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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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春二月,京城已是雪融冰消、木青蕊绿,然而艳阳下,天候却仍春寒料峭。

    城里有条自明代末年起就极富盛誉的“玉器街”尽管这里交易的玉器多为价格不菲的名贵奢侈品,却依然游人熙攘,尤其是东段的麒瑞阁和专做锦匣、给玉活儿抛光的永丰斋,因为货品真、手艺好、讲信用,更是常年门庭若市,生意兴旺。

    这两间店铺均为二层小楼,门面装潢在整条街里算不上最气派,可是久居此地的人都知道,这店铺的东家乃当今京城首富俞万开。

    俞家家大业大,其祖上在元朝成宗皇帝时由江浙迁居大都,以经营钱庄、玉器行、粮食买卖起家,进而兼营妓院、茶楼酒馆。到俞万开这辈正赶上太平盛世,精明干练的他更是将祖上传下的生意越做越大了。

    俞万开膝下有三子一女。三个儿子自打出生那日起就受到他的严苛管教,因而个个在弱冠之年便成了生意场上的好手,如今都能为他分担责任。

    令人莞尔的是,对儿子们从不假辞色、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商场上都威风八面、说一不二的俞老爷,独独对他的小女儿俞子灵面柔心软、百依百顺。

    这也难怪,在连得三子后,年逾不惑的俞老爷好不容易盼到女儿,不啻喜出望外,因此从女儿一出生,他就把她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而子灵生得美丽活泼,聪慧伶俐,虽然偶尔也会冒点傻气,却更讨人欢快,因而不仅俞老爷,就是俞府的下人仆从等,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

    然而,随着她日渐出落成玲珑秀美的大姑娘,俞家人逐渐发现,在带给大家欢笑乐趣的同时,这个备受宠爱的宝贝儿也不时会做出些让人瞠目结舌的傻事来。于是乎,为了她好,俞家一家老少下决心要对她改弦易辙,严加管束。

    可话虽这么说,做起来却难。因为只要她秀颜黯淡、美目含怨,俞家就再也没有能狠下心管束她的人。

    “二哥,我们去亲王府送货吗?”

    这日,永丰斋后院里,少东家俞子华正查验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一个身穿滚边镂花襦裙,头梳分髫髻,秀容雪肤,神情欢快的美少女笑着跑向他。她,正是俞家宝贝俞子灵。

    “是‘我’去亲王府送货,不是‘我们’。”俞子华闻声回头看着她纠正道。

    子灵漂亮的小脸马上垮下,美丽的鼻子皱了,秀气的小嘴也瘪了。“二哥,在家就说好带我来的,你不许反悔!”

    “我只说带你来看奇雕美玉,并没答应带你去王府送货。”想起在家时被她缠得受不了的情景,俞子华的眉头微微皱起。

    “你想丢下我?”子灵眼眶微红,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这是俞家男儿最受不了的一着。俞子华顿时心中不忍,可想到今天要去的地方非同一般,便狠着心说:“少来!今天我可不会心软。”

    见装可怜的招数不灵了,子灵马上再换一招,丽容一整,严厉警告道:“你要是敢丢下我,我就告诉爹爹,罚你去南山采玉,三年不许回来!”

    谁知一向不愿离开京城的二哥,竟丝毫不在意地揉揉她的头。“尽管试试。”

    子灵瞪着他一时没了主意,她当然知道二哥如此有恃无恐是有道理的。他如今把玉器行经营得有声有色,爹爹就算再疼爱迁就她,也不会让二哥外放那么久。但是她今晨缠着他跟来时,就打定主意要跟到底的,怎能被他轻易打发掉?

    “那,那”她眼珠一转。“那我就坏你的亲事,让你娶不到老婆!”

    这招够狠了吧?

    不料俞子华对她一鞠躬,戏弄道:“那二哥要谢谢小妹,傻瓜才想要老婆!”

