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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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欧阳雪突然回来了。电报也没一封,前一封信上也一字不提,门一推,她黑红黑红地站在了门口。内地已是小阳春,她还大皮帽子大皮靴,晃进来如一只狗熊。小菲又惊又喜又怕,话不成句,泪先落下来。她见了小菲有点陌生的样子,小菲摘下她的帽子,握她的手,她都被动消极,似乎当兵的不习惯这些婆婆妈妈的亲昵举动。过了好一会儿,她说:“妈妈,你好老呀。”

    小菲擤了一泡百感交集的鼻涕。快四年了。女儿成了另一个人,秀雅的影子都没了。

    她东翻西找,想找出些零嘴招待女儿。太心切,反而忘了她把东西全藏在哪里。欧阳萸恢复工资之后,她常托人去上海、南京买些高档糕饼,又怕邻居的小孩看见不安全,所以总是藏起来。

    “妈妈,你们什么时候搬家?”

    没头没脑一个问题,小菲愣了。

    “你们住这种贫民窟,真可怕。”

    “过去是局长楼呢!”

    “还不赶快搬出去,一进来就闻到尿味。”

    “能有这样的房子住,我们就阿弥陀佛了。”

    女儿四处打量,似乎从没料到自己的父母会住在这样杂乱昏暗,年久失修的地方,也似乎在想象,她自己怎样在这里面住了若干年。她的营房虽然简单,但清洁明亮,朝气蓬勃。她走到爷爷和外婆的遗像前面,一声不吭,站了许久。内向还是那么内向。不,她比从前更内向了,还装着一肚子心事似的。她在部队当了一年电话兵,又到电影放映队去写广播稿,一写近三年。电影放映队离不开她,几次复员报告都被驳回,因为她不仅写广播稿,也写大标语小标语,布置会堂、灵堂、喜堂都是她一个人忙。她从不提自己的工作,既没兴趣,也不反感。她上一封信说她的探亲假马上要到了,五月份就会回来,现在才三月,她也不解释早探亲的原因。

    欧阳雪只带了一个旅行包,里面装了一把牙刷、一个梳子和五斤毛线。她洗了澡便睡下了。小菲从毛线里找到两张发票,一张是大前年的,一张是去年的。她攒足一笔钱买下一半毛线,再攒一笔钱,又买了另一半。她从大前年就在积攒回家探亲送给老辈们的礼物,而她口头上一字不表。地道的欧阳家女儿。

    欧阳萸和学院一块儿下乡去“开门办学”在离省城三小时火车车程的一个茶场。小菲请求学院通知他:参军保卫祖国人民的女儿回来探亲了。

    女儿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还没有醒。路上她大概累坏了,乘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小菲下午有一场演出,给女儿留了张字条,又把糕点盒子压在上面,就上班去了。路上她忽然一个激灵,欧阳雪怎么也不该回来得如此突然。那天下午她的方海珍演得毫无一号英雄人物的气魄,节奏乱套,呼吸不匀,台词说到一半就没气了。有一处独白她几乎又犯过去的癔症,把台词忘掉。卸了妆她赶回家,女儿竟然还在睡觉。一股她婴儿时深睡的甜香奶味充满八平方米的小屋。小菲看着她睡,心里安全了一些。

    她发现女儿虽是深睡,却不时抽搐,脸上也不恬静,心事重重的样子。一定有个原因,使她突然出现在这个家里,不速之客似的。其中必有原因。但小菲知道即便女儿醒来,她也不一定能问出所以然。

    女儿起来,晃晃悠悠去厕所。

    “你到底为什么突然回来探亲?”她想钻女儿似醒非醒的空子。

    女儿空白地看看她“扑通”一声栽到床上又睡着了。

    欧阳萸闯进门就喊:“解放军回来啦?在哪儿呐?”他两裤腿泥,肩上背个席篓子。

    小菲把他拦在屋外,打手势叫他安静,尽女儿睡够。

    他说:“不行!我就两天假!赶快把她叫醒!她有睡够的时候?年轻人都睡不够!欧阳雪同志!”

    小菲使劲把他拉开,拉到客厅。他抱起小菲,抱得她双脚离地。欧阳家居然出现了这么个变种,他的外向越来越让她吃惊。“我太高兴了!他妈的!我还以为活不到见女儿这天了呢!”

    小菲小声把她的疑虑告诉他。

    “这就叫军队。”他说“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凭什么瞎怀疑?”他说着把席篓子口端的绳子解开,叫小菲看。小菲还没探头,一只胖乎乎的蛤蟆蹦了出来。两人赶紧把席篓摁住,系紧。刚蹦出来的胖蛤蟆已经不见了,屋子太杂乱,所有空间都利用上了,储藏旧衣服、旧棉絮。两个老人走了,只有情感价值而没有实际价值的各种旧物巧妙地堵塞在各种形状的空隙里。蛤蟆可以在任何一个积满灰尘的旮旯里和他们捉迷藏。欧阳萸说让它去吧。小菲不肯,一是少二两肉吃——那么肥大一个家伙,二是它要是死在里面,腐烂发臭,把其他东西也连带得腐烂发臭。

    “你这个人,喜欢女儿,但是你不懂女儿。我觉得她出了什么事。”小菲用棍子在一只木箱架子下探地雷,蛤蟆可真沉得住气。

    “她能出什么事?”

