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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狡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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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诗云:所求者何?其毛庬庬。谓彼狡矣,其行憧憧。

    小丫鬟雪念突然在我眼前出现,她目光呆滞茫然,似乎还没有从狐隐道法的召唤、转移中清醒过来。这般形貌,倒格外的惹人怜爱,尤其当我想到那个奇特的梦境,脑中将其与那茧中的有翼女两相合一以后,内心竟然呯呯乱跳,目光也牢牢盯在她的脸上,几乎难以移开。

    “这才是你所期盼的呀,大人,”狐隐在旁边轻声说道“爰氏女并非大人良配,何如抛开了去?”他的话语虽然很轻,落到我耳中却仿如霹雳一般,我猛然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狐隐慢慢站起身来,双手在胸前合拢,朝我深深一揖:“此中原委,且待在下明白禀告大人。在下非人也,是天地开创时一只老狐,食日月精华,修成人形,此来欲有求于大人,故久居府中不去”

    我“呼”地一声从席上跳了起来,几乎一脚踹翻两人间的几案——不,如果狐隐不是在开玩笑,说的是真的,那就无所谓两人,而是一人和一畜牲。“你、你、你,你是精怪,而非人吗?!”狐隐微笑点头:“在下故此假姓为‘狐’。”

    师祖棠庚曾经说过:“有情之物,感日月精华,历百年而得智慧,是为精;无情草木土石,历千年而得智慧,是为灵;人之殁也,其魂不散,起而作祟,是为鬼;六合之外,人所罕见,史所不传之物,是为怪。”眼前这个相貌绝美的青年,如果真是狐狸所化,那就应该是“精”了,但他自称生于天地开创时,也有可能是“怪”按照棠庚的说法,世间万物,若得天时、地利,经过长时间对日月精华的浸润,都有可能修得仙道,别说一只狐狸,就算无知无识的一棵树,一株草,也有可能化为妖物。

    比如我的妻子不,应该说是一体二化的她的一半,原本不过古代苹氏女族长的一滴血,内怀深恨,外感精气,竟能于一千多年后化而为灵。不过说也奇怪,虽然万物都有幻化的可能性,血而为灵前此听都没听说过,其它生物或非生物的幻化,典籍所不载,民间传说也相当稀少,只有狐狸化人,似乎各地都有类似故事流传。

    难道是因为狐狸比其它动物更为狡猾吗?是因为狐狸更具备所谓的“灵性”吗?我不知道,师父、师祖也从来没有提起过。

    狐隐的笑容显得极为温柔和蔼:“大人勿惊,在下若欲不利于大人,又何必托梦教擒崇韬?又何必自暴身份?”我听了这话,惊魂粗定。说得也对,就目前的发展来看,这只狐狸并没有伤害我,相反,反而送我极大功勋,让我一个无拳无勇的乡下之士,一步登天即将位列三公之尊。

    妖物能害人,也能助人,类似传说,民间不乏枚举,虽然都无从察考。不过狐精在传说中的口碑却向来都很差,它们往往幻化为俊男美女,蛊惑人心,然后吸其精气——我突然想到自己的妻子,狐隐这家伙,化为美男前来,莫非是看上了我的妻子吗?!

    想到这里,警惕之心大起。狐隐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轻轻摇头,并且叹了一口气:“在下此来,确实为的尊夫人,但于大人有益无损。”他指一指仍在旁边茫然不知所措的小丫鬟雪念:“此女才是大人良配,尊夫人本无缘与大人共携白首”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爱自己的妻子,但这种爱因其一体二化的特殊情形而显得与众不同,分外诡异。内心深处,我也经常想到:自己真能和一个妖物共度长年吗?她会不会哪天就远离自己而去?她若远离自己而去,自己又会做何感想?与其到时候痛苦,则先以利剑断此情丝,是否更为明智?虽然类似想法往往才冒出头来,就被自己硬生生卡断了,想是痛苦,何如不想,顺其自然,但此刻被狐隐一语道破,我只觉四肢皆软,头脑昏涨,竟然无法开口反驳。