    这下子灵没辙了,可她绝不会放弃。她从没进过王府,一直好奇那样显贵的院内该是什么样?何况今逃邺哥要去的宅子主人不仅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还是众人口中最荒唐的王爷,那座府院内肯定更不一般,她一定要去看看。

    见顽皮的妹妹不说话了,俞子华满意地回头对身边的掌柜说:“我有护卫同行,你就不用跟着了,去备车送小姐回家。”

    “是。”掌柜笑着望了眼气呼呼的子灵,允诺着往马房走去。

    “二哥!”子灵还想哀求,可他只是忙着向几个随行护卫交代事情,根本不理睬她。于是她眼珠一转,踏上车夫为二哥放置好的脚凳爬进车内。

    当俞子华回头找她时,看到她跨坐在安放于车内的货箱上,这可把他急坏了。“灵儿,快下来!那是王爷的神器,不可亵渎!”

    子灵扬起精致的小脸,故作不知地问:“坐坐就会亵渎了吗?”

    俞子华不再嘻笑,严厉地说:“你之前也看到了,那是我们费了多少力才按王爷的要求雕琢出来的玉,若你的不敬传到王府,王爷定会怪罪。听话,快下来!”

    “你带我去王府,我就坐到那边去。”子灵指指身后的座位。

    “不行,我又不是去玩,怎么能带你同去?再说今天你连丫环都没带,不可以到处乱跑。”俞子华伸手抓她,却被她机灵地躲过。他只好上车,想将她抱下去,可她竟趴在箱顶紧抱着木箱,一副誓与木箱共存亡的神态。

    “你再这样我可要打你屁股啰。”怕伤着她,俞子华不敢太用力,只能威胁。

    可她依然故我,倔强地说:“你打吧,若你真打了我,我就永远不认你是我哥哥,也永远不喜欢你!”

    见她如此,俞子华还真手足无措起来。不是她的威胁管用,而是他确实不能打她,也舍不得打。子灵是爹娘的掌上明珠,是他们兄弟最疼爱的妹妹,别说打她了,就是谁敢骂她一句,都会成为家里的众矢之的。

    看看时辰不早了,他只好妥协。“好吧,我带你去,可你得听我的话,记住这次去的地方不同,绝对不能给我惹麻烦!”

    见目的达到了,子灵十分高兴,马上抬起头来,但双臂还是紧紧抱着木箱。“行,我保证听话不惹麻烦。”

    “但愿我能相信你的保证。”俞子华关上车门对车夫道:“走吧!”

    车驶出永丰斋后,俞子华见她还抱着箱子不放,便指着自己身边说道:“坐过来,那么贵重的东西不能坐!”

    “不坐就不坐,不就是块绿松石吗?”子灵小声嘀咕着挪到椅子上,随即又笑嘻嘻地讨好哥哥。“二哥最好了,灵儿会听二哥的话!”

    俞子华用与她神似的撇子诏作回应道:“得了吧,别奉承,二哥我承受不起。以后你还是去找大哥和俞子泰玩吧,别找我麻烦就好。”

    正掀开窗帘往外张望的子灵不以为然地说:“如果大哥、三哥那有好玩的,我自然会跟去。”

    俞子华没答腔,弯下腰查看木箱,将被妹妹弄乱的丝带整理好。这里面装的可是一件高档玉器,绝对不能出意外。

    去年秋末,大哥俞子安到鄂北运粮,在集市上见有人出售一块不起眼的大石,号称是天下最好的美玉,他一时兴起,便将它买下,随粮船运回京城后交给了二弟俞子华。

    因看不出玉种,俞子华将其放置于店内架子上,等师傅们抽空再来鉴定。

    不料隔日,店里来了位常客和亲王。掌柜自然得亲自在旁伺候。当看到架子角落里这块未经雕琢的石头时,王爷当即要买,掌柜坦言因尚未加工,无法估价,暂时不卖。可这位王爷坚持要买。他可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呀,掌柜自然不敢得罪,马上差人请来少东家俞子华。

