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小说网 > 麦秸垛 > 第九章

第九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春节快到了,大芝娘抱着五星在炕上说话。

    那天大芝娘从队部抢出五星来,便没往小池家还。小池爹娘太老了。

    "老爷儿正南了,做饭呗?"她问五星。

    五星不篬胳膊不蹬腿,也不说话,只把后脑勺往大芝娘胸前蹭。这胸脯还是那么肥大,那里仿佛永远会有充盈的乳汁。乳汁就要迸射出来,能喷小五星一脸。

    大芝娘摸透了五星的脾胃。五星得了大芝娘的滋润,脸比花儿离村时鼓峥了许多。当初,五星不爱吃饭,每天光喝几口菜白粥。大芝娘掰一小块饽饽塞在他手里,五星攥着那饽饽就是不吃,从早晨攥到中午,一脸愁苦相儿。大芝娘往饽饽上抹了黄酱,夹上葱白,五星攥起饽饽放在鼻下闻闻,还是不吃。急得大芝娘忙去供销社给五星买饼干,买回来解开纸包双手捧着,叫五星自己抓。五星冷眼望着那珍贵物件,连手都不伸。

    大芝娘拍着炕席说:"可怜见!真把我愁死?这么个吃法,多咱才能长成个男人,口安?"

    五星听懂了大芝娘的话,鼻子一皱,嘴一咧,"哇"的一声啼哭起来,脸更黄了。

    大芝娘赶紧把五星揽进怀,撩开衣襟叫他叼奶头,那大而实的奶头。"委屈了我孩子!委屈了我五星!"她轻轻地摇着身子,摇着五星,摇得五星住了嘴。五星抽噎着,那奶头直在嘴里逛荡。

    小池来了,看个小坐柜坐下,望着五星那一脸愁相,忽然对大芝娘说:"婶子,我记起来了,这小人儿怕不是也喜好辣的吧。"

    大芝娘立时被提醒起来,抱着五星走进知青点,见了杨青,急得话都跟不上了。

    杨青把大芝娘让进屋,问:"婶子,这么急,有事儿?"

    大芝娘说:"有点儿事,找你,找点儿东西。"

    "找什么你就说吧。"

    "是这么回事。"大芝娘说,"花儿那工夫害口,不吃东西,不是找你讨换过辣椒酱?这孩子现时也不吃东西,莫非也随他娘?"

    杨青明白了,赶紧从桌上拿起半瓶豆瓣辣酱,举到大芝娘眼前说:"咱试试。"

    杨青用指尖从瓶里勾出一点辣酱,在五星眼前晃了晃,五星的一双小眼马上就亮起来。杨青把酱抹进五星嘴里,五星便咂摸着嘴,高兴地又举胳膊又弹腿,张开嘴还要。

    大芝娘乐了,杨青也很高兴。一个女生跑进伙房掰了块饼子,抹上辣酱递给五星,五星使劲攥住那饼子,张大嘴就咬。

    "瞅瞅,这么个没出息的货!"大芝娘乐着,拍着五星的屁股。

    几个男生、女生都把自己的"存货"拿出来,交大芝娘带回家去。

    五星胖了,笑时脸上连褶子都不显。小池来了,大芝娘对小池说:"忙抱五星进城照张放大相吧。挂在家里谁看着都喜兴。"

    小池嘴里"嗯哪"着,抬头看见大芝娘那一镜框相片。镜框玻璃被烟熏火燎,里面的人很模糊,分不清谁是谁。只看见有人笑,有人不笑。不知怎么的,小池忽然觉得花儿也在镜框里,她身子很笨,最模糊。小池把眼从镜框上挪开,对大芝娘说,他正在家起圈,是出来找铁杈的。说完便起身出门。

    老爷儿真地正南了。大芝娘松开五星,到院里麦秸垛上撕几把麦秸,回屋填进灶膛点着,火苗一哄而起。大芝娘趁着火势,再塞上一把棉花秸。被引着的棉花秸在锅底下噼噼剥剥直响,屋里显得很热闹。

    五星仰着脸在炕上踢腿。

    知青点传来练队的脚步声。尘土飞扬。

    又过了些天,知青大院空了。分了红,每人又分了二斤棉花,十来斤花生,人们回城过年。

    沈小凤不回家。

    几个女生开始劝说。沈小凤还是不肯,说:"我知道你们怕我出事。你们不是不放心吗?这么着吧,我先走,我有地方去。"

    沈小凤真地卷起铺盖卷儿就往外走。女生们跟到街里,看见她进了大芝娘的门。

    杨青说:"既然她是进了大芝娘的门,咱们也就放心了。"

    沈小凤走进大芝娘家,一眼就望见了冲门那个被掏空了一半的麦秸小垛。她不再往里走,声音哆嗦着叫起"婶子"。

    大芝娘高声应着,从灶坑站起来,看见是抱着铺盖卷儿的沈小凤。

    "婶子!"沈小凤又叫。

    "忙进来,有话屋来说。屋来!"

