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那年黄河淮河泛滥,很多难民涌入上海。房东听说他要收养一个男孩,说他正好看到铁路桥底下有安徽来的难民,插标卖三岁小孩。所罗门很感兴趣,于是房东陪着他过去装作无意看了一眼,觉得这个男孩眉清目秀,很满意。难民说自己姓陈,是从安徽一个什么地方的陈家庄来上海投亲戚,亲戚找不着,生活无着落,只得给孩子一条活路。

    房东说,小孩的父亲原来要卖五十银元。他说他看到草标上插着纸,写着五个银元,认为是瞎抬价,不要了。房东来回跑了几趟,才以七个银元成交。

    “因此,除了你是安徽籍,姓陈,其余什么都不知道,我这犹太人本来就无家,你一样是无家可归的人。不过你好好学,定能代我成为当代最鼎鼎大名的魔术师。”

    “你认为我父亲是不是那个安徽难民?”

    所罗门却反问加里:“你是中国人,中国人比犹太人还会撒谎,你不知?”

    “卖儿女的人很多。”加里说“我必须知道自己是谁?”

    “如果你要弄清,你自己弄清。”所罗门不高兴地说,他对加里的坚持很不安,没有回答。加里一个晚上不说话,也不睡觉。所罗门半夜醒来,发现加里依然睁开眼看着天花板。所罗门在床上翻了个身,喉咙堵着痰,咳嗽了几声。

    “父王当心着凉。”加里关心地说。

    所罗门天没亮就起来,在床上面墙静坐。天一亮,他索性把加里叫起来,传授他的秘术,照例加里手放在圣经上发誓。

    所罗门说:“我们今天从第四套开始。”

    没吃早饭,两人一前一后走下了他们的小破房间去大世界,一路上加里又开始不吭声,不和所罗门说话,到了场子里他也不说话。演出一结束,所罗门从唐老板那儿回来,就跟加里说他们马上去那个地方。

    加里很意外,愣在那里。

    “到你想去的地方,去还是不去?”所罗门问。

    加里赶快去找兰胡儿,才知道昨天白天,燕飞飞和小山装着收破烂,按张天师说的地方,找到曹家渡那姓李的家里,查出了那个老头这些日子一个人在家,儿子似乎外出几天。要去,这时间正好。

    大岗也要跟着:人多,容易对付不测局面。大岗还找了一把铁尺藏在怀里,张天师瞧见,对他说,不能动武,只是去探一下情况。

    六个人搭电车从跑马厅到曹家渡,一路顺利,下了电车,往小山探好的地方去。快到时所罗门说:“这样吧,让兰胡儿和加里走在中间,张天师和我落后十步,最前面十步是大岗和小山。这样不至于引起路上巡警的怀疑。”

    他们觉得有道理,就按所罗门说的分成三组。

    这个地界是沪西边缘外,日占时就是出名的“歹土”常有无法无天的事。贩卖人口在这个地方原是家常便饭,抢劫谋杀,天天在报上可以读到的。街道看起来阴森危险,有的地方,房屋倾斜不似人间,许多地方黑灯瞎火,连个路灯也没有。

    小山在一个地方停住了,向后面招了一下手,就走进一条狭窄的弄堂。暗淡的路灯下,那里的房子看起来稍微好一点,砖砌平房,上面又搭建了一层楼。

    他仔细看了一家门框上油漆涂的门牌号码,朝身后做了下手势,其他人轻轻跟上。张天师走了上来,核对一下门牌,就轻轻敲门。敲了两次,里面一个操着宁波腔声音男人,问:“啥人啊?”

    兰胡儿说:“我是55号阿英,寻李老板。”

    “什么事?”

    “李老板让我来还前天客人欠他的铜钿。”

    一听是一个小姑娘来还钱,老李头有点放心了,门开了一条缝,看见的确是个小姑娘,手里拿着两个银元。门又开了一点,但是马上被猛地推开了,虽然没有声音,老李头吃惊地看见迅捷无声地走进来五个人,有个人还特别高大。门马上被轻声关上了,只有小山留在门外,躲在角落里望风。

    那个老李头惊慌地说:“你你们要干什么?”