    俞子华既不想卖,又不能得罪他,只好信口开出一个天价,不料他竟立即接受了这个价格,于是买卖成交。随后,王爷又委托永丰斋代为加工雕琢。

    生意做成后,俞子华立即找来有经验的玉石工匠,经过切割鉴定,确认这块大石头正是天下三大名玉之一的绿松石。一番精心打磨和抛光后,这块不起眼的石头终于显出了庐山真面目,成了一块长二尺半,高、宽均一尺余,重达百斤的纯天蓝、无杂色、结构完整、质地细腻的绝佳玉石。

    所有见到这块罕见美玉的人都为之赞不绝口,闻讯前来的王爷更是满意地给了俞子华一幅草图,与永丰斋再做了笔生意将这块美玉雕琢成图上所示的祭神器皿。

    数月过去,如今,精雕细琢、造型独特的精巧玉器总算大功告成,俞子华自然得亲自护送这件玉器到他的贵客府上去。

    见他小心翼翼审视木箱的样子,子灵想起刚才在永丰斋内欣赏过的玉雕,除了觉得宝石奇美外,却看不出它雕刻的是什么东西。于是问道:“二哥,你可知王爷的这件宝物雕的是什么?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我也看不出。”俞子华直起身子。“听王府总管说,是镇邪之宝。”

    “镇邪?”子灵眨眨眼,难以将美丽的天蓝色玉石与镇妖除邪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你是说这么美的玉器要放在神龛里?”

    “也许吧。”俞子华笑道:“和亲王做的事总是出人意外。”

    扮哥的话让子灵想起曾经听过的诸多传闻。“那位王爷真的成天啥事不做,光莳花弄草、遛鸟养鱼、听戏画画吗?”

    “大家是这么说,但皇亲国戚的事,谁说得清真假?”俞子华坐直身子。“听说他幼时与当朝皇帝一般聪明机灵,也深得康熙、雍正两位先帝的欢心,才二十一岁就封了亲王,授了大宅,可年纪越长,言行越加不拘,不行礼法,不尽王事。”

    想到自己一向随性的言行,子灵颇有感触地说:“兴许是太清闲了才会无聊地做出些荒唐事,他既然是皇上的弟弟,皇上该给他些事情做。”

    “你知道什么,和亲王可是有差事的朝廷大官呢!皇上才登基就封了他个议政王,可他倒好,一天政都没去议,只会游手好闲、风流快活。”

    俞子华的言词里充满对王公贵胄的轻蔑,但旋即语带敬佩地说:“不过这位王爷人虽荒唐,倒也有些真本事,到咱们店里只一眼就认出这块尚未琢磨的宝石。”

    “也许是瞎猫遇上死耗子,让他给撞上了。”子灵不相信那个荒唐王爷会有什么真本事。

    俞子华不置可否,无意告诉她更多有关那位王爷的荒唐事。

    兄妹俩闲聊着,不觉时间已过,喧腾的集市被甩在了身后。

    察觉车外的宁静,俞子华掀帘往外看看,再次提醒妹妹。“等会儿到了王府,我进去送货交涉,你就在车里等着别出去,知道吗?”

    子灵活泼有神的目光从他的肩膀看出去,看到远处的屋宇,知道王府就要到了,便兴奋地说:“知道了,我会乖乖地等你,哪儿都不去。”

    和亲王府果真十分气派,光彩宽敞的大门巍峨耸立,红色门扉上钉着六十三颗金钉,高翘的屋顶覆盖着绿色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可是,当她赞赏地望着大门时,却惊讶地发现那挑高的翘檐下、两只耀眼的红灯笼中间,居然很不协调地挂着一个用花纸扎的、专门在办丧事和出殡时挂于家门口吓阻孤魂野鬼的“钟馗”而门前台阶下则聚集了不少人。

    这些人阻塞了街道,俞家马车行路受阻,四个卫士策马缓缓地走在人群中为马车开道。王府内传来断断续续的丝竹唢呐声,奏的正是低回凄凉的丧乐。

    咦,这是怎么回事?她诧异地看着窗外好奇地问:“二哥,王府里好像在办丧事,他家谁死了吗?”

