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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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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向文成给武备写完信,眼前变得一片漆黑。他对秀芝说:“秀芝,今后我眼前不再有白天了。”

    秀芝早就发现向文成眼睛的变化,她发现他把摆在眼前的冀中导报翻过来掉过去就是不看,便知道他不是不想看,他是看不见了。秀芝看着向文成只暗自掉泪,向文成却还是摸索着报纸不放手。他把从前他看过的旧报和没看过的新报分开摆放,又拿起几张新报对秀芝说:“把这几张给我念念吧。”秀芝犯了难,心想这是怎么了,难道不知道我不识字吗?正在纳闷儿间,向文成又说:“你也不必犯难,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也算是个近墨者了。我没有考过你,我估计你识二百字只多不少。识三百字就可粗读文章了,你试试,不认识的字我递说你。”向文成和秀芝说话,不看秀芝也不看报纸,两眼只看着屋顶。秀芝无奈,展开一张冀中导报“念”起来,这张报纸上有欧洲战场上的新闻。秀芝没念过报纸,但她知道念报要先念标题。她对着一行大标题念道:“欧洲前线大”她不认识“大”字后面那个字。向文成看着房顶说:“那是个‘捷’字,一个提手,这边像个‘走’字,可不是走,念捷。捷就是胜利的意思。”秀芝说:“捷报也是这个捷吧?”向文成说:“对,也是这个字。捷除了当胜利讲,还当‘快当’讲,常说快捷就是这个捷字。”秀芝不认识“捷”可知道捷报。近来捷报越来越多,有首歌唱道:“捷报捷报碉堡又攻克了,捷报捷报县城也拿下了”秀芝接着把欧洲大捷的文字磕绊着“念”完,又念下一篇。她对着标题念道:“苏联元师华西”向文成截住她说:“那不是个师,是个帅,只比师少一横。这是华西列夫斯基元帅的事,你快念吧。”秀芝又磕绊着念起来。向文成从这段文字得知,苏联元帅华西列夫斯基已从欧洲战场调至远东战场。听完这个消息,向文成对秀芝说:“这消息看来只是人事调遣,其实这里面可有了大学问。华西列夫斯基为什么能从欧洲调回来?这说明那里不需要他了。为什么不需要他了?因为欧洲战场的战事已接近尾声了,就是说德国战败已成定局,这老华才能拔出腿来远东,远东就有好戏看了。”现在向文成愿意把华西列夫斯基元帅叫做老华,他这样叫显得挺亲切,就像他管尹率真叫老尹。

    向文成既已知道老华到了远东,就又迫不及待地问秀芝,问她这张报纸上的标题还有没有远东或者日本两个字。秀芝挨着往下找,原来就在“老华”来远东这篇文章的下面还有几个大字:“苏联对日宣战”这几个字虽然也不小,但排在了老华来远东的下方,秀芝发现这几个字也就晚了一步。她把这个标题念给向文成,向文成一惊,对秀芝说:“报上这个安排有问题,这么大的事怎么放在这么个不显眼的位置。”秀芝说:“字倒不小。”向文成说:“字不小位置不对也不妥。这报上的文章是各有其位的,就像一家人排辈分,谁在哪儿就得在哪儿。办报办报办的就是这个规则。这苏联对日宣战是世界上的头等大事,这老华来远东不过是这里面的一环。没有苏联对日宣战,哪有老华的来远东?往下念吧,快啦,快啦!”向文成这“快啦”指的是日本人的末日。他让秀芝继续念报,不再提远东、老华和日本,只提醒秀芝在报上找兆州两个字。说:“兆州这两字你横竖是不生。”秀芝把报纸反了个面儿找兆州,她找到了,有段豆腐块大小的文字说,适应抗日形势的发展“兆州代安日军据点被攻克”向文成说:“我就猜着该有代安的事了。还有哩,你找吧。”他说的还是兆州。秀芝又在报上一阵寻找,果然又有了兆州的事。文章说的是兆州前大章战役。前大章战役是八路军一次有准备的围歼战,如同苏联战场的斯大林格勒战役。斯大林格勒战役扭转了欧洲战局,前大章战役也扭转了兆州的抗日形势。笨花的金贵就死于这场战役。那天金贵的尸首运回笨花,下葬时,金贵媳妇哭得死去活来,不顾村人的劝阻,非要往金贵的墓穴里跳不可,哭着喊着:“金贵我要跟你走呀!”消息传到向家,秀芝对向文成说:“她跳的哪门子,金贵又不稀罕她。要是小袄子跳还差不多。”向文成说:“其实,她俩谁也不跳,金贵媳妇就盼有个人拉住她哩。小袄子要是还活着更不跳,她准保躲得远远的。”