    欧阳萸突然想起什么,拔出上衣兜里插的袖珍手电筒。只要有点钱,他见了什么新鲜玩意是不能不买的。

    小菲把女儿为什么突然去参军的原委简述一遍。“你怎么会对她这么放心?想想你自己当初怎么给你爸爸惹祸的。你干得出什么,她就干得出。”

    电筒光圈里,蛤蟆正朝他们瞅回来。小菲用棍子拨它一下,它一动不动,使劲一杵,它逃开了。棍子扑了空,捣在墙上一声巨响。

    欧阳雪一身白衬衫白衬裤走进来,皱着面孔,嫌灯光刺眼。“你们在干什么呢?”二十二岁的人,看上去竟是个大型婴孩。她能惹什么了不得的事?小菲心里的疑团消去一半。

    “爸爸成个胖老头了。”她笑起来比任何年轻女孩都无邪。父女俩马上就陷入难解难分的长谈。从小菲摆餐桌、端盘子,到仨人一块儿喝下一瓶很糟的葡萄酒,父女俩的谈话始终不断线。女儿从来没这么健谈过,讲到她下连队去放电影,骑马骑牦牛骑骆驼,也讲到她脸蛋和脚趾的冻伤,还讲到风土人情民歌。二十二岁,成了个行万里路的女孩。好像她早已把她读过的韵诗、书忘了,她似乎还有点看不起过去蛀书虫般的自己。曾经那么自命不凡,自以为出污泥而不染的读书友人也让她略感好笑。她又有了另一种傲慢:没见过那样的大山大川的人,休谈什么情怀吧。

    欧阳萸宠惯地跟她答对。他虽然没去过青海,但许多地名都知道,谈起某某寺庙,某某藏经楼,某某海子泉眼,都很清楚。小菲把爆炒蛤蟆腿端上桌,看俩人出神入化,忘年莫逆,就算她千差万错地爱这个丈夫,有一件事她绝对是对得住他的:她为他生养了一个如此合脾性投趣味的谈话对手。她可以放心了。他过去不总是在一个个情人身上找欧阳雪这样的知己吗?只要欧阳雪一回到身边,家就是最完美的家。

    晚上十点钟,楼下传达室呼叫小菲。一个军人在门口等待会见,是都汉的秘书。他告诉她,欧阳雪因为长期偷听敌台而被部队拘留,拘留了一个月,刚刚恢复自由就逃了。都汉今晚接到他在青海的老战友的电话,因为给都汉面子,老战友把这事向下面保密,大家以为她临时有任务去了基层连队。老战友和都汉极其光火,这样的兵是要军法处置的。

    小菲脱口便问:“什么样的军法处置?!”

    “逃兵可能会判监禁。”

    “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只要她一个礼拜之内,回到部队,处分会轻一些。”

    “我知道她四年没休探亲假,其他战士都回过家,家里都发假病危电报,一封一封地催。我们家的情况不同,所以她在那一批兵里面是唯一一个没探过亲的”小菲口气强硬,明知这是两码事,却顾不上了,不讲理走遍天下。

    秘书的脸平铺直叙:“我对具体情况不掌握。都司令员叫我告诉你,假如欧阳雪回家来,立刻通知他。”

    小菲回到家,父女俩在灯下写毛笔字。父亲想看女儿写了四年大标语小标语“庆贺”、“欢迎”、“悼念”之后,字有没有进步。他们俩玩笔墨也玩得来,女儿挥毫便是:“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父亲接了词的最后两句:“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他们丝毫没注意小菲木呆呆站在他们身边,站了半小时,等他们写完这首词。他们各自都缺一个相称的玩伴,缺了这么久,今晚终于遇了对方。父亲笑道,原来写几百遍“热烈祝贺”之类,也练字呢,现在女儿的字已脱出了所有字胎,自成一体。他看小菲一眼。

    再让他们高兴一会儿吧。写完这一篇再说。等一等,让他们再写一篇。她看一眼欧阳萸给她新买的“上海牌”坤表。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将怎样开口。无论以什么委婉的开场白来起头,她都将是最煞风景的人。在这一对父女面前,她何止煞风景,她称得上残酷。

    她深呼吸一下:执行吧。

    “欧阳雪,你先别去洗脸洗手。”她说。这算什么开场白?

    “我手上尽是墨!”女儿一回头,脸上还在蒙昧地笑,马上就给母亲的冷峻吓住了。

    欧阳萸看看妻子。他想她又要开始讨厌了:“十一点半了,你有什么话明天问她。”

    “明天就晚了。”她心里直跟自己说,别卖关子,一口气说出来,死活就是它。

    欧阳雪说:“那也得让我把手洗干净啊。”

    她想说不行。为什么?因为怕女儿夺门而逃?或许怕自己又得再起一次头,再来个开场白?她叫女儿快去快来。等女儿一走,欧阳萸瞪她一眼。她轻声地狠狠地说:“她祸闯大了!”

    欧阳雪回来,心理准备已做好,原先那种清高傲世,当了几年兵之后,变成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四年里小祸不断闯,对部队指挥员们千篇一律的严肃教育之词,她渐渐变成了这副模样:爱说什么说什么。

    “你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小菲正式开场。

    “坐火车。”她说。双手插在军裤兜里,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

    欧阳萸提心吊胆起来。人的成熟标志之一,就是明白有值得他怕的东西。所以欧阳雪离成熟还早,还有一连串的跟斗要栽。

    “你根本没有得到上级批准,擅自跑回来了。”

    她不说话。

    “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吗?要受军法处置的。”

    “那我上了军事法庭会给自己辩护的。”

    “你辩护什么?当兵的临阵脱逃,枪毙你!”

    “妈妈好像你特称心如愿似的。”

    “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向都汉老头儿交代?”

    “我自己去交代。”

    “用你交代?早有人跟他交代过了:你长期以来偷听敌台,被拘留一个月,都汉老头儿比我先知道。”

    “那他们说了为什么释放我吗?拘留了一个月,逼我写了一个月材料,为什么又把我放了呢?”

    小菲看着女儿。女儿直视她。

    “为什么?”小菲问道,自知问得有点愚。

    “因为偷听敌台是他们给我的莫须有罪名。收听英语教学广播,就被指控为偷听敌台。你知道我们国家也有英语教学广播吗?我半导体的短波是很灵敏,这就成了他们指控的根据。最后还得释放我。我偷听敌台干吗?好像我会感兴趣似的!”

    “就是说,给你平反了?”小菲问。

    “没有。就说:‘好了,从今天起你先回去上班,该工作还得工作,不要带情绪。’我请求他们给我一个说辞,让所有人明白拘留一个月是一场误会。迟迟没有说辞。”

    “那你也不能擅自离队呀!你怎么这么糊涂?你工作再努力,这一跑,全完了。”

    她用鼻子笑了一声。

    欧阳萸垂下头,他从不知怕,这几年才会怕,但现在他为女儿害怕得要死。在军队待过的人,明白开小差是什么下场。

    “我知道你不在乎什么‘五好’啦,‘标兵’啦”

    “我怎么不在乎?!”欧阳雪几乎怒吼起来“我在乎!越是不公允,我越是在乎!我拼命都要荣誉,做梦都争‘标兵’!因为他们不公允!我父亲有政治问题他们可以处理我复员,但不可以一面利用我的专长,我的辛苦劳动,一面把我搁在各种我应得的荣誉之外!”

