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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调酒师灰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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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调酒师,灰胡子

    喜欢盯着某个东西看,一看就是三五个小时的调酒师就职于一间破败的小酒馆。三五天都未必会有人光顾的小酒馆。他无所事事的时间与监狱的囚犯一样多。他把酒调来调去调去调来,反复地品着调酒这个反复的过程。他像一个长期跋涉于沙漠终又一头扎进深海的水手一样用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根汗毛细细体味调一杯液体的乐趣。兴奋的时刻总是稍纵即逝,大部分时间这孤单的人还是与叹息相伴,直到有一天灰胡子酒鬼走进酒馆。说是来喝酒,可在调酒师看来,还不如说他是来把玩他的灰胡子的。他嘴巴一碰到酒杯的边缘,另一只手就不由自主地摸胡子。摸一个东西久了,就会发生变化。他开始无意识地将胡子编成一个个细细的小辫,又将小辫编成稍粗的小辫,直到最后编成一根辫子。一根灰色的粗辫子。辫无可编,他就微醉着离开酒馆。酒让他进入一种编辫子的状态。就像以前,吻让他和跛足的外族女人做ài一样。

    4。灰胡子,女人

    认识灰胡子之前,外族女人生命中有两样东西最可贵。一样是雨,一样是谷子。雨谷族是一个濒临灭绝的小民族,他们把房屋建在自家的田里,这样照料谷物更方便,求雨效果也将更灵验。求雨时,雨谷族女人裸着身体躺在田地,由灰胡子扮演的雨神围着她转来转去,并不时弯腰垂下双臂作出施舍的样子。而每施舍一次,女人就佯装痉挛,抽搐一阵子,接着长长舒一口气,对雨神的施舍表示感谢与赞美。灰胡子扮雨神时,雨谷族女人总要他把胡子遮起来,因为传说中的雨神并没有胡子,更何况是老长的一把。女人给他做了一个套子,她把胡子装进套子,又用带子系在他脑后。这让灰胡子很不舒服。他感觉自己是只什么怪物。女人说,你看多好,还不喜欢,用套子套着,刮风下雨就不用再担心它了。以前一脏你就让我给你洗呀洗呀梳啊梳啊的,现在它再脏也不了了。灰胡子还是不喜欢这套子。他和女人吵了一架,分开了。女人请了别人扮雨神,他则远走他乡,在调酒师的酒馆对面住下,给人看手相为生。

    5。木偶艺人,白雪公主

    木偶艺人牵扯着他的木偶白雪公主在集市上走。白雪公主比他矮一个肩,皮肤却比他白一个天文数字倍。她是个木偶,却什么都会。用眼角的余光去瞥一个人,用左手的无名指挖右鼻孔,自己为自己抓痒痒,对木偶艺人不满时在他身后扮凶相,她什么都会。集市上一些男子扫过她的胸脯她会脸红。经过女性商店,她会停一下再走。仿佛要买什么却想不起。她甚至久久地暗恋着制作她的木偶艺人。夜夜手淫呼唤他的名字以便能梦到与他云雨。可是,她仍然是个木偶。没人愿意和一个木偶过一辈子,除了木偶艺人。和白雪公主相处久了,他不由自主地也具有了一些木偶的特征。比如,说一件事情总爱用手比划(他以前可从不这样);说着说着就开始抒情,好像他是个诗人;最明显的是,他的言行都比以前慢了一拍。他悲哀地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正一步一步地木偶化。同时他又感觉到白雪公主一天天变得人性化。她的十指越来越灵巧了,她偷偷为他缝补的衣物,针脚之细密令人叹服;她的舌头越来越灵活了,说话比以前流利许多;她甚至不知何时学会了吹口哨,一口气能吹一支很长的曲子。空闲时她用口哨自己谱曲,并把悠扬的曲子记录下来,在云淡风清的月夜幽幽地吹。木偶艺人不止一次被她的曲子打动。她的曲子很奇妙,感觉明明就在嘴边,他要吹时就无影无踪。一天夜里,他偷走了她的乐谱。他带着乐谱远走他乡。他害怕自己越来越不如自己的作品白雪公主。害怕有一天成为白雪公主的一个木偶。想想吧,那一天已经不远了。娇美动人的白雪公主牵扯着她的主人缓缓踏上木偶剧院的舞台,向黑暗中的观众鞠躬致敬,然后闪进幕后,只留木偶艺人在台前给观众讲述一个个古老的爱情故事。系住他所有关节的线,最终结为十股,有条不紊地操纵于她灵巧的纤纤玉指。

