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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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得见女儿如此乖巧认分,云县令心里的怒气总算稍稍平抚了些。

    “赶明儿起爹会比较忙,这几天你就乖乖待在家里别出门了,知道吗?”

    “哪儿都不能去?”

    云县令略沉吟了会才道:“这节骨眼上,最好哪儿都别去。”

    为了顺利铲除“卧罗煞”他得再向上头申请调派人手,协力除暴需忙的事,可真不少。

    云少蓉可怜兮兮地皱着眉头,低声嘟哝。“我会闷死。”

    “放心,爹会再差人多帮你找几本书、送几款新绣样,不会让你闷死的。”云县令十分贴心地道。

    不、不是吧!一股寒意由脚底直窜脊梁,云少蓉全身发凉地颤了颤,直想当场晕厥过去,永远别再醒来。

    “怎么?”瞧女儿脸上异样的神情,云县令关切地问。

    云少蓉勉为其难地露出一抹比哭还丑的笑,语音微颤。“不!女儿多谢爹爹费心。”

    为防方才过分威严的态度吓着女儿,他放软声调,温和地抚了抚女儿健康红润的脸蛋。“女儿呀!爹爹这么逼你,只是希望你将来能找到好婆家,你不会怪爹爹吧?”

    唉!天下父母心,慈父难为呐!

    云少蓉眨了眨晶莹清亮的眸子,展颜露出灿然的假笑。“女儿知道爹爹是为了我好,怎么还会怪爹爹呢!”

    她这一句话可是打从肺腑出来的真心话哩!

    云县令闻言,欣慰笑道:“那就好、那就好!”话题告一段落,率直好动的云少蓉已受不了地道:“既然把荷包给了爹爹,那女儿先回房看书了。”

    云县令不疑有他,马上点头应允。

    温雅地站起身抚了抚裙后,她朝父亲福了福身,以着袅袅莲步走出大厅。

    穿过曲折的回廊,走过清幽雅致的别院,她再也隐忍不住地开始加大步伐,哀叹着:“天啊!累死人了!”

    她大大叹了口气,心里纳闷得很,压根体会不了这种轻移莲步的走路有啥美感可言。

    她还记得爹爹曾拿宋于柔打过比方

    爹爹说,柔柔走路的姿态很美,发长过腰的墨发随着盈盈一握的柳腰摆动,别有一番动人风情。

    当时她十分不以为然,现在的想法亦是如此。

    真要走路,就要像她一样脚下踩风,届时那身手不凡的俐落身影,衬着她过腰的墨发,绝对美过柔柔百倍、千倍。

    思绪一掠过,云少蓉一跃而起,那俐落的身影时而若蜻蜒点水般,轻点树梢而过,时而掠上屋檐纵走,眨眼片刻间,便回到自个儿的小院落。

    稳住气息后,她为自个儿斟了杯茶,脑中开始盘算她与柔柔为铲除“卧罗煞”那天衣无缝的完美计划。

    三个月后卧罗煞

    窗外,暮色正缓缓的罩下来,黄昏的余晖,让眼前蓊郁的树林,充满一种凄凉而神秘的美。

    卫韶枫立在窗前,任渐暗的天光,一寸寸、一缕缕将他的身影吞噬。

    这三个月来,他的记忆始终没恢复,只是隐隐觉得,有件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每每思及此,他心里不免有一股难喻的惆怅。

    只是当山寨里的弟兄左一句少寨主、右一句少寨主,以及那个双目失明的父亲对他给予的关爱时,他心里那份忐忑、不安与怀疑,总是在无声息中被压抑下来。

    “少寨主,您要的斗篷奴婢给您找来了。”

    卫韶枫回过神,接过小丫头手中的墨色斗篷。“秋草姑娘,麻烦你了。”

    山上的气候比平地凉,自从身上的大病初愈后,他气虚的身体似乎不太能适应这气候。

    看着他俊逸温雅的模样,那约莫十岁,名唤秋草的小丫头,万分不习惯地战战兢兢道:“服侍少寨主是、是秋草的工作,少寨主不用跟秋草客气。”

    其实连卫韶枫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多礼,更无法释怀自己与整个山寨的气质,为何会有如此格格不入的感觉。

    为何他的思维会存在着文人的想法?理不清的疑惑让他不得不对自己的身分产生极大的怀疑。

    他真的是“卧罗煞”的少寨主吗?