    四年里变的不只是父亲,女儿变得更吓人。十二点半了。两个多小时之前,小菲是世界上最满足的妻子、母亲。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慢慢落下来。她不仅为自己心碎,更为刚刚找到知己的欧阳萸心碎。

    “傻孩子,还有一个月,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探亲回家了”

    女儿沉默地看着正前方。她什么都想过了,任何后果都挡不住她即刻要回家见父母的冲动。她太想念她的父母和外祖母、祖父了。小菲后来才知道,接到外祖母去世的电报,她申请回家参加追悼会,但电影队正好要去连队巡回放映,申请没被批准。也许她上火车之前什么也没想,只凭一股冲动。

    欧阳萸一直不说话。小菲的眼睛余光可以看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那手像是死亡了。那手是从来停不下的,不是按着想象中的琴键,就是走着无形的棋子,或写着臆想中的句子。

    “怎么办呢?”这是他一个多小时以来说的头一句话,比不说还无用。

    “没什么办法。我明天要和都汉联系,然后就要把她押回部队。”

    女儿看了母亲一眼,几分仇视,几分嫌恶:原来你下楼去和人谋划,把女儿叛卖出去了。母亲有些理亏,但她能藏得住一米七的一个大姑娘?藏住了又如何?怎么找工作?怎么挣钱挣粮,挣一个月四两鸡蛋二两豆油?怎么找婆家?谁会要一个开小差的兵?黑户口,读一肚子书,写一手漂亮字等于零。她不低头,当母亲的必须逼她低头。

    “明天一早,我去都副司令办公室。你在门外等着,说不定老头儿不愿见你。你把他脸算是丢尽了!”

    “我不去。”

    “我没有跟你商量!我是宣告我的决定!”小菲大声咆哮。

    女儿突然出现一个顽皮的笑容,说:“咱们邻居刚刚下小夜班回来,正睡得香呢!”

    “她不去就不去吧。”父亲说“她去干吗?有什么用?”

    “是个态度嘛。再说,万一她又捣鬼,逃跑了呢?”

    “妈妈请不要把这么下作的词汇用在我身上。我要真想跑,你们俩都追不上。”她微仰起脸,笑嘻嘻的。

    决定了措施之后,三个人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欧阳雪把饼干盒子抱在怀里,一块接一块地狼吞虎咽。父亲说没人和她抢,她妈妈为了她五月的探亲假专门给她买的,所以她尽管慢慢吃。

    “谁知道,说不定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呢。”女儿笑嘻嘻地看着父亲。

    父亲却笑不出来。

    “不会的!看把爸爸吓的!顶多费你们点儿钱,买火车票,去探监。”

    “小雪,胡说八道!”小菲吼道。她吼是因为她相信这种预言可能实现:她和欧阳萸乘上西去的火车,一颠三四天,再换乘长途汽车,灰头土脸,风尘仆仆,手里拎着女儿爱吃的上海出产的“万年青葱油饼干”

    “别忘了给我多带点饼干,妈妈!”

    “闭嘴呀你!”

    “就这个牌子——‘万年青’。”

    哪里痛她偏戳哪里。二十二年前,她在她腹内头一次踹她一脚,她头一次明由原来“牵肠挂肚”不是夸张,是真切的生理感受。

    三个人入寝之后,小菲知道欧阳萸不会睡着。他的背冲着她。她也不想安慰他什么。不如说她想从他那里寻找安慰。他的背抽搐一下,又抽搐一下。别是在哭吧?她想到女儿参军后他从农场回来的新年,失去了老父亲又错过了女儿,他哭得如山洪暴发。她眼泪也滚到枕头上。

    “再让她多住一天,行不行?”他尽力用平静的声音说“先瞒一天,后天再去向都汉报告,不行吗?”

    小菲说:“不行。连头带尾,她已经离开部队将近一个礼拜了,回去还要乘三天火车,一天汽车。”

    他不说话了。十多分钟过去,他说:“多一天也不会有太大区别。你去好好求求都老头儿。”

    她静下来,脑子里飞快地跑着各种念头。

    “我们就忍忍吧,噢?”她侧过身,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早走一天,她的过失就小一点。年轻人没有前途,是不会愉快的。女儿不愉快,我们能愉快吗?”

    他说:“那就半天,行不行?明天下午再去报告。”

    她的手停在他背上。他这么伤心伤肺,要把她折磨死了。“明天中午。这样你和女儿还有一上午可以谈话。”

    “万一她睡懒觉呢?一觉睡到中午怎么办?”

    他完全是个缠磨人的孩子。

    “我去把她叫醒。”

    “那还是别叫了。她坐了这么长时间的汽车火车,该补点儿觉。我宁可不跟她谈什么。”

    “那你留她一上午不是白留了?”

    “只要她在身边就行。”

    她的手从他脖子下抄过去,想把他转过来,和她面对面。但他不肯,他就想面对黑暗。

    第二天一早,他们听见隔壁有了响动。欧阳雪早早就起了床,戴好皮毛军帽,军容风纪整齐肃然,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深明大义。

    听见母亲和父亲缓期“押送”她回军营,她说何必呢,多耽半天就是多半天的心惊肉跳。反正也算探了亲,二老都心宽体胖,她如愿以偿。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她笑起来,万顷晴空没一丝阴云。年轻是好,愁不住她。

    吃了早点小菲就给都汉打了电话。都汉从来没对小菲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说她和欧阳萸教育出来的什么东西,简直就是内奸,专门祸害解放军!小菲端着话筒,一听他停下来喘气,就小心翼翼地请他息怒,孩子是不成熟,该骂。就是别伤了首长身体。都汉叫她少打马虎眼“不成熟”这样轻描淡写的词汇用在一个逃兵身上,太客气了吧?小菲觉得话筒都被她攥出水来了,还是一叠声请他息怒,她没注意到传达室的人在打量她:又是哈腰又是点头,手还比画,脸还堆笑,把电话机当个活首长尊敬。

