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部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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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部但有人加班,每听得隔壁有轻轻脚步及悉簌翻阅声,及察视,空无一人。编辑们多有此奇遇,谈吐间提起,均笑谑:书中人来检视自己生平尔。

    1

    因是周末,才只七点钟,办公室已经走得一个人也不见。

    我在手袋里翻了又翻,才发现没带锁匙,只得打电话叫阿梅送来。听得出,她正置身于一个极噪吵的地方,背景满是人声乐声。我想起来,下班前她们几个说过要一起去卡拉ok的。唉,要不是有个重要的邮件要收,我也不想这个时候跑回来加班。

    从练歌房到出版社大约有十五分钟车程,我百无聊赖地点燃一支烟慢慢等。隔着门,依稀听到音乐声,我不由自主,跟着那曲调哼唱:“等着你回来,我要等你回来,你为什么还不来,我在等你回来——”

    是支老歌吧?忘了什么时候听过的。随口哼起时,才发现调子竟是异常柔媚入骨。这般执著痴缠的情感于今世也是失传了的呢,现代人习惯把恋爱叫做“拍拖”一拍即合,二拍两散,三拍相忘于江湖。才不会这样拖泥带水,等来等去。他走了,自有更好的人来,谁会为谁风露立中宵地浪费时间?

    我隔着门哂笑:“别等了,他都走了,不会再回来的。”

    一言出口,猛地惊醒,我怎么竟然自言自语起来?办公室现正上着锁,里面哪会有人?又哪来的歌声?

    可是,刚才我分明听见,还同人唱和来着。蓦非是见了鬼?

    电梯门叮咚一响,阿梅走出来,一边掏锁匙一边抱怨:“等了半天才等到放我的歌,才唱了半首,又被你电召”

    “你唱的是什么歌?”我打断她。

    “白光的等着你回来,是老歌,不过我喜欢。”她轻轻哼起来“等着你回来,我要等你回来”

    我点点头,果然是这支歌。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歌声的余韵在耳边捣鬼,幻听幻觉来着。

    阿梅开了门,仍在唠唠叨叨:“什么书稿这么急?作者很大牌吗?”

    “是位老革命的回忆录。他解放前是报社记者,算得上半个同行前辈。”我开了电脑信箱,把邮件转发给阿梅“赶紧打印出来,我得在星期一之前看完,好给作者回话。”

    “哗,二十万字呢,打出来起码不得半小时?”

    “老人时日无多,争分夺秒惯了,要求苛刻些也是正常的。”

    我在第一时间回了封邮件,说明书稿已收到,拜读后再致电请教云云。刚刚按了发送键,忽地一阵风来,刚刚打印了一半的书稿飞舞四散,我和阿梅连忙一边捡拾一边抢着关窗,阿梅忽然惊叫:“门窗根本没开,哪来的风?”

    她的叫声把我也惊得一阵寒栗,跪在地上几乎站不起来。打印机顾自“咔咔”地吐出打好的纸张,而后那一页页纸便翩翩然无风自动,飒飒飞起,再轻轻落下,那样子,就仿佛有一个人站在打印机前,一页页地阅读书稿,再随手扔掉一样。

    再看阿梅,她倚在窗边,瘫软了一般,面无人色,只是瞪着那些飞舞的纸张发呆。终于“咔”一声,打印机任务完成,那些书稿也都尘埃落定,不再乱飞乱扬。我如梦初醒,仓皇拾起所有零散稿件塞进包中,拉着阿梅便走。

    走出大厦,街头人来人往,热气蒸腾,我和阿梅惊魂初定,再想起刚才的一幕,都觉不可信。

    阿梅拍着胸口说:“等下去卡拉ok,跟大家说,他们一定不信。”

    “那就不要说。”我有些闷“我还是不去了,要赶着回家看稿子。”

    这件事太过突兀,使我对书稿有强烈好奇,感觉它一定是办公室闹鬼的答案。

    2

    我连夜挑灯奋读。

    书稿的文字很朴素,平铺直叙,并无通常回忆录故弄玄虚夸张煽情的弊病,对我国四五十年代的报业状况描写细腻,相信极有研究价值。然而我最感兴趣的,却是在字里行间穿插的一段传奇故事——