    所罗门说:“查户口。”

    所罗门穿的是上台演戏的美式军装,在地摊上淘来的旧货,但穿在所罗门身上,假的也像真的。进门后他又戴上他的军官大盖帽,这样子至少像个美军上校军官,这副架势把老李头吓得不做声了。

    张天师说“开灯!”

    老李头战战兢兢地去打开灯,他站在灯下:一个六十七八岁的老人,满头白发,迷惘地看着屋子里的几个陌生人,不知是什么名堂。他个子不高,脸长,瘦瘦的。兰胡儿看得清楚,这老头子装成手脚吓得不太灵便的样子,可是眼神很不一般,看什么人都不闪躲,眼睛都不眨一下。

    所罗门故作无意地把腰上的手枪摸了摸。老李头目光一下子老实多了,一步退到桌子后的椅子上坐着。他垂下眼盯着自己的一双生了老年斑的手,手指甲又脏又长,大拇指指甲像是被啃过,不整齐。屋角有几盆花草,饲养得很好,开着花朵。

    张天师说:“李老板,久违了久违了!”他认出这人的确就是十多年前那个客栈老板。大概老李头听儿子说有人在打听十几年前卖小孩的事,就闭门不出,以避事端。老李头一干二脆地说:

    “你弄错人了,我根本不认识你!”

    “十三年前,民国二十四年,”张天师急了,声音听上去有点气:“1935年,黄河大水那年。我经过你的客栈,从你手里买了一个四岁的小女孩,河南来的灾民。”

    老李头摇摇头,迷惑地看着张天师的脸。

    “这样吧,我问你,你贩卖过人口吗?”

    老李头还是摇头。

    “十多年前的事,你承认不承认,都不上法院吃官司。”

    老李头苦笑起来,然后咬住嘴唇,一副不再开腔的表情。所罗门向大岗示意,大岗伸出他的铁尺,老李头眼前闪过一闪光,头颈背掠过一股铁器的凉气,他转过脸去,惊恐地看着大岗手里亮锃锃的铁尺,筛糠一样抖起来,双手本能地举起来。

    “十多年前,十多年前做过。”老李头吞吞吐吐说。

    “河南来的有没有?”张天师逼问。

    “每年都有逃荒的,河南来的有过。”

    “卖给一个玩杂耍的,”张天师追问。

    “客人买孩子是做好事,我们不问买了什么用。”

    “有没有一次拆开龙凤双胞胎?都是三四岁。”张天师再进一步问。

    老李头低下头,他在想词,大岗的铁尺在他的脖颈上放着。他用手挡住“我向来不做伤天害理的事。”

    但是这时候所罗门想起来了,那次他在桥底下第一次见到加里,房东带他见到的“姓陈的农民”也就是这个人!当时五十岁上下,穿着皱巴巴的衣衫,手里牵着一个男孩子。桥下光线较暗,所罗门还是记得,那天天气很冷,卖主不断地跺脚,有一脚还差点踩在所罗门鞋子上。

    所罗门吼起来:“你卖给外国人的,卖给我的,”张天师用手肘碰了碰所罗门,所罗门声音低了下去,不过更愤怒“你不可能不记得了?”

    老李头从手缝里打量所罗门,这才真正吓瘫了,但还是堵住口说没有。

    所罗门抓住他的手,激动地说:“不错,就是你在漕河泾的桥下,啊,绝对就是你卖一个男孩给我!”

    老李头“啪”地一下跪在地上,捣蒜般叩头。“老爷饶命,老爷饶命,我只是经手,只是经手。”

    “你拆卖过双胞胎。”张天师盯住关键问题。

    “我只是‘门面’,孩子由别人领来,他们已经付了钱把父母亲戚打发走,赚的钱我只拿二成,他们拿八成。孩子是不是双胞胎,我没法知道。”

    这个老李头现在说话不像撒谎。兰胡儿和加里听到这话,差一点背过气去。这么一番大的折腾,结果还是不甚了了,

    “‘他们’是谁?”张天师对真正的江湖门道一清二楚。

    “早就没有交道了。”老李头说。

    “到底是谁?”