    把欧阳雪带到军区的路上,母女俩一句话也没说。女儿这么聪明又这么有主张,教她什么都教不进去的,不如就听天由命,顺其自然。

    都老头儿在他办公室的里间见了小菲。他气消了不少,不过还是不想见欧阳雪。他见小菲坐不是站不是地看着他,希望她还是讨他欢喜的,希望他还把她知错讨饶的眼神领受过去,他不忍了,扬扬下巴,叫她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他们都沉默不语,五分钟之后,小菲哭了。小菲哭起来总是楚楚动人,老了胖了也不妨碍她动人。

    都汉说了一句让她意外的话。他说:“你要是跟了我,不会有这种孩子的。”

    她一下子就哭到了头。六十多岁的人,怎么还在追讨她这笔情债?他说他以为世上的人都会老,小飞是不会老的。可是现在呢?看她老成了什么?全是欧阳萸的罪过。这几年她受多少苦,只有他都汉明白,只有他都汉不忍。当年多漂亮个小丫头啊,就是甩了他都汉也不该去嫁那个混账东西,年轻有为的军事干部、政治干部有多少,小飞喝汤似的偏跟欧阳干事犯错误去。一个错误犯下来,一生全是错误。不然欧阳雪好好一个女孩子,怎么就一个师的官兵都治不了她,看不住她?个人主义、资产阶级,全是中了她老子的毒。小菲能不苦吗?能不苍老吗?夹在这样一个老子和一个女儿中间。

    小菲渐渐承认都汉是有几分道理的。老头儿说:“我还记得你老母亲怎么说你:人搀着不走,鬼搀着直转。”她破涕一笑,老头儿爱怜地看着她。

    “这件事只有一个办法,处理她复员,在档案上记一大过。”

    小菲几乎高兴得要喊“万岁”!

    “部队多需要这样的人才,她不争气,我为部队可惜,也为她可惜。能使的劲我都使了,恐怕她的军籍是保不住的。我还在等兰州军区最后的决定,不过我劝你呀,做好思想准备,准备她‘不名誉复员’。不要抱什么希望。”

    “好的!”小菲响亮地回答,两道眉毛飞扬起来。

    都汉以为她听错了。“什么‘好的’?”他瞪着她神采飞扬的脸。

    “不抱希望!”小菲回答。

    部队太仁义了,竟然以这种方式饶了欧阳雪。都汉更是念旧之人,为争取这份宽大或许欠了一屁股人情债。都汉不愧是英雄好汉:一次生命,一次恋爱,活到老,爱到老。

    离别时小菲迎上去,两手握住都汉丝绵一般的手。恐怕她从来没有懂得过这个貌似简单的军人,始终在误测他的深邃和细腻。

    老头儿看着她。随他看去吧。随他去一往情深吧。小菲已过了不惑之年,只有他的眼睛还给她打主角的追光,只在这束追光里她还能做个小姑娘。

    小菲和欧阳雪回到家,两人都感到精疲力尽。超出意料的从轻惩罚,原来也很消耗人。她们把消息告诉待毙一般呆坐在书桌前的欧阳萸,他一阵虚弱,笑都没有力气。

    排练室漏了一大摊雨水,大家都在院子里等待清洁工清理。陈益群手里拿着一摞稿子,向小菲使了个眼色。她跟他走进办公室。又是有新主角给她演?

    “我们团马上要调一个非常出色的女演员来。”他说。

    “噢。”他什么意思?

    “形象好,年龄演柯湘非常合适。”

    原来他是在动员她让出主角位置。她飞快盘算:家里钱倒是不太缺,主要是主角的白糖、伙食补助,她舍不得。她的浪漫就是看见欧阳萸很得意地吃她做的豆沙包、芝麻汤圆。越是胖他越馋甜食。

    “不过我可以演b角。我马上争取减一些体重。我”

    “你怎么想的?我会让你演b角?我又不是没看见你的号召力。我会安排的,你放心。”他看着她,意味深长。

    接下去事情发展得有些始料不及。他指着那一摞稿纸告诉小菲,它是一个新剧本。上面没有作者的署名。现在不是兴“集体创作”吗?这部戏已经创作两年了。他请小菲拿回家,叫欧阳萸润色一遍。小菲有一点为难,说老欧最近在帮另一个人润色电影剧本,可能忙不过来。陈益群说没关系,等他先润色完手上的电影剧本,再投入这个剧本。

    她其实是婉言谢绝,他其实也明白她的拒绝。她恨不得把找上门来请老欧“润色”这个“润色”那个的人骂走打走。因为她看出老欧成了个幽灵作者,替每个人写作,却不得显露面目形骸。每个来求老欧的人都拿一点儿利益作为香饵,比如说恢复老欧的名誉、正式安置老欧的工作、替老欧申请住房,等等。所有许诺一桩接一桩落空,不少压榨幽灵作者老欧的人渐渐名利双收。

    “我听说只要老欧帮谁润色,谁的剧本就有希望成功。”他还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她怎么死不开窍?

    小菲把剧本放进挎包,答应回去跟老欧商量一下。她趁欧阳萸心情好,给他煮了一壶红茶,加上糖和奶粉,叫他坐在破藤椅上好好享用,她来给他读几页剧本听听。

    “谁的剧本?”老欧警觉地瞪着她。

    “你先听嘛。”她搅了搅红茶。除了她的手势精巧高雅,茶杯和茶都很粗劣。奶粉总是溶不开,最后成为十分可疑的沉淀物。

    老欧享受的就是小菲的手势。为了这手势营造的一点儿情调,他把眼一闭:听就听吧。她刚读了五页,他便睁开眼说:“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

    “我没读好,你再往下听”

    “这种东西也配就着红茶听?”

    “说不定戏不错呢。”

    “不可能!人物一上来就是死的!是死的公式!现在我读一百个剧本,一百个剧本里都是这种‘英雄人物’,配方配出来的人物。至少有的文字还漂亮。这个作者肯定是给领导写讲话稿的,人物一开口就是讲话稿。谁写的?”