    现在秀芝一念到前大章战役,又想起金贵媳妇要往墓穴里跳的事,向文成想的却是这一张报纸显示了一个世界,从欧洲一直显示到兆州的代安和前大章。向文成想着,就催秀芝接着在报纸上找,说:“你念了欧洲,念了兆州,你还隔着地方呢。”秀芝问她隔着什么地方,向文成说:“你还隔了县一级。报上不能从欧洲一跳跳到村镇,代安和前大章再重要也是个村镇。我估摸,河间和安平的事也该有了。”秀芝按向文成的指示在报上找河间和安平,她真找到了。她把报纸翻了几个个儿,说:“总算找着了,在这儿呢。”秀芝找到八路军攻克河间和安平的消息,很是喜出望外。她喜的是这两个县城被攻克了,她喜的是,这是她用自己的眼睛从字面上认出来的。她暗自高兴着,她终于有机会认识了自己的阅读能力,这能力是伴随着一条条胜利消息被证明出来的。她又拿起一张报纸要念,向文成却说:“先停止吧,刚才你念的这张分量可重,能顶平时的好几张。行了,这就大局已定了。”他嘱咐秀芝,再来了新报纸千万保管好了,近期的报纸一份也不要丢,把形势连起来看,才会越看越明白。

    抗战以来,邮路不通,向文成订不到别的报纸,就只剩下这一张冀中早报。这冀中早报,铅字被印在窗户纸一样的纸上,版面也不似先前的申报热闹,没有市井的花边新闻,也没有梅兰芳牌的香烟广告。但向文成很看重这张报纸,他觉得这是自己人办的报纸,上面的文章条条都可信赖。

    向文成养病,照顾不了世安堂,秀芝就把世安堂的门打开做些清扫。遇有乡人找向文成看病,秀芝还是热情地带着病人来找向文成。若是同艾遇见看病的同乡,她就会把乡人截在院里询问病情。待她对病症有所“判断”时,就说:“不用找文成了,跟我来,吃一剂六味地黄丸吧。”边说边把人带进世安堂拿药。同艾这些年身子软弱,吃了不少汤药、丸药,也是久病成医了。但她“行医”是有分寸的,六味地黄丸属调理药,适度调理对病人总不会有害处。她只把世安堂那些温和的调理药开给乡亲,她愿意儿子向文成有更多的时间安静地调养自己。她给乡人包好六味地黄丸,还不忘嘱咐一声,吃时如果用两盅黄酒做引子,效果会更好。

    喜人的消息越多,后方医院就越加忙碌。有战事就有伤员,战事多伤员就更多。后方医院所到之处,常常是整个村子都成了病房。后方医院还住在代安。

    日本战俘松山槐多也一直跟着后方医院活动,目前他快要成为一名外科医生了。他穿着八路军的军装,身系白围裙,挨家串户地为八路军伤员打针换药,看上去和八路军没什么区别。村民们大都不知道他是个日本人。关于他的去留,上级找他谈过几次话,松山槐多表示他决心要留在后方医院。他工作积极,对人和蔼,和大家相处得很友好。他平时少言寡语,和有备单独相处时,话才多起来。他喜欢操着他所掌握的汉语,和有备无拘无束地交谈,只在取灯牺牲以后,他才远离了有备许多天。那时他不敢再接近有备,他知道他的同胞抓住有备的姑姑都干了些什么。那些日子有备对槐多也变了态度,他沉着脸,看见槐多只当没看见。松山槐多很苦恼,后来他终于想出办法改变了他和有备的关系。一天早上,有备睡觉醒来,发现枕头边上有一张纸,他一看便知这是槐多本子上的纸。有备拿起纸来看,纸上是一幅画,画个日本兵跪在地上,脊背上写着松山槐多,画旁还有标题,标题是:“日本人认罪图”有备拿了这张画去找槐多,槐多对他说,纸上的松山槐多并不只是槐多一个人,他代表全日本,总有一天日本会向中国认罪的。

