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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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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医生的判断只是一家之言,对o的赴死之困仍是众说纷纭。不过,几乎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相信:o已经不爱z了。人们在这一点上毫不费力地取得共识:七年中,从崇拜到失望,从失望到不堪忍受,o对z的爱情已不复存在。而且这样的共识,或是从语气里或是从表情上,似乎常常流露出一点儿先见之明的自得,不能说是快意——毕竟那是一件让人痛惜的事,但却很像似一道难题终于有了解,虽然是出乎意料地残酷。

    但是迷雾远未消散。雨是停了,可天仍然阴着,云层很沉很厚。

    比如o的遗书,谎言吗?“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要是我有力量再爱一回,我还是要选择你。”o不是能说谎的人,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候。或者只是为了给z一点儿安慰?还有,如果她不爱画家了,如果仅仅是不堪忍受那“征服”以及“寒冷的燃烧”了,她为什么不离婚?o绝不是那种被传统妇道(从一而终)束缚的女性,以往的离婚是最有力的证明。如果她还爱着z,那个死亡的序幕又怎么理解?而且在那序幕与死亡之间,o几乎没说什么话,从始至终不做辩解。或者,以死来表明自己的清白?可那显然不是仓促的举措——那条漂亮的鱼早就准备好了,已经晾干或焙干装在一个小玻璃瓶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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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的同母异父的弟弟hj说:“别人很难想象0曾经对我哥有多崇拜,简直简直就像信徒对上帝。是不是t,我没夸张吧?”hj笑着问身旁的t,同时指指t:“反正她从来没对我那样过。”

    那是o去世不久,hj和t从国外回来,据说是要在国内投资办一家欧洲风格餐馆。t还是出国前那么年轻,领着儿子。男孩儿会说汉语,但是一着急就是满口的外国话。

    hj说:o给hj写信时不止一次说起,像z这样才华、毅力兼备的人实在不可多得,才华毅力兼备而又贫寒不移、俗风不染的人就更少,至少在o的视野里没有第二个。

    t说:有一次o给t写信说,她做梦也没想她会得到这么完美的爱情,她引了一句古诗“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说“金凤玉露”是有点儿俗,但“胜却人间无数”真是千古绝唱,她说诗人一定有过跟我现在一样的感受,否则不可能写出这样的诗来。当然那不光是性爱,不光是快乐,那是爱情是幸福,这时候你能想到的就只剩了这两个词:爱情,幸福。不过“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两句固然也不错,但是她说她真是希望“朝朝暮暮”既是“两情长久”又能朝夕不离。她说只要能每天看着z画画,生命之于她也就足够了,只要能一辈子都在z身旁,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的举动,闻着他的气味,照顾他的生活,对命运就绝不敢再有什么奢望了,否则简直就是不识上帝的恩情,简直就是虐待上天的厚赠。不过这是否已经是奢望了呢?她说,她幸福得有时候竟害怕起来,凭什么命运会一味地这样厚待我呢?

    “我哥那个人,唉,怎么说他呢?”hj摇头叹气,再说不出什么。

    “他们两个的责任,依我看是他们两个人的责任,”t说“其实他们俩谁也不大懂爱情。”

    “t现在是爱情专家,我常常聆听教诲,”hj变得比以前诙谐了。

    t说:“他们俩,一个需要崇拜,一个需要被崇拜,需要崇拜的那一个忽然发现她的偶像不大对劲儿了另一个呢,看吧,他或者再找到一个崇拜者,或者在自恋中发疯吧。”

    “你们呢,很平等?”我问。

    “岂止平等?”hj说“我们俩志同道合,都是女权主义者。”

    t也笑了:“我不过是比他泼辣”

    “岂止岂止,您太谦虚了,是厉害!”hj又转而问我“您可能听说过我的长跑史吧?”

    “曾有耳闻。”

    “在第十五章,您可以翻回去再看一下。到现在我还是那么跑着呢,威信已经全盘出卖,可一直也没从追求者的位置上跑出来。不不,别误会,这是我的自由选择。”

    “那是因为你太窝囊了,”t大笑着说“不过你一直都有你的自由,你不承认?我强迫你了吗?”

    “当然没有。我已经强调过了,我是一个自愿的女权主义之男性信徒。”

    “您还是那么相信平等吗?”t问我“您不如相信自由。”

    这时他们的小儿子问我:“你会武术吗?”

    “他觉得在中国,人人都必定会武术,”t说,脸上掠过一缕伤感。“唉,他也许注定是个外国人了,我们俩还是常常想回来,总有一天要彻底回来。”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o对z的崇拜变成了失望?”我问。

    “是从什么时候大概谁也说不清。最明显的是上一次我们回来,o跟我们说起了一件事嘿,还是你说吧。”t让她的先生说。

    “o也是从我爸那儿听来的,本来我妈不许我爸告诉别人,可是有一天我爸又喝醉了,我妈不在家,正好o去了,正听见我爸坐在屋里大骂我哥,说他竟然对人说我妈是我们家的保姆。”

    “怎么会呢?”我说。

    hj:“这事你最好别去问我爸,你除了听他大骂一场也听不到别的。是这么回事:我们的一个英国朋友来中国,这个英国人差不多算个画商,本人也是个艺术家,我希望他能去看看我哥的画。我跟他说起过我哥,他很感兴趣。我觉得我哥的画真是挺棒的,要是能拿到欧洲去说不定一下子就能成名。说真的,我哥确实是在用心血画画,我没见过谁像他那样的,或者说是用生命在画,这得公平,确实o说得不错,像我哥那样又执著又有天赋的人不多,每画好一幅他就能大病一场,就能瘦下一圈去。他没上过美术学院,也没拜过什么名师,就是自己画,我从小就见他整天在画画,把我妈给他的饭钱省下来买画彩买画具,从小我就总听我姐姐说他是天才,他肯定能成功”

    hj:“可是那次,z,我哥,竟向我的那个英国朋友用英语介绍我妈说说她是我们家的仆人可我爸是懂英语的,尤其听得懂‘servant’这个词,我爸几十年前就是在一个英国牧师家里当仆人的呀!”