    6。独眼刺客,妾

    这一幕还是被独眼刺客和他的妾看到了。刺客在木偶剧场的黑暗中摩挲着腰间的短刀,反复地抽出来又插回去,像要手刃什么人。他花枝招展的妾,是个布匹商的小女儿。一晚上她都轻轻拉着他的无名指,任由刺客夫君将其余四指拿去把玩他的短刀。但刺客的动作使得她也相应地动作着。俩人在黑暗中似乎节奏一致地跳着一根皮筋,直到一颗泪珠从他眼皮滚出。聪明的妾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把脸贴在刺客不再动作的胳膊上,小声说,白雪公主不过是个木偶,哪有人愿意恋一个木偶恋好多年?刺客不出声。她又说,你啊,真是杀人杀糊涂了。我早料到你的公主会有这一天,藏身幕后,不再登台表演,虐待狂似的吊着你们这些人称白雪公主迷的傻瓜的胃口。她有什么好啊,不过就是白一些嘛。妾酸酸地抱怨着。想当初我们来这里看第一场木偶戏,都快十年了吧,那天我第一次发现你会直着眼睛看一个女人。我以为你那天鬼附身,过几天就会好,可后来你场场必到,有戏必看。到手的生意很多都丢掉了。每次来你都像以前赴我的约一样将自己精心修饰,像个初恋的男孩一样热烈地投入剧场的黑暗,投身那个木偶公主情人般的注视。你从不考虑我的感受,也许吧,我悲哀的爱仅仅是把你引向她。要知道她仅仅是个木偶啊。你却不顾及这些。每次回去你都失眠,直到天亮才昏昏睡去,失眠的夜晚你就像咆哮的大海,反复无常,像丧偶的猛兽,六神无主。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她不再是木偶公主,而成为一个和我们一样有七情六欲有感情有烦恼的女人了。什么都挽回不了。不是么,她现在取代了木偶艺人的位置,操纵着艺人的表演,你爱的那个木偶女人不存在了。刺客怔在位子上。演出快要结束了。他放开短刀,把妾的手握住,她的手真小,他刚好可以严严实实地包住。妾叹口气说以后还是多接几桩生意的好,那样你就不会这样容易迷失了。

    独眼刺客不知名的妾是一位了不起的眼罩艺术家。她从未见过丈夫那只坏眼,它被她缝制的眼罩遮蔽着。她从不起看一看它的念头。她为夫君设计并缝制了大量眼罩。每只眼罩都对应刺客不同的心情。愉快的是紫罗兰,狂喜的是大红绸,伤感的是月光银,狂怒的当然是黑紫色,它蛮横地带出一丝遥遥的海盗气息。这些眼罩所用材料各不相同,颜色款式丰富得令人吃惊。如果同时在床上地板上庭院里摆开,那将是一场丰盛的视觉盛宴。刺客有多少种心情,他的妾就为他缝制多少种眼罩,她不断地发现着分析着他的心情,一旦确定下来,就争分夺秒地赶制眼罩,所以刺客的眼罩像他的收入一样不断地增加着,却毫无规律可循。她从没看过他的坏眼,她从不起看一看它的念头。坏眼会让她直觉到世界毁灭人类消亡之类的图景。她为他换眼罩前自己都先戴上眼罩(她也为自己缝制了许多女性气息十足的眼罩),然后在他脸上一点一点摸,摸到嘴就给那嘴一个吻,摸到鼻尖就给鼻尖一个吻。第三个吻是换好眼罩后送给那只坏眼的。这个吻热烈而悠长,悠长得刺客都起疑心:她会不会是借助这个吻在思考人生?很奇怪,每一个坏眼之吻都会撩起她幽幽的情欲。

