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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的时候,门铃响了许多次,可门一直没开。送报人觉得很奇怪,他轻声问自己:难道出了什么事?

    那辆又旧又破的北京吉普正在院子中央调头,当司机普次把车头对向院子那两扇洞开的大门停稳时,要上这辆旧吉普的人陆续站到了二楼的回廊上。他们是四个年轻人:年龄最大的是三十一岁的旺;然后是三十岁的青;三十岁的泽;最后是二十八岁的倩(女性)。他们要到四个不同的牧区去做一项调查,但眼下他们还是旅伴,因为他们要一同过大藏河。这辆旧吉普由现在停的地方开到大藏河,司机普次稍加估算需要三小时左右。

    最先下楼的倩绕着吉普车转了一周,她问普次:

    "厅里没别的车了?这么旧的破车别开到半路就散了。"

    普次说:"这事只有天知道。"

    三位男性和司机都上了车,倩说她要等一位让她捎东西的朋友。她站到普次的车门前,跟普次聊天。

    "普次呵,你不能把这车打扮一下吗?让它看上去漂亮点嘛。"

    "已经没有可能了。"普次打着手势摇晃脑袋,"我前面开过它的司机有四个,他们全都不打扮它,我的办法——没有。这就像嫁了一百回男人的女人,可能还会有男人再娶,但不会有男人再爱。"

    泽催倩上车。泽坐在后排中间的位置。清说上车也不坐泽旁边,大家一阵哄笑。倩上了车坐在了旺的身边,守着车窗,泽只好守着另一面车窗,坐在他们当中的旺把脑袋放在司机的靠背上,他有心思。

    普次把旧吉普车开出了院子。

    因为刚离市区有柏油路,颠簸不厉害。坐在前排的青吹起口哨,倩马上制止他,她说听着心烦。青说:

    "你更年期怎么会提前这么多?"

    "见你的鬼呀。"倩使劲操了青一把。

    "抽烟您能允许吗则。姐。"青把烟盒伸向倩。

    "车内不准吸烟。"倩板起面孔。

    "那你说点动听的,比如爱情之类的。"

    "好哇,"倩说,"我爱你,亲爱的傻育儿,你就是我要嫁的第一百零一个男人。嗅,多么漫长的爱情道路,有情人终成眷属。"没等倩装模作样地说完,大家就笑成了一团。

    吉普车不快不慢地朝藏江开去,路上经常有车超过他们。太阳火爆起来,车棚下的年轻人开始觉得闷热。

    在离藏江二里路的洛村,有个十岁的男孩儿叫桑多。村里人都说他是他妈妈的好孩子。因为他总是能搞到别人家孩子搞不到的东西,比如汽油,比如罐头。有的孩子妈妈训斥自己的孩子时,总免不了有这样的话:你什么时候才能像桑多那么有出息,你一辈子也不能!跟桑多一块上学的伙伴差不多都低着头听过这样的训斥话,所以,他们都讨厌桑多。

    每天孩子们一块上学,走到桑多家门口时,谁也不叫桑多,总是桑多的妈妈催促桑多跟小朋友一块上学。妈妈什么也不知道,她看着桑多跟在大家的后面,心里想桑多再走几步就会跟上大伙儿的。她从没多想过。

    桑多永远也没跟上过那个大伙儿。他总是拉开距离跟在后面,有时他也去学校,有时他就半路朝学校的相反方向走,这样一直就会走到大藏江边。

    这一天他就在半路离开了同伴,朝藏江边走。因为他书包里没有课本,装在里面的是一只老母鸡,它已经不下蛋了。

    吉普车仍以那个速度向前驶进。车上的年轻人终于耐不住车内的闷热,把后窗打开了。普次要他们只开一面,并且开小些。泽的这面车窗开了一道小缝,车内凉快些。

    并没有非常多的尘上刮进车内,倩很高兴,她用不着拿纱巾堵住鼻子了。普次说昨天夜里这一带下过大暴雨,所以路上才会没有尘土。倩说,要是总在夜里下大暴雨就好了。普次说,那就糟了。请问他,怎么会糟呢?夜里下雨,白天阳光灿烂,糟什么?四个男人似乎没人想把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车内一时沉寂。

    旺的一声长叹打破了只维持了几分钟的沉默。

    一刻也安静不下的倩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旺身上。

    "听说你老婆要来探亲了?"信问旺。

    "没听说。"旺嘟哝一句。

    "哎,我都听说了,你怎么会没听说?"