    沈小凤进了屋,仍然抱着铺盖站着。

    "想和婶子就伴儿啦?"大芝娘去接沈小凤的铺盖。

    沈小凤犹豫着松开手,站在当地不动。

    "忙坐下。我再多添一瓢水,咱娘儿仨压吃。"

    大芝娘去添水,沈小凤倚着炕沿坐下。她看见五星冲她笑,就去捏五星的脸蛋儿说话。

    大芝娘在外间不停地拉风箱,伴着风箱的节奏说:"一口猪杀了一百五,这集刚卖了半扇。剩下半扇,一半拿盐搓了腌起来,一半咱娘儿仨留着过年,打着滚儿吃也吃不清。"

    沈小凤和大芝娘一起吃,谁也没有提那件事。

    沈小凤在大芝娘家住下来,从年前一住住到二月二,闺女回娘家的日子。

    晚上,大芝娘睡得很早,晚饭前就铺好了被窝。被窝里放一只又长又满当的布枕头。沈小凤盯了那被磨得发亮的枕头看,大芝娘说:"惯了。抱了它,心里头就像有了着落。"

    沈小凤并不完全能够体味大芝娘的"着落",那个又大又饱满的枕头只叫她又想起自己那生涩、迷茫的爱情。她常常在半夜醒来,每次醒来都看见大芝娘披了袄,点着油灯坐在被窝里纺线,纺累了就再去和那枕头亲近,然后坐起来再纺。直到窗纸发白。

    黑夜,端村人都见过大芝娘窗纸上的亮光,都听见过那屋里的纺线声,却很少有人了解大芝娘为什么不停地纺线,就像没人能明白那个大而饱满的枕头在她的生活中有什么意义一样。对于大芝娘来说,也许没有比度过一个茫茫黑夜更难的事了。她觉得黑夜原本应该是光明的,于是她才发现了自己那双能做事的手。她不停地做着,黑夜不再是无穷无尽。她还常常觉得,她原本应该生养更多的孩子,任他们吸吮她,抛给她不断的悲和喜,苦和乐。命运没有给她那种机会,她愿意去焐热一个枕头。

    纺车一次又一次叫醒了沈小凤,又一次次催她睡熟。有一夜她梦见和陆野明结婚,婚礼就在端村,一切规矩都是端村的老规矩。她被杨青搀着,踩着红毡,从女生宿舍走到男生宿舍,腰里掖了大芝娘塞给她的一本黄历。她牢记着大芝娘嘱咐过她的话,一进门就要将那黄历压在炕席底下。她照着做了,那炕席底下铺着麦秸。陆野明正对她笑,她终于看见了他的笑容。她很幸福。人们很快都不见了,原来他们给了他和她机会。他拥抱了她,那拥抱温柔而又有力,她的心颤抖着,用双臂绕住他的脖子县"知青办"的干部冲进来了。

    沈小凤醒了。醒着,哭着,紧闭起双眼。她想再做一次哪怕是同样的梦。

    纺车吱吱地叫。

    大芝娘说:"闺女,忙醒醒。准是做了噩梦。"

    "婶子,不是噩梦,是好梦。"沈小凤睁开眼说。

    "好梦、噩梦左不过是梦。梦见他了?"多少天来,大芝娘第一次提起他和她的事。

    "嗯。"沈小凤说。

    "人活一世,谁敢说遇见什么灾星。一个汉们家。"大芝娘停住话头,停住纺车,摘下一个白鸭蛋似的线穗子。那穗子已放满一个笸箩。

    "婶子,那不怪他,怪我。"沈小凤说。

    "他不知道要挨批判呀?让一个闺女家受牵连。"

    "我不在意这个。"

    "不在意也是闺女家。有二十啦?"

    "过了年就二十。"

    "看,二十岁的大闺女让人家审问。"

    "我不怕。只要以后我是他的人,我不怕人家审问我。"

    "闹不清城里怎么提倡,村里要是有了这事儿。那男的不娶也得娶。"大芝娘说。

    "都得娶?"

    "不娶,算什么汉们家?叫闺女嫁给谁?"

    沈小凤再也睡不着了。度过了被审问的日子,她仿佛掉进了一个无底洞。现在大芝娘才又给了她新的勇气。天明她给他涂涂抹抹地写了一封信。

    写信费了半天时间,她不知道怎样称呼他。她不想连名带姓一块儿叫,那样太生硬;她又不敢另叫他的名字,也许他会恼她。于是她开头就写:"你一猜就知道我是谁。"她继续写。"发生了那样的事,我并不后悔。我爱你,这你最知道。我有时表现不好,喜好和人们打闹,但我是干净的,这你最知道。自从那件事后,更坚定了我的决心。我要永远和你在一块儿,这你最知道。平时你不爱搭理我,我不怪你。都怪我不稳重,这你最知道。现在我和五星一起住在大芝娘家,我尽可能的每天都很高兴。真希望你们过完年就快点回来。给我写一封信吧,盼望来信。"

    写完信,沈小凤借来小池的自行车,去县邮局粘牢信封,粘牢邮票,把信投进邮筒。她终于体验到寄信的愉快。

    寄完信,她又去县城商店给大芝娘买了桃酥,给五星买了糖块,给自己买了漂白线和够做两对枕头的白十字布。

    晚上,当大芝娘的纺车又开始响时,沈小凤在被窝里问大芝娘:"婶子,我想问你个事。"

    "就等你问哩。"大芝娘摇着右胳膊,甩着左胳膊说。

    "我打算绣两副枕头,绣什么花样合适?"

    "男枕石榴女枕莲。"大芝娘立时就明白沈小凤的用意。

    "去哪儿找花样?"

    "我给你替。"

    第二天大芝娘就给沈小凤替来了花样。

    一个正月,沈小凤坐在炕上绣枕头。在石榴和莲花旁边,她还组织下甜蜜的单词,用拼音表示出来。把大芝娘看麻了眼。

    一个正月,窗纸上有时有阳光,有时有寒风。有时没有阳光,也没有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