    7。水手和少女

    水手从刺客家门口经过时不知道刺客在做ài。他只是听说有位外地来的独眼人和他的妾住在这里。他不知道这独眼是不是自己家乡的那一位。他要敲门,却又走开了。他突然不想知道。一上岸,他情绪就波动得厉害。是家乡的那位刺客又怎样?她还不是一样地跟着他?她怎么会跟自己去下海呢?她说过,她生来怕水,算是推托之辞吧。要自己心爱的女人一同在海上颠簸一辈子,自己想想都于心不忍。更何况她。有些决定是注定的。决定往往寻找需要它的人。水手不明白为什么大海选择了他。就像刺客永远都不会知道,那女人爱的,其实仅仅是他那只坏眼。那女人就什么都明白么?不,她同样被蒙蔽着。比如此刻,投身云雨的她怎么会知道少女时代的痴心少年正徘徊于当下的门口。人都被蒙蔽着,都鬼使神差地过着既定的生活。我们陶醉于它的蒙蔽。水手再也不想靠岸了。陆地和陆地上的城市以及关于城市里的情爱记忆让他厌倦。他匆匆买了蔬菜和果子,头也不回地上了船。船开了。海风越来越大,背后那块陆地上已经面目全非的女孩消失很久,他都没有回头望一眼。有些人注定带着无法消除的记忆在海面漂泊一生,注定被他心脏最柔弱的部分梦魇般地折磨着。直到它不再跳动为止。

    8。僧人,说书人

    僧人是在一个阴天从附近的一艘船跳上这艘船的。他身手不错,脚尖着地时,身上的僧袍还猎猎作响。他说他搭的那艘船出海时多载了一个人。而这艘又刚好空出一个人的重量。两位船长一商量,决定把他转过来。围拢来的水手要他唱一段佛经听,他说虽说诵经不该用于表演,他仍乐意献丑。很快他就用声音把船变成了一座漂浮于海面的寺庙。一个小时过去,很多水手听得昏昏欲睡,他们东摇西摆地离开了。最后剩下一个人。这人说,前不久在岸上碰到一个女人,她嫁给了一个用刀的独眼,她一直都是他的最爱,可这次出海后,就不是了。僧人说有果必有因。水手说昨晚做梦梦见她病了。血流了一地。骨头露在空气里。她努力做出妩媚的模样,用怀抱召唤一艘船。

    僧人不喜欢听水手唠叨的儿女情长。他扭过脸去找船上的说书人。说书人坐在锅炉旁的煤堆上正声情并茂地给自己说“苏三起解”的故事。锅炉工都睡着了。炉里的火烧得正旺。他或许是在练习说书。僧人猜想。自己先在煤堆上讲熟练了,再去公众场合滔滔不绝。他向说书人投掷一块炭,可那人正讲到兴头儿上,并没发现。再投一块更大的,几乎有拳头大,它几乎就要击中他的腰了。他仍没发觉。僧人这回放心了。他盘腿在另一座煤堆坐下,开始了无所顾忌的诵经。这一天对僧人来说几近完美,除了水手那段凄凄哀哀的唠叨。几近完美。

    9。这个农夫爱杂草

    早晨,农夫睡醒后打开他那数目繁多的行李箱。箱里装满了新鲜的泥土。他用这些泥土在船尾开辟了一小块菜地,种上白菜土豆茄子和黄瓜。他用自己省下来的淡水浇灌它们,用自己吃饭用的碗筷为它们翻土。原来还准备借厨房一把剪刀用来除草,没想到白菜开始卷心,土豆开始被一些小鬼挖去烧了吃,黄瓜到了不摘就会长老的地步,菜地里还是一根杂草也没有。农夫无法接受没有杂草的菜地。他摘了些黄瓜去找花匠。他用黄瓜换得一些花籽。接过花籽时他还不停地确认:“这花肯定只长叶子不开花吧?”“不是不开花,如果你只想看到它的叶子不想看到它的花,一年期满你就得把它除掉。”花匠更正着,还提出建议。农夫回去后又在刚清空的菜地种上那几样蔬菜,并在菜籽的空隙点入花籽。几番风雨后,转眼到了除草季节。农夫美滋滋地借来厨房的剪刀,像享受一桌盛宴似的,一下一下剪着貌似杂草的花茎。花匠见了大为不解。他看到平时纯朴善良的农夫此刻像个魔鬼缠身的人。或者说,他已经变成了魔鬼。剪刀每次触到嫩绿的花茎,他脸上都会露出嗜血的狰狞。每从地上捡起一根绞断的花茎,他都像吸血鬼似的口水直流。最后他把绞下的茎都小心地装进木箱。他会不会把它们铺在床上用来入睡?花匠想,这个农夫有问题。

