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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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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五点三十七分,蔺霖的公寓。

    他正在做兼职的工作,舒偃打了电话过去和约定演出的单位说五个人的组合不能出演,一个人行吗?邀演的单位不愿意,一口咬定了“竹”违约。舒偃好言好语,说到邀演的单位答应让他上台试试看,如果撑得下来,一个小时观众没有意见,那就再说。舒偃负责找一组新的节目预备,如果观众的反应不好就立刻更换别人上台。蔺霖帮舒偃做了原创几首歌的编曲,赶了伴奏带出来,原本“竹”从不用伴奏带,都是现场演出,但是一个人演出只能这样。舒偃没有问蔺霖为什么不唱,蔺霖也没有解释过。

    “笃笃”两声轻响。

    他房间里放着刚做的编曲在试听,一时没有听见,眼睛还看着电脑屏幕做网页调整,一直到敲了两次之后才听见。他放下手头的东西去开门,从来没有人来找他,开门的时候心里已经知道是谁——除了来过他这房间的人,没有人会来这里找他。

    门口站的是林婧明,她递给他一大包东西,是个打着缎带花的礼包。

    蔺霖稍微愣了一下, “啊,怎么过来了?”侧身让婧明进去,婧明手上还提着两大包东西站在房间中间,板着一张脸。

    蔺霖关门,婧明递给他的东西出乎意料的重,在手里一掂就知道——“书?”

    她板着一张脸,突然吐吐舌头, “你看看。”

    蔺霖打开包裹,里面是整整齐齐一叠的打印纸,上面打满了字,仔细一看,一共分成三叠,第一份上印着三个大字: 我拒绝。他有些错愕地看了一眼婧明,低头去翻第二叠,第二叠三个大字越发让他触目惊心: 长门赋,第三叠翻起来是李琛的另外一篇网文醉中罪, “这是?”

    “我送给你的。”她做了个鬼脸笑了起来, “喜欢吗?”

    喜欢吗?他说不出喜欢还是不喜欢,倒有一种触目惊心的错愕,这都是他很喜欢的文章,可是这些文章太过接近于灵魂,捧在手里重得像铁而不能给人简单快乐的感觉。是幸或不幸?望着婧明渴望他喜欢的表情,他不自觉笑笑, “谢谢。”

    “我可以进去坐吗?”

    她又来这一句,他依旧无法拒绝,只能微笑, “当然可以。”

    她举起两只手,一只手袋子里是雪糕一只手袋子里是盒饭, “我搬了好多东西上来,可以吃两个小时。”说着眉头微扬,略略有丝挑衅的意思,不容蔺霖拒绝,也知道他无法拒绝。

    “千层雪?”蔺霖把几盒家庭装的雪糕提去塞入冰箱,对婧明的突如其来表现得并不惊讶,依然礼貌而文雅地微笑, “你怎么知道我还没有吃饭?”

    “我只不过忘记考虑你可能已经吃过饭而已。”她两只手的袋子都交出去了,耸耸肩, “没有吃过最好了,一起吃吧,我饿死了。”

    蔺霖从沙发上丢了两个软垫下来, “我记得你喜欢坐地板。”

    “你家地板和床一样干净。”婧明简单地说, “给你。”说着从袋子里挑出一个盒饭,拆开筷子打算吃起来,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没有开的电视——上次在蔺霖家她也是这样捧着饭盒看电视。

    蔺霖本来还有些僵硬,见状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指指床铺, “遥控器在床上。”

    她塞了一口红烧茄子在嘴里,抓过床头的遥控器,随便开了电视,依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电视。

    “想说什么?”蔺霖打开另一个盒饭,在她身边坐下来陪她看足球比赛, “这么晚过来,是妖精出了什么事?”

    她盯着电视屏幕,嘴里吃着茄子,过了一会儿才说 “妖精很好,回去的时候有点发烧,不过我打电话给她宿舍的同学,也交代了几个和她关系挺好的男生,大家都注意着,应该没事。”

    “嗯”蔺霖等着她往下说,打开饭盒一看,怔了一下:婧明吃的是红烧茄子和青菜,自己的这一份却是红烧茄子、青菜、煎蛋和排骨,外加两块炸鸡翅。如此豪华的盒饭,他自己都很少买,抬头看婧明, “你要不要吃这一份?”

