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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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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云吗?我是王老师。"王教授本来就亲切的声音。在有意识地被强调后,听上去更亲切。

    "您好,王教授!"刘云很激动,仿佛猛地抓到一个正在渴望的东西,使她有短暂获救的感觉。

    "给你打过几次电话,你都不在,所以就给你打到医院来了。怎么样?"王教授询问着。

    "有时我值夜班,您怎么样?师母的病没事了吧?"刘云像惯常心理虚弱的人一样,越是自己需要帮助的时候,越表现出对他人的体贴。这也许是人们必须抓稻草时的一种羞愧。

    "都挺好的,刘云呐,也许你愿意跟我说说你怎么样,我们都挺惦记你的。"王教授表示出令人尊敬的果断——我要给你帮助。

    刘云立刻说不出话来。她很愿意对这位亲切智慧的长者敞开心扉,但发生的那么多事像塌下来的石块一样堆在她心的门口,她想不出该搬哪一块。

    "我还行,"她试着表达,"我想我好一点儿了。怎么说呢,发生了好多事。"

    "耿林来过我这,他说过一些。"

    "是这样。"刘云小声说了一句。

    "现在多少平静些了?"王教授似乎知道怎样适应刘云此时的心态,并引导往外走。

    "是的,可是我——"

    "说说你的感觉。"

    "我——我觉得挺丢人的。"刘云哭了。

    王教授没有马上说话,刘云哭出声音。

    "我常想起那些事情,"刘云打开了感情的闸口,一边哭一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些事好像总跟着我,我——我不相信,我那样做——我——王教授,对不起,我不该这样,我好像乱了——我——有时候,我真觉得,也许死更好过些。"

    "刘云,没关系的,这一切都不正常,但也正常,它是一个特殊阶段,也许是你必须经历的阶段。你觉得很惭愧,是吗?"

    "是的。"刘云声音低极了。

    "这就说明你已经慢慢走出了这个阶段。"

    "我也很难过。我特别恨我自己。我做了这么多事,去反对耿林和那个女人,这一点也不值得。我太傻了,通过这件事我才看见过去生活的是怎么样的,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为什么晚了呐?"

    "要是我能早一点明白,那个女人出现时我就可以离开,根本不必去跟他们斗。那样我现在会心安理得得多,可以很体面地继续做一个女人。"

    "你现在仍然可以很体面地做一个女人,甚至是一个好女人。"

    "我——"刘云怀疑王教授的话只是为了安慰她。

    "我不是为了说好听的,"王教授认真地强调着,"耿林来过了,我觉得你们似乎没有可能再重新走到一起。"

    "对,我也这么想。"

    "所以我不是因为你曾经是耿林妻子才打电话,我说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是有根据的,不是每个人在做完这些事以后都会感到羞愧的。"

    "刘云,别软下来,往前走。只要往前走什么事都能随着时间慢慢消失。你听我这么说,像干干巴巴的说教,可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挺过来的。再痛苦再绝望我都挺着,心里想的就是一件事,我一定要把这个状态活过去,我要看看十年后生活是什么样子。如果还是老样子,再绝望也来得及。"

    "您说得对。"刘云这么说并不是被王教授的话打动。这之前她也有过这样的期望,让这一切都过去,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她知道除了时间她指望不上别的。

    "你好像现在还在心脏外科?"

    "是的。"

    "这好像是新兴的一个分科?"

    "是的。"

    "那你肯定能干点儿什么。"

    "您是指——"

    "就是指除了做手术以外,你肯定能有所成就,如果你现在开始研究。"

    "我——"刘云被王教授的话振奋了一下,但又怀疑自己的能力。

    "这话也许我不该说,不是每个女人都能从婚姻中得到幸福,那么干吗不去工作中学业中找找。要学会听命运给你的暗示。"

    "谢谢您,王教授,我懂了,我也很想试试,反正我现在不用做饭,不用干那么多家务,我有很多时间啊。"刘云被王教授劝慰得十分高兴,如同内心的暗处被注入了明亮。

    "试试吧,刘云,几年后听你的佳音。"

    "王教授,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和师母,我——"

    "别这么说,当老师当久了,爱说教。"

    "如果人人都能像您这样说教,痛苦就被缩短了。"

    "常来看我们,刘云,再见。"

    刘云放下电话,突然想起自己的书架。她从前有过的为数不少的专业书现在肯定落满了灰尘。刘云感到窒息,没人逼迫她这样生活,现在她才看见在她过去十几年生活中还有另一条道路。如果她选择了那条路,今天可能就不至于有被剥光的感觉。

    洛阳手术后的第五天开始发高烧。刘云和侯博的诊断是术后心内膜炎。在血培养结果出来之前,刘云已经给他用了大量的抗生素,期望能尽快退烧。但是,期望只是期望,第二天高烧持续,出现心衰和新的心脏杂音。侯博第一次沮丧地跟刘云坦白,他认为没办法了。

    "再做一次手术,换个新瓣。"刘云说。

    "费用太大了,我怕洛阳承担不了。"侯博说。

    刘云没有说话。

    "即使他学校能解决一部分"