    hj:“那天,那个英国人正在我哥那儿看他的作品,我妈去了,给我哥送去刚蒸好的包子,因为那几天o不在家,好像是去了南方。真是难得那天我爸随后也去了。我爸刚要进门就听见屋里我哥的那句介绍,声音不大,但是那样的介绍对我爸来说真是太熟悉了。就像人家叫你的名字,声音再小你也立刻就会有反应。我爸立刻站在门外不动了,听见我妈还在向那个英国人道歉,说是不知道有客人来,包子拿来的太少了。我爸跳进屋去,一句话不说揪着我妈就往外走”

    t:“o对我们说这件事的时候,脸上毫无表情,一副疲惫的样子。”

    hj:“我相信那是真的,我哥他干得出来。他这么个‘高贵的伟人’,怎么能有那样一个又老又邋遢光会蒸包子的母亲呢?尤其是在一位英国绅士面前。我妈早已经不是年青时的样子了,几十年的磨难,她完全像个没有文化的老太太了。你见过我哥画的一幅题为‘母亲’的画吗?对,那才是他要的。他希望母亲永远是那样,他梦里的母亲永远是那样,这我懂,这其实挺让我感动。可是,‘他希望母亲永远是那样’和‘他的母亲必得是那样’,这之间的不同你能明白吧?微妙的但是根本的不同!他爱的不是母亲,他爱的是他自己!他当然也希望母亲幸福,可主要是,他希望他的母亲不要损害了他的‘高贵的形象’。他小时候不是这样,小时候他只恨我爸。可后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看得出来,他也嫌弃我妈,他嫌弃我们这个家。”

    t:“我先生还是去找z说了这件事,骂了他,z一言不发。”

    hj:“别难为他,一言不发在他已经是极限了,他就是哭也绝不会让别人看见。这辈子我就骂过他这一回,从来都是他骂我。”

    t:“听说他后来给你妈道过歉,没有别人的时候,给你妈跪下了。”

    hj:“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t:“o不让我跟人说,o哭着要我保证不跟任何人说。o说否则z要恨死她的。当然,妈是原谅他了,妈肯定会原谅他的。”

    “o也原谅他了吗?”我问。

    t摇摇头:“o什么也没说。我问o,你原谅z吗?o毫无表示,一动不动坐了有半个钟头,然后就走了。”

    hj:“可能就是这件事,让o对z失望透了。就是从这以后,o给我们的信里常常谈起佛教。然后,在她死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再没收到过她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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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的继父仍然是那家小酒店里的常客,不过不拉二胡了,醉了就骂z,似乎这比拉二胡要省事,而且过瘾。

    “别跟我提z,提他我就来气!”其实是他自己要提。

    “那个混蛋,虽说不是我亲生的可是他妈的倒是像我一样坏,也像我一样娶了个好媳妇儿,可是他可不像我这么懂得自个儿的福气,放着好日子不过,作——!”

    小酒店的门窗都换成了铝合金的,桌椅摆布得像是一节火车车厢,灯比过去亮得多,墙上贴了壁纸。常来喝酒的人里z的继父当属元老,元老渐渐地少下去,少壮的正逐步老起来。戏也还是唱“样板戏”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一并成了古董,被怀念。唱戏之外是发牢骚,什么都还是过去的好,现在的东西里唯不骂电视机,但骂电视里的节目,从新闻到广告,直骂得屏幕上只剩一片“雪花”z的继父仍然受欢迎,过去人们爱听他的二胡,现在以同样的热情赞赏他的畅骂。

    “我死都对不起z他妈,这我明白。可她那个混蛋儿子,什么样的女人能跟他过得下去?我不过是喝喝酒,他呢?整天什么也不干光是画他那些神仙也看不懂的玩艺,看得懂的东西他就会画光屁股的女人,真人似的那么大一丝儿不挂,瞅着都冷。黄色?顶他黄!我就纳闷儿扫黄怎么就不扫他?小摊儿上的黄色挂历都给扫了,可也邪了——怎么他那些玩艺儿就能挂到美术馆去呢?男的女的还都去瞧,要我说还不如逛窑子去呢,画得再像也是假的不是?”

    酒还是“二锅头”好,还是不紧不慢地喝,酒和骂都要有恰当的停顿,利于品味。下酒的菜呢,仍是花生米、松花蛋、猪头肉而已,但无论哪样都不如过去,日子总是他妈的一天不如一天。这里边似乎隐含了这样一种心理准备:倘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就怕死的时候更劳牵挂。

    “这下子踏实了吧?老婆走了,一甩手,走个干净。我早瞧他没那个福分!多好的媳妇儿呀,家里家外什么事儿不得靠她?眼瞅着她这几年都累老了。z那小子什么也不干,厂子里的职位也给弄没了,几年都不上一天班,谁还侍候他这么个大爷?一个钱都不挣,倒让老婆养活着,他哪点儿像个男人?他妈的他高雅了,倒让个女人受苦受累供着他,除了画画就是听音乐,酒喝得比我的好,衣裳穿得比我讲究,总这么着什么样的女人受得了哇?我要是让女人养着,我就没脸不让她去上别人的床!你们没瞧呢,一盒磁带十来块,还不都是o挣来的钱买的?可他呢,‘刺儿——’一声,剥下上面的玻璃纸来,说是有多么潇洒,‘刺儿——’一声又剥开一个,说是有一种快感。他妈了个x快感,这又不是脱女人的裤子”

    城墙早就没了,拆了,城墙的位置现在是环城路,终日车流如潮。那条小街盼望着拆迁,盼得更加苍老了,所有的房子都已残破不堪甚至歪斜欲倾,拆迁的消息不断,唯其不断,实现的日子便总也不来。不过也有好处,一座座老房现在都面朝大道,装修一下门面便可做买卖,于是小食品店、小饭馆、小修理部、小发廊纷纷开张。但是买卖不能做大,投资不宜太多,真要是拆迁呢?

    hj要找别太听他爸爸的话。“他又醉了。不过他现在老了,倒是总说起对不起我妈的话,一喝醉了就这么说,o死后他更是说得多,说我们家的女人都是好女人,我们家的男人没一个像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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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不管是因为z令她过于失望,还是因为所谓“生命的终极意义”让她掉进了不解的迷茫,看来f医生的判断都是对的,她的赴死之心由来已久,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但是,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个赴死的序幕呢?