    老人姓张,年轻时曾化名张羽,写过大量宣传革命的进步文章。在他办报的印刷厂里有一间密室,厂里印的是通行的报纸,密室里印的却是进步刊物和革命传单,而密室的另一出口,却在某国民党要员的女儿的闺房里。谁也不知道这间密室最早由什么人建造,而那个出口也封存多年,无人知晓。直到这一年印厂的事情暴露,几位革命青年来不及逃走,只得躲进密室,误打误撞,竟然找到那个秘密出口,闯进小姐闺房中去。

    关于张羽和那小姐交往的详情,文中并未细说,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阮小姐也是同情革命的”算是对这段交往下了一个评语,也给小姐记了一功。说起来,究竟还是戏曲中“英雄落难,佳人相救”的老路子。

    然而下文呢?

    作者并没有把这段往事当作重点详细描写,然而惟其如此,那草灰蛇线般若隐若现的恋情于我有一种欲罢不能的引诱。我匆匆将书稿一直翻到尾页,并不见再提及阮小姐半句,最要命的是,我发现书稿中间数十页都是乱码,怎么会这样?难道答案恰恰在那遗失的数十页中?

    我合上书稿,意犹未尽,仿佛一只无形的手,不住招我去窥见那秘密的核。

    看看窗外,天已大亮,也罢,这便回办公室去把文件重新打印一份吧。

    3

    给阿梅打电话时,我的声音有一点抖。

    “昨天,你动过我的电脑吗?”

    “当然没有。”阿梅很诧异“我只管打印,是你把文件传给我的。”

    “文稿不见了。”

    “邮箱检查过了吗?”阿梅提醒“你昨天没有把邮件删了吧?还有连接打印机的那台电脑里也应该有备份。”

    “我都检查过了。没有。所有的相关数据都被删除了。”

    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是更想尖叫还是更想哭。丢失文件的错误,只在我做实习编辑时犯过一次,从此以后我便牢牢记住所有书稿至少备份三份。丢失重要文稿这样的低级错误,由一个高级编辑做出来,传出去一定贻笑大方。

    阿梅深知其中奥秘,立即发誓:“你放心,我绝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不如你赶紧打电话给作者,请他重新传一份过来吧。”

    这个办法我当然也想过,可是,叫我怎么跟他说呢?

    “张老师,您好。”我对着墙壁做练习,努力把声音放得很软很平静“您的大作我已经拜读了,很精彩,不过关于阮小姐的事可否写得更详细些?或者您可以再补出一两万字的内容,然后重传给我好吗?”

    这样,是否就可以重新得到文件,而不会引起他的怀疑了?

    打定主意,我拨电话过去,刚刚自报家门,还来不及说出那番准备好的台词,对方竟先发制人:“是编辑小姐吗?太好了,我正要找你。是这样的,我的电脑出现病毒,所有的文件都不见了。好在之前已经把书稿传给你。你能不能重新传回给我一份?”

    4

    我跌坐下来,手托着头,满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老人已经年近八十,用了近十年功夫写出这本回忆录,现在书稿在我手中丢失,就算他赶着重写,不知在生之年有没有机会完成。倘若书未完而人先死,老人必不瞑目,那时,只怕做鬼都不饶我。

    鬼?说不定真的有鬼。我瞪着电脑荧屏发呆:“是你取消了我的邮件?还给我。你有什么条件?”说完哑然而笑,这口吻,象不象电影里黑帮老大开谈判?真是中了港片的毒!

    电脑音响在这个时候忽然自作主张,播出音乐来:“等着你回来,我要等你回来,你为什么还不来,我在等你回来”

    我大惊,再也忍不住,抱住头尖叫起来,叫了一声又一声,直到自己精疲力竭倒下为止。天哪!办公室真的有鬼!那只鬼在等某个人某件事某种答案,她缠定了我,想逃都逃不开。而那件事,与书稿有关。

    我努力叫自己镇定,细想回头,书稿中对张羽和阮小姐的一段故事轻描淡写,虎头蛇尾,是有意在回避一些事实。而中间数十页文稿会出现乱码,一定是某个人,或者说,是某个灵魂对那一段叙述不满,故而摧毁了文件,不肯叫一段篡改过的历史招摇面世,混淆视听。那么,如果想找回书稿,惟一的办法,就是还原事实的本来面目,令真相大白,灵魂安慰。