    狐隐继续说道:“在下已成仙道,欲求一女可共修炼,则异日可有颠倒乾坤之能。尊夫人是不世出之佳人,正为在下所求。然,若尊夫人是大人良配,在下断不能有干天道,拆散鸳鸯,故此寻机进入府中,以为察考”

    我有点怀疑,当日从寒云宫中出来,驾车的两马突然莫名其妙受惊,载着妻子直冲城外,这不是会狐隐的安排吧?原来他从那时候,甚至更早以前,就开始觊觎我的妻子了,真是其心可诛!可怜我并无慧眼,竟然开门揖盗,把他放进家里来!

    狐隐看到我的表情,似乎有些遗憾地继续摇头:“大人休胡思乱想,且听在下陈述。在下居于府中,并请夫人隔日前来听讲道法,其间观察,所得甚多。其一,大人夫妇虽已合巹,却并未圆房,尊夫人尚是处子”

    听了这话“呼”的一声,我感觉脸上发烧,热血直冲脑际。自己因为内心深处的爱恋和疑惑,长时间没敢向妻子提出行房的要求,对于自己来说,并不以此为憾,甚至还隐约沉浸在痴情的悲壮氛围中,但这话旁人指出,自己却羞愧得无地自容。结婚数年,妻子仍是处子,这在外人看来,肯定会认为是丈夫的无能甚至无人道之能所致吧。

    “其二,”狐隐似乎知道前一个问题对我打击实在太大,因此话锋一转,匆匆地继续讲下去“我看尊夫人额有黑气,非久寿之相,除非随我去修仙道,否则五年内必然香销玉殒。其三,尊夫人尊夫人天仙之姿,心窍玲珑,于道法上悟性极高,使其长久堕于俗世,岂不可惜?”

    说白了,你是个美男子〔即便那是幻化形体,并非本身样貌〕,又通仙道,正好和我妻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不过一介下士,没有你的帮助毫无前途,根本配不上自己的妻子——他后面那句话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这种话听起来本该很伤我的自尊心才是,但我却不得不承认,狐隐无论外貌还是内在都比自己要高上百倍,自己站在他的面前,总感到相形见拙,如微星之望月,感到极度的自卑,因此反倒并不反感他如此坦率地提到这一点。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等他继续说下去,但是很奇怪的,狐隐竟然就讲了这三个理由,就此刹住话头,不再多说了,只是静等我的反应。

    刹那间,一个奇怪的念头涌入脑海。看起来,狐隐并不清楚我妻一体二化之奇异,否则他一定会说:“尊夫人半妖之体,岂能长伴君子之侧?与我同修仙道,是她最好的归宿。”我妻是一滴恨血,化而为灵,这点大概狐隐并不清楚。嘿嘿,号称天地生成时一老狐精,他的道法也不过如此而已!

    想到这里,心中立刻涌现复仇的快感,仿佛一个奸商要豪取我家藏的宝玉,询问之下,才知道他并不明白这宝玉的真正价值。这种其实毫无意义的快感一涌现上来,我的心情立刻变得轻松多了,神色也逐渐镇定下来。我望着狐隐,竟然敢于哂笑奚落他:“欲求我妻,你便自去求吧,既来问我,我便不肯成汝之美,以害自身,汝又如何?”

    大概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狐隐愣了一下,然后继续劝说道:“强取人妻,有干天道,我是修道之人,不会做那种恶事。以是暗中相助大人,使荣华富贵一昔尽得。大丈夫在世,是功成名就更为重要,还是娇妻美妾更为重要?大人休要因小失大啊。”

    听他提到“美妾”二字,我不禁转头再望一眼雪念。小丫鬟的神智已经逐渐清醒了过来,却听不懂我和狐隐在说些什么,有点手足无措地朝后退去,仪态、神情,更为惹人怜爱。我心中仿佛一动,但随即宁定下来,对狐隐说:“人之在世,各有所求。我便不求富贵显身,只求妻子在傍,又有何碍?”