    诗人l说:是的,o已经不爱z了,但她不愿意承认。她不愿意承认她为之付出全部心血的爱情不过是自己的虚拟。她不仅是口头上不愿意承认,她的意识里也拒绝承认,但是在梦里她会承认,在梦里她能看见一切真实。所以在第十九章她看着z的那幅画时她感到无比的寒冷,因为,她孤独的心一无所依。

    l说:“我想她一定常常做恶梦,当然这已经无从证实,o死了,只有z知道,但是z绝不会说。”

    l说:“关于o的死因,绝不要全听f的,这个医生中了哲学的魔,满脑子形而上。爱和死都不是那么形而上的,都是再情感化不过的事情,再有血有肉不过的东西,再真实、具体不过的感受和处境。生,其实是非常有力量的。只要还有爱情,我是说具体的爱情,你就不会去死。博爱可能是我们的理想,它的可望而不可即有时候会让我们觉得活得荒唐,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一块让我们感到亲近和坦诚的地方,我们就不会去死。你会为一个形而上的推理去死吗?你可能会因此想到死,但你不可能因此就去死。想死和去死之间,其实遥远得很哪。”

    诗人说:o的这一次爱情其实早已经完结了,但是她不愿承认,她被z的某种所谓魅力拿住了——你得承认z的魅力,就像一个君王,一个君王他总是有其魅力的,但那不是爱情,那儿并没有心的贴近和心与心之间的自由。说o不愿承认,不如说她无能承认。可是,她是一个人,一个真确无比的人,一个感受到寒冷和孤独的人,像所有的人一样,她本能地渴望着温暖的依靠,她的心和肌肤都需要一个温暖而实在的怀抱。

    诗人说:“我说过,梦不骗人,梦是承认一切真实的。我记得在第三章,在o的死亡序幕中她是喝了酒的,酒是不顾现世逻辑的,酒是直指人心的,是梦想的催化剂。因此她投入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那是必然的趋向,虽然那可能是一个偶然的机会。那不是她的意志所使,而是情感的流泄,是酒神的作用,是梦想的驱动。”

    l说:但当那件事发生了之后,o发现,死的机会不期而至,她感到一切都可以结束了,一切都是这样荒唐,这么地说不清,唯有死变得诱人。死是多么好多么轻松呀,它不再像一头怪鸟那样聒噪,它就像节日,就像一个安静爽朗的清晨送来的一个假期,一切都用不着解释,那是别人听不懂的。她之所以说她还是爱z的,或者是为了安慰z,或者是因为那一个逃之夭夭的男人更是让她轻蔑,或者干脆是对所有男人——当然也包括wr--的失望。如果爱情不过是一种安慰人的技术,不过是解决肌肤之渴的途径,如果连她自己也逃不出这样的魔掌,没有自由也没有重量,一切都是虚假的、临时的,她还能指望什么呢?那时就只有死是温馨的。

    l说:“这就是那个死亡序幕的原因。o真是一个勇者,为我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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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导演n说:“关于o自杀的具体原因,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不过我倾向于诗人l的推测。”

    n说:一个那么狂热、果敢地爱过的女人,一个把爱情看得那么纯洁、崇高的女人,如果要去死,肯定,她是对男人失望透了。一个对她的爱人那么依重、那么崇拜、那么信任的女人,如果自杀了,原因是明摆着的。像f那么冷静,那么懂得进退之道的人很少,那样的女人就更少。女人一般不像男人那么理性,这是她们的优点也是缺陷,所以她们爱也爱得刻骨铭心,死也死得不明不白,她们天生不会解释,没有那么多逻辑依仗。

    n说:“我注意到,在第十八章里有这么几句话:‘性乱的历史,除去细节各异,无非两种——人所皆知的,和人所不知的’,‘l有这样一段历史,为世人皆知,z可能也有那样一段历史,不过少为人知’。”

    “不过在第十九章,z已经向o解释了这一点。”我说“那不可能成为o自杀的原因。”

    n说:“但是z说,‘那只是性的问题,与爱情无关’,说他‘不曾向她们允诺过什么’,还说他‘现在也不允诺’。”

    “这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吗?”我问。

    “z的两个不允诺是不一样的。”n说“先是对‘她们’不允诺,就是说对‘她们’仅止于性,不允诺爱情。后是对o不允诺,可是对o不允诺什么呢?”

    “你是说,他可能仍然有什么其他的性关系?不不,不会,z那时已经很有些名气了,他对自己的形象非常重视。”

    “他过去也很重视,所以是‘少为人知’,不是吗?可o不是那么狭隘的人,她不会对z过去的行为耿耿于怀,至于他们婚后嘛好吧,先不说这个。但是,你认为,性——当然除去嫖娼——真的仅仅是性吗?不,绝不。在这一点上我同意c,也许还有l--性是爱的仪式。性,尤其对已婚者来说,或者是爱的表达,或者是相反的告白,没办法,这是一种既定的语言逻辑,能够打破这个逻辑的人我还没见过。o可能会容忍,很多女人都可能会容忍,但是正像l长诗中的那些女人一样,她不可能无动于衷,她在梦里不可能还会那样容忍。就是说女人并不太看重男人的性的贞操,但是她看重那个爱的仪式,看重那个仪式的重量。除非她是神仙,可是神仙会自杀吗?”

    “你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吗?关于z,你都知道什么?”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爱情的根本愿望的就是,在陌生的人山人海中寻找一种自由的盟约。我还知道一种虚伪。那种事先声明的‘不允诺’我很熟悉我知道有一个人也是这样说。不,别问他是谁是的,他们真是很像,都把自己的形象看得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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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当然不是指f,f医生是对n允诺过的,但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n已经很久没有f的音讯了。

    那么n指的是谁呢?

    写作之夜,与z很像的人只能是wr。童年时代他们就曾在我的印象里重叠,现在,他们又要在“很重视自己的形象”上重叠了。写作之夜的原则依旧:谁一定就是谁,在此并不重要,因为说到底,写作之夜的男人和女人都不过是我的思绪。

    那么就是说:很可能,n与wr有过一段恋情。而在写作之夜,一切可能都是真实,一切可能都与真实等量齐观。

    wr的官运曾一度受阻,他好像是碰到过一个悖论:你是坚持你的政见而不惜遭到贬谪呢?还是为了升迁而放弃你(认为正确)的政见?任何一个高中生都能义正辞严地给你一个光彩的回答。可实际并不那么简单,wr的实际的悖论是:如果你被贬谪,你就无法推行你的政见;你若放弃你的政见呢,你要那升迁又有什么用处?