    有备原谅了槐多。他对槐多说:“你不要躲着我了,我想清楚了,我对日本人的仇不会记在你的身上。现在全世界都在为我取灯姑报仇呢。”

    槐多哭了。

    这天上午,有备和槐多为一个伤员换完药往回走,不知不觉走到村外的梨树趟子里。代安村正处兆州梨区,村子被梨树包围着。这里的梨属兆州的上好品种雪花梨,听代安人说,哪棵梨树都有几百年。正值七月,梨只待成熟,槐多和有备不断用手扒开挡住他们去路的树枝朝梨园深处走。槐多问有备:“有备,你说现在是我带着你走,还是你带着我走?我是个日本战俘,你是个八路军。”有备说:“依我说,都可以。我是八路军,可你的岁数比我大呀。”槐多笑了,说:“你的回答是很机智的。”他们走到梨树趟子深处,就着一块细砂土坐了下来,梨们齐着他们眼睛,槐多伸手托住一个青梨说:“那时候,我们面前要是有个青梨就好了。”槐多一说那时候,有备就知道他说的是战前“那时候”是指他的一次旅行。槐多去东京学美术以前,在属于长野县的信州念中学,家里还有当农民的父母和一个妹妹。父母努力培养着槐多,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公司职员。槐多也希望按照父母的意愿考取大学,报答父母的厚爱。可是中学里有一位姓加藤的老师却把他带上了学习艺术的道路。为了培养槐多对美术的兴趣,加藤不辞辛苦,经常自己出资赞助槐多到各地去看美术展览。有一次他们在京都看一个叫“二科会”的法国画展,就在这个展览会上加藤老师还为槐多买了一本德富芦花著的自然与人生的书,这是一本描写法国画家柯罗的书。一次画展一本书,终于使槐多下定决心去考东京美术专科学校了。有了决心,接下来便是在这种决心鼓动下的旅行。加藤老师是决心要让他的学生认识日本的山川之美的。加藤又邀请了两个学生,他们一行四人由加藤老师带着,在一个假期走遍了长野的山山水水。他们的同学中还有一位女生,这给他们的旅行增添了浪漫。他们一路走着、画着,大自然,、友谊和爱情常使槐多激动得不能自制。说到爱情,槐多总要解释一句:“其实我那叫什么爱情,只不过是对那位女生的倾慕罢了。我倾慕人家,可人家并不倾慕我。我看见人家心就跳,可人家就知道为我们烧水做饭,饭熟了就喊:‘喂,我说槐多,你不吃呀?’那是我正在山上看着她发楞。”有备说:“正在倾慕?”槐多说:“正在倾慕。”自此有备脑子里便多了一个形容词叫倾慕。

    “其实饭也没什么好的,也就是农民的饭食,煮萝卜。”槐多说。他手托眼前的青梨,又想起了那次的旅行。是啊,那次要是有个梨该多好。有备也替槐多想。槐多说:“其实萝卜在我们那一带算是最好的食品了。”他说,每逢他放假回家,母亲也是早早煮好一锅萝卜等他回来。

    听见槐多说萝卜,有备插话说,他爷爷就喜欢种萝卜,可他奶奶说,爷爷总也种不成。槐多没有询问有备的爷爷种萝卜的事,因为他又想起了他们那里的芥末。他对有备说,他们那里除了萝卜还有芥末。离他们村子不远有个地方叫穗高町,专门种植芥末,穗高町的芥末全日本有名。槐多问有备兆州有没有芥末,有备说,兆州也有芥末,长得和油菜差不多。待芥末开了花打了籽,把籽轧成末,就是芥末粉。槐多说,穗高町的芥末不这样,不吃籽,专吃根,把根轧成芥末酱。你到穗高町去参观,农民做的芥末酱可以随便品尝。“好吃呀!”槐多说。

    槐多给有备讲萝卜和芥末,每次都能讲出联系着萝卜和芥末的许多故事。故事把有备带到一个个不可知的神秘地方,就像槐多的美术学校一样神秘:画室总连着天窗和模特儿,教具总连着阿波罗和双面女神。萝卜和芥末总连着日本的山川和槐多的“倾慕”