    “没听说。”俞子华不当回事地回答她,示意车夫继续往前走。

    子灵问正走过车身的几个女人。“大婶,里面在办丧事吗?”

    “是呢,办丧事。”一个女人淡笑着回答。

    她的表情让子灵更纳闷了,办丧事很好笑吗?“谁死了?”

    这次没人回答她,大家都急着往开了条缝的门内看。子灵相信,若非台阶上正守着那几个持刀卫士,这些人准会从那门缝里挤进去。

    “灵儿,坐下!”俞子华拉下她,车子转往宅子后的侧门。

    侧门有人把守,等问清楚他们是什么人后,马上有人进去通报,很快他们被带进府,马车停在一个不小的院子内。

    “在这儿等我!”马车停稳后,俞子华再次告诫她后跳下了车。随即,那个木箱被人小心翼翼地抬走了。

    子灵掀起窗帘一角,看到有两个表情严肃而拘谨,身着锦衣玉带的男人正迎向二哥,从他们的装束神色,子灵判断他们都不是王爷本人,应该是王府的总管、帐房之类的角色。

    那两人与俞子华寒暄着,走向花坛那头的大屋去了。

    等他们的背影消失后,子灵独坐在车内顿觉无聊至极,于是推开车门往四处眺望。这院子宽敞,但屋宇似乎比在正门看到的要低矮一些。

    这就是和亲王府吗?看到院侧有道圆形拱门,内有花园,她跳下了马车。

    正整理着马具的车夫对她说:“小姐,二少爷吩咐”

    “没事,我看看花园。”子灵阻断他的话,往圆形门洞走去。

    那里面果真是个整理得很好的大花园,规模比她家的花园大很多。吐着新芽的花草散发着清香,鹅卵石铺的甬道贯串园内的石子山和亭台鱼池。

    绕过假山再走一截,她听到哀乐丧锣,闻到空气中浓浓的焚香味。

    丧礼?想着刚才在大门前的所见,她猜想那边一定就是正门正院,不由加快脚步循声跑了过去,可是一堵围墙和一道上了锁的门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不泄气,沿着围墙继续走,那时高时低的乐声和嗡嗡噪音间夹杂的呜咽哭声更加清晰。

    看来王爷府真的死了人,我得瞧瞧去!

    就这么想着,子灵把对她二哥的保证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跑到围墙下的藤萝架边,四下看看没有人,便撩起裙摆往上爬。因为草木未发,架子上只有些老藤,很容易就爬了上去。

    站在架子上她伸长脖子看到了那头的大院,朱红大门就在正前方。院内似乎有不少人。可惜一棵老青树挡住了她的部分视线。

    未多思考,随着一个不雅的动作,她骑上了墙头。然后小心地在墙头上站起来,看准一截伸向她的树枝跳了出去,双臂同时一展紧紧抱住树枝。

    她心口贴着树枝“扑通通”地跳。大青树稳如泰山,树枝牢牢地支撑着她,可她的两条腿却在空中晃了好一会儿才勾住树枝,翻身上了树。幸好院子里哭丧的人们太过专心,因此并无人发现她在围墙与大树之间的危险活动。

    蹲在树上,视野大为开阔,下面果真在办丧事。许多披麻带孝、打着幡撒着纸钱的男女跪坐在院内,或哭哭啼啼,或吹吹打打,可是仔细一看,她傻眼了。

    那些哭丧吊孝的人和外面看热闹的人一样怪诞,虽然一声高一声低地哭喊着,模样甚似凄惨,可细听却发现那些哭喊声装模作样的毫无情感。

    这真是个怪异的丧礼!但它真是丧礼吗?她四处找寻灵柩或灵堂,想从挽联和幛幌中获得答案,光那些人手中写着“奠”字的幡满足不了她的好奇心。终于,她看到了用白色布幔搭起的灵堂,就在她的下方大树底下。

    有白布顶篷遮挡,看不见里面停放的灵柩,可是有许多纸扎的、用作陪葬品的人畜家什等物摆放在前面,还有袅袅上升的香烟和随风飘扬、挂在灵堂口的倒头纸(注1)。以此看来,这里确实是在办丧事。

    那么到底是谁死了呢?和亲王吗?