    这悖论让wr苦恼不堪,甚至心灰意冷。这时候他才发现,并不是什么事都可以依仗权力的,权力首先就要有所依仗。这时候他才发现这个城市之大,以及其中的生活之纷繁丰富,他好像才回到人间,才从世界的隔壁回到人间的生活里来。他心里有了一种莫名的悲哀或者荒诞感。这时候他才看见,在这喧嚣的城市边缘,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寂静的古园。

    有一天傍晚,他心事重重地走出家门。落日又红又大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走进了那园子,一下子便呆愣住不动了。不,树林他见得多了,比这更高更大;寂静和荒芜他也见得多了,比这更深更广。他望着祭坛,他看见了祭坛上的o。

    o正走上祭坛,步履悠缓,衣裙飘动,长长的影子倒在祭坛的石阶上。

    wr的心一阵抖:怎么偏就碰上了她呢?好几年不见了,怎么偏偏在这时候她就来了?是她来了,还是我来了?于是wr明白,在悲哀和荒涎的这些日子里,他一直都在想念着什么了。而且,悲哀和荒诞未必全是因为那个悖论,在那个悖论之外他还听见一个声音在问他:你真的回来了吗?你是仍然在世界的隔壁,还是已经回到了人间?

    他向那祭坛走去,拾级而上,直走到o的影子里才站下。这时他心里一凉:原来不是她,不是o,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这是n,wr以为是o。

    n向他转过身来,定睛看了他一会儿。“您是wr同志吗?”

    wr感到一阵眩晕:她怎么认识我?真的是o吗?她变得这么厉害了么?

    n做了自我介绍,然后说:“真是巧极了,在这儿碰上您。我去找过您,您很忙,都是您的秘书接待的。”

    “噢,”wr这才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您找我有什么事?”

    “您现在有空吗?”n问“您要是有别的事,我能不能跟您另约个时间?”

    “呵,没事儿,我随便走走。”

    wr不住地打量n,心里问自己:o有姐姐吗,或者妹妹?又一遍一遍地回答自己:不,没有,o是独生女,兄弟姐妹都没有。但是wr木由得很想多和这个陌生的女人攀谈几句,因为因为毕竟连她的声音也这么像o。

    “有什么事,您说吧。”

    “是关于一个剧本,嗯我想拍的一部电影,我认为本子很不错,但是厂领导那儿通不过。我想请您看看。”

    “为什么?什么原因通不过?”

    “也许,仅仅就因为这个题材本身。”

    “什么题材?写的什么呢?”

    “写一个女知青,对,所谓‘老插’,她现在已经回到城市了,可是她有一个孩子留在了她当年插队的地方。”

    “为什么?”

    “是个私生子。”

    “噢,是吗?孩子的父亲呢?”

    “不知道。据说也是个老知青。不过,现在就连他的母亲也不知道这个父亲在哪儿。”

    “那,这个孩子现在跟着谁呢?”

    “当地的一个老人。孩子生下来就交给了当地一个养蜂的老人抚养。不久他的亲生父母就都离开了那儿。”

    “他的母亲呢,为什么不把他接来?”

    “她不承认有这么个孩子。”

    “有谁能证明这个孩子是她的吗?”

    “剧本作者。她是以第一人称写的。她也是个老知青,当年和孩子的母亲一起插队,两个人同住一间屋子。孩子的母亲——就叫她a吧——当年带头上山下乡,被报纸宣传为‘知青典型’,在农村又是‘接受再教育的模范’,当过饲养员,当过妇女队长,当过民办小学教师,都当得好,多次被评为‘学毛选积极分子’。a的家里大概经济上不宽裕,从不给她寄钱来,一切都要靠她自己,她很俭朴,攒下钱还给家里寄。a平时不大说笑,但是在‘学毛选讲用会’上却是滔滔不绝,尤其对一些知青谈恋爱嗤之以鼻,您可以想象,当然会说那是资产阶级的什么什么,那时候就是这样,‘爱情’这个字眼儿差不多等于黄色。谁也想不到a会有什么恋情。别说异性朋友,a连同性朋友也几乎没有,勉强算得上朋友的也就是这剧本的作者了。可是,一个雪夜,剧本作者——叫她b吧——睡下了很久还不见a回来,睡醒一觉还是不见a回来,b不放心,提着马灯出去找a。伸手不见五指,远处是大山、森林,近处是荒旷的原野,下着大雪,b在一块巨石旁边找到了a,那石头很高很大,暗红色,有四五层楼高,在背风的这一面b先看见了一片血迹,然后看见了a,听见a在呻吟。b吓坏了,以为a被野兽咬伤了,举灯细看,才发现a正在生产您想想看,同在一间屋里住着,b竟一点儿也没发觉a早已怀了孕。可能因为是在冬天,人穿的衣服很厚,那地方的冬天很长。b把a和孩子都拖了回来。a本想不要那个孩子的,以为那个风雪之夜会立刻把他带走的,可那孩子竟活下来,不哭不闹光是笑,招人喜爱人的生命力之强常常出人意料。b帮a瞒着这件事,瞒过众人,但孩子的爸爸是谁a到底不说。几天后,深夜,来了个男知青,长得高高大大,他来看孩子,显然他就是孩子的父亲;b不知道他的名字。过了几天,仍然是个大雪纷飞的晚上,这男知青和a一起抱着孩子走了,据a说是交给了一个好心人——一个养蜂的独身老人。此后不久就开始招工了,a应招去了很远的南方,再没回来过。又过了一些日子,听说那个男知青也走了,不知道去了哪儿。他们走后,b在那个养蜂老人那儿见过一个男孩儿。再后来,b也离开了那儿。几年后b回去看望插队的那个地方,又见过那孩子,已经三、四岁了,跟着那个养蜂的老人住在树林中的小木屋里。b有一天在城里碰见了a,这又是几年后了,a和b都回到了故乡。b对a说起她见过那个孩子,说起那孩子已经长得有多高了,长得有多么漂亮,有多么讨人喜欢,但是a一声不响,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说,好像根本没听见。当然,她肯定是听见了,她一个字都不说恰恰说明她是听见了。”

    “我可以去找这个a,她叫什么?”wr问。

    “找她?”