    “你想我替你讨还公道,是吗?”我轻轻问电脑。

    歌声戛然而止,仿佛一声叹息,散入空气中。四壁书橱林立,静寂无声。那其中,谁知有多少海底沉冤急待昭雪?唉,倘若个个灵魂都夜半出来叨扰编辑,我等便有十条命也都交待了。

    我定一定神,拿起电话按下重拨键,试探地问:“张老师,传回书稿前我有个问题——您的回忆录中,所有的细节都是真实的吗?”

    “为什么这么问?”那苍老的声音忽然发抖,我听得出,那不是愤怒,是惶恐。

    这一招投石问路叫我越发印证了自己的猜测,我叹一口气,再问:“关于你年轻时躲入秘道邂后阮小姐的一段,语焉不详,前后文有很多细节不符,我想请您补出遗漏的内容,然后我再一总把邮件传回,好吗?”

    “为什么不把书稿还给我,让我直接修改妥当?”老人很是狡猾,不枉做过那么多年地下党。

    然而这叫我更加认定他心中有鬼,越发坚持:“就因为成稿中有很多失误,如果我把书稿传给您,还是会误导您的记忆。不如趁您丢了原稿,再从头回忆,重新写出来,也许更真实些,也不受原稿的羁绊。”

    我自己也知道,这番话颇有要胁之嫌——如果他不补出回忆录中有意错漏的部分,我便不还他原稿。二十万字,是他半辈子的心血呢,怕他不就范?

    5

    星期一上班时,阿梅悄悄问我:“书稿的事怎么样了?作者给你重传文件了没有?”

    “还没有。不过,他一定会传的。”我胸有成竹地回答,一边打开信箱查看新邮件。

    咦,有一封信来自张羽老人,他已经把失落的记忆找回来了,这么快?

    我立即打开文件,先做了十个八个备份,来不及等稿件打印,便如饥似渴地在线阅读起来——

    原来,张羽与阮小姐一见钟情,且许下百年之约,后来张羽投赴前线做战,临行前山盟海誓,叮嘱对方一定要等自己回来共结百年。不久,国民党撤军台湾,张羽以为阮小姐也一定跟着父亲走了,便接受上级安排娶了一位文工团战士为妻,组织革命家庭。

    然而解放后才知道,那位阮小姐竟然极为痴心,并未跟着父亲去台湾,却在半路上独自逃出来,隐姓埋名,一直苦等张羽回来。

    张羽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是“文革”时期,重逢的地点,是在阮小姐的批斗会上。此时的张羽自顾不暇,生怕受牵连,便在人群中将头低了又低,不到批斗会结束便借故离开了,不久自请调职,远走他乡。“文革”结束,他再回去找她时,她已经香消玉殒,在孤独中死去。

    张羽在文中写道:“我自小投奔革命,这一生并未有愧对人处,惟一歉疚的,就只有这件事,这个人”

    我的泪流下来,不知道更同情张羽,还是那位阮小姐。

    阮小姐一片痴心,半世飘零,死后犹自不改前衷,苦苦地向张羽要求一个答案,一段表白,这种现世失传了的贞烈令我肃然起敬;然而张羽,他为人正直,心怀坦荡,一辈子就做错了这一件事,却一辈子被内疚和悔恨所纠缠,他渴望写一部回忆录来纪念自己的生平,却又吞吞吐吐,不肯在自白中将心底最深的苦衷披露,他的内心里,藏着多少矛盾负担,他的一生,又何尝轻松快乐过半日?

    她未等到他回来。他也未等到她原谅。他们两个,谁比谁更不幸些?

    我擦干眼泪,接通打印机,正想将数据输入,忽然发现,数据库里原已遗失的文件竟然又失而复还。是了,我终于还她一个公道,她也终于肯还我文件。

    我长吁一口气,拿起电话,想告诉张先生这就将文件传回,请他接收。

    然而这时,忽听得阿梅在一旁尖叫起来:“天啊,我这份稿子昨天还是好好的,怎么忽然变成乱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