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小说网 > 尘劫录 > 第五十章亡佚

第五十章亡佚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临渊行沧元图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古诗云:先人之誉谤,于今固已亡。前事之虚实,于今固已佚。

    靳贤派人偷偷送来我府上的简册,倒有一大半都已经朽烂了,每片简上剩下不到两三个字,还都是我所看不懂的古文字。我不禁想起那年焚烧永明宫的时候,膺飏曾经说过:“天生万物,有生斯有死,古人心血,后人所望,亦莫不如此秋虫僵仆,沧海枯竭,又何者不是死?安有修短高下?”

    这些简册都是前人心血,相信有相当部分已久不传于世了,威朝的帝王们藏之于陵寢,不是想刻意湮灭它们,而是想万年不朽。然而世上真有万年不朽,永恒不灭的事物吗?如果今天不是靳贤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它们发掘出来,恐怕那剩下的三成字迹也都将磨灭殆尽,前人诸般苦心,将尽化飞灰,风起处纤毫不留。

    “自荐科”已经开了两回,所得寒士近两百人,大多赐百石俸禄,分到各郡县去做属吏——一般情况下,郡县属吏都是由太守、县令自辟的,朝廷有干预之权却不常用,但靳贤认为:“乡老、里正,是真亲民之官,朝廷岂可轻乎?守令自辟僚属,颇易结党营私,鱼肉百姓,又易引附豪门,使寒士不得晋身之阶。是我欲五年之内,各郡县僚属皆更易为寒士也。”

    他说的话很有道理,不过地方官员也有地方官员的苦衷,更有地方官员的狡狯,靳贤安插寒士的政策遇到重重阻碍,推行得相当缓慢。结果倒有将近半数的“自荐科”录取者无处可用,靳贤特别开设了研究三圣教诲的“鸿雅阁”安排了四十余人,还剩下四十多人,只好都先塞到我府里来充做门客。

    这群硬塞进来的家伙,出身都是极低微的,相貌也都千奇百怪,很多人有怪癖,甚至还有小偷小摸的坏毛病,除了穿着光鲜一点,略晓礼仪以外,我一开始认为他们和市井流氓没什么区别。不过相处了一段时间,我就发现其间大有博学之辈,问一答十,无所不通,那股令人厌恶的疏狂劲儿,恐怕都是才智不得伸展所造成的后遗症。

    不过朝政我都已经委托给靳贤了,他们在我府里也实在无事可做,清闲得很。这次既然得到了大量简册,我就给他们点事做,交待他们去整理和翻译。这帮人动作还真快,没几天就呈上来百余斤新简,禀告说:“篇章较全,文字大部尚可辨认者,小人们都已整理完了,集为四十六卷,请明公过目。”

    威朝的帝王们会带些什么文字去阴世呢?古人亡佚的简册里究竟写了些什么呢?我也很感兴趣,于是随意翻检,挑几篇出来阅读。偶尔翻到一篇,是记录至圣在彭国石宫与元无达者辩论经过的,和世传的说法颇有出入——

    首先,至圣所言似乎多为诡辩,对方指责他外道妖言,他却说:“道之外,是谓本有,吾之言,非本有之言,何外而有?”对方说他调合有无,就是外道,他又说:“人以所不能悟者为外,是党同而伐异。无始谓无终之言谬也,无终谓无始之言异端,而无始无终,孰非元无?”

    我知道所谓“无始”就是指的先圣素燕,而“无终”则是指当时和素燕齐名的一位元无宗门的达者深无终。至圣这些话,根本就没讲什么道理,全是在狡辩,还扛出素燕和深无终来抬高自己的身份地位,他根本没有按照世传的那样,义正辞严地驳斥那些元无达者,阐述有无相生、一分为二的真理,从而就此奠定了炼气一门的宗论。

    我查不到这篇文章是谁写的,因为它没头没尾,更亡佚了作者姓名。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内心深处,似乎非常确信这篇文章所说的才是真理,史书也罢、俗论也好,应该全是为尊者讳所编造出来的光明正大的西贝货吧。