    “对,让她认这个孩子!”wr说“她应该把孩子接来,户口我可以帮助解决。”

    n惊讶地看着wr,笑出声来:“这是电影呵,wr同志。”n没想到这个wr同志竟这么天真、可爱,竟有这么一副女人似的软心肠。

    216

    这个a走进写作之夜,让我想起了z的异父异母的姐姐m。m已经回到了这个城市,而且已经回到了天国。

    这些年里m走过了很多地方,在很多地方居住,调换过很多次工作,最后终于回到家乡,回来时是独身一人。就像一首流行歌曲里唱的那样“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m回来了,快四十岁了,费了很多周折才在一所小学校里有了职位,托人送礼,又有了属于自己的一间小平房,看来可以安居乐业了。但是,好日子似乎刚刚来了,癌症也紧跟着来了。世界上就有这么苦命的人。或者是,世界上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以m的形象走进了我的写作之夜。

    m会个会就是那个a呢?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无论如何,那个出生在荒原的孩子在我的印象里与m联系在一起了。是与不是都不值得猜想,因为这写作之夜,m便有了同a一样的插队史。我有时想,m之所以不认远方的那个孩子,就是因为她的癌症提前到了。她听b说起那个孩子时之所以一言不发,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活不久了,而一个在荒原上长大的孩子到这城市里来未必就是一件好事--她可能是这样想,而且她相信,那个养蜂的老人是她平生所见的最善良可靠的人。

    不过n并不像我这样看,n相信那个剧本里讲的并不都是如此善良的人性。她的电影如果能开拍,她说,你会看到比善与恶要复杂得多的问题。

    都是什么问题呢?不知道。那部电影终于没能开拍。

    m死的时候,z和z的母亲一直守在她身旁。她含泪对z说:“我早就知道你能做成大事。”她又含笑对z的母亲说:“妈,您看我没说错吧?”画家z痛哭失声。女教师o后来说过:z如果真心爱过谁,那就是m。o还说过:所以,z很少向人说起他的这个姐姐。

    对此,女导演n说:“不不,绝不这么简单。z有可能爱着m,但是他很少说起m,那更可能是因为m并不能为这位自命不凡的画家增添光彩,反而会有损z的形象。想想真是很可笑,男人都是这样重视他们的形象,以为他们的事业必要配备一种虚伪的形象。”

    n当然又是在指wr。

    217

    wr对n是不是爱情,wr从未明确说过,是的,他不允诺。但是wr并不爱他的妻子——就是o在wr的婚礼上见过的那个女人。o在那一瞬间的判断丝毫不错。因为,在与n同居的某个夜晚,wr说过:他现在好像才回到了人间,才从世界的隔壁回来,才有了人的生活。

    那是在北方的葵林里。

    wr瞒着他的妻子,与n一起到了北方的那个小城镇,正是葵花盛开的时节,小镇上昼夜飘扬着葵花的香风。他们在小旅馆里住下,一同过夜。白天,他们走出小城,走进葵林深处,蜂飞蝶舞,他们在那儿享受着暂短的欢乐与自由。那时n问过他:“可是你,爱她吗?”n是指他的妻子。wr没有回答。n也问过他:“你爱我吗?”wr说:“我很不喜欢这样的允诺。”那是热烈而疯狂的季节,不息的虫鸣浩瀚无边,葵花转动着花盘追随太阳,wr一时忘记了他的身份,或者他的使命。

    但是他们从葵林回到这座城市,热烈而疯狂的季节骤然结束。很多天,也许有两个多月,n一直找不到wr。他又忙起来,形势有了转机,那个悖论不再那么迫近了,仿佛有可能就此放弃wr了。

    n终于又见到wr的时候,wr虽然变得冷静了,但还是希望n能经常来陪伴他,偶尔把他困苦的白天带进销魂的夜晚。wr说:“就这样,好吗?”wr说:“我们互相都不必允诺什么,不必想得太多太远,也许我们永远就这样,永远就这样倒是很好。”就是说,他不能与那个女人离婚。为什么不能,他没说,他只是说他不能放弃他的工作。不能离婚和不能放弃他的工作,这之间有什么逻辑关系吗?

    n却狂热地爱上了wr,给他打电话,写信,去他办公和开会的地方等他蜚短流长,必定是这样,wr所在的机关里开始传说“wr同志迷上了一个漂亮的女导演”wr开始躲着n。最终让n清醒了并且轻蔑了wr的,是wr的一个小小的计谋:’wr邀请n赴一个晚会,n去了,但wr是与他的妻子同去的,晚会上wr同志不断向别人介绍他的妻子,并且当着他的妻子向别人介绍n——“我的朋友,电影导演”——神态坦然磊落,语气不亲不疏极具分寸。舞曲响起来的时候,他一次又一次地跟他的妻子跳舞,众目之下完全是一副相敬相爱的样子,没人怀疑这不是一对令人羡慕的夫妻。n明白,wr指望所有的流言蜚语就此失去证据。n随便跟什么人跳了几下舞,就离开会场,不辞而别。第二天wr打来电话。

    “n,我知道你会多么看不起我,我知道我的行为有多么丑陋,找不是要请你原谅,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自己的一切几十年前就已经被诚实出卖了,我早就不属于找自己了”

    “我猜,”n说“你一定是要提醒我‘注意影响’,还有,你是打的共用电话,对不对?”

    “毫无疑问,”wr在电话里苦笑了一下“你当然是把我看透了。这很好,也算是我没有欺骗你”“说得真妙,永远都是光明正大!”

    “可是我骗过的人还有一个,她她很像你,你们连声音都很像而且我没法告诉她那都是因为什么,她白等了我十几年”

    “谁?她是谁?”