    "费用我出。"

    现在轮到侯博沉默了。他从刘云的表情中看到了一份不寻常的认真。他想,这也许不仅仅关涉着洛阳,也关涉着刘云自己。

    "我想再试试。"刘云说。

    "我能明白你,我考虑的是他的身体情况,再来一次手术"

    刘云祈求般地看着侯博。

    "准备吧。"说话时候博移开自己的视线,他觉得自己多多少少被刘云感染了。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和理解。我很幸运,有你这样的同事。"刘云说完离开了办公室。

    在洛阳的床前刘云站了一会儿,洛阳一次也没有睁开眼睛。他的面色苍白,不停地出汗,护士告诉刘云已经出现过昏迷,然后把刚刚送来的血培养报告交给了刘云,刘云看了一眼,下意识地晃了晃头,好像有人狠狠地打了她一下。根据报告结果她必须做出的诊断是霉菌性心内膜炎,死亡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她把报告单叠好,揣进大衣口袋,手指碰到了另外一张纸,她掏了出来,是洛阳第二次手术前写的纸条。"我不后悔"这几个字在刘云的脑海里荡来荡去。

    侯博走了进来,他看了看洛阳,然后对刘云说:

    "现在肯定做不了,看看明天的情况,行的话,咱们就做。为了保险起见,把明大的手术推一下。"

    "你不马上走吧?"刘云问侯博。

    "干吗?"

    "我出去一趟,一个小时以后就回来,这儿你先看着,好吗?"刘云说。

    侯博点头。

    刘云离开医院,立刻打车回家取存折。当她找到家里的全部存折时,犹豫了一下,奇怪的是娄红的话又在她的耳边响起,好像这声音要提醒她一辈子,这钱不是她的,尽管她现在拥有着。但是刘云顾不上想更多,她有的只是直感,这钱用在洛阳的手术上,没什么不妥。

    她拿上存折,离开了家。

    刘云去银行取钱。回到医院,先去收款处交了钱。她说是替病人家属交的。然后她去等电梯,心里很慰藉。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刘云来到监护室,她看到侯博和另外两个医生背对着她站在洛阳的床前。

    "怎么样,好一点了吗?"刘云轻松地问。

    大家都回头看她,但没有人回答她的问话。刘云好像立刻明白了一切。她稍稍瞥了一眼洛阳的呼吸机,上面所有的显示灯都灭了。

    "五分钟前。"侯博轻声说。

    "为什么不呼我?"刘云间的时候声音也很轻,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她声音中透出的只是极大的遗憾。

    "太快了。"侯博又说。

    侯博试试拉刘云离开。刘云对他点点头,说自己还想在这儿呆会儿。

    站在洛阳的床前,刘云脑袋里差不多是空白。她还没让自己适应洛阳的死亡。她曾多次替洛阳这个可爱的年轻人设想过他的未来,当一个受欢迎的老师,娶一个可爱的妻子

    现在,那么突然老天就把一切都截断了,无论洛阳想做什么,能做什么,他都不再有机会了。这时,刘云心里升起厌恶,"为什么不给人一次机会呐?!"她在心里大叫起来。

    刘云回到办公室,还没有坐下来,护士小周进来。她看周围有人,就压低声音在刘云的耳边说:

    "白冰和她的几个同学来了,她说你前两天说,也许今天他们能见见老师。"

    刘云躲开小周,奇怪地看着她。小周以为刘云不喜欢人家在她耳边说话,有些不好意思:

    "对不起。"然后她又说,"学生一片好心,就是想给老师打打气,鼓励老师一下。"

    刘云笑了,笑得很嘲讽,好像在说,这些孩子幼稚得可笑。

    "要是不行就算了,我让他们回去。"小周觉得刘云的态度让人讨厌,便想打退堂鼓。

    刘云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开了办公室。她来到病房外面,看见白冰和另外的同学等在那里。

    "就你们几个?"刘云问。

    "还有好几个,在公园里,老办法。也怕人太多不好办。"白冰解释说。

    "跟我来。"

    刘云把这几个学生带到公园,汇合了另外的同学。刘云看着眼前等着她说话的学生,时间的感觉飘忽得像一条柔弱的细线,在离她眼前不远的地方被风挂在空中。她觉得眼下的自己眼下的学生眼下他们所在的公园都缺乏质感,不给她带来任何压力。

    "你们的老师刚刚去世了。"刘云平静地说。

    大家依旧安静地看着刘云,好像根本没听懂她的话。

    "这不可能,我舅没跟我说。"侯博的外甥首先打破了沉默。

    有一个女生哭了。

    "你们干吗让老洛死了,不是说这病能治吗?!"一个男生把哭泣的女生推到一边,大声问刘云。

    刘云没有理他,好像他不过是一个常见的无理取闹的患者家属。

    除了白冰,女生都哭了。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总是女人先正视残酷的事情,尽管男人一直叫她们弱者。

    男生几乎都走开了,他们互相不说话,在周围转悠。妈妈们说的话这时候生效了,别哭,儿子,男子汉不哭。

    侯博的外甥走近挤在一起哭泣的女生,胡乱地对她们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让她们别再哭了。