    10。沙漠旅行团

    沙漠旅行团一行六人是在出海前一天踏上这艘船的。六人都是驼队队长。他们选出一名曾梦见过大海的队长做旅行团团长。团长负责调解团里的人际关系。驼队队长们的脾气都很暴躁,难免发生冲突。这六人放下驼队的生意进行海上旅行除了好奇,再就是增强自己的队长魅力,使沙漠中的手下都甘心服从于自己。手下们没有机会走出沙漠,他们在沙漠中出生娶亲繁衍死亡,脑海中毕生挥之不去的意象就是大海,一个水的集中地,一个比沙漠大得多的水的存在。他们都渴望梦到海,但有这方面天分的人少之又少,如果真有哪个话不多的人说自己梦到了海,半个沙漠的人都会向他聚拢。那人开始滔滔不绝地描绘梦中景象,说海的蓝,海的辽阔,仿佛他生来就是一个健谈的人,多年的沉默只为这一天:梦到海并说出它。六位队长真看到了海。他们激动得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满地打滚,用一种自我作贱的方式发泄着内心的亢奋,多年来对传说中的海的膜拜。待到上船时,六个人都退缩了。他们不相信,眼前这艘在大海面前一粒尘埃都不如的庞然大物会将自己安全送回岸上。船行驶了一天一夜,还是没人肯走出船舱。直至船长的露天电影开始放映。

    11。船长的露天电影

    从出发到现在,船一直行驶平稳,既没碰上大的风浪,也没有海盗骚扰。船长说决定为大家放映一场露天电影,四个船员马上就把一张银幕的四角系上四个方向的桅杆,同时,副船长也把放映机搬上了甲板。船长开始放自己拍摄的一部乡村电影。他年轻时一心想做导演,后来却当了一名放映员。但他很快就意识到,放映只是一个导火索,一个把他的注意力从拍摄引开的导火索。他不知道它会把他今后的步伐导向哪里。但肯定会遭遇一声巨响,一次引爆。在小县城惟一一家肮脏破旧的电影院的黑暗中沙沙作响的放映机后面,他这样感知着,思索着,久久地被一个未知的神秘吸引。后来,迷路的水手一片的放映,粉碎了他当下的全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他顺利通过体检并登船远行。又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他晋升为船长。现在,他要在蓝色月光下,为全体船员和乘客放映一场露天电影。以前的胶片太便宜,很多画面都模糊了,这些模糊的影像炮弹一样从放映机里发射出去,在对面的大银幕上停那么一下,立即就以一颗炮弹应有的速度向海那边的地平线冲去。它们对准的目标,颤颤巍巍的老船长已经不想知道了。

    船上的露天电影缩短了乘客们的旅途。就船长那几部片子,翻来覆去地放,放到让人无法忍受时,有人开始在船上拍电影。于是大家又在银幕上看到农夫和他的菜园,僧人和说书人的交往,以及驼队队长们醉酒后的连篇粗话,万千丑态。摄像不断地切换着画面,剪辑着情节。同一部电影他都剪好几个版本,每个版本对话和故事都有出入,他用玩拼贴游戏的办法打发着大家的眼睛和夜晚。即使这样,船靠岸的时候他仍拍了不少片子。大家对他的摄像和导演天分大为赞赏。这使他决定上岸后继续拍摄。船在最后一个小岛停泊。他们却被岛上的居民包围了。短短半年时间,岛上的居民已全部沦为海盗。整座岛被海盗接管了。这些土著海盗都不习水性,更没有驾船出海劫掠的打算。他们只是守着原先的岛,一面挥霍掠来的财物,一面等待下一艘船到来。岛在他们眼里,俨然成了一张极富粘性的蛛网,什么都不做,财宝就会源源不断地被粘住,粘进自己的口袋。船长意识到自己已经时日不多,就答应了对方留在岛上做一名海盗小头领的条件,以便让船按时离开。船被洗劫一空后继续剩下的路程,年迈的船长和他的骨灰则永远地留在了海盗窝。所有的船员都恸哭,所有的乘客都落泪,惟有船长夫人静静地坐在农夫的菜园里,对一棵芹菜说,他早该去那儿了。我19岁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想做一名海盗,可谁知做了船长,原来一切都早有安排,一如被人控制的梦境。那棵芹菜很伤感,还有点晕,它轻轻叫了一声。船长夫人把它拔出来,插进卧室的花瓶,并为它起名作解语芹。她每天都在对它说话。它有时会啊一声,带着莫明的伤感,和一点点晕。