    这篇文章后面一段也很有趣,写到至圣驳倒那些元无达者以后,受到彭君的礼遇,同时向彭君询问一件名叫“雨璧”的东西。顾名思义,这“雨璧”应该是件祭祀用的玉器,文中写道:“忽王赐雨璧于彭,以镇其西,赐云玦于素,以镇其东,赐风璜于翰,以镇其南,赐雷琮于练,以镇其北,封建四伯,以拱卫社稷。”

    什么雨璧、云玦、风璜、雷琮?我似乎很多年以前听说过这些名词多久以前呢?伸出小指来搔搔额头,然而那奇怪的记忆如同池中游鱼般,才荡起一个小小的水花,立刻又潜入荷叶底下,踪影全无了。

    我在灯下摊开竹简,想要继续阅读,然而那几个奇怪的名词却总是萦绕在脑际,挥之不去。抬眼望望窗外,已经皓月当空,估计快四更天了,我干脆放下简册,伸个懒腰,打算招呼下人打洗脚水来。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个更为奇怪的名词不知道从哪里泛了出来,跃入我的脑海——大化之珠?

    耳边听到一声暴响,窗外原本皎洁的月光瞬间黯淡下来,乌云遮蔽了天宇,猛然卷起一阵怪风,把案上的简册尽数扫落在地,连我也不由自主的打了个趔趄。见鬼,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风!站起身来打算关上窗户,竟然感觉连大地也在晃动怎么了?地震吗?!

    随即屋外传来一声惊呼,听得出来那是妻子的叫声。我大吃一惊,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就冲了出去,只见妻子倒在门旁,抱着双臂全身颤抖,目光中流露出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惊恐万状的神情。在她身前有一个托盘,盘中是已经翻倒的一杯茶——她是准备来给我送茶的吗?她为何如此恐慌,她看到了些什么?仅仅惊雷、狂风、地震,不会使一个人脸上表现出如此可怖的深透骨髓的恐惧来吧

    我把妻子扶入室内,关好了门窗。窗外依旧雷声隆隆,但似乎还并没有下雨。妻子的目光呆滞,双手抱肩,只是不住地颤抖。我把她抱在怀里,轻拍她的脊背——虽然次数不多,我前此并非从没有抱过她,但和以往的感觉不同,她那美丽的胴体不再柔软,反而显得异常的僵硬,仿佛那只是一具尸体似的

    我不知道她因何而惊恐,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安慰她。好一会儿,她才似乎冷静了一点,颤抖的频率略微放缓了几拍,瞳仁中也终于露出了一丝活气,仿佛一个刚刚苏醒过来的病患。她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突然热泪滚滚而下。我轻抚着她的脊背,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并且轻柔:“怎么了?你是看见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妻子的声音显得非常干涩,语气迟疑,她嗫嚅道“我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只是一种感觉。我来给你送茶,才走到门口,突然响雷、起风、大地震动”“这就让你害怕吗?”我柔声安慰道“没什么可怕的。地也已经不震了呀,只不过可能会下雨”

    “不,我并非害怕惊雷闪电,也不怕地震”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但突然狠狠地揪住我的衣襟,把头埋在我怀里,大声痛哭起来“我害怕那种感觉,突然间的感觉好象一切都要消亡了,我不要消亡”

    我茫然不知所措:“消亡?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不要消亡!”她的声音一反常态地越来越响,似乎是在嗥叫“我不想死!我在泥土中无声无息地埋藏了千余年,我再度回到这个世界上,即便这已经不是我所熟悉的世界了我想要活着,我想要存在,我不想死,我不想周围的一切全都消亡!”

    我大吃一惊。这是我的妻子吗?这分明不是爰氏而是苹妍,不是一体二化而彻彻底底的是妖物苹妍!我抱紧她,即便臂弯中的这个躯体并不柔软,这个躯体是如此的僵硬、冰冷,并且仍在不住颤抖。但我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喊叫:“你不要出来,你忘记警告了吗?你会消失无踪的!”就是因为如此吗?因为苹妍不甘于蛰伏,想要再度回到这个真实的世界中来,所以她害怕会被那萦山上神秘的老修道士消灭吗?所以她才会如此恐惧,恐惧得伏在我怀里痛哭不已吗?