    “可能是集体创作。”

    “大家一块儿,也就不害臊了。”

    “别这么尖酸刻薄”

    “你回去告诉这个‘集体创作’剧本完美,不需要任何加工。你说老欧十分钦佩,希望有幸能拜见作者。”

    小菲把欧阳萸的原话转告给了陈益群。他沉默一阵摇头微笑:“不会吧?他是个有名的挑剔专家。”

    她的撒谎技能虽然趋于成熟,这样的谎言对于她还是太艰巨。她不敢看他,死咬着那就是老欧的原话,她一字未改。

    “无论他怎么贬低它,我都不在乎。”他拍拍剧本“只要他能动手修改一遍。”

    “他手里现在有三四个作品,都是省里要抓的。”这个谎她撒得比较圆熟,眼睛也敢溜着他的脸庞边沿擦过。这些年他依然保持着英俊的外表,气质却是小人得意的气质。

    当天排练,陈副团长到现场来了。他一见小菲便笑嘻嘻地说:“你反正不排也熟了,还是让高帼英走几遍吧。”

    高帼英是刚调来的女演员,在艺术学院戏剧系工农兵学员班进修了一年。

    高帼英不到三十岁,高个宽肩,浓眉大眼,长相俊美,不过不是女性的俊美。假如说小菲上足了发条,那么高帼英不必上发条,她的劲头是自动化的,柴油机马达一样,一启动就标志着另一个能源时代。

    小菲明白陈副团长当时给她剧本时眼中的意味是什么。她居然把他当做不忘旧情。她这两年受他眷顾原来和那一段儿女插曲没任何关系。他放了那么一条长线,是要钓欧阳萸这条大鱼。所有让小菲演的角色都成钓饵,小菲便是钓钩,他现在要收线了。他在年轻时就是有抱负有野心的人。他的野心大大超出舞台上的成功。他想做官。而一个有演戏专长的男子在官运上往往不如什么专长也没有的人。但如果有一两部成功的剧作,就不一样了。文化局几位副局长曾经都是靠作品发展仕途的。宣传部更是如此。他有耐心,比真正的钓鱼者耐心多了。两年做一条鱼线,够长的,小菲在臆想中对他斜眼冷笑。

    “以后小高要多向田老师学习,舞台经验还是田老师丰富,对吧?”陈副团长对小菲转过脸“多带带小高,做你的接班人还是够格的哟!”他笑出一个领导的大笑来。你小菲姐该明白了,我能让你红,让你紫,让你黑,也能让你销声匿迹,化为乌有。

    一场眷顾,一场恩惠,原来他在这儿等着呢。她当初怎么会那么走眼,居然在他的形象中看到一闪一烁的年轻欧阳萸?不会害羞的小菲,此刻羞恼得不想活。她居然想用他来剌激欧阳萸的嫉妒心,他怎么值得他嫉妒?这样一个小人,平庸无为,诡计多端。

    小菲想,陈副团长其实过高估计了她,把她想演主角的动机看成事业心,或者功利心,或者社会责任心。她的动机是那四两白糖和六块钱伙食补助。经过了一筹莫展的贫困,她才不会有那种情操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呢。无米之炊使她那巧妇老母亲难为得中风了,猝死在贫瘠的锅台边上。她是多没出息多没志向的女人,只有她自己明白,而且为此窃喜。她的那点出息就是看着丈夫有一盘糖醋排骨下酒,清蒸丸子烩粉条就饭。六块钱主角补助,二十份清蒸丸子,烩二十锅粉条,这是多么可心甜蜜的小九九。尽管食堂的清蒸丸子越来越放肆地掺面,可这年头你上哪儿去花三角钱买一份肉菜?为了吃肉,几个大学的工农兵学员们几乎闹学潮。

    “益群,你告诉那些‘集体创作’的作者们,他们的确写得很好,不过要是他们真的看重老欧,老欧当然愿意替他们再润润色,他是最爱才的人,这两年扶植了多少青年作者。”小菲说。

    两人心照不宣。什么“集体创作”?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五步之内还必有芳草呢!只要是个集体,就不会弄出这么个一字不足取的玩意儿。这就是一个挤不出一滴才华的人辛辛苦苦、专心专意、独自制造的垃圾。什么“润色”?明明是敲诈老欧的才华心血,让他老老实实做幽灵作者,让这堆垃圾发生奇迹。

    真够直截了当,当晚小菲又把a角柯湘夺了回来。

    她想,你钓鱼我也钓鱼,能钓多久就钓多久,能领多久的补助就领多久。若是老母亲在世,该夸她终于长了心眼子。四十多岁长心眼子,晚是晚点儿,九泉之下的老母亲还是会放心一些。

    她当然不会再给欧阳萸读这个剧本。她不想再次糟蹋他的耳朵和她的红茶、白糖。她把剧本用报纸包上,塞进蛤蟆曾经避难的角落。塞够一定时间,她把它取出来,拍打拍打灰尘,对欧阳萸说:“喏,你不用读它,给哪个杂志社写封推荐信就行了。”

    “推荐这种东西?”他恶狠狠地看着她“我跟杂志社的人还做不做朋友了?”

    “要不这样,我写,你签名。”

    “我不签。”

    “签个名又不费事。”

    “我还剩什么呀?就一个名字还算干净。”

    “为了我,你就牺牲一次你的名字吧。”

    “为谁我也不牺牲。”

    “为谁你不牺牲,为我你就该牺牲!”她嗓门亮开来。

    “我凭什么要牺牲我的名字?”

    “因为我为你什么都愿意牺牲!只要你好,你开心,我可以做猪八戒!”

    “谁让你做猪八戒了?!”