    她脸上微微一红, “我随便打的,你吃吧,我也吃不下那么多。”她刚才去买盒饭的时候本来要了两个红烧茄子,但转念想想,萄霖那份多要了一个煎蛋,回头再想想,再要一个排骨如此,两份饭就差得遥远.她是吃不下那么多的,但是蔺霖是男生,自然不司。

    “妖精没事就好。”蔺霖跟着她看欧洲杯的转播.若无其事地开始吃那份豪华的盒饭. “排骨的味道很好。”

    她终于转过来看了他一眼,又吐了吐舌头, “你家楼下对面那家‘曹记’不好吃,告诉你,你多走两步去卖冰淇淋的那个小巷口那家‘好想你’,那家的盒饭味道不错。”

    “我这舌头天生散漫。”蔺霖说, “喂得太好它会变刁,以后‘好想你’搬走了我怎么办?”他边吃边说,似乎很认真的样子。

    “我做给你吃。”她说.然后慢慢地说, “喂,蔺霖”

    “嗯?”蔺霖陪她看欧洲杯,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里拼命奔跑的小小人影。

    “我我喜欢你。”她说, “我是不信爱情的,我不信两个人可以爱一辈子甜甜蜜蜜,但是我现在很爱你”停下筷子,她没有接着吃那盒饭,也没有看蔺霖,也许是不敢, “你呢?你一直没有给我回答。”

    “我”蔺霖也停下筷子,目不转晴却不知道有没在看电视里的足球,他的目光并不随着电视里球场内飞来飞去的足球走,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她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 “你是——爱李琛的吧?”

    蔺霖微微一震,突然回过头来看她。

    那眼神吓了她一跳——像一头平静的狐,突然被毒蛇咬了一口那样的眼神——有种意料之中的平静,又充满了意料之外的恐惧。

    他骗她他不爱李琛,他不肯承认他爱李琛,是因为假如承认他其实是爱李琛的那种痛苦会更深刻更剧烈吧?所以他宁愿说不爱。她慢慢地说: “你爱李琛你是爱李琛的,既然你可以爱李琛——应当也可以爱我——你和我一样,不是不相信爱情本身,只是不相信它会有不相信它总会有像人们想象的那种好结果”

    蔺霖睁着他那双无神的大眼晴看着她,这一刻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那眼底无边的黑,和那名叫李琛的怪兽在他眼底掀起的无边波澜,那种黑水拍岸激越的痛苦——他在痛苦着——就好像她突然间揭掉了他一层皮一样。

    她不知道“你爱李琛”这种话能够如此强烈地刺激蔺霖,或者是蔺霖那一层礼貌无心的面具本就在逐渐崩塌中,以至于无法承受这样直接的冲击。她和他都呆了半晌,蔺霖才说:“爱”

    他这一个“爱”字如呵出一口气,吐得虽轻那气息却徘徊了很久。“从心里喜欢,就叫爱吗?对李琛”他皱眉几乎是在苦苦思索着,最终还是呵出一口更沉重也缥缈的气息, “对李琛我没有付出过任何东西,甚至没有让别人知道我其实——觉得她不错。”

    “那是你不坦白,不是你不爱她。”她辩解说, “虽然她死了,可是既然你能爱第一个女生,为什么不能爱第二个?”

    “是吗?”他还是笑笑, “我怕说这个,究竟要怎么样才相信自己真的‘爱’一个人?我想不通”

    她把筷子戳在盒饭上,让它立着,想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

    “就像你和凯皑,就算一辈子都记住你对他的愧疚,记得你对不起他,你又怎么知道让你记住的是那份愧疚,还是那个人?”他慢慢地说, “我不知道我究竟爱没爱过李琛,我只是永远忘不了她。可能真的爱过,真的曾经爱过”他缓缓眨了眨他乌黑的眼瞳, “有一天晚上她说:不管窗外下多大的雨”