    坐在前排的青要倩别去烦旺。情觉得委屈,她说:

    "算算算,我不烦他。我算看透你们了。你们从没把我看成是同学,是好朋友。我是女人,我浅薄,行了吧,我真是瞎了眼,跟你们一块到这儿来。"

    清说着眼睛潮乎乎的。

    三个男人都动了恻隐之心,他们七嘴八舌地安慰倩。倩心直口快,是个好女孩,再说四个人一块来了,都离家万里,男女一样,都该彼此照应。

    旺说:"你别生气,是我不好,我心情很坏。"

    清说:"那你说说你心情怎么不好,我听听。"

    男人们都笑了。倩像个孩子。这可能就是男人不愿对倩多说什么的原因,因为他们觉得倩像个孩子。

    旺说:"好吧,你说得对,我老婆就要来了。可我不高兴。"

    傅说:"你怎么不高兴,那些没老婆的还不知道怎么羡慕你呢。"

    "倒是我羡慕他们。"

    "羡慕他们什么?"

    "羡慕他们没老婆。"

    "你跟老婆不好了?"倩轻轻地问。

    "对,我们正谈离婚的事。"

    "你爱上别人了?"

    "迟早会的。"

    "你老婆不好吗?"

    "怎么说,长得不错,能干活能吃苦,会生孩子,能持家,也体贴人。"

    "那你还要什么?"

    "我要个能跟我说说话的人,哪怕顶嘴吵架我都不在乎。我最受不了我说什么她都听着还一个劲答应那劲儿。"

    "我看你们男人都有病。"

    "说对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

    "别打住。我突然明白了。在学校我就是像你老婆那样对待汪洋的,可最后他把我甩了。我当时还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干,我对他那么好。现在我懂了,你不能对男人百依百顺,那样他就会觉得你像个傀儡,没个性。我明白得太晚了,不然我会捅那小子几刀,那样他准会又爱我了。男人原来也是贱骨头。"倩的最后一句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她陷入了沉思。但她的那句话男人们也听清了。车里再一次沉默。

    两小时后,后排的泽由普次前面的窗子望见了大藏河,他还没听到水湍急流淌的声音。他说:

    "到了。"

    普次说,没错儿,就是到了。

    吉普车拐了一个大弯朝渡口开去,在距离渡口至少有二百米的地方,普次把车停下。谁也没问为什么不开到渡口,因为大家都看见了由渡口那儿排到眼前的车辆是往日在这里等候车辆的二十倍。

    普次和倩下车分别去渡口那了解情况。没过多长时间,普次先回来了,他坐到方向盘前,只说了一句话:

    "渡船停了。"

    "那怎么办?"大家不约而同一齐发问。

    普次点上一支烟,摇摇头。

    倩回来了,还没坐稳,她便连珠炮似的说起来:

    渡船停摆了,暴雨连下了几天,水太大了。等得时间最长的那辆车是贸易公司的,已经等一星期了。这儿的鸡蛋已经一元钱一个了。现在要买可能一元五了。司机都等得眼珠儿发蓝了。前面有几个司机玩扑克赌钱打起来了。有个北郊的脑袋被打开了。

    最后倩用一个问句结束了讲话:

    我们是等还是回去?

    普次依旧抽烟不吭气儿。旺、泽、奇马上发表三个完全不同的意见:回去;等下去;等一下看看。

    倩又去征求普次的意见,普次笑笑说:

    "我听你们的。"

    倩说那就按青说的,等一下看看,再作决定。

    就在这时候,桑多走到了这辆旧吉普的跟前。

    桑多来到大藏河边,发现前天用罐头跟他换鸡蛋的那些司机一眼就认出了他,打招呼要他过去。他没过去,他不是怕他们,他桑多做买卖一向公平交易从不胆虚,只是他另有打算。他躲过那些五十铃大货车还有丰田越野车,包括国产的东风和新解放。他估算他们都是跑长途的。他之所以走到普次这辆旧吉普跟前,是因为他认定这么旧的车不会被派去跑长途。

    桑多毫不拘谨,凑近普次旁边的车门窗,跟起脚,把斜挎肩背的书包托起尽量往普次跟前送。普次摇下车窗玻璃,桑多说:

    "多肥的母鸡!"