    怀着急欲找到答案的心情,她用力往下探头,没注意到自己又顺着树枝往前移动了一段,喧闹的乐声和哭喊声让她忽视了脚下的树枝正发出危险的声音。

    再往前一点点就好“喀嚓!”一声对她来说足以惊心动魄的断裂声中,她发出锐利的惊叫,未等确定那声惊呼是否真的从她喉咙中发出,她的身体已经垂直地撞上灵堂顶篷,强烈的冲击力带着她穿过布幔,坠落在躺在灵台上的“死者”身上。

    霎时,灵堂顶篷坍塌,放于灵柩前的香炉坠地,炉灰四起,纸片布幔飞舞。

    哭丧的人们依然埋头哭喊着,吹奏着,对大树下发生的事毫无所觉,直到一声足以让万物销声的怒吼响起,那聒噪的喧嚣才霍然消失。

    “搞什么鬼?!”灵台上身着寿衣的“死人”忽然坐起,一把抓住由天而降、将自己砸得差点儿背过气去的物体,双眼瞪得如铜铃一般。

    咦,那不是什么物体,而是女鬼吗?

    “本王尚未断气,你来早了!”他又惊又怒地抓下覆盖在脸上、只露出眼睛鼻孔的草纸,瞪着坐在他身上那个身裹白布、头挂树叶、满脸烟灰,正用一对亮晶晶的瞳仁盯着他看的女鬼骂道:“难道阴间也同阳间一样有这许多不知耻的女人吗?本王魂还在,你就急不可待地投怀送抱!”

    被摔得七晕八素的子灵惊魂未定之时,竟见眼前的“死人”猛地坐起来胡说八道,不由心胆俱骇,再看到他扯去覆面纸后的脸,更是吓得几乎昏倒。

    他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颧骨暴露,额头高耸,苍白的面色突显了乌黑黯淡的双瞳,而他的口气更是阴冷得让人不寒而栗。恍惚间,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正是阴间的死鬼。

    老天,我一定被摔死了!否则,怎么会与鬼魂相遇?

    她浑身冰凉,在过度的惊吓中,只感觉到胳膊上传来刺痛。

    “滚!”见眼前的“女鬼”一迳瞪着眼睛看他,男人愤怒了,用力捏着她冰凉的胳膊驱赶道:“滚开!龌龊、卑鄙、放荡的女鬼,滚回你的阴间去!就是本王死了也不要你!”

    他狠毒的咒骂终于唤醒了子灵的意识,而对方紧扣在她胳膊上的手所发出的腾腾热气也让她了悟,这人正是和亲王,而且他没有死,只是在装死!而她,若非被紧缠在身上的这块布幔托住,减缓了下坠的速度,此刻就真的变成死人了!

    顿时,她忘记了害怕,愤怒地还击道:“你才是阴险、卑鄙、无聊的丑八怪!装神弄鬼,愚弄天下,我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想看到你!”

    他俩眼中都只看见对方蓬头垢面,一副“鬼样”却忘记自己此刻的容貌与对方是半斤八两。

    丑八怪?她竟然敢骂我是丑八怪?!她忽然发出清晰的声音把弘昼吓了一跳,顿时醒悟她不是鬼,是活生生的人。只是,她居然敢骂他丑他觉得很新奇。

    “你是谁?为何趴在我身上?”他迷惑地问,伸出手想抹去她脸上的烟灰看清楚她的容貌,但被她挥手打开。

    她打他?!罢对她有点兴趣的王爷愤怒了。

    敢骂他已是犯忌,敢对他动手就更加罪不可恕!