    兀自沉思了好半刻,他才缓声说道:“我这说话方式,怕是根深柢固,你多包涵。”

    秋草闻言,满心惶恐地惊呼道:“少寨主别这么说,秋草服侍您,或许可以长点气质。”

    她知道,少寨主在十岁那年便出门学功夫、读书,气质一定和他们这些粗野人不一样。

    唇角噙着一抹淡笑,卫韶枫温和地问:“对了,关于上一回我同你提的”

    倏地,秋草心头一阵忐忑,结结巴巴地道:“有、有,少寨主的包袱在回寨那日弄得又脏又湿,陆爷当时把包袱丢给秋草,要秋草清理干净”

    卫韶枫抬起眉。“里头的东西还在吧!”

    他想,包袱或许是他唯一可寻回记忆的东西,如果里面的东西还在的话。

    秋草被问得一愣一愣。

    她的反应让卫韶枫的心一促。“怎么了?”

    “里头的书本全被雨淋湿了,秋草把它搁到广场晒干,没想到、没想到那天小狈子没把鸡给顾好,书本就、就被啄得破破烂烂”

    小脑袋垂下,她愈说愈小声,俨然已做好了被责罚的打算。

    卫韶枫一听到那凄惨的书况,心里竟然有一股说不出的浓浓心疼。

    他浓眉紧拧着,温和的笑靥里有淡淡的无奈。“你说书被鸡啄得不成书样?意思是你把书给丢了?”

    “少寨主,秋草知道错了。”秋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瞪视着眼前惊惧的小脸,他觉得脑海里一团混乱,复杂的情绪在胸口翻腾着。

    卫韶枫原以为留住包袱,过往的记忆就能留住一线生机。

    看来,一切只能任天由命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也罢,你起来吧!”

    秋草偷偷觑了他一眼,鼓起勇气道:“如果少寨主不介意洞洞书奴婢、奴婢可以把书给拿回来”

    “怎么拿回来?你要同鸡抢书吗?若沾满鸡粪怎么办?”他啼笑皆非地问。

    秋草猛地一愣,脑中掠过的是沾满鸡粪的洞洞书,犹豫了好一会,她才豁出去道:“如果少寨主真的想拿回书,秋草可以‘粪’不顾身!”

    “‘粪’不顾身?”卫韶枫朗声大笑。“好一句‘粪’不顾身。”

    秋草眨了眨眸,尴尬地强扯出笑容。“少寨主,秋草用错成语了吗?”

    “没错,只是稍嫌粗俗、白话了些。”卫韶枫温徐地点出缺点,语气却没半点嘲讽的意味。

    “秋草是粗人,没读过书,不懂成语。”

    “没读过书”卫韶枫竟觉得心头有一股莫名的感觉潮涌而至。

    “想读书吗?”

    “嗄?!”她瞪大眼,不敢置信地摆了摆手。“秋草不敢奢望,陆爷把秋草捡回来,秋草已经很感激了,不用读书!”

    他蹙起眉,不是很认同她的说法。

    “若有机会,想读书吗?”

    她摇了摇头,笑得傻气。“少寨主别为难秋草了。”

    卫韶枫高深莫测地弯了弯嘴角,脑中掠过许多想法地敛眉沉吟,细细思索。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离寨太久,所以对“卧罗煞”没半点归属感外,他对山寨以打劫为生更是无法认同。

    他的寨主老爹曾同他说过,等他恢复记忆后,会把寨主之位传给他那他是不是能不遵循父志,继承山寨恶习?

    他能否藉由教书讲学,为这山寨腹中无墨水、满嘴粗话的草莽英雄,洗脱血液里那山贼流匪的本质?

    或许有些异想天开,但脑子里竟莫名觉得自己有教化世人的责任。

    思绪流转至此,卫韶枫已暗自做了决定。

    在他神思恍然之际,门外突然传来粗鲁的敲门声。

    卫韶枫回过神时,秋草已俐落地上前应了门。

    “少寨主,寨主要您到前头去一趟。”陆本魁走进屋子,大剌剌地咧嘴笑着。

    瞧他脸上诡异的笑容,卫韶枫轻蹙起眉。“发生什么事了?”

