱的小妖精,越来越复杂的任无当,却有一双越来越清澈的大眼睛,她的目光有一种安定而强大的力量,让看到的人感到岁月静好,任无当会负重前行。

    洪开元双手支头。

    就这样,那些曾经存在过的,无比美好的情谊,生死相托肝胆相照,我曾经伸手护住的美好,我再伸手捏碎?

    说什么呢?他已经同意除妖,所有他觉得美好的感情,算什么?用过的草纸。

    如果这样,生命于我,确实只是个幻觉了吧?还有什么意义?

    为了,所有神与人,正确决定吧?

    感情上,洪开元却觉得,你们所有人的品质加起来,不如这两只妖美好,对我而言,我宁愿选择这两个妖。然而……

    那是不对的。

    我们回到正文。

    素霓躲在黑暗中,呼叫鲲鹏:“大鱼,你能听到我吗?”

    云程叹气:“闭嘴,臭小孩儿。”

    素霓道:“大鱼,人脑子被挖出来什么样,你知道吗?”

    云程道:“滚。”

    素霓轻声:“我知道。”

    云程愣了一会儿,没听到下文,忍不住问一声:“喂?”

    素霓忽然间哽咽:“就象无边的黑暗,特别大无边无际的黑暗,比你知道的一切都大的黑暗,永远走不出去的黑暗,你还特别小特别小。”

    云程的脸,慢慢惨白,不!别说了。

    素霓轻声:“如果睡着了,就变成没完没了的噩梦。”

    云程呻吟:“闭嘴,臭小子!”

    素霓轻声:“我梦到朱厌。”

    云程过了一会儿,终于骂道:“兔崽子,我让你闭嘴时你就闭嘴,不要开个头之后再闭嘴,气死我了!你梦到朱厌?你认识朱厌吗?你怎么知道是朱厌。”

    素霓道:“我见过朱厌的图啊,手环给我看的,可是我做梦之前却没见过朱厌。但是,我梦到的朱厌跟那个图上的一模一样。”

    云程感觉到自己呼吸心跳都加快了:“你,脑子被挖出来之后,梦到朱厌?”

    素霓道:“是啊,他一直在杀人,把我的家人,把我族人都杀光了,我从没见过那么残忍邪恶的东西。”

    云程不安地挪了身子,用手揉了揉额头,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就要从他脑子里冒出来了,可是,可是……

    什么来着?

    素霓道:“师父说,我本来应该看到各种公式和初级课程之类的,不知为什么居然是醒不过来的噩梦。”

    云程惊问:“你梦了多久?”

    素霓轻声:“不知道,我觉得过了好久好久,象有半辈子,师父说才二三天。云程,我妈妈也会过得这样痛苦吗?”

    云程痛苦地:“我不知道!别再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