    大岗把铁尺在他的脖颈上压了一下。“有好些人,一个姓唐的带的班子,专门卖小孩子,他们还有好多门面,我只是一个门面。”老李头几乎在哭嚎。

    “姓唐?”这下子张天师跳起来了,脸色大变“青帮诚字辈的,跟你差不多高,宁波人。”

    老李头连声说“是,是,就是青帮的,这些人不好惹。”

    “姓唐的现在做什么?”张天师突然停住了,这个问题几乎不需要问。

    老李头看到目标已经转移了,松了一口气,他站了起来“我没有去找过他们,我胆小怕事。”

    张天师想一下说:“今天的事,不许跟任何人说,你不说,我们就再也不会来找你,不然我们要你的命。”

    老李头直点头。

    苏姨叹了口气,她说她有个感觉,敢和张天师打个赌:老李头不会如他们警告的那样老实,此人定会去报告青帮的上线,这个事远远没完。

    苏姨说:“我的担心有道理,信不信由你。”

    从见过老李头后,兰胡儿不再与师父谈论自己的身世,既然谁也弄不清,只能避开,免得烦心。兰胡儿没有想到唐老板竟然自己来找他们了,而且是最最不可思议的方式。

    这天下午场,看客依然在轰吵着要所罗门把子弹“射”到兰胡儿身上的什么地方。到最近几天,这种胡闹已经越搞越厉害,这刻他们要求子弹射进兰胡儿的鼻孔里。兰胡儿按住鼻子把子弹头擤出来,连眼泪都下来了。又有一次要“射进”兰胡儿的胃里,让兰胡儿吐出来,而且要张开大口,让大家亲眼看到子弹头真从喉咙里出来,是不是从舌头下舐出来。最后子弹好不容易“哐当”一声落在铜镜上,但兰胡儿喉咙呛得干呕了半天。

    加里在她背上拍打,全场人却哈哈大笑,好像看到兰胡儿难受,是他们最开心的事。

    一身美式军装的所罗门在台上看得最真切,心里充满矛盾:他喜欢兰胡儿的程度不如嫉妒她的程度。加里与兰胡儿天衣无缝的合作,令他非常不安。加里对他这个父王漠不关心,在家里得相思病,在大世界里也是和兰胡儿在一起,好几次两人在切切私语,并且比划着动作,见他来了,就中断了。

    他胸中有股气堵住。昨天他罚加里去街上给他酒瓶里弄酒,有意错开兰胡儿。殊不知那鬼精灵的兰胡儿居然跟加里一起回来。

    “主啊,相信犹太人还不如相信一条蛇。你就是一条蛇养大的。”

    他打开酒瓶,猛喝一口“我的王子,我喝的不是酒,而是主的鲜血,我有罪!”他把手放在加里的肩上:“让她离开我俩”他补了一句:“一会儿!”

    所罗门把加里抓得牢牢的“你就这一阵子就做不到?”加里垂下头。所罗门打量加里,松开手“你真中了魔呀,我的王子。”

    所罗门把枪下意识地举起来,如果一切走运,那么再弄几张倒霉的美元,越快越好,明后天还不知能不能演下去,还有没有美元可拿。他决定幕一开始往下落,就往台下跑。

    不料幕落不下来,在下幕前最后一刻,唐老板走上台来,脸色铁青,不看兰胡儿和所罗门,而是转过身,对台下看客尖声厉气地喊:

    “这戏法是假的!”

    观众正在往外走,想去方便,或是到别的场子去,看到有人上台寻衅,都好奇地止步转过身来。不少人嘁嘁私语:“是唐老板,大世界的经理!”