    她给堵在那儿了。世上居然有这么不领情的人!“你有良心吗?这么多年,你看到我怎么为你牺牲的”她在心里狂喊:闭嘴!爱得再真,一说就一钱不值。她知道自己因为如此的清算讨伐变得面目可憎,一次次在欧阳萸眼里变成最讨厌的女人,还胖,还老,还穿一身不搭调的衣服。但她每次都忍不住。没好日子过的时候,两人把“过好日子”做大方向,步调一致。现在日子渐渐好过起来,大方向渐渐迷失了。

    每次在话剧团碰见陈副团长,他都打听老欧是否“润色”完了。她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后来一听他那领导人的朗朗嗓音就躲。杜鹃山演了一百八十场,她演了一百二十次柯湘。下面要换新剧目,是欧阳萸做幽灵作家替某人写的那个剧本。小菲明白,关键时刻到了,陈副团长不会再陪她钓鱼。她模仿能力惊人,小招数又多,自己写好一封推荐信,请人打字,然后把欧阳萸的签名贴在窗玻璃上,蒙在上面的推荐信便透出了下面欧阳萸三个字的影子。她把三个字描下来,不懂书法的人看不出区别。

    她拿着稿子和推荐信进了陈益群的办公室。

    “陈副团长,老欧实在下不了手改它,他说剧本很完整,怕改了会破坏它的完整性。这是他给两家杂志社写的推荐信。”

    陈益群喜不自禁。欧阳萸若推荐一部作品给省里的文艺杂志,十有八九会被刊登。老欧尚没职位,还是“靠边站”人物,连正式的敌我身份都没澄清,但他的举荐代表着这个省的最高水平。陈益群当然不会只停留在杂志上发表,他会利用资源,把推荐信各处散发。

    小菲想,这一场智斗她赢了,还当主角“上来了,就不下去了”

    回家的路上,喜事逢双,邮局送电报的给了她一封电报,是欧阳雪拍的,说她明天复员回乡。送电报的人跟小菲一场电报情谊十多年,一块儿年轻一块儿老,因为小菲电报多,他多少从中了解她家庭的悲欢离合,因此远远看见她的背影就开摩托车追上来。

    她走进食品商店。货架不那么荒凉,时不时会出现一些久违的“凤尾鱼”、“红烧元蹄”有时还会有卤牛肉,当然有卤牛肉的时候长队总是排到门外人行道上。也总是有吵架的,骂街的,沮丧的。那是很紧张的时刻,不断得竖起耳朵听营业员报告:“还有十斤,后面的人,不要排了啊!”也要瞪大警惕的眼睛,把插队分子揪出去。她一见排队总是很高兴,因为有队排就有希望买到稀有食品。不管是什么,不管有份儿没份儿,她总是先排上队再说。买奶粉需要户口本,上面注册着新生儿的出生日期,小菲心一横,想厚厚脸皮磨磨嘴皮,看能不能通融到一包。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她身后说:“是田苏菲老师吧?”

    回过头,小菲愣住了。她面对着一个上年纪的仙子,穿着黑色粗呢大衣,裹着白色的毛线围脖,没一件是值钱的东西,但给她穿得很昂贵。就像是没有经历过几年的羞辱、磨难、精神失常,孙百合还是孙百合,谁见了眼睛都为之一亮。

    “我老远看见,就觉得像,走过来,还真是田老师。”

    不知不觉地,小菲握住她的手,往她的神色深处搜寻,难道会愈合得这么好?“你好了?”一句话问出口,小菲气死自己了,这话不仅问得愚蠢,还问得歹毒。你揭短呢?

    她想挽回,说:“我是问你,你们单位恢复你名誉了?”

    越描越黑。小菲感觉汗都冒上来了。

    “我去年出院的。你怎么知道我得病的?”孙百合倒是坦坦荡荡,似乎说:我又不是故意精神失常。

    “好像是听谁说的。我记不清了。”她可不愿意把她在小吃部亲眼目睹的场面告诉她。

    “我病了有三年时间,好好坏坏。”

    “现在呢?”

    “不知道。假如不发生什么事情,应该不会再发作了。”

    小菲自觉愧怍,似乎不值当她的这份知己和坦诚。

    “那次我在台上被批斗,你在台下鼓舞我,我一直想跟你说,我很感激你。”

    原来她的坦诚是她对小菲的感激。她想告诉孙百合,她其实在为台上的丈夫鸣冤,她那时没有心思管别人的事,只要铜头牛皮带别落在丈夫头上,她当街跳大神也无所谓。但她不愿意孙百合知道实情。她也许把她当成少有的几个同情者中的一名,曾以为她安慰过自己。在她绝对孤立的时候,上蹿下跳,又喊又叫,在批斗台下制造混乱的小菲或许是个温暖的形象,她把这形象一次次从记忆深处呼唤出来,和自己做伴。

    “现在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根本不像病过的样子。”小菲说。这是实话,但孙百合的表情让她意识到她又说错一句话,至少不必这样满脸是戏地来说这句话,若漫不经意地说,听上去就像真的了。

    结果小菲磨破嘴皮也没有说动营业员把奶粉卖给她。当天下午五点,她去剧场化妆,门口又碰上孙百合,她手里拎着两袋奶粉。小菲拼命推让,她却说:“这样推让,我宁可不送你了。”

    小菲一听这话,莫名其妙一阵自惭形秽。她真和欧阳萸般配,虚套礼数、热闹的寒暄让她窘迫而痛苦。小菲收了礼,道了谢,然后请孙百合看戏。孙百合不饶人,说这种戏没什么看头,上演好剧目她不请自来。和她接触,小菲觉得既舒服又刺痛。那么磊落大方,得体可人,而她的优越对小菲是一种压力。

    接下去她和孙百合便相互走动起来。小菲了解到她的身世:祖母是从美国传教来到中国的,和她做医生的祖父结了婚,在这个省定居下来。父亲曾在南京的总统府里任过要职,解放前夕和她母亲去了台湾,并打算第二年春节就回大陆。当然是再也没回来。祖父和祖母在结婚二十年后终于发现他们“鸡同鸭讲”的沟通太受罪,便离了婚。孙百合是跟祖父长大的,祖父去世后她独自生活到现在。小菲在心里开始做媒,拉出一个名单:团里的单身男演员,欧阳萸学院的单身男教师,以及和他交了朋友的单身工宣队员,加上都汉手下的秘书、处长、科长、参谋,所有像点样子、不丢她这个媒人脸的光棍汉们都比孙百合年轻,并年轻不少。但小菲断定他们都会对她一见钟情。

    而孙百合笑嘻嘻地说:“我是独身主义者。”

    “你这么可爱一个人,独身主义太残酷了吧?”