    陆本魁顿了顿。“好事。”

    “好事?”

    还来不及思索,秋草像怕被少寨主逮着似地,飞快的冲出房外。“秋草马上帮少寨主找书。”

    卫韶枫还来不及眨眼,小丫头已跑得不见人影。

    “哟!这小丫头怎么了?”完全感觉不到危机逼近,陆本魁兴然说道。

    怔然地望着小丫头逃命似的身影,卫韶枫瞅向陆本魁,不疾不徐地问道:“陆爷,您读过书吗?”

    陆本魁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他,愣了愣。

    不待他回答,卫韶枫也知道自己问了个笨问题!

    卧罗煞大厅

    卫韶枫一踏进大厅,眼底马上映入一派热闹的喧哗情景。

    此刻风运雷气势凛然地坐在大厅那张铺着虎皮的雕花木椅上,与众弟兄们痛快畅饮着。

    这般饮酒作乐的情景,着实与他身上谦谦君子的气质格格不入。

    他杵在原地,还来不及开口,寨中兄弟发现他的存在,霍地朗声喊道:“少寨主来了!”

    顿时喧哗声骤止,瞎了眼的风运雷喊了声:“风小子!”

    “风老”他懊恼地怔了怔,怎么也挤不出最后一个“头”字。

    听他的爹说,他们父子俩向来不喊彼此。

    他喊自己的爹风老头。

    他的爹喊他风小子。

    老头和小子,代表父亲与儿子偏偏他怎么也没法儿习惯,不管他再怎么强迫自己,到嘴的话总是像有意识般,硬是把风老头改成风老先生。

    当时,他的爹还为此勃然大怒,而他则时时警惕,不敢再喊错。

    风运雷心情正好,没心思细听儿子唤些什么,挥手吆喝道:“来、来,给少寨主一碗酒。”

    卫韶枫步向主位的下一席,疑惑地问:“庆祝什么?”

    “哈哈!当然是贺你准备当新郎。”思及此,风运雷豪迈自在地朗笑出声。

    卫韶枫撩袍入座,接过弟兄递过来的一大碗酒。“新郎?”

    唇角扬起得意的笑弧,风运雷撇唇道:“是啊!你要有个漂亮的小娘子了!”

    多年前,在他尚未成为“卧罗煞”寨主前“凛然镖局”的宋五郎曾救过他一命。

    为了报答宋五郎的救命之恩,他甚至为“凛然镖局”押了半年的镖,完成了几趟镖。

    因缘际会下,两家订下亲事,在儿子归寨前,他已至“凛然镖局”同老友讨了亲。

    卫韶枫闻言,绷着嗓问:“是您替我掳来的新娘?”

    风运雷挑眉,瞬即狂笑道:“哈哈哈!这新娘可是心甘情愿嫁来的!”

    心甘情愿成为山寨夫人?!卫韶枫可不认为会有正常人家的女儿,愿意嫁到山寨里来。

    若有所思地沉吟了好一会儿,卫韶枫慢条斯理地吐出心中疑惑。“孩儿不是很懂。”

    “这指腹为婚的亲事,是你们俩早在娘胎时便定下的。”

    “那就是强迫人喽?”

    风运雷好生错愕,笑容略显僵硬地心虚说道:“当然不是强迫。”

    虽然当时宋五郎那不守信用的混蛋还抗议了下,但在他的“好言相劝”下,对方也算是勉强允了婚。

    风运雷十分庆幸,这事是在他的双眼未瞎前谈定的,否则气势说不准会矮人一截哩!

    “孩儿不喜欢这样。”

    不用明说,他便知晓他的父亲是用什么方式让那户人家答应把闺女嫁进山寨。

    “不喜欢怎样?”风运雷不由得皱起眉头。

    那一刻,所有喧哗声静止,众人似乎都在期待他的答案。

    虽然他身为少寨主,但处在一群凶神恶煞之中,他不免揣想,若直言说出心里话,会有什么下场。

    即便心里明白,卫韶枫还是管不住让心里话溜出嘴边。“孩儿不喜欢掠夺,那感觉太野蛮。”