    “不,不是那样的”既然是苹妍,她当然能够看穿我的心思,她抬起头来,原本美丽的面庞沾满了泪水,在摇曳的灯光下显得诡异而恐怖。她大声叫道“你倒果为因了。我并不惧怕他人的恐吓,我是因为见到了一切全都消亡的前景才醒来的!”

    “一切全都消亡?”我突然心有所感,苦笑道“并无永恒之世,一切终将消亡。”“不是将来,而是刚才,就在刚才的一刹那,”苹妍紧紧揪着我的衣襟,原本白皙的双拳上青筋暴起“惊雷闪电的一刹那,我突然有一种感觉,这一切全都是虚假的,你也是,我也是,咱们身边的一切全都不应该存在,并且即将消亡,整个世界都将崩溃!”

    “大劫吗?”我突然想起了狐隐所说。苹妍有些茫然地望着我,我发现她已经止住了啼哭,神情逐渐稳定了下来:“你在想那只狐狸?不,连它也都是虚假的,毫无真实可言”她慢慢松开了揪着我衣襟的双手,然后缓慢但是坚决地从我的怀中挣脱出去。我感觉有些失望,感觉有些空虚,但也只好缓缓松开了双臂的环抱。苹妍踉跄了一下,终于还是站起了身,她用衣袖抹一下眼睛,然后又拂一下散落在额前的乌黑的头发:“过去了只有刚才的一刹那”

    她缓缓地转过身去,缓缓地举步,往门口走去。我的双臂依旧保持着半环抱的姿势,我渴望臂弯间有些什么,这一瞬间,连我自己也仿佛感受到了无尽的空虚,仿佛身周一切都是虚假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即将崩溃了似的——当然,我很清楚地知道,这种感受,肯定和导致苹妍恐惧哭泣的感受截然不同。

    苹妍走到门边,突然转过头来望了我一眼,我发现她的神情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但就在打开门,即将离开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再度转过身来,并且紧跑几步,再次伏入我的怀中。“我害怕我从来没有害怕过”她低声说道“抱着我,再抱一会儿”

    我合拢双臂,再次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她的身体不再僵硬,她的娇躯柔弱无骨,但我清楚地知道,那不是爰氏,那仍是苹妍,是那个连所谓天地开辟时化生的老狐都不放在眼里的妖物苹妍。她竟然会感到害怕?她所说的“消亡”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搞不懂,但对于这一刻来说,那些疑问似乎都并不重要了

    第二天一早,我在书房中醒来,妻子已经不在身边了。我就一直这样倚案坐着,双臂保持环抱的姿势,这种情况下竟然能够睡着,并且连梦也不做一个,实在是诡异莫名的事情。我抬起头,望望窗外,早晨的阳光温和地从窗缝间投射进来,在竹席上描绘出斑驳的光影。案头的油灯已经熄灭了,因为灯油彻底耗尽,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油香味

    虽然一夜无梦,但昨晚的遭遇朦胧模糊,倒反而象一场大梦似的。我隐约记得读到过某篇文章,内中提到至圣与元无达者的辩论,也提到过几样古代祭祀用的器物——是什么呢?我感觉头脑有些昏沉,完全想不起来。

    仆佣送来了清水和青盐,我洗漱已毕,前往侧房和妻子共进朝食。妻子没有再提到昨晚所发生的事情,仿佛这些事情并不存在似的。但我知道,那终究不是一场幻梦,我从妻子的眼神中很明确地读到一条信息:她是苹妍,彻底的苹妍,而非爰苓。

    用过朝食,我回到书房去,在摊了满地的简册中寻找那篇文章——隐约记得昨晚一阵狂风,把我所有读过和正准备阅读的简册都从案上扫落下地,横七竖八地堆在了一起。然而很奇怪的,我却始终找不到那篇文章,招呼下人来询问,除了妻子和今晨送来清水、青盐的仆佣外,也没人进过我的书房,更没人夹带什么东西出去我询问苹妍,她并不知道我要找的是什么文章,那卷简册,究竟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