    她俏丽地瞥她一眼:“独身主义又不拒绝爱情。”

    噢,原来如此,她并不缺情人。这就解释了当年在批斗台上,何故她的罪名之一是“破鞋”

    不管她们俩人怎样热络往来,小菲都不把孙百合带回家。第一家里拥挤寒碜,搁进去一个仙子般的孙百合会很怪异,尤其女儿回来后,更是乱上添乱,似乎部队让她整洁四年,她用乱来给自己猛放一次假。其次是她担心欧阳萸和她会情投意合。他虽不似当年的俊逸,老了、胖了,但火烧芭蕉心不死,浪漫的根子是拔不掉的。

    逐渐有一些传统小吃恢复了,所以她和孙百合总是找一家小吃店见面,两人轮流做东。有次小菲带着女儿一块儿出席,孙百合看见人高马大的女孩面孔一僵:无论青海的水土怎样改变人的外貌,她看出女孩纤秀的内质。

    欧阳雪一身绿军装,没佩领章帽徽仍然打眼。她和孙百合一拍即合,不一会儿便跟她讲起了英文。孙百合只用中文答话,笑得极其文雅,似乎明白年轻人喜欢锋芒毕露、与众不同,卖弄一下才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她自己是不愿卖弄英文的。小菲由此便更加喜欢她。她很关心欧阳雪复员之后的打算,认真听了她所有不切实际、狂妄无比的计划:比如在一年内翻译出版美国60年代作家的代表作,在下一年翻译出版60年代西方哲学著作,第三年翻译出版60年代西方主要思潮形成的文化著作。

    “你怎么了解到这些作品的呢?”孙百合问女孩。

    “我自有渠道。”女孩认真地说“其实暗地里什么都照常进行:外国电影,西方书籍,中国传统戏剧,全都存在,就是对大众不存在。”她玩世不恭地眯上眼,表示:还有什么她没看透的?显然她和她的一群地下朋友们没闲着。

    “你们能想象吗?很多靠边站的著名京剧演员私下常常唱堂会。不过大众嘛,只配看八个戏,噢,现在是九个。”

    告别时欧阳雪邀请孙百合去家里喝母亲的红茶:“在这个破城市,我妈妈的红茶基本上是人喝的。”

    小菲让女儿弄得狼狈而被动,马上接上去说:“哎呀,我们家像个叫花子寒窑,我一直不敢请孙阿姨去。”

    “爸爸一天到晚请客人去呀!”

    “那都是什么客人?谁也没请他们,他们自己请自己。”她转向孙钌合“只要你不嫌弃!”

    孙百合推托了几次,终于登门了。那是庆贺“四人帮”垮台的第二天,小菲叫欧阳雪写了“请柬”分别寄给孙百合、小伍、都汉夫妇,请他们周末来吃饭。从几天前,她就开始准备这次家宴,买了几个藤沙发,做了白色的垫子,又把旧东西搬到小屋,把小屋堆成一个废品仓库,人都插不进脚。欧阳萸抱着稿纸被她轰到这里,撵到那里,烦得大喊大叫:“不挺好吗?折腾什么?”他曾经是那么一个爱布置环境的人,现在只要有吃不冷就心满意足。革命是残酷的,小菲想起几十年前的这句话来。恐怕小菲对他和孙百合的担忧都多余:他没剩多少浪漫。她还把墙壁刷了刷,她的刷墙技能和操作流程都是乱来,明知是“猫盖屎”地粉饰,不过至少在短时期内屋子是光头整脸。

    她叫欧阳萸写两幅字,她拿去紧急装婊,他根本不理她。任务最后落在女儿头上。女儿对忙得像陀螺一般急转的妈妈侧目而视:她怎么了?以为给这破房子搽点粉,抹点胭脂,它就不丑了?不过她还是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开始研墨。一写就铺张得没命,把她爸爸存的一点儿好宣纸全糟蹋光,在父亲的书房,也作客厅、餐厅的屋门上贴了“墨未浓”三个字,那间小屋门上,是“心向闲”想想不好,撕了重来,然后就从“欲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写到“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又写到“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最后是“往来无鸿儒,谈笑皆白丁”她很得意这一句篡改,笑傻了。

    天不亮,小菲就出去买螃蟹,运气不错,她买到的二十多只螃蟹都是雌的。上班她便向陈副团长告假,说星期六晚上让高帼英上场。到了五点,客人们快到了,见女儿和父亲还蓬头垢面,穿着居家的又旧又舒适的衣服,便催两人赶紧更衣洗脸,为她装一晚上蒜。她自己穿上一件海蓝色锦纶毛衣,质量低劣,却是市面上流行的质料,弹力好得惊人。女儿一看就说:“妈妈好像一个蓝色的胖玉米。”

    她没了主见,拿出一件米色春秋衫,就是半个城的女人都有一件的那种,心里无底地套上。女儿的挑剔已等在那里:“妈妈也太芸芸众生了吧。”

    唯一的旧衣服是件黑色高领羊毛衫,质地精良,连虫子都识货,在上面又住又吃,对光线看看,快成网线袋了。她把几个明显的洞眼用黑线缭上,里面衬上深色内衣,不细看还是穿得出来的。欧阳雪稍微满意一点,叫她千万别扬胳膊,因为腋下已经磨成一层薄纱,半透明的。

    都汉带了妻子,也带了秘书。秘书是新调来的,三十六七岁,斯斯文文,进了门就让小伍缠上了。离婚好几年的小伍是匹好马,绝不吃回头草,顶住老刘和孩子们的恳求,坚决不复婚,暗地让不少人替她扯皮条。都汉和护士长都很自然,跟欧阳萸谈起“四人帮”的各种恶行,谈得颇投机。至少表面上看是谈得拢的。

    最后到的是孙百合。

    欧阳萸一见她便把半句话忘在了嘴里。都汉一回头,马上明白他何故只说半句话。孙百合抱了一大把睡莲进来。可以想象她搜遍整个世界去买这把睡莲。睡莲有浅紫,有浅粉,也有雪白,勾引起人的满心惆怅:对于青春时期的追求,对爱美爱花的日子的缅怀。现在看这样柔嫩的花,有点时过境迁,迟了,爱不动了。