    台上人更愕然,不知道这个唐老板是疯了还是吃错了药。

    所罗门正要回答“戏法都是假的”忽然觉得不对头,这还用回答吗?张天师正在后台整理道具,听到唐老板的声音,抬起脸来,正好遇到所罗门惊疑的目光,就明白苏姨说对了:那个老李头至今与唐老板有联系,他报告了唐老板。姓唐的马上明白那个穿美军官装的洋人是谁,就赶到场子里来了,给他们看他的厉害手段。张天师对大岗低声说,拦着兰胡儿一些。

    唐老板大声地对全场说话:“我们大世界信誉第一,童叟无欺,从来不弄虚作假,才让上海人信服。你们杂耍班子弄假,是败坏大世界名声。”

    唐老板竟然一点都不绕圈子,看到台上人都看着他,没有一个人还嘴,声音就提得更高:“那些子弹全是假的,还好意思跟我要子弹费!”他一把将手枪从所罗门手里夺过来,推开弹仓,一边从裤袋里摸出一颗子弹,很熟练地填进弹仓,顶上一格“啪嗒”一声把弹仓压上,把枪递给所罗门:“这才是真子弹,开枪吧!”

    所罗门接过枪,不知该怎么办。他一辈子变魔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这个姓唐的比撒旦还可怕!

    唐老板脚蹬地板吼起来“开枪呀,打呀,怎么不打,你这个洋骗子!”

    下面的观众闹起来,有的胆小的开溜了,更多看热闹的人涌进来,整个场子挤翻了沿,兰胡儿作为靶子,站在那儿纹丝不动,只是把手递给加里。

    “你不敢枪毙女间谍了,我亲爱的美国将军?那么好,枪毙我这个老板吧,你开枪,打死不偿命!”

    台下有看客在尖声叫:“开枪,开枪!”

    所罗门拿着枪的手在发抖。唐老板蹬着脚涨红了脸,大吼:“开枪呀,你这种洋瘪三也配在上海抖威风?”

    “这个姓唐的太过分了!”下面有看客在说。不过绝大多数看客兴奋异常,大世界这么些年,哪听说过老板当场跟自己班子内讧的事,这回亲眼见到,并且以死相逼,真是绝活精彩。

    所罗门脸色苍白,汗水沁出额头,他只是说:“我从来没开过真枪。”他把枪递给唐老板,但是唐老板不接枪,看见这个洋老头样子很可怜了,还是不依不饶,暴怒地吼:

    “你从来没有开过真枪?那你是个骗子!洋骗子!洋骗子在上海混的,见多了,你以为你鼻子高就比我聪明,我告诉你,上海洋人没有一个像你这样没出息的!要饭瘪三一个!没脸面,跪下求我也没用!我这唐某人天性最恨骗子!”

    没想到的是,加里大步走了过来,走到所罗门跟前,把手枪拿过来。观众当中起了骚动。

    “你是什么东西?”唐老板威胁地说。

    “我是上海第一魔术大师王子。”加里说。

    “什么王子?!”唐老板笑了起来:“你不过是洋瘪三养的一条中国垃圾狗。”

    加里不回答唐老板,而是平静地推开转动弹仓倒出子弹,摊在手掌上问:“这颗子弹是真的。”

    唐老板说:“我姓唐的不玩假。”

    “那就好。”加里把子弹仔细顶上弹仓“啪”的一下顶上枪膛“开一枪就能打死人,对吗?”

    唐老板说:“当然当然。”但是他的声音开始发抖,不知道这个小子想干什么,说不定会做出非常想不到的事,他的命比这些穷得jī巴打鼓的东西要紧,他已经在挪动脚步,准备必要时躲闪。

    加里根本没有看他,只是手平举,对准兰胡儿,另一只手咔塔一声,很响地推上保险:“我开枪一向百发百中,absolutelynomiss。唐老板你说,要我打哪儿?打头还是打胸口?”