    槐多的话题大半都结束在他的应征入伍,当时他是东京美术学校西画科三年级的学生。他有一副叫静的作品画了长野县的黑姬山,刚刚参加完学校的年展,他便应征入伍了。他们从神户上船向中国开拔时,加藤老师到港口来送行,还不忘送给他两个速写本。他倾慕过的那个女生也来了,她没有学美术,现在她已是加藤夫人。原来在那次旅行中她倾慕的是她的老师加藤。可槐多一点也没有忌恨加藤和那个女生,他对有备说:“自作多情的事是常有的。”

    槐多的描述,有备并不是都懂,但槐多还是像面对大人一样向有备倾诉。他手托着兆州的青梨,又给有备讲了些旅行、萝卜和芥末。天近中午时,他们才回村,在村口碰见了西贝时令。

    槐多不认识西贝时令,西贝时令却认识他,敌工部早就注意过这个日本人了。时令的眼光先在槐多身上扫了一下,就转向有备说:“邻家,你看巧不巧,我正找你们哪。”

    有备立正似的冲时令站着。他和时令虽然是邻居,但岁数相差太大,平时相互少言语,现在时令突然一叫他“邻家”他还是有几分拘束。他立着正说:“时令叔,你找我?”时令的眼光又从有备转向槐多说:“找你也找他。”槐多和有备都觉出事情有些奇怪,正在不知如何答对,时令又说:“走吧,有备先带我去找孟院长吧,孟院长会把以后的事告诉松山槐多同先”时令想对槐多称同志,又想称先生,却半途而止。

    槐多一个人回住处,有备领着时令去找孟院长。时令一边走着,和有备拉家常似的说:“要不是在村口碰见你,找孟院长还不好找哩。代安这么大,有咱笨花村五六个大。先前我只从据点跟前走过,没进过村。”

    时令见到了孟院长,他并不忌讳有备的存在,就把来找松山槐多的目的告诉了孟院长。原来敌工部还兼管做日本战俘的工作,目前抗日既已进入反攻阶段,就需要动员一切力量同日本人作最后决战。军区就有个由日本战俘组成的反战同盟,为抗日工作作了不少贡献,松山槐多虽不在反战同盟之列,但上级已经得知此人有争取的可能,就让时令来给松山槐多交代一个任务:现在兆州的据点大部已被攻克,只剩下孝河以南沙河店据点的日军还在负隅顽抗。县大队几攻不下,便想利用一下槐多,让他配合县大队的攻击,作一次对敌人的“喊话”争取让日伪军放下武器投降。只要他同意了,喊话内容让他自己定。

    孟院长欣然同意时令的要求,和时令一起去给松山槐多布置任务。时令把任务向槐多作了交代,槐多非常愿意去沙河店喊话,当即就跟着时令离开代安向沙河店急行。行前时令让孟院长派一个人和槐多同行,孟院长派了有备。

    沙河店是个和代安相仿的大镇,在县城以南,与高邑、元氏两县交界。日本人很重视对这里的经营。据点上驻扎着日本一个小队,村里还驻着警备队的一个中队。兆州人都管这里叫小兆州。现在县大队把沙河店包围了三天,几攻不下,双方均有伤亡。

    松山槐多和有备在时令的带领下,经过半天的急行军,赶到沙河店已是夜里。一路上槐多酝酿着他的“喊话词”他决定循序渐进,他准备先给他的同胞讲世界形势,讲完形势再讲日本国内因为战争所造成的悲惨景象。最后,他要劝他们投降,说沙河店已经是兆州的一个孤立据点,唯有投降才是唯一出路。最后,他还要为他们唱一首歌,便是那首小小的晚霞。这首在日本家喻户晓的童谣,唱的虽是夕阳中乌鸦想回家的事,但也正符合现在走投无路的日本兵的心情。唱完歌他还要再喊:“同胞们,连乌鸦都回家了,我们这些本来就有家的男儿,也赶快回家吧!”