    “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不要再有什么人像我一样,因为我他们不会再像我一样”

    “你太伟大了!”n挂掉了电话。

    n和wr的故事到此结束,或者是n对某一个男人的暂短而疯狂的恋情到此结束。猜想在这儿结束。这样的猜想,在写作之夜走向o和z,在我的印象里走向z的少为人知的某一个女人,以及z婚后少为人知的外遇

    218

    n说:o错了,她大错了,她可以对一个男人失望,但不必对爱情失望。不管你对多少个男人失望了,你都没有理由对爱情失望。因为爱情本身就是希望,永远是生命的一种希望。爱情是你自己的品质,是你自己的心魂,是你自己的处境,与别人无关。爱情不是一个名词,而是动词,永远的动词,无穷动。

    “你怀疑z在婚后,仍然跟其他的什么人有性关系吗?”

    n说:“这我可不敢说。不过,那个死亡序幕真是令人费解。如果是个以牙还牙式的报复,那可真糟透了,我是说o。我总想不通,那个序幕,为什么发生在那么容易被z发现的时间和地点?o应该知道,没有谁比她更应该知道,z绝不是那种宽容的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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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说:“不不,也可能o和那个男人之间什么事都没有。所谓的越轨行为,那只是z的猜疑,是他的愤怒所衍生出来的幻觉。”

    那个男人是谁?f说: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o以前的恋人,另一种可能,是o的前夫。无论是谁,o与他并不见得有什么越轨行为。那不过是一次礼节性的会面。只不过酒桌上的气氛过于客气,拘谨,言谈举止都精心把握着分寸,仿佛这聚会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来确定一种距离,关系不宜太近也不好太远。远了吧,有失气度,显得卑琐、心胸狭窄、不近人情;近了呢,又像对别人(画家z)不够尊重,没有规矩,或者居心叵测。所以这个人,他可能好几次想走却又没走,直到很晚。虽然是聚会,可在酒桌上他们就像是在市场上、大街上、陌生的人山人海中,彬彬有礼心存戒备肯定,这让o与那个男人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往日的一切好像都已无足轻重,形同儿戏,似乎早该忘记,心血枯焦也是枉然,心血枯焦也终会轻得随风飘逝。酒喝得很久而且毫无生气,时间太晚了,末班车过了,那个男人只好在那儿住下。但在夜里,往日会浮上心头,沉沉的往事会在夜深人静时统统跑出来,喧嚣不息也挥之不去。o睡不着,那个男人也睡不着,他们都有些话想单独说说,酒桌上的气氛是不宜说那些话的,但是往事总应该有一个庄重的结尾,总该让痴痴旧情保留住一点儿重量。这可能也是那个男人几次想走而终于没走的一个重要原因。那个男人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走进厅廊、走上阳台,一会儿又回到屋里o听见了,知道有些话是到了该说一说的时候了,就走去敲那男人的门。他们把门关上没有别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单独谈谈,不要打扰画家。但z生了疑心。z醒了,见o不在身边,他出去看一看,听见o和那个男人在一起,门关着,说话的声音很小,这情景确实也太容易让人生疑了。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声音这么低?说了多久了?为什么刚才不说,现在两个人把门关起来说?确实,这情景谁见了也可能要多想一点儿什么的。尤其是z,深入他心底的戒备就是不能再蒙屈辱,不能再受侵犯,不能被人俯视,别忘了他是要让人仰望的呀。这情景他不堪忍受,让他的联想疯狂地膨胀。之后的事,所谓那个死亡序幕,所谓o与那个男人的越轨行为其实都是z的幻觉,戒备和忌恨所生的幻景

    但o不愿解释,她厌恶解释,解释是肮脏的,辩白是不洁的,这样猜疑已经是不堪忍受的了还要再说什么吗?而且她知道无论是z,还是那个男人——不管是她以前的恋人还是她的前夫,他们听不懂她。

    o不解释,这在无论三个男人中的哪一个看来都等于默认。我想,如果是她的前恋人,她的前恋人一定会使劲解释,他为o的不解释而气愤,然后他一走了之。正像n所说的那样,他不能为这样的事影响了他的前程,他的形象已经受了损害,他知道碰上了两个不明事理的人了,再说什么也没用,不如一走了之。如果是她的前夫呢,她的前夫就可能是仓惶而逃,因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但也许,这正是他的报复吧,呵——但愿不是这样,但愿不要是这样吧。z呢?画家当然是气疯了,再难保持平素的高贵举止,这放在谁身上也是一样,更何况是他呢。z一定是感到受了绝大的侮辱,于是暴怒,疯狂,不能自制就在这一刻o看见了死的契机,她发现她很久以来就是在等这一天,这样的时刻,她可以了无牵挂地去死了。

    o不解释可能还有一个原因:使她的死与z无干,使世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她有罪,是她的不贞,一切都是因为她,她死有余辜,那样很快z就可以找到充足的理由摆脱开这件事了。她之所以等待一个有别人在场的时机才去享用那条鱼,也是为了不给z带来麻烦。而在她,一切蜚短流长都无所谓了,她早就想死了。唯一让她担心的是z,是z能不能从中摆脱,这就是为什么她最后说“你不要,你千万不要”她希望z不要怎样呢?z,你不要因为这件事而毁掉,死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z你要好好地活下去o也许想把一切都说个清楚:赴死之心为什么由来已久。但是晚了,来不及了,她的心魂已经走进另一种存在,来不及说清了,何况那是需要整整一生也许才能说得清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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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t又说:“很可能o心里还是爱z的。又爱他,又受不了他,o只是觉得自己没有力气了。”

    n也说:“是的,尤其是像o这样的女人,即便她会恨他,她也还是爱他。”

    t和n都提醒我们注意o给z的那句遗言:在这世界上我只爱你,要是我有力量再爱一回,我还是要选择你。

    t说:o在给她的信中曾经说过“我常常问自己,z爱我吗?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爱我这个人?每一次我都得到同样的回答,每一次我都相信,他是爱我的,z还是爱我的。”

    n说:这是女人们典型的自欺,其实o只是每一次都相信她还是爱z罢了。至于z是不是爱她,o要是不怀疑,又何必这样问自己呢?尤其她问的是“他到底爱不爱我这个人”这里面有着明显的潜台词。其实在第十九章里o已经感觉到了,z爱的是那座美丽房子里的女孩儿,甚至不是那女孩儿本人,而是由那女孩儿所能联想的一切,正像他说的,是崇拜和征服。z希望那座美丽房子里的人承认:是那个女孩儿爱上了他,是他们的女儿追求了他们所看不起的那个“野孩子”o呢,有时甚至觉得自己真的就是那个女孩儿。