    台下观众轰地嚷起来,有叫好的,有惨叫着跑的,但是走廊里已跑不出去,全是闻声而来的观众,包括大世界自己的保镖和茶房。

    这下子唐老板僵在那儿了,他开始懊悔了,不应该来闯这个台,有人比他还镇得住台面。

    加里一边瞄准,一边问:“唐老板,你刚才还喊得屋顶都要塌下来,现在怎么不说话了?areyoudumb?哑巴了?”

    唐老板更是不知道怎么办,要说罢休,到此为止,就输给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今后在大世界,在上海滩,再怎么撑场面?到青帮老大那儿怎么交待?他只有装作若有所思,还是不说话。

    “说呀,唐老板,打头还是打胸?”加里偏过头:“不是你说打死不偿命吗?”

    下面观众都站了起来,今天大世界这种好戏太有趣了,看到唐老板都给吓得哑口无言,他们更来劲了。兰胡儿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不躲不闪,脸上只有骄傲的微笑。全场更像着了野火的干树林子,狂声啸叫起来。

    加里没有放下手里的枪,只是转过脸来看看兰胡儿,然后重新看着唐老板,微笑说:“你是自己走上台来的观众代表,我们一向是观众代表说打哪里,就打哪里,从来不打折扣,从来不害怕,对吗?兰胡儿公主?”

    兰胡儿响亮地说“就是,说打哪儿就打哪儿,从来不含糊。”她手指一下唐老板“从来不像那样的松包吊子货,抽了骨头,蔫不拉几!”

    这侮辱话,骂得很脏的字眼,从一个清纯少女嘴里说出,真是充满歹毒,把全场挑动了。唐老板恨不得马上走下台,但台前都挤满了他的吼叫引来的观众,人山人海,大世界从来没见过这多人挤到一个场子里。

    兰胡儿高声叫道:“加里王子,你有胆,你开枪打我前额头!脑袋开花,血溅堂前七尺才好看。打心口也行,把心翻出来给上海人看,我丹丹一副血红心肝端给唐老板,看他一向的草鸡胆量敢不敢接!”

    全场啸叫起来,还有一部分人惊得发不出不知所云的“啊,啊”但也有等着出事的街痞,真的在喊“打呀!”“打呀!”

    加里大声喝说:“当然,今天不开这枪,我们天师班的人还有脸到大世界来吗?还有脸找唐老板要我们的辛苦费吗?我们就是卖命的,今天把命卖给唐老板看看!”

    唐老板惊得下巴脱下了。

    加里已经在喊:“准备开枪,大家一起喊oneready,twoaim”

    场子里乱叫乱闹,反对的人只能低下头不敢看,有的女人用手帕掩住眼睛哭了起来。也有不少人在起哄跟着喊,最后这“three”字几乎是全场歇斯底里的尖叫。“fire!”

    随着加里这叫喊“轰”地一枪,兰胡儿头忽地一垂,一手捧胸,胸口喷出血,飚出一丈远,溅了个满地红,前面的人脸上都溅到了。

    整个天师班都吓得叫起来,加里的尖叫最响。

    场子里的人吓得尖叫着往外冲,好些人被挤得往座位中跳,才不至于被踩倒。闯出祸来的人唐老板也乘混乱跳下台,赶紧逃了出去。他可不愿意让警局的人找住盘问。戏法失手常有,不干他的事。

    等到整个场子里只剩下天师班的人,他们围在兰胡儿身边,大岗支支吾吾地说,他没能保护好兰胡儿。

    兰胡儿却睁开眼,甜甜地一笑,因为看到班子里的人都害怕她真死了。

    几天前兰胡儿和加里准备了几个颜色猪尿泡做新花样,想让兰胡儿表演时少吃一点苦,只是每次要洗这裙子,有点为难。不料今天正好用上。

    所罗门和张天师都瘫坐在侧台地板上,吓得脸色铁青。兰胡儿跳起来,跑到后台角落,飞快地把身上血淋淋的裙子换成自己平日的衣装。加里在忙着张罗搬走他们的东西。

    兰胡儿对他说:“唐老板今个儿一个人也没害死,加里你呀得千万小心!”