    “不管窗外下多大的雨,有我在黑夜里陪你。”婧明眼晴眨也不眨地说。

    蔺霖微微怔了一下,他没有回过神来,就这么怔怔地看着婧明。那一刻她发誓他以为他看见了李琛的鬼魂, “这句话我在李琛的散文里看见过,”她幽幽地说, “两年前五月十五日的日记,在她的留言板里还留着,你要看吗?她说”

    “不看。”他打断她的话,那不像他平时的模样,仓促得差点让人觉得他在逃避而不是在对话,似乎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忍下没说。蔺霖的为人很柔韧,能够隐忍一些别人不能理解的痛苦,甚至包括他自己的感情他都这么隐忍了。

    她深吸一口气, “她说她没有办法不爱你,尤其是当你写诗问说 ‘寒夜、黑雨、白月.别离:有谁.愿意.伴我.如衣?’她说她冲口而出她陪你”“那天是我妈妈的忌日。”他轻声说,放下盒饭双手合十,他把头抵在两个大拇指上, “我不是故意写的”

    “我只是想说——李琛的心情和我现在的心情一样,”婧明也跟着轻声起来, “不管窗外下多大的雨,有我在黑夜里陪你。我再加一句:我会陪你,可是你却不要我安慰。”她抬起视线,先看蔺霖的手肘,然后看他的颈项,最后看他眼晴, “你不要任何人安慰,你想要一个人站起来,你其实讨厌着很多东西,却一直努力保持平静的表象。蔺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喜欢谁讨厌谁都说出来吧?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我希望你都说出来。你压在心里没人知道,那样会让你觉得比较好吗?比起对每个人都好的蔺霖,我更希望你变真心,不要不要总是带着那种乌龟的硬壳好不好?为什么要防人?为什么不让别人看见你的心?为什么?关心你的人很多很多”她说, “我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很多不幸的事,可是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承担,怎么会承担得起来呢?那么多那么多——”她简直是歇斯底里喊出来了, “那么多不可原谅的事啊?如果没有人分担你一个人怎么扛得下来”

    “啪嗒”一声她手里的筷子跌在地上,婧明呆呆地看着那双筷子,突然回过神来,干笑了一声, “我很讨厌,对吗?”

    他勾起嘴角笑笑,笑得有点无奈、有点苦, “你想要我说你不讨厌吗?”

    她站起来去拿纸巾擦地板,擦了地板拿洗洁精擦油渍,擦完油渍拿拖把再拖,拖完了“嘎啦”一声把拖把放回门口, “我陪你好不好?就算没有李琛,我陪你好不好?”她蓦然回首, “如果我不那么让人讨厌,我陪你好不好?”

    “你”他在极力地自制,婧明那一句“那么多不可原谅的事

    如果没有人分担你一个人怎么扛得下来”在他耳边震响,充满了蚕食般的诱惑力,可是不行的他宁愿一个人,他喜欢一个人,他必须要是一个人否则身边的人总是因为各种各样奇怪的理由死掉,他已经快要受不了了你知道吗?不要任何人再介入他的生活,不要如果介入的结果都是或多或少因为他而死,为什么要有人陪他?他只不过是——他只不过是软弱的时候想要人陪,可是他大部分的时候白天的时候都还是坚强的

    他说了那一个“你”字就没有下文,甚至她都看见他屏息了好久,才露出微微一笑。那微笑笑得太艰涩太虚幻,他抑制住了他眼底汹涌的脉动,简单地说了两个字: “不好。”

    她刚刚放开拖把柄的手在颤抖在冒汗,她鼓了多大的勇气来问这一句“我陪你好不好”?他以那么痛苦才能做出的玩笑的态度,微微一笑说“不好”拒她于千里之外,连一丝缝隙都不愿给她——她想起来这个人曾经说只要有准备人什么事都可以做到,这就是他有心理准备而铸起来的心墙?那个晚上,没有灯光的黑夜里那个蔺霖是意外,灯光下有他人在的蔺霖永远能这样冷静高贵,无论是生活还是感情都信奉自生自灭,不要任何人管。

    你明明就是很脆弱的

    为什么——坚持不肯要别人关心你?