    n说得不错,在我的印象里o好像一直对z有着负罪感,好像z不幸的童年都是因为o优越的童年造成的,z的寒冷的那个冬夜,正是由于与此同时o的那个温暖的周末所致。o觉得那颗被冻僵的心就是由于她,由于那座美丽的房子(仿佛o真的就是那个女孩儿),是那个女孩儿的家人,是包括她在内的人们把一颗清洁的孩子的心弄伤的是的,在赤裸的夜晚,最难设防的时刻,z不是终于问过o了吗:“你曾经住在哪儿?”在他要她的时候,昏眩的幻觉中,他的欲望也是在进入那座美丽的房子而不仅仅是在进入o。有一次o似醒似梦地回答他:“是的是的,我就是住在那儿,就住在那座美丽的房子里,住在那个冬天的夜晚。”z泪流满面,唯一一次忘记了他的尊严和征服,抽咽着说:“你们不要再把他轰走,别再让他一个人走进那个又黑又冷的夜里去好吗?那天你们把他轰走了你们说他是野孩子,现在你去告诉他们我是什么人,去呀去呀去告诉他们你爱我!”那一次o真是多么爱他呀,觉得z那颗心很久很久以前就是被她所伤,现在她要抚平那心上的伤疤,补偿他,加倍地偿还他,o甚至有了受虐的快感但是这样的坦诚只此一次,z不习惯这样,太多的信任让他发慌,害怕有谁会把他的秘密贴到墙上去,他要把屈辱和雪耻都重新埋藏起来,埋得深深的,让那些屈辱在黑暗的地方发酵,酿制他所需要的雪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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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j说:“不不,我要为我哥说句公道话,他并不是像别人想象的那样,只爱他自己。”

    hj说:他很小的时候,z就给他听z的父亲留下的那些唱片,听那个伊格尔王远征的故事。z说:“你听,这就是我父亲的声音,是他走在无人之地时的脚步声。”hj问:“那是哪儿?”z说:“北方的流放地。”hj永远记得z那时的目光,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眼睛里的颜色和那落雪的天空是一样的。z说:“他肯定要回来的,因为这儿有咱妈。我要是他,我死也要回来的。”

    hj说:“他恨我爸,不光是因为我爸是他的继父,而是因为我爸对我妈和我姐都太坏了。他恨我爸恨得毫无余地,本来他是最想出国的,但是他不去,因为那是我爸的关系,凡我爸爸的东西他碰也不碰。”

    hj说:z有一次对他说:“我再长大一点儿,我就要把你爸赶出去!”hj问:“为什么?”z拍拍他的肩膀说:“等你再长大一点儿你就会明白。”

    hj说:“他爱我妈。但是他讨厌那些张张扬扬地赞美着‘贫贱者’的画家。他说:‘他们真的是在赞美贫贱者吗?他们是借贫贱者来赞美他们自己!他们把贫贱者画得那么饱经磨难又贫贱不屈,好像贫贱者只是比别人多了一点儿皱纹和皮肉上的伤痕,他们倒是自己去做做那样的人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呀,不,他们不会去做的!他们不去做可他们又要摆出一副神圣的样子来歌颂贫贱者。’他说:‘这个世界上只有梵高和罗丹有资格去描画贫贱者。梵高本人就是被侮辱被损害的,罗丹他真正理解了贫贱者,你看他的老娼妇,那是歌颂吗?不,那才是爱呀!’”

    hj说:z也是爱m的,不是姐弟之爱,其实z是可以娶m的,他们没有血缘关系,青梅竹马,一直非常要好是呀,屈辱和雪耻,是雪耻这两个字把z的心咬伤了,就像z总在画的那根羽毛一样。hj说:那是一只被猎人打伤的大鸟掉落的羽毛,那自由的鸟曾经纯洁地飞着,想要飞向南方,飞向温暖,但是随着一声枪响那洁白的羽毛便失去了温度,飘落进阴晦和寒冷,但是它不能屈服,丝丝缕缕都在奋力挣扎

    n说:肯定,o非常希望z能像那唯一的一次那样,把那个冬天的晚上向她诉说,把他受伤的心向她敞开,那样的话o相信——女人总是这样天真——她就能医治好他的创伤,使那雪耻的欲望慢慢消散,z的火焰就会热起来,冰凌就会在他心里融化。’n和t都说:所以,o说她仍然爱z,那是真的。但是她觉得她已经没有这个力量了,如果她有,她还会爱他,把他温暖过来。

    至于死之序幕,n和t同意这样的猜想:o赴死之心久已有之,但那件事是偶然的,无论发生了什么没有,死机不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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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r说:“不不不,如果她仍然爱着,她是不会去死的。毫无疑问o已经不爱那个画家了,但她是不敢承认。因为她全部的生活内容差不多就是爱情,这爱情几乎成了她的一切,否定这爱情就等于否定了她自己的生命和历史,否定这爱情她就再也找不到精神依赖了。这种失落,或者绝望,是人最难以承受的”

    wr说:很少有人能具备这样的勇气:不仅敢于追求,而且敢于放弃,敢于否定以往的迷途,即便那是你曾经全身心投入的——无论是爱情,还是事业,还是理想或者主义——如果你发现它错了,你也敢于背叛它。这其实并不容易,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容易。敢于杀死自己肉体的人并不少,但是很少有人能够杀死自己的心魂迷途,关键是杀死了旧的又没有新的,那时他(她)们就要欺骗自己了,就要像抓住救命草一样抓住原有的东西,自欺欺人地说仍然爱那东西,仍然坚信那东西。wr说:这是最可怕的怯懦,是生命力的萎缩,是自新能力的丧失。o就是这样,她也许看不见,但更可能是不愿意看见——她实际已经不爱那个画家了。虽然她说她仍然爱他,但那是不可信的。她并不是有意欺骗谁,而是她自己也受着自己的欺骗,她不明白自己的真象。

    wr说:“o,她不敢承认旧的已经消逝,正如她不敢承认新的正已经到来。那序幕,无论发生了没有,无论发生了什么和到了什么程度,她的死都说明她不能摆脱旧的束缚,和无力迎接新的生活。”

    wr说:“我相信那个序幕是真的,并非偶然,那是人需要爱情和希望未来的本性注定的。不管在那个序幕里发生了什么,其实都是一样,都是证明旧的已经完结,新的正在召唤。o是处在这种‘忠于’和‘开创’之间,这是最艰难最痛苦的境地,她找不到出路于是心被撕成两半,她不敢面对必须的选择。无力选择爱的人必定选择死。这才是她赴死之心真正的由来。”

    wr说:“最可耻、可恨、可卑的是那个第三者。他如果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就是个十足的傻瓜,他要是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就应该大胆地干,别怕被世人唾骂,否则他就十足是个坏蛋。是他的逃跑,最终把o送上了死路。与他相比,至少在这一点上,那个画家当初做的要漂亮得多,这正是o爱z的原因之一,或许也是o‘仍然爱z’的原因之一,也正是o轻蔑那个逃跑的家伙的原因。”