    12。解语芹

    船在城市的码头停住。船长夫人不肯上岸。所有人都走了,船空了。她开始和那棵芹菜说话。她有一句没一句,芹菜总是不出声。说久了,就好像在和养大芹菜的那块巴掌大的泥土说话,就好像在和把泥土背上船的农夫说话,在对农夫面前的露天银幕说话,在对放映机旁吸烟的老船长说话。船长那么老,老得每次呼吸都叫人担忧。老得你分不出他昏花的双眼是睁着呢还是闭着。老得咆哮起来竟像睡着一样寂静无声。老得吃掉一小块饼干就要花一个早上。他老得都忘了使用一生的信仰和语言。他是快要死的人了。黄土已经埋住他一半的鼻孔。海水已经淹没他的额头。他要做的,只是稍稍转一下脸,让世界再看一眼他的模样。这样的作别只因太久的逗留。同时也为向另一个对他期待已久的世界的进发做一个仪式上的准备。他已经是半个死人了,不,是多半个。不,他根本就已经是个完完全全的死人了。只是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可怜的余温。他们为什么会看上他身上这丝微弱的余温呢?那些岛上的原著居民,那些伪海盗,那些生手,他们怎么会接受一个已经躺在死神怀里通体冰凉的死人呢?他们为什么不把他留给我?他们宁肯劳民伤财地为他送终,也不愿让我把葬礼简化成一个吻。吻也老了。几十年来它在我嘴边也像个生命一样经历了它的幼年少年和青年,现在它也只剩一口气了。早就准备把它交给他。准备很久了。遇着他的每一面就开始准备了,嫁给他的那一夜就开始准备了,这个如今奄奄一息的临终之吻。它耗尽了我全部的气力,我再也不需要它了。我这就把它给你。夫人一头栽倒在芹菜上。不再醒来。

    13。鞋匠码头

    城市不过是一块漂浮在海面的大一点的陆地,码头则是这块陆地最偏远的一角。这一角远离城市,却又不属于乡村,更无法插入海里。它什么都不是,它只是一些货物和游客的中转站,它只能是个叫做码头的东西。

    行动不便的鞋匠年复一年地坐在码头上。他是码头上活的时间最长呼吸海风最多的人,所以他的血比谁都咸。装卸工都说他的腿改变了他的全部,局部改变了整体。他恨那双腿恨得咬牙切齿,夜不能寐,恨得从来不在腿之外的任何一样事物上浪费他的一丝恨意。装卸工健壮的黑腿刺激着他,他却只能接受这种挑衅般的走来走去。鞋匠是个无助的可怜虫,他一生都在和自己那双不争气的腿斗争着,和解着,哀叹着,自怜着。兴许是因为腿的缺席,他的手灵巧无比。其他同行需要半小时修好的鞋,他只需十分钟。他的全部世界可以说都是通过他这双手展开的。他每天都能赚到一些钱,除了吃饭,还能攒一些钱。几十年的码头岁月就这样攒过来了。一天装卸工发现鞋匠的身后多了张床,床上多了顶蚊帐。又一天,他们发现蚊帐旁添了新的床头柜,床头柜对面呢,又摆了电视机。装卸工呵呵笑着。鞋匠只是低头修一双破鞋。一切都是露天的,除了他头顶的伞。雨会把床单淋湿,会让电视短路,于是三五天工夫,四堵崭新的墙就把鞋匠围在了里面。屋顶很简单,用的都是普通的瓦,但鞋匠知足了。现在人们来修鞋,只需把鞋放在他触手可及的窗台上。如果有兴趣,他们还可以进鞋匠的房间小坐一会儿,喝杯茶什么的。鞋匠一动不动就住进了自己的新房。这让装卸工很意外。不过,这算什么?这算得了什么?看着吧,不用多久,就会有个年轻女人在他屋里忙前忙后