    "换什么?"普次问。

    "汽油。"说着桑多从书包里老母鸡的身底下,掏出一个装葡萄酒的空瓶。

    普欢笑着摇头,他说,过一会儿,这辆车就要原道返回。

    "为什么?"桑多很疑惑。

    "因为等在这里会饿死。"普次打趣地说。

    "为什么?"桑多再一次表示不理解。

    "不为什么。往别处去吧。"普次赶桑多走。

    桑多索性把老母鸡放进车里,他一脸坚定的表情,老母鸡咯咯叫了几声,桑多说:

    "将你换了吧。就一瓶汽油,很公平的。我阿妈把汽油少少地浇到牛粪土,烧起炉子很旺。"

    "不换。"普次说。

    "我领你走吊桥过江,鸡你换不?"

    又经过一番七嘴八舌地议论,最后同意换鸡,让桑多坐在青的大腿上,老母鸡再坐到桑多的大腿上。吉普车在桑多的指引下,拐出排列等候的队伍,上了便道。

    吉普车费力地走了近一小时,终于开到了吊桥前。吊桥在江的稍窄处,跨度不算太大,但桥面的宽度很小。虽然没有很大的风,吊桥还是有些轻晃,桥下是汹涌的江水,江水流淌的声音让从车上下来的人不免增加几分恐惧。

    "会不会掉下去?"倩说。

    "不该这么说话。"普次制止情。

    "不会的。"桑多说,"三天前我领过一辆你们这样的吉普过去了。"

    "去年,"普次说,'戏也走过这桥。"

    最后大家都倾向过桥,因为谁都知道这已经分配到人的调查任务迟早都得完成。

    普次打开油箱盖儿,用管吸油,一瓶装满了,普次问桑多还有没有瓶子,桑多怔怔地看着普次,缓缓地摇了摇头。随后他说:

    "多可惜呀,叔叔,我要是带两个瓶子就好了。"

    "下次吧。"普次盖好油箱上了车。

    泽问普次,车先过,还是人同车一同过?普次说:

    "上车,都上车坐稳,这桥要是承受不住载人的车,那空车它也承不住。"

    可这时发现倩不见了。

    泽跑去找倩。他俩一同回来。旺为倩打开车门,可被倩猛地关上了。泽由另一侧车门上车坐到后排中间,随后倩也跟着上了车。看着这一幕的桑多会意地笑了。

    大家谁也没忘了拉开车窗跟一直站在那儿的桑多挥手再见,他们已经问过桑多的名字,所以他们喊:

    "再见,桑多。"

    桑多只是朝他们挥挥手。他并没有走开,他依旧站在那里,他要像三天前那样,等车由吊桥开上桥墩,拐上便道以后,再使劲挥手,使劲对他们喊再见。桑多想,那时候他们准会把车停下一会儿,打开车门会再一次向我桑多挥手,三天前的那些人就是这样的。

    桑多看着吉普车缓缓地小心地开上吊桥,吊桥立刻晃起来。桥下的水声似乎更大了。桑多看着像人站在绳索上一样晃动的吉普车,忍不住笑了,他在心里说:

    "等你们过了吊桥,就得感谢我桑多,多亏碰上了我桑多,不然你们能过江去?"

    当桑多这个美妙的念头刚刚从脑海消退的时候,桑多惊奇了一下,吉普车不见了。难道他们忘了该向我桑多再一次挥手再见吗?桑多揉揉眼睛,放远目光,向江的那边了望,这时他看见吊桥中间几条悬垂的枕木一根接一根地砸进江里。

    桑多十一岁了,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他该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他很固执,他拼命向赶来救援的人说,三天前他亲眼看着也是这样绿颜色的吉普车开上了桥墩。大家忙得要死,没人告诉这孩子,现在是下了三夜大暴雨的三天后。

    桑多和妈妈两个人一起过日子,以前桑多上学总是妈妈在家。现在桑多不去上学了。他总是坐在家里走神儿,他很少讲话。妈妈偶尔出去把鸡蛋拿到渡口,跟有多余罐头的人交换,有一次一个司机提议用汽油跟桑多妈换鸡蛋,桑多的妈妈马上拒绝了。她说,她只换罐头,因为她的儿子桑多喜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