    "我们能见见老师吗?"他走近刘云说,口气像是在怀疑刘云撒谎。

    "他死了。"

    "那也见。"另一个男生受到影响,大声对刘云喊了一句。

    刘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好像很在乎学生对她的态度。

    "求求你,刘医生,让我们看老师一眼。"白冰没有哭,她拉起刘云的手摇晃着,恳求着。

    刘云感觉到她的手像冰一样凉。

    "跟我来。"刘云说完走在了前头。

    她把学生带到医院的后院,这里是去太平间的必经之路。他们等了大约有半个小时,在学生开始不安的时候,太平间的那个老头儿推车出来了。车上躺着一个蒙脸的人,学生马上围了上去,挡住了老头儿的去路,但没人更靠前。

    "干什么,还敢挡我的车?"太平间的老头儿总是与死人打交道,所以有不同常人的勇气和角度。

    学生回头看刘云。

    刘云走到车前。推车的老头儿跟她打声招呼。刘云掀开白单子,然后又盖上了。

    "是洛老师,相信我,他已经死了。你们不要再看了。"刘云说。

    学生都没有动,对死者的恐惧压过了对死者的热爱。

    老头儿要把车推走,白冰走了过来。

    "让我看看老师。"她说话的时候,手已经掀开了白单子。刘云立刻又把白单子盖上,把白冰揽到怀里。

    白冰在刘云的怀里痛哭起来,别的同学随着也哭了。刘云像柱子一样站着,示意老头儿把死者推走。看着离开的推车,学生的哭声连成了一片。白冰突然挣开刘云,要去追赶:

    "让我再看他一眼,让我"

    刘云用力抱着她,不让她过去。老头儿见状,更加快了回太平间的脚步。白冰努力挣开刘云:

    "放开我,为什么不让我见他,我跟你说过,我爱他,我爱老师,你不能想象吧,你不能想象我有多么坚强,你根本就不能想象。因为老师我得好好学习,我永远都不想让他失望,因为老师,我也得克制自己,不让他发现我对他的感情,我得装出比别的女生更疏远,因为老师对所有的女生都是一样的,我知道,他从没特别地看过我一眼,我并不好看,所以他没觉得我比别的女生更可爱,他表扬每个女生的优点我什么都知道,可我说服不了自己,我爱老师,我没有办法,我知道这是不应该的,不对的,可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让我再看老师最后一眼吧,求求你,我挣不开你,我没劲儿了。"白冰在刘云的怀里无奈地安静下来。她无力但伤心地哭着。

    同学们都围上来,大家没有因为白冰的表白而有不好的感觉,大家都试图安慰白冰,没有人嫉妒,好像大家都在惋惜,老师活着的时候没多注意到白冰。

    "我们也爱老师。"一个女生把头伏到白冰的背上,低声地说。

    "我真的爱他。"白冰没有抬头,埋在刘云怀里呜咽地说。

    男生都站在一两步远的地方,安静肃穆地看着聚在一处哭泣的女生,任何人的脸上都没有迷惑或不解。爱,在此时,在此处,以各种理解被解释着,广义的,相对的,人对人的,我对你的

    有很多人活着,从生到死,一次也没有往深想过,什么是变化。他们以为搬家调动工作,结婚生孩子,甚至换了一身新衣服都是变化。不错,这也是变化,但还有另一种变化,变化了之后,你可能还住在老地方,干着老工作,穿着旧衣服,但你却是一个新人,新的生命在旧的躯体里开始了。这样的变化往往在巨大的痛苦和震动之后才能得到,残酷的是,并非每个经历痛苦和震动的人都能得到这样的变化。于是,好多有心人想到了神,想到了上帝。

    上帝爱每一个痛苦中的女人,但却不能把每个痛苦中的女人带到获得新生的路上。所以除了上帝,还有你自己。

    刘云回到家里,又给自己做了不健康的方便面条。她把方便面稀里糊涂地吃了下去,吃完之后,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突然觉得胃非常不舒服,便立刻跑到厕所。她吐出了胃里的全部东西,最后是胆汁。她冲掉了池子里的呕吐物,坐到地上,她觉得浑身能产生力量的器官都坏了,她软得像一摊肉汤。

    她这样坐了一会儿之后,伸手扯下一块手纸擦了擦嘴。当她把手纸又丢进便池,看着水洇湿了手纸,接着又没入水中时,她想起了洛阳停止呼吸之后苍白但却平静的脸庞。

    刘云受不了了,她又想呕吐,可她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她跌坐到地上,手捂着脸大哭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到最后,她没有力量再哭下去,也不再有眼泪。她忽然就停止了哭泣,然后坐在地上反应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有些摇晃地回到客厅。身体里面依旧空空的,十分虚弱,但同时她也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清楚。面对洛阳的死亡,她意识到的惟一结结实实的东西是,她并不比洛阳多一条命。如果她现在这样下去,那么最后她面对自己的死亡时,就永远不可能安静。她觉得自己直到现在还没开始真正的生活。

    她要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