    14。海的女儿

    码头永远都是蓝色的码头。蓝色的海水,蓝色的天光,还有凝视这一切的蓝色眼珠。蓝眼珠是个秘密。从没有人看过这对传闻中的眼珠。它们的主人,一位年轻的女作曲家,一到海边散步,都会把眼睛蒙上。她有很多条做工精美的遮眼布。它们花了她很多钱。她觉得很值。它们可是带领她到达完美声响世界的工具啊,她依赖它们就像儿时依赖母亲的双臂。不是什么东西都需要用眼睛看的。她蒙着眼睛一个人在海边走来走去,剔除了影像的干扰,她和海浪的声响变得亲近。浪声一会儿将她整个人吞没,一会儿又把她吐出来,一会儿直窜进她的五脏六腑,一会儿又缓缓地从她手背上、指尖上退去。她在写一支关于海浪的曲子么?还是刚刚失恋?路过的人都用自己的经验猜测她。她那么喜欢黑暗,喜欢海浪在黑暗中的澎湃。她在夜里一定如饥似渴。焦灼的女人令人心颤。她把房间里的夜晚虚设到了海边。她是在和海浪作情人般的温存,还是曾在另一个海边遗失了生命中的最爱?人们猜啊猜啊。一个古怪的女人迷恋海浪的声音,就像一个古怪的男人迷恋女人小便的声音一样。也许她想到了海的女儿呢,淡蓝色头发,深蓝色眼睛,雪白的皮肤,常年泡在水中越泡越白,越泡越白。说不准她想生一个海的女儿呢。也许。不然为何终日在海边徘徊,什么都不愿看?她独身多年,像守财奴一样守着自己的身体和身体里的宝物,从不愿把它交给任何人。如今,她徘徊在海边就像夜夜沉迷在自己虚构的情爱之中。现在她迷恋海的浪声,下个月或许就会陶醉于海的颜色和气味,不用多久她就会定制一艘小船,投身它的蓝色怀抱。接着,她将被渔夫打捞上来,处女样的皮肉一戳即破,淡蓝色的长发手一碰就连同头皮一起脱落。她在海的怀抱沉溺太久,太久了。她把自己的皮肉和骨骼交给它,把呼吸交给它。她什么都不要,她只是一直给。直到渔夫把她捞起,埋进深深的泥土。

    15。回忆分栈

    我们迷失了,崩溃了,找不到自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谜团中。没有人知道谜底。根本不存在谜底。就是死亡,也揭示不了什么。到了棉花地,就离市区不远了。途中有一家客栈。几个像我一样的外地人在里面张罗着。他们自己酿酒,自己种烟叶,自己烤烟卷烟吸。人们看我总是单纯,这家客栈也是。生病的主人破例出来迎我。说客栈欢迎简单的客人。他取出这一季的烟草,示意我学他用烟叶卷着吸。我突然很想和他聊聊回忆。我过久地生活在回忆里,现实于我一如海市蜃楼。我未能投身现实的内部,总是绕着它的轮廓兜圈子。我的翅膀就是回忆。日夜疯长的不眠不休的翅膀啊,我就是依靠着它才走到今天。它像一个巨大的养料库,像土地供养农夫一样供养着我,它已融入我澎湃的血液,轰鸣的心脏。我想借着这卷烟草向客栈主人倾吐我的昏茫,我长久以来的不堪。可一开口,他就挥挥手将我打断,他说你太虚弱了。你可以在这里住几天。不过我最近忙于张罗我的分栈,会忙一些。他带我参观他的分栈。我们在客栈后面走了一下午,也没有走到尽头。他的客栈一间接着一间,内部装修和室外布置都完全相同,牙签放在餐厅什么位置,什么牌子的牙签,装饰用的工艺火柴摆在卧室的哪个窗台,窗台的什么位置,左边还是右边,左(右)边的几公分处,都精确到最小单位。远远望去,客栈主人的分栈俨然是个整齐的村落。他悄悄告诉我,他要把所有分栈都隐藏起来,用迷离的树木和人造的浓雾。他说,让每位客人都找不到自己的房间,让他们在分栈里迷路,几十年地在里面徘徊,直到把所有的钱都交了房租。我觉得客栈主人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阴气森森的人。他把脸凑到我跟前,用一嘴腐肉的酸臭又小声说,带你参观我从未向人展示的分栈,是因为你的虚弱。你的体内流淌着陈旧的回忆之血,很快你就会把这些忘掉。因为你注定要在以后的某天无意间走进这些分栈的其中一间,然后付数十年的回忆给我,以替代你的房租。

    16。乞丐酒吧

    第二天一早我就离开了那家客栈。不知为什么,客栈主人明明待我很好,我却觉得诡异。我只记得坐着吸了他一卷烟草,别的都没什么印象。因为要在天黑之前进入城市,临走时他还牵只温顺的野狼给我。他说别看它才三个月,跑得却飞快。我担心它的细腿,它能承受我的体重么,会折断的。主人给野狼使个眼色,小东西就听话地伏下了。他把我拉上去,打个口哨,我就像支箭一样向远处的城市射去。一路上,听到的只是忽大忽小的风声,看到的都是变形的景物,速度太快了,快得我很快就打起了瞌睡。醒来时已经在市中心的台阶上,太阳像个大图钉从楼顶缓缓坠下,叮的一声,城市的夜灯全部亮起。