    “下去!”他猛一抖腿,那里承受着她的重量。

    没有防备的子灵失去平衡,跌下灵台。

    他看到她身子歪倒时眼里的惊惶,大声地说:“这是你自找的!”却还是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但还是迟了,当他的手抓住她时,她已经重重地摔下地。

    彼不上查看摔痛的地方,子灵站起身想挣脱身上的束缚,可包裹在身上的帷幔纠结不清,若非装死的王爷抓着她的手如同铁箍一般,她恐怕会再次摔回地面。但她丝毫不感激他,心里只有羞窘和愤怒。

    可是就在这样的情绪中,她敏锐的感觉神经都集中到了手腕上。那里,他紧紧钳制着她的大手尽管用力,却没有弄疼她,而且那只手一点都不像他的眼神那么冰冷,反而非常温暖,温暖得足以在她心里激荡起一种微妙的波澜。

    为什么会这样?她心慌地看向他,发现他正盯着她看,眼里的冰冷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困惑和沉思,那神情让她如遭电殛一般猛地打了个寒颤。

    “放手!”顾不上身上的白布,她用力挣脱他的手,往大门口跑去。

    这是一场短暂而剧烈的交锋,直到此刻,那些呆立在院子里的哭丧者才回过神来,一齐涌向“女鬼”想拦住她。

    “让她走!”

    威严的命令出自灵台上的王爷之口,子灵头也不回地奔离这个怪诞的地方。

    大门前那些围观的人群一看到她出来,都纷纷避让,仿佛她真的是鬼似的。虽然生气,子灵却很高兴此刻没有人阻挠她的快速离去。

    她跑过人少的侧门,靠在高大的围墙上边喘息,边扯下紧裹在身上的白布。

    “灵儿?!”熟悉的声音从围墙拐角处传来。“你跑到哪儿去了?”

    “二哥!”子灵没有任何时候比此刻见到家人更高兴了。“快带我走!”

    正为四处找不到她而焦虑的俞子华奔过来将她身上的布幔扯掉,擦拭着她的头发和脸蛋。“瞧瞧你,满头满脸的树叶炉灰,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样?”

    没等子灵回答,他又一声惊呼:“你的发珠呢?你到底去了哪里?”看到她原来插在头发上的发饰不见了,俞子华胸口一紧,紧张地问。

    子灵摸摸头,果真那枚她最喜欢的名贵海龙珠发饰不见了,发髻歪了,垂髫也乱了。看来这模样真够糟糕,难怪会被人当成了鬼!

    “我摔了一跤,发珠一定掉到什么地方了。”她讪讪地说。

    “摔跤?伤到哪了?”俞子华马上忘记了她的发饰,关心地检视她的身上。

    “没什么,就是碰翻了香炉,扯坏了帷幔。”她绕过他往胡同口走去。

    俞子华根本不相信她的说词,但见她不想说,只好跟在她身边埋怨道:“你就是改不掉毛毛躁躁的脾气,是不是?等有一天吃了大亏就晚了!”

    子灵不理睬他的唠叨,迳自爬上等在胡同口的马车,俞子华随她上了车。

    等车门关上,车轮启动后,俞子华再次追问她。“快告诉二哥,你到底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小妹是他带来王爷府的,如果她发生了任何意外的话,那都是他的责任,他绝对不能原谅自己。

    子灵见他如此不放心,只好将在王府发生的事说给他听,但省略了她被王爷抓住手腕的那一段,因为她不想记住那只手带给她的奇异感觉。

    听她说完,俞子华知道她受了惊吓,就算再有千万个教训她的理由也只好作罢。

    “他好可怕,脸色青白,颧骨凸出”子灵还在因为看到“鬼”而心悸。

    俞子华安慰她。“别想了,王爷就是荒唐,听说他每次办丧前,都要将自己饿上几天,弄得半死不活的。”