    时令把槐多和有备领到据点的隔离沟以外,槐多和有备按部队的命令趴在隐蔽处。有人交给槐多一个铁皮大喇叭。这天夜里分外漆黑,四周一片寂静。连续了几天的枪声暂时平息下来,敌我正在对峙。这时,松山槐多的喊话声突然从隔离沟这边升起来,他把一路酝酿的喊话词抑扬顿挫、充满感情地送上空中,送上了据点。他一遍遍重复着他对同胞的规劝,喊话过后,四周仍然一片寂静。松山槐多显得更加动情了,再喊时,他那男中音般的语调差不多变成了朗诵,然后这朗诵终于又演变成了歌唱,他唱起了日本人家喻户晓的那首童谣小小的晚霞。他唱着想着:歌中唱的那映着晚霞、衬着寺庙钟声的乌鸦和孩子们都回家了,他那些被包围在据点里的同胞们也一定想回家的。

    在松山槐多的歌声结束的一瞬间,据点上突然亮起几盏探照灯,这探照灯一齐射向了黑暗中的松山槐多。显然,槐多在喊话时,敌人准确地判断了他的隐蔽方位。随着探照灯的骤亮,一排机枪子弹雨点般地向槐多射来。有备和槐多都听得清楚,这是日本人的歪把子机枪。此时这枪声听起来就像一个不怀好意的女人的狂笑。随着这“女人”的笑声,紧挨在槐多身边的有备仿佛听见槐多倒吸了一口气,接着他的身子便冲有备倾斜过来。已经有了战地收治伤员经验的有备判断出了他身边发生了什么——槐多中了子弹。他先把槐多拖出几步,然后把他背起来,竭力要跑出敌人的火力圈。又有枪声响起,子弹落在他们周围,但有备已经把槐多背进一块庄稼地里。他放下身体绵软的槐多,小声叫着“槐多,槐多!”可槐多不呼吸也不说话。几个战士赶过来,时令也来了,他们都意识到,据点上的日本人是决意要结束他们这位同胞的生命的。

    有备扳住槐多的肩膀一阵摇晃,槐多的身子却更软了。有备想哭,想喊但都不可能,泉涌似的眼泪淌出来,他拽住袖子擦擦泪,赶紧打开急救包给槐多包扎。可是天太黑,他找不出他的伤口在哪里。更重要的是,包扎对于槐多是无济于事了。

    很快,东方就显出鱼肚白,有备终于看见了槐多的伤:原来他身上有许多弹孔,仅头部就有三处,有一粒子弹打穿了他的帽子——他那顶东京美术学校的黑制帽。有备这才注意到,槐多来喊话之前,是特意戴了这顶帽子的:他头上有个“美”字,他要用“美”来提醒他的同胞,是回家的时候了。帽子美,小小的晚霞也是美的。

    时令和有备又返回了代安,他们是护送着槐多回来的。后方医院为槐多举行了一个八路军规格的埋葬仪式:他被两匹中国白布缠身,一口就地买来的杨木棺材成殓了他。墓地设在代安一个坐西朝东的土坡上,孟院长特意为槐多选择了这个土坡。他愿意让槐多朝着东方,朝着太平洋上那个岛国——日本。全医院都参加了槐多的葬礼。入殓时,孟院长发现有备手里尚有一顶槐多的黑制帽,他让有备把帽子也放进槐多的棺材。有备当着众人,向孟院长请示说,他愿意服从命令,他又愿意留下那个“美”字帽徽——本来他是想连帽子都留下的。孟院长想到槐多生前和有备的友情,就答应了他只留下那个帽徽。同时,孟院长还把松山槐多的两个速写本也送给了有备。

    有备时常打开槐多的速写本翻看,那是一个学习美术的日本青年对战时中国农村的描绘:兆州城,柏林寺,拉碾磨的毛驴,卧在门口的狗还有不少中国男女老少的肖像。槐多竭力要把一个正经历着战争伤痛的中国画成一片和平景象,也许那才是他心目中的中国。有一幅画是槐多精心画出的,有备知道他一连画了好几天——那是笨花村的全景,当时松山槐多就是坐在有备家大西屋房顶上画笨花村的。槐多在画面上记载的是:“昭和二十二年五月画于兆州笨花村,这是我的小朋友向有备的村子。”当时向有备并没有意识到他将要和槐多交朋友,但是槐多已经把他当作朋友了。有备每逢翻到这一页,总要念上几遍槐多写下的这段文字。每次,当读到“朋友”两个字时,他都会想起松山槐多教过他的日语“朋友”这时他就情不自禁地说出了“道莫塔其”而在以前,当着松山槐多,他从没有说过“道莫塔其”

    有备把“美”字缝在他的皮挎包上,有不认识这个标志的人问他,这是个什么标志,有备不作回答,因为他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对谁都能说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