    城市总被图章一样的广场这里盖一下,那里盖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许诺着。城市总被连接这些广场的伤口样的街道划拉着,这里划一道,那里划一道,密密麻麻地呻吟着,舒坦着。它是个血迹斑斑的蜜粽。是个身上布满绳索根根绳索都勒进肉里的叫春女。城市有它的规则,尖酸的,温和的。我从一个小镇上来,从远处的海那边来,一路上走失了其他同伴。铁匠,琴师,船长,几个驼队的人。我只身坐在这城市的广场,一个妖美的乞丐走过来,向我伸只粉嫩的手。它是在展示她高贵的掌纹呢,还是仅仅在乞讨?这让人迷惑。我把所有的钱都给她,她装进口袋,却吐我一口,说一杯酒钱都不够。她那只手到底是向我炫耀一条高贵的生命线,还是真的在乞讨,让人迷惑。下午睡了会儿,世界很清晰,很结实。一个醉醺醺的酒鬼向我推荐他刚走出的酒吧。他扯着我要返回去。他说喝醉的人要再进去,必须有清醒的人陪伴。我很清醒,但我不喜欢被人拉扯,更反感他不时腿一软向我身上扑那么一下,像是感激涕零要下跪似的。在酒吧里,他向我介绍他的酒鬼朋友。介绍得阴差阳错。他也把我介绍给他们。说他险些扯破我衣服,方弄到我这张门票。酒鬼们呵呵笑着,说那可要多喝几杯,浪费了划不来。整个晚上我只喝了小半杯。我不知道该不该喝。不知道该不该时,我从来都不该。但有时,比如这个晚上,我也会该那么一点点。我以为自己是个放纵的人,原来最不放纵。一晚上我都在想放纵的事。天蒙蒙亮时,我主动和每一位呼呼大睡的人握手,然后离开。

    17。先生,买朵花吧

    先生,买朵花吧,你看这黎明时分多美,蓝丝绒般的天光常让人误认为是书中的童话世界。街上除了清洁工,就是一些上完夜班匆匆返家的人。你为什么一个人走路?是不是刚和你的女友温存一晚,从她那里出来?如果是那样,先生,买朵花为她留着吧,这些都是我刚从地里采来的,你看花瓣上的夜露都还未消。很多独自走路的男子都喜欢买这种花瓣带露的,也许是他们不由得想到了心上人粉腮上的泪珠,想到她们哭的模样。先生你为什么对带露花瓣无动于衷?你只是呆呆地盯着翠绿的花茎和剪刀剪出的切面,你的表情让人费解。你若不是不曾恋爱就是心如死灰。爱情是美妙的东西,女人是奇异的事物,你不要恐惧也不要灰心,买一朵花心情可能就会好一点。你不会是要买一枝花茎吧?你总是盯着它们看。我还从没卖过花茎给人家。我不知道怎么定价。你知道每一朵花从发芽到盛开,它都是独一无二的,花茎也一样。一朵花从来都只靠一枝花茎一点一点地托举起来。一被托举到某个高度,它就盛开。有人告诉我,每朵花都为它的茎而开,我一直都无法接受,可你总盯着这些花茎,你的目光给我启示。花茎应该有它单独的市场和不菲的价格,不该总生活在花的阴影之下。先生,买朵花吧,趁我在给花茎单独定价之前,你就买一朵吧,你只需付一朵花的钱,却能得到一朵花和一枝翠绿花茎,你看天都大亮了,再不出手我就去别处了。我可不愿为卖出一枝花茎耽误一天的生意。哦,你到底在看什么?这么长时间你好像看的并不是花茎,天呐你别告诉我你一直死盯着的仅仅是那些花茎被剪断时呈现出的切面。为什么要看它啊。它只会让你想到碧绿的汁液,锋利的刀刃,还有拍照一样的咔嚓咔嚓声,先生你真是个怪人,你因为这些花茎的切面久久地在我面前站着不走,你就像个在糖果店门口移步不前的小孩。

    说着她咔喳一声用剪刀剪下一枝茎的切面给我。还说如果我喜欢,她每天都可以送一片给我。“不过我还是讶异,”她甩甩辫子“城市里为什么会有像你这样单单喜欢花茎切面的人呢?”