    加里听着若有所思,却没有说话。

    小山对大岗说“这次恐怕真得离开了?”

    张天师恨恨地说“当然呢,值钱的都挑走,这个大世界,今后来不了,死了来收脚迹吧!还能等唐老板的杀手追上来?”

    所罗门看着几个年轻人忙着,他站了起来,迅速地奔出场子,跑到唐老板那里去要美元,但唐老板不在,办公室也关着门,他急得团团转,后悔今天自己太激动,忘了当场拉住这个流氓中国佬。

    加里扛着他们七零八碎的道具离开大世界。寒冷的晚风吹打过来,人如纤弱的树杆摇晃。所罗门突然情绪激动起来:“还要这些东西干吗?真刀真枪地打到戏法台上!全世界任何城市都没发生过的事,世界魔术史上没有!太可怕了,中国人。只有在中国,在上海发生了,这中国还能呆吗?”

    加里一听他这么说,就把背上的袋子往地上一撂“不变戏法了?那么真不用扛回去。”

    “不过,现在你最好扛着,”所罗门马上吞回自己的话。

    加里没有把袋子拿起来,所罗门很无可奈何,两人站在马路上没有说话有好几分钟,突然加里说,他得去帮兰胡儿他们扛一下,天师班还只能吃杂耍饭。

    所罗门手一指“站住,加里。你别以为我真老了,真比你糊涂,你肚子里想什么,我全知道。”

    加里淡淡地说:“知道就好。”

    “那你给我站住。”

    “我马上就回来。”加里调头就跑没影了。

    所罗门很后悔,他应该把这小子挡下来,加里已经长大了。刚才他不让加里搁下袋子,就有一种预感。他一人扛着东西回到亭子间后,坐卧不宁。

    所罗门一直等到近半夜了,楼梯上才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所罗门站了起来,把床边的黑大氅披上,对推门进来的加里说:

    “明天大早法国蒙塔涅船出发,去马赛,我们可以买两张票到也门,到那里再想办法走下一程去耶路撒冷。快走,先去码头,看有什么办法能早早弄到票上船!”

    加里说:“父王,你急什么?”

    所罗门一把抓起加里的领口:“你这小子,手枪呢?”

    “我没有拿手枪,手枪扔到那一包道具里了。”

    “我还没有老到让你这个臭小子愚弄的地步,你在台上开的枪,是你掉了包的假子弹。”所罗门火了。“这点小手法瞒得过我?”

    “父王,听我说。”

    “手枪,子弹,连你这个人。三者到哪里去,我都要知道。”

    “我去要今天的演出费。”说着,加里果然从衣袋里拿出五张美元。

    所罗门抢过来一看,的确是五张一元的美元,他大喜若狂。“今天这唐杂种够慷慨的,为什么?”

    加里说“我不知道。我要,他就给了,我把手枪子弹全还给他了。”

    所罗门拍拍加里的肩“那就好。我没有不相信你的习惯,”他想想,觉得这事情已经不值得追究。他用开水给加里泡了一点饭,没有菜,加里看来是饿坏了,几下就扒得精光。所罗门看他放下碗筷,说:“加上你今天拿到的五美元,钱够买两张船票到苏伊士,那就在耶路撒冷门口了。加里,我的孩子,我们走吧,这上海已经不是我们的了,谁作上海的主,我不关心。我活不了多久了。我只想我死后,有个安睡之地,合上眼睛离世时,有王子你给我用意弟绪语诵经祈祷。”

    “那么,她呢?”

    “你的公主兰胡儿?”

    “我求你,父王!”

    “这钱三张船票钱不够,这是第一;第二,张天师不会让兰胡儿走,他不放,借口说你们是兄妹不能结婚!”

    “那么,父王,你认为我们是不是兄妹呢?”加里焦急地问。

    “你在城隍庙臭豆腐摊上那事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有点记得那是多少年前的事!”