    “看上去是那样没错!”子灵心想,王爷的样子倒真的像个饿死鬼。

    甩开缠绕在心头的影像,子灵转而恳求哥哥别把今天的事对爹娘说。

    俞子华也不想受家人责备,便答应她。“只要你确定没事,我就不说。”

    “我没事。”子灵灵活的眼珠子快乐地转动着,让她的哥哥相信她除了受了一点点惊吓外,果真没有事。

    “好吧,那就依你了。”

    俞子华的允诺让子灵大为安心。其后的时间里,他们兄妹俩不再提王府,但她心里一直萦绕着那个荒唐王爷自设灵堂的事,眼前不停地出现他灰白的面孔和冰冷的目光,当然,出现最多的还有那只温暖的大手。

    饼去她不相信的传闻如今都被她亲眼证实了,她想不通怎有如此糟蹋自己、咒自己死的人?不明白出身显贵、地位崇高、生活富裕的和亲王为何要玩那样无聊的游戏?难道他真的是疯疯癫癫、荒诞不经的王爷?!

    而就在俞子灵费尽心思也想不通和亲王为何要作贱自己时,有个人却能一语中的地猜出他的用心

    吧清宫里,刚换下龙袍的乾隆皇帝坐于上首,几个大臣在旁静候着。

    不久,大学士纳亲急匆匆走进来。年轻的君王往他身后一看,生气地骂道:“无用的奴才,朕叫你宣的人呢?”

    “秉皇上,和、和亲王来不了”纳亲惶恐地跪地叩答。

    “来不了?为什么来不了?”

    纳亲面露难色,但也不敢隐瞒,便据实以告。“王爷正忙于安魂招灵。”

    一听这话,在场的众要臣个个震惊不已,面面相觑,乾隆初始也是一愣,但随即一笑。“和亲王做事向来百无禁忌,又总能未卜先知,朕这里才要他前来就兴修江南水利之事议政,他那里就开始做鬼。行,他不来,朕去!”

    大家正思量着要如何劝谏皇上时,乾隆已经起身,徐徐说道:“朕有些日子没见王弟了,着实想念,众卿等各按差事去忙吧,不必伺候朕。”

    说完,目光朝伫立在张廷玉身边的军机处章京阿桂一溜。“你,随朕来。”

    知道皇上又要易服出宫,阿桂二话不说,脱下带补子的官服递给跟班,紧随皇上出了殿门,数名穿便服的缇骑(皇帝亲信侍卫)自动跟在他们身后。

    走出宫门的乾隆确实很想见见有些日子没见面的和亲王。

    由于年纪相当,他与弘昼自小亲近。另外,他们之间还有个最重要的联系,那就是孝圣宪皇太后。皇太后虽是乾隆的生母,弘昼却是她一手抚养长大的,因此皇太后对和亲王的感情很深,甚至超过对亲生儿子,也因此而一向偏袒行为乖张的弘昼。孝顺的乾隆为了让母后高兴,即位之初便极力提携弟弟,还把先皇寝宫的所有遗物都赐予了他,使他成为最富有的亲王。

    可是,令乾隆失望的是这个弟弟对朝廷大事毫无兴趣,无论如何恩赐褒奖,他依然不务正业,怠慢疏懒,放浪形骸。尤其每逢朝廷中有大事时,他更是花样翻新地变着招,拒不进宫,不入朝。

    难道他真的要将他的聪明才智全糟蹋在花鸟书画和无聊的戏闹中吗?

    乾隆不止一次地问自己这个问题,也知道永无答案。像今天,他又在府中玩起了扮死人的游戏,若换了其他亲王宗室,他早就惩罚他们了,可是念及母后和他们的兄弟情分,他对这个弟弟还是要容忍,他得好好说说他!

    不管乾隆皇帝跟他弟弟说的结果如何,从王府逃走的俞子灵对荒唐的和亲王是印象深刻了。好在兴趣广泛、生性好动的她很快就忘记了那天不愉快的经历,只在安静的夜晚,偶尔会想起曾有一只温暖的大手带给她奇妙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