    她的脸只是对着小菲,为自己的迟到道歉。小菲把大家介绍给孙百合,又把孙百合介绍给大家。不知紧张些什么,她气都短了,手忙脚乱地上来扒孙百合身上的风衣,孙百合说她先不脱,好像屋里不够暖和。小菲马上去厨房,灌了一个热水袋,急急忙忙跑回来,往孙百合手里塞。她怎么把孙百合当成个惯宝宝?她心里恼自己。

    孙百合穿的是多年前的一件长风衣,领边和袖口都毛边了,但洗得很干净,熨得很挺刮。那么过时的东西,不是她祖母的,也是她母亲的。她的发式是20年代女学生的,似乎种种过时的打扮都是她美丽的原因。算一算也有四十多岁,但她对年老的无视和不经意使她有另一种老法,一种不输给青春的老法。她老得别有风情,比她年轻时更迷人。

    她跟屋里的人一一握手。小菲的眼睛都瞪成猫眼了,看欧阳萸对孙百合怎样反应。他有点掩饰不住的兴奋,笑容生硬,抓耳挠腮,她却基本上没反应,似乎不记得和他曾上过同一个批斗台。小菲放心了。他毕竟老了,胖了,才华被滥用,在一帮子争名夺利的伪文人背后做幽灵作家毕竟不值得孙百合这样的女人倾慕。她和都副司令握手时,司令夫人眼里露出微妙的敌意,不是男女方面的,却与阶级阵营有关。护士长嗅觉灵敏,对孙百合暧昧的阶级身份,不端的政治面貌,她闻都闻得出。

    开饭之后气氛更好了,三杯白酒下肚,大家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全然不影响谈兴。小菲心里真是侥幸,欧阳雪临时给朋友叫出去,不然会说出些不识时务,没有深浅的话来。把这一桌人扯到一块,小菲的社交本领应该说是大大进步。她不断展开新话题,把每个人都容纳于其中,一见某句话没被接好,落在了地上拾不起来,她便说“哎,你们听说没有”然后随机应变扯出一段风闻,有时是关于省里某个官员被罢免或重任,有时是关于某个牌子的味精有毒。小伍是个好帮手,只要有个开头,她立刻把话题炒成热门。

    欧阳萸频频想和孙百合谈话,而后者只是消极招架,显得对他和她的谈话兴趣不大。小菲心里一阵阵松快,看来欧阳萸的一老二胖的确影响魅力。转念她又为他屈得慌:要不是这几年过得不济,游街批斗,劳教农场,他肯定不是现在的德行。他曾是多俊美的一个白马王子,虽然骑的是一匹赖马,但他的风度压倒全军。孙百合你可真该看看他刚刚进城的模样,十个女子有十个会跟他私奔。现在他虽然没有原先的仪态形象,但总还算好看的中年男人吧?你孙百合也不年轻了,连一点儿特别注意力都不给他,也太过分了吧?他不张口则已,一张口还是倾城的,至少让这个小城市没见过大世界的青年男女倾倒。他可以多么机智,多么有学问,又多么诗意,你就给他个机会施展施展吧,他想施展他谈话魅力的时候并不多,值得他施展的人更不多。

    “百合,其实你和老欧是老相识了。”

    孙百合吃惊地笑了。欧阳萸蹙起眉。小菲知道他嫌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有一次挨批斗,你们同在一个台子上。”

    孙百合又笑一下。小菲看不出她是明白还是不明白。都汉说:“不快乐的事不说!小菲你这个女主人不像话,‘四人帮,都打倒了,还提那些干什么?”

    他举起酒杯,夫人把眼睛逼向他。他说:“来来来!”

    “装没看见我!”夫人格格笑着说“要在家他喝这么多,他可完了。”

    “我会怕女人吗?”他看看所有人。

    “你不怕女人,你怕啰唆。”小伍说。

    都汉大声笑道:“错了,我是怕女人的!”

    “怕就好喽!”夫人说。

    都汉这时眼睛定在小菲脸上。老眼昏花了,却还是直冒火星的一双眼。他说他怕女人,小菲明白他在和她。意思是他只怕一个叫小菲的女人,假如小菲做了他的女人的话。奇怪,世上就有永远把你看成一枝花的男人。

    欧阳萸又看一眼孙百合,她却浑然。也许是装浑然。小菲越来越为自己丈夫冤得慌:他怎么就不配你?胖嘛是可以减肥的,老嘛有老的风釆,再说你这样有修养的人在乎一个男人的模样吗?我还以为你比我深沉多少呢。

    等客人离开后,小菲累得“吭哧”一声躺在床上。看着结蜘蛛网的天花板,她说:“是不是跟仙女似的?”

    “谁?”

    “百合呀。”

    “也是一把岁数的人喽。”

    “那就是一把岁数的仙女。”她对他做个用心不良的笑脸。

    “哎,你碗还没洗吧?”他指指厨房方向。

    “你什么时候管过洗碗的事?”

    他不理她了。现在他多数时间不搭理她,少数时间和她斗嘴,好好说话就是说女儿的事。女儿从复员到现在换了无数工作,从工厂换到居委会,又换到公园种植处,干一样烦一样,两人便商量下面去找哪个熟人帮她再跳一个槽。她上班从来都糊弄,下班严肃而忙碌,也不知道她整天在读和写些什么。

    “我说,假如你的情人是孙百合,我保证不难受。”

    他还是不理她,眼睛像看个拙劣小丑似的向她一瞟,哭笑不得。

    “真的。我跟这样的女人为伍,还难受什么?”她并不嬉皮笑脸,奇怪地由衷。

    “你又要无聊了?”

    “我知道你喜欢她。”

    他开始往外走,但小屋里被旧物填得几乎成了实心,他扬长而去也扬不开,东插一脚西插一脚。小菲在他身后说:“你别走了,我走。”

    “你往哪儿走?”他停下来。

    “我洗碗去啊。”

    小菲从床上爬起来,一伸手打个大哈欠。欧阳萸指着她的腋窝:“怎么穿了这么一件破衣服?”

    她不答话。这件黑毛衣是许多年前他给她买的。毛衣穿破了,他们的夫妻也做成了这样:再是拌嘴,也充满惯性和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