    “许多年前的事,我看到一个壮汉正朝一个小女孩就是兰胡儿身上踩,当时,你就喊痛那样子,我原以为你装的。我很讨厌,就记住‘天师班’这名字!我们是玩戏法的,世事百奇千怪,哪有定数,所以不想问这类事。我不想应付这个多事的张天师,还有你这条跟着女人转的小狗。”

    他们出了房门,走出弄堂,走在路上。加里停下不走了,说:“我这就想见兰胡儿,我不能跟她再见就离开上海。”

    所罗门一看这加里,一脸坚定,他明白这种时候,三匹马都拉不转。僵持了一会儿,他只好说:“你快去快回,给你两个小时,我在十六铺码头等你。”

    加里放下肩上的铺盖卷,掉头就跑,所罗门一把拉住他,狠狠地说:“你小子可不能不回来,你不能背叛我。否则你跑到天边我也会追到你!”

    加里回过头来,突然抱住所罗门说:“父王,不会的,我不会离开你。”

    “你发誓。”

    “我发誓。”

    “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所罗门叮嘱他:“但是绝对不能超过两个小时!我在码头买票地方等你”

    加里奔跑着,老远就看见一个人朝他这个方向跑来,跑得如他一样快猛。他想,那人一定是兰胡儿。鸟儿引我朝这条路走,就是为了遇见她。

    他加快速度,跑近一看,果然是她。路灯不太亮,两边的房屋都静悄悄的。两人都停下了,喘着气看着对方,突然走上前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你就知道我会走这条路?”兰胡儿握着加里的手说。

    “你就知道我会来找你?”加里抓着兰胡儿的手说。

    兰胡儿眼睛红了,她脸一侧,忍住泪水,声音呜咽:“你狠心狠肺到猫头鹰都巡夜才想到我!”她抽出手来,打着加里的身体。

    加里由着她打,心一横直接说了出来:“兰胡儿,不要怪我,我要走了,来跟你告别。”

    兰胡儿不打了,依靠在他的肩上点头。她知道,这次分离不可能避免。真的没有其他可能了,他真的得走了,她不想他走,可是她又不能不让他走,所罗门一定等着他。

    她绕过手去,抹去加里脸上的汗。“你以为来了我就会端端的饶了你。”她开始抓他胸前的衣服。加里握住她的一只手,又握住另一只手:“兰胡儿”

    “快说呀!”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我要你说出来,兰胡儿呀兰胡儿!”

    加里咬住嘴唇,他把兰胡儿抱在胸前,想放声大哭,但是他不能这样,兰胡儿会更伤心。她伤心的事,他绝不做。他只能咬着她的衣服。她紧咬牙,她不能哭,两个人一道哭就没个收拾了。

    加里说:“我答应半夜两点之前,要赶回十六铺码头。时间不多了,我得和你师父他们说个再见。”

    两人手拉着手,穿过一片棚户屋,往打浦桥走。快到弄堂口,看着停了一辆黑色汽车,邻居从房门里探了一个脑袋,但马上缩回去了。兰胡儿说“不对,家里有事,你快走!”

    “不行,我和你一起去。”

    四周分外安静,好像并没有什么动静,他们经过黑车,并没有看到人,就直接走到最里面房子门前,听了听里面,一切正常。兰胡儿这才推门。门吱嘎一声响开了,兰胡儿和加里前脚跟后脚地跨了进去,突然两把刀子从左右侧伸出来对准他们。还没有看清楚,他们听见屋里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在说:

    “你看,我说过,你这个班子现在是小鬼当家,果然有事就来。”

    昏暗的灯光下,兰胡儿看到天师班的所有人都被看押在屋内不能动,全部让他们蹲下来,小山紧抱着狗、不让狗闯祸。两个男人持尖刀守着。一个年龄稍大的人,头发已灰白,瘦瘦的,高个子,坐在屋里那惟一的藤椅上,右手撑着一根红木的司的克,两眼炯炯有神。

    “不用动刀子,我跟年轻人说话。”他手一挥,两边拿刀子的人退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