    18。先生,买把伞吧

    先生,买把伞吧,就快要下雨了。你会淋湿的。你的衣服看上去虽说不像很值钱的样子,但会淋坏你的身子的。你会感冒发烧会没胃口会失眠睡不着,你会遭罪的。先生你没生气吧,你可千万别生气啊,我可从不随便说一个陌生人的衣服不值钱。我这样说只是想表示,哎,怎么说呢,我关心你。先生,你走这么慢,一点也不像那些有妻室的人,你还没成家吧?你该有个女人了。或许撑把伞会碰到她呢?一个满世界找你的女人必须通过一件东西才能找到你。我不确定它就是这把伞。但你总该试试吧,很难说的,相遇这东西。你看,我们相遇是因为你没打伞的缘故。如果你不把我这伞买走,你还会遇到第二个第三个像我这样的女孩。不是说她们都会卖伞给你,而是说她们和你没缘分。你会碰到一个又一个无缘的女孩。这推迟了你和心上人相遇的时间。我这把伞不是一定要卖给你。你也看到,我不是卖伞的,我的手里只有一把伞,把它卖给你我只能淋着回去。一直对你纠缠不休是因为我看到你的时候,突然就没来由地断定:我可以改变你的遭遇,改变你事先已被安排好的路线。比方说,如果我不走过来,你会一个人一直走到前面的路口,然后左拐,刚拐不久雨就下大了。你在雨里并不急,仍旧保持原来的步子。虽然步子已在无意中被你加快,你却察觉不出。你会一直走下去,独自一人走下去。但现在,在你到达前面的路口时遇到了我,一个坚持卖伞给你的人。我用说话动作眼神表情影响着你,也影响了你在前面路口的选择。左拐,还是右拐?你总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你听没听我说?不过听不听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不论你怎么否定我怎么自以为是,结果你还是会打着我这把伞独自走到路口右拐的。刚拐不久,雨会下更大,一些雨水开始在路面流动,于是你靠着墙边走,伞沿这时会不时蹭到墙上,把你顿那么一下,就像看书看到错别字。你被这些错别字吸引着,开始体会和思考由这些错别字引发的种种词语、意象、逻辑。你闭上眼,依赖着一个接一个的错别字行进着。每个字的出现都不是没有目的的。它都有所指。终于在某个字上你停住了。你闻到一缕幽香,感觉对面有目光落在你脸上。你没有马上睁开眼睛,任由那目光将你探索、认识、接受、抚摸。你给了她60秒,她顺利地完成了全过程。她抚着你的脸,说看着我,我要给你一辈子。

    我付了钱,接过伞,果然就在前面路口右拐了。雨下大了,我在墙角为错别字疑惑。没错,一切都在按事先得知的顺序出现。就这样,我鬼使神差地恋爱了。

    19。云朵和醋

    与她相爱就像得到一座无价宝藏。我变得万分富有。我的财富无人可比。我在云端守着它,风吹雨打从不休息。我担心目光一旦移走三五秒钟,它就会变成一派群山状的废铜烂铁。我找来炼金师,向他询问宝藏变废铁的可能性。他抖一抖,抖落灰袍上一层厚厚的金屑,说他们像虱子一样紧紧咬着他,吸他的血。每天要抖好几次,才能舒服点。我知道他虽是个炼金师,喜欢的却是清水和微风。听说每个炼金师喜欢的都是这两样东西。他们不喜欢有形的、呈现的、耀眼的东西。所以他们每天都不停地拍打布袍上的金屑。得知我所说的宝藏后,他无声地笑着说,你胸口的爱就好像黑暗中微弱的光。宝藏与它们相距很远。宝藏是等而下之的东西。它无法让不期然的一阵微风在你的胸腔盘旋环绕,无法让一杯清水陪伴你度不眠之夜。说着,他拍拍袍子,下去了。我不顾他的提醒,继续将她以宝藏相称。没多久,我们就分开了。她带着湿湿的睫毛从云端旋转着落到地面,去了另一个城市。我退掉房子,并把围绕着房子的云朵捆扎成束,做成护栏。离开的时候,鼻子酸酸的。突然就不知该怎么办,往哪儿走。也许,也许应该找个有柿子树的地方,买些土瓮去酿醋。一直觉得酿醋这行当不错。虽说辛苦一点,却可以到集市上换些钱,顺便结识一些纯朴的陌生人。很少的钱就能活下去,一杯茶就能打发一个下午,一个窗台就可以趴到天亮,虽然清晨总有些细小的飞虫绕着我飞,绕着瓮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