    为什么拒绝别人的尝试?

    为什么不要别人理解?

    因为你身上那变异了的病毒吗?

    她的手极用力地去握刚刚被她放开的拖把柄, “为什么不好?因为你的乙肝?可是我们都打疫苗,那不是人人都会被你传染,乙肝又怎么样?又不是什么怪病——是你自己把它当做怪病,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妖精舒偃他们哪个又看不起你了?你这种人真的很讨厌啊!”“你去找过兼职没有?”他没生气,那语调听起来越发虚幻,嘴角依然勾起来在微笑, “十家公司有十家会因为你的乙肝而选择别人:如果你要结婚,医生会告诉当父亲的表面抗原和e抗原都呈阳性的时候,婴儿感染hbv—dna的可能在80%。虽然很多人不会歧视你,但是他们会避开你,或者后悔聘请你,或者后悔和你结婚,因为很可能会生出不健康的孩子。婧明你知道吗?大部分人不歧视你,他们只是削减你工作的机会和对你有点戒心,他们也会觉得抱歉,但是他们不让你进入他们的世界,因为你不安全。”他慢慢地说, “当然,大部分的乙肝携带者都不会像我这样害怕不管有没有歧视,总会有人关心总会有更多人不在乎那些。可是我不一样。”他怔怔地看着婧明,然后目光移到婧明手上那把拖把上, “你知道正常肝病发作的阶段吗?就算是爆发性肝炎,病人多数应该先发生黄疸、有出血倾向,然后发生肝功能衰竭——多数病人死于肝功能衰竭或者因为循环障碍引起的肾功能衰竭几乎没有人会先于明显肝功能障碍而出现肝性脑病的症状,因为脑病本来是肝功能衰竭引起的后期症状,到那一步病人早应该住院治疗了”他自嘲地笑笑“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自己身上带的是什么病毒”

    她一点也听不懂,以异样的目光看着蔺霖, “所以你就把自己关起来?准备关自己一辈子吗?这一辈子不和任何人接触?不要任何人踩进你这间房子?那样就不会有人在你身边死掉,因为你身边永远没人?可是蔺、霖、同、学!”她一字一顿地说, “你要是真的准备把自己关起来一辈子,那么请不要那么优秀好不好?”

    蔺霖眨了一下眼晴,婧明徼徼低头看坐在地上的蔺霖,一字一字低声地说: “人长得漂亮、会做事、气质好不是你的错,但是出来招摇引得好多人往你这个无底坑跳,那就是你的错!”

    他很错愕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谬论, “什么”

    “这世界上又不是你想把自己关起来就能关好,你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不速之客吗?”她说, “你只能把自己关起来却管不了别人要闯进来——我知道你不愿意和不认识的人打交道,甚至连过去的朋友都想抛弃,你想抱着你爸爸你妈妈李琛还有竞兰的那道伤疤一直到死——一直到死都是一个人!我知道你。怕朋友被你伤害、怕传染病毒给别人,可是蔺霖同学,”她一宇一宇地说, “要拒绝别人侵入你的生活,你首先要做到无情无义——至少在有人给你说‘我可以进去坐吗’的时候你要能说不——可是你不能!”她昂着头看蔺霖“不能就是你软弱你希望别人陪你,你没有决心一个人,是不是?”

    蔺霖慢慢地摇头,顿了一会儿,再慢慢地摇头,他却没有说话。

    “我陪你好吗?”她低声说,在他对面坐下来,伸手揽住他的颈项,把额头抵在他左肩上, “我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也不知道究竟是对是错,可是为什么人总要喜欢别人?不喜欢别人不行吗?为什么总要喜欢别人而别人不喜欢你?蔺霖”她眼神迷离地抬起头.“我不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些理由有什么样的道理。我知道现在我想和你在一起,想知道你的事想让你高兴,想你和我说真心话我真的不想其他的东西真的”她的手抓着蔺霖的肩头,手指用力地往下掐,那是用语言无法述说的深刻,那是想付出却无法表达的痛苦——透过婧明那双手掐出来的痛苦,就像她和他呼吸相融一样传进他心里,那比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