    展豫惊喘一声,内心连声苦叹。

    陆本魁瞠大眸、张大嘴,表情很是夸张。

    这寨里,能如此直言不讳的怕是只有少寨主了。

    “你说咱们太、野、蛮?”失去焦距的虎目一瞪,风运雷粗眉乍拧,气势依然惊人。

    在父亲神情严厉的气魄下,卫韶枫语音持平地坚定道:“是!”由儿子坚定的语气,风运雷不难想像他硬得像头牛的倔脾气。

    风运雷脸色一凛,抿唇不语。

    倏地,处在大厅中的弟兄们战战兢兢地打量着父子俩,冀望能练就凭空消失之术,远离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没想到,风运雷出乎意外地,仅是冷哼了两声便哈哈大笑。“好、好,我家风小子果真是个顶天立地、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把你送出去练武功、读书,果真没错!小狈子,倒酒、倒酒!”

    小狈子突然被点名,神魂一震,浑身战栗地道:“回、回寨主,少寨主眼前那一碗酒还没动哩!”

    “啥?!”风运雷大为震惊。“喝光!”

    酒气扑鼻,卫韶枫盯着眼前那一大碗酒,头皮发麻。“那,亲事作罢了?”

    率先干尽四碗烈酒,风运雷甚是欢快,命令道:“先干了再说!”

    “孩儿只喝一口。”若照众人豪迈不拘的喝法,不用一碗他应当会醉死倒地!

    “呿!风小子,别扫兴。”

    酒兴一起,风运雷哪管儿子是否大病初愈、记忆尚未恢复,吆喝着便要干酒。

    卫韶枫横竖没有反驳的立场,在众人吆喝下只有无奈地端起眼前那碗酒,咕噜咕噜便喝了下去。

    “好!好酒量!”在场的弟兄你看我、我看你,无不击掌喝采。

    “喝光了!好、好呀!”儿子如此争气,风运雷心中欢快,扬手让人取来一整坛酒。“难得有此兴致,今儿个大伙不醉不归。”

    卫韶枫闻言,心中暗自叫苦。

    这陈年高粱酒性极烈,第一碗酒初下肚,他便觉腹中有股烈火在熊熊燃烧,在酒气翻涌下,脑子已混沌不堪。

    若再喝一碗,怕是要出丑了。

    “风老咱们浅尝辄止,整个山寨全喝醉了,不妥。”卫韶枫委婉地说道。

    不知是不是烈酒点燃了风运雷火一般的豪爽热情,他越喝越有精神。“风小子你要娶妻了,老头子我虽然眼睛瞎了,却还是等到这一日了呵、呵!倒酒、继续倒酒”

    卫韶枫看着空碗再度被倒满,只能欲哭无泪。

    酒酣耳热之际,他的话开始多了起来。“你知不知道,宋大镖头的女儿好生标致,和你是天生一对,成亲后,你们要给老头子我生一窝小兔崽子,让老头子我升格当爷爷”

    在风运雷兀自幻想的同时,卫韶枫已醉得不成人样,只能含糊说道:“生小兔崽子?谁、谁家兔子要生小兔崽子?”

    “呿!是生小娃娃、小宝宝,跟小兔崽子没关系!”

    不知儿子不胜酒力,两人开始牛头不对马嘴地对话。

    无言望着眼前的情景,唯一保持清醒的展豫扯了扯嘴角,顿时不知做何反应。

    这时,风运雷又道:“其实老头子我也不是不讲理,我想,过两天先接宋丫头到寨里小住几日,让她适应、适应寨里的生活,你说好不好?”

    “唔、唔”酒气在胃中翻搅激荡,卫韶枫压根没心思注意父亲到底说了些什么。

    感觉到儿子和自己一样猴急着要见媳妇儿,风运雷喜不自胜地大笑。“呵!你允了就好办,改明儿个把媳妇接回寨里,你同她好好培养培养感情”

    忽地,一阵酒气翻涌,卫韶枫已管不住将腹中酒水呕了出来。“呕”

    顿时,谁管少寨主几时把媳妇儿接回寨里,此时整个大厅陷入一阵混乱当中。

    几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弟兄被这么一吆喝,精神猛地一振地喊道:“谁、谁攻上寨了?!”

    “杀啊”展豫见这乱象,只希望,此时清醒的人并非只有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