    对wr的话,女导演n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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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疾人c倒是同意wr的某些看法,他说:“是的,爱着的人是不会自杀的,包括只爱自己的人。”

    残疾人c又说:“f医生在古园里的那些想法不容忽视,真的,我想f医生说对了,对爱和对生命意义的彻底绝望,那才是o根本的死因。”

    c说:那样的绝望,绝不会是因为一次具体的失恋。有些人,会因为一次具体的失恋去死,但o不会,她以往的经历可以证明她不会那样。能让o去死的,一定是对爱的形而上的绝望。如果爱的逻辑也不能战胜z的理论,如果爱仍然是功利性的取舍,仍然是择优而取,仍然意味着某些心魂的被蔑视、被歧视、被抛弃,爱就在根本上陷入了绝望。

    c说:不管o愿不愿意承认,她分明是看见了这种根本的绝望。因为,不愿意承认的东西往往是确凿存在的,理智不愿意看见的东西,本性早已清晰地看见了,意识受着欺骗,但潜意识不受束缚。实际上,o,她的潜意识一直在寻找着死的契机,或者是在等待赴死的勇气。理智不断告诉她“应该怎样和不应该怎样”这让她犹豫不绝;但本性却一直在对她说“真实是什么”因而本性执著地要宣布这真实:她已经不爱z了,或者,爱也是枉然,爱本身也是毫无意义。这样的宣布不管是对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需要一种语言或仪式。这语言和仪式能是什么呢?性!爱的告白要靠它,不爱的告白还是要靠它。

    c认为:性,可以是爱的仪式,也可以是不爱的仪式,也可以是蔑视爱的仪式,也可以是毁掉貌似神圣实则虚伪之爱情的仪式,也可以是迷途中对爱的绝望之仪式。

    那个死亡序幕,是哪一种呢?

    c说:“我想,那个序幕一定来得非常突然。但是它一出现,o就感到了,她宣布那种真实的机会来了。她曾胆怯地设想过这样的机会,现在它不期而至,它激起了o嘲笑爱情的欲望。我猜o绝不会爱序幕中的那个男人,o在那整个序幕中并不动情,而是怀着一种轻蔑的心理,要毁掉这一向被奉为神圣的仪式。这心理是:爱情原来也并不是什么圣洁的东西——不管是因为画家的少为人知的性乱,还是因为女教师对爱情的绝望,o都可能这样想。什么爱情,与这肮脏的占有是一样的!为什么要给它一个圣洁的仪式呢?不,应该还给它一种肮脏的语言。”

    c说:o在走向那个男人的时候,借着酒意,潜意识指引她去毁掉一个神圣的仪式,o的心里有一种毁掉那仪式的冲动,毁掉那虚假的宣告,毁掉那并不为z所看重的爱,毁掉那依然是“优胜劣汰”的虚假的“圣洁”毁掉那依然是有些心魂被供奉有些心魂被抛弃的爱情,毁掉一切,因为存在注定是荒唐的心灵战争,光荣在欺骗,光荣在卑贱搭筑起的圣台上唱着圣歌,毁掉这谎言是何等快慰!

    c说:那便是死期的到来。当z还没有发狂地举起拳头时,o已看见了死期的到来。在o的眼睛里,那也许是假期的到来,是平等的到来,是自由的到来。在那个世界里,不再有功利的纷争,不再有光荣和屈辱,不再有被轻视和被抛弃的心,不再有差别,那儿如果有爱,必是均匀地漫展,不要酬报,不要诉说,不要呐喊,不要崇拜也不要征服,她默默地存在着,真切而坦然,无处不在那才是爱情,才称得上是爱情,才配有一种神圣的仪式。

    c说:“当然,也可能是f医生说的对,那序幕中什么越轨的事情也没有。但是不管有没有,只要z认为有那就等于有,只要种种迹象使z相信有,那就是有。z质问o的时候o并不解释,o的不解释在z看来就是有,这样,o就仍然是做到了她所要做的告白。有和没有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o希望z认为有,那样,o就终于等来了赴死的时机。”

    c说:但是当o看到z那双迷茫的眼睛时,她又想到z将会怎样?想到一个心灵伤残的人,难道不是一个更需要爱的人吗?难道我应该就这样抛弃他吗?而且这时o才发现,她是恨着z的。那个序幕之所以发生在那样的时间和地点,正是o下意识的报复,她下意识想让z的高傲遭受打击,让他的理论遭到他的理论的打击。所以她说:“你不要,你千万不要”她不要他怎样呢?她希望他不要再次受到伤害,像他童年的那个冬夜一样。o躺在那里,灵魂正在走去另一个世界,她已经无力多说,但是她在想:我为什么恨他?我曾经那样爱他,现在为什么已经不爱了呢?因为他不好。可是,这还不是择优而取吗?优取劣弃,那么又与z的理论有什么不同?不不,爱,不能是对美好的人或物的占有欲,而应该是对丑恶的拯救!但是,爱,难道不包含对丑恶的拒斥么?可这拒斥,这样的取与舍,不又意味了高低之分和心灵战争的酿成么?那么爱,到底是什么?她能够像死亡一样平等、自由、均匀地漫展、无处不在么?——这便是o至死的爱的疑问。

    所以c猜想:“可惜o已经死了,她那么急着就去死了。要是她没死,如果她被救活过来,也许她终于能看见,那永恒的爱的疑问即是爱的答案,那永恒的爱的追寻即是爱的归宿,那永恒的爱的欲望正是均匀地在这宇宙中漫展,漫展,无处不在”

    224

    f也请我们注意o的那句遗言: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要是我有力量再爱一回,我还是选择你。

    f强调的是“在这个世界上”强调的是“这个世界”强调的是“这个”

    所以f说:“o是说,在这个世界上她没有力量爱了,但在另外的存在中她仍然在爱,仍然要爱。”

    c感动地看看f:“谢谢你,谢谢你f医生,谢谢你的这个解释。”

    f医生沉思良久,说:“可是,也许,并没有两个截然分离的世界。o,她就在我们周围,在我们不能发现的地方,司空见惯的地方”

    c说:“爱,也是在这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