    狐隐似乎为我的不悟,感到极其失望,他轻轻摇头:“大人唯恐尊夫人跟在下走了,从此失恃,宦途艰难吧。此事在下别有解决之道,大人勿忧。”确实如此,我是靠着丈人的裙带关系,才能参与正纲军,从而建功立业,平步青云的,如果妻子跟旁人走了,自己该怎么向丈人交代?现在丈人权倾当朝,我如果得罪了丈人,还想有什么好下场吗?不过这个问题,在狐隐提起前,我却竟然没有想到。

    眼望狐隐,想听他究竟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但那可恶的狐精却故意卖关子,只是朝雪念一扬衣袖:“大人失一美,可得一美,有在下相助,宦途无忧,可位极人臣,牙笏满床,何乐而不为呢?此女出身虽低,在下亦有妙计,可高其身份,如何?”

    实话实说,他提的这个条件倒着实诱人,然而我心念才一犹豫,妻子不,应该是苹妍那种凄艳的笑容却又浮现眼前,我肯割舍这份绝美吗?肯在这笑容上再多增添一重忧虑失望吗?况且,身为男子,又怎能拿自己的妻子去换取富贵荣华?这也未免太伤我的自尊心了吧!

    “我能使大人富贵,亦能使大人困厄。”看到劝说无效,这恶狐精竟然开始威胁起我来了。说实话,对于他的威胁,我多少有点内心紧张,以他的道法,想除去我是易如反掌的事情,而不杀我,却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来也不困难。但他温言抚劝,我都不肯答应,这一威胁我却就范了,如此大失脸面的事情,我当然无法很快给出答复。

    内心动摇、犹豫,然而嗫嚅半晌,却始终无法吐出一个“诺”字。大概狐隐看出我短期内不可能应允他的要求,于是再度摇头:“既然如此,在下告辞了。大人且请静思,若肯俯允,在下即刻会来到大人的身边——异日有难,只需高呼在下的名字,在下必来拯救。”说完话,把手一拱,突然化作一道青烟,就此消失不见。

    狐隐还在的时候,他反复劝说,我总不肯答应,他骤然离开,我却多少感到有点后悔。尤其突然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于是大叫道:“休走,我妻何在?!”狐隐的身形已经消失了,但他的声音却在虚空中响起:“尊夫人安好无恙,大人勿忧。”

    我知道妻子安好无恙,你既然觊觎她的美色,难道还会害她不成?但她如何安好无恙?她不在我的身边,她再安好无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我怎能放下心来?正准备再大叫两声,甚至豁出去咒骂这可恶的狐狸两声,突然门外有人禀报说:“大人,夫人已经找到了。”

    仆佣们是在西厢一间装满杂物的空房中找到的妻子,她倒卧在地,沉入昏梦,丫鬟们呼唤了半天,才缓缓醒来。我见到妻子,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惊惧,冲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柔荑,却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妻子望着我,目光中也充满了喜悦,轻声说道:“丈夫是何时归来的?”

    身旁仆佣丫鬟围绕,尤其丫鬟中还有那可人怜的雪念,我实在不方便向妻子倾诉衷肠。于是扶她进入卧室,屏退众人,这才询问说:“夫人如何倒卧在西厢里?”妻子眼中露出迷惘之色:“听闻丈夫即将归来,妾便早起,欲往厨下为丈夫做羹,不想走至西厢,突然头晕困倦,就此朦胧睡去是谁将妾送入房中的吗?我却不记得了。”

    我望着妻子的眼睛,如果她现在是爰苓而非苹妍的话,我可以确定她说的是真话。她的目光如此真诚澄澈,这使我握着柔荑,久久说不出话来。本想回到家就呵斥她,教训她,叫她别再去找狐隐听道的,但经过了此前种种,此刻相逢,恍如隔世,我还能再多说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