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小说网 > 德川家康12·大坂风云 > 第十一章柱石折裂

第十一章柱石折裂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片桐且元在土山与几个女人分手之后,舍了马,乘轿进了京都,时为庆长十九年八月十九。

    且元离开时还是热闹非凡的京城街市,此时已然一片死寂,让人心生悲凉。到了三条大桥,处处是全副武装的士卒。此必是所司代理所当然的安排,士卒人数并未多到惊人的程度,路人的表情也和平素无异。只有且元像做了一场噩梦。

    恍惚中,轿舆停在所司代官邸门前,此处不愧是所司代府,戒备森然。

    一群当值的士卒奔过来,他们手持长枪,高声呵斥:“此地不许停轿,快走快走!”

    “我乃大坂片桐市正。”

    “有何事?”

    “我有事求见所司代大人。你们速去通报。”

    “口气不小啊。好,等着。”士卒操着一口粗野的三河口音。不大工夫,那士卒返了回来,傲慢地吩咐:“除去佩刀,进去吧。”

    士卒分明知道片桐是何人,却如此慢待,看来情势已今非昔比。

    且元只好依士卒所言,交出佩刀,进了一间似曾相识的客室。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但板仓胜重迟迟不曾露面,只有下人送上茶来。

    “所司代大人有客?”且元问。

    “是。从昨日起就有各色人等来访,甚是忙乱,还请大人稍候。”

    且元没加注意。昨天乃是十八日,所司代必为警戒诸事操碎了心。正在猜疑间,板仓胜重急急进来。

    “片桐大人,你可真靠不住!”胜重并不寒喧,一见面就大加责难“大人不在期间,涌入大坂城的浪人有多少,想必你还不知!”

    “在下不在期问”

    “不止三两千!据我现在得到的消息,他们终以秀赖的名义向纪州九度山派出了使者。”

    “真田左卫门佐?”

    “不只如此。昨日还有约三百人进城。哼,据云为首者乃一大和武士,叫什么奥原信十郎丰政。大坂究竟要怎的?”板仓连续诘问。

    见胜重情绪激切,且元一片茫然。

    “正因我把你看作丰臣氏的柱石,才把那些本不该透露的内幕全告诉于你。未想到你竟背后使阴招!你我交情到此为止!”

    “大人这话太让且元意外!”且元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浪人进城或许会在他外出期间发生,但板仓胜重此话实在令人惊心。他遂道:“板仓大人,您究竟是何意?”

    “难道你未背叛?”

    “岂有此理!且元若是背叛之人,还能恬不知耻地到大人面前来?浪人进城之事,我必负责处理。”

    “住口!”

    “板仓大人说什么?”

    “我不会罢休,市正大人!你到骏府做出一副诚心向大御所解释之态,实际上却来麻痹我,企图在外出期间让大量浪人进城。事情明摆着,你我岂能再言交情?板仓胜重风雨几十年,还从未遇到如此不快之事!”

    “且等一下。”且元逐渐恢复了镇定。此时他方弄明白,胜重之暴怒完全出于误解。“片桐市正绝未行半点有负大人之事。待回到大坂,就证明给大人看。大人且先冷静一下,听在下解释。”

    但板仓胜重却像已铁了心,使劲摇头“浪人不只向九度山的真田派出了密使,向长曾我部的残党、丰前小仓的毛利胜永、安艺的福岛正则等处,也派出了密使。由于要囤积军粮,日下大坂米价飞涨。哼,还有,我已得到消息,福岛正则正往大坂城运送大量米粮。你敢说不知这些?”

    “哈哈!”且元不禁笑了,胜重的担心真让人可笑。“板仓大人,即使派出密使一事属实,但就算战事发生,大坂从何处得来此天大的费度?”

    “你还强词夺理?”

    “且元非强词夺理。打仗耗费巨大,不肖的市正,正是掌管金库钥匙之人。”

    “金库?”胜重这才约略平静下来,但仍怒气未消“市正大人,你说的可是真话?你掌管金库钥匙的权力恐已不再,难道你竟还不知?”

    他怜悯地盯着且元。

    “权力不再?”且元的脸刷地变得苍白“究竟怎回事且元一无所知啊。”

    板仓胜重放低了声音“看来令弟主膳正贞隆未联络你啊。市正大人,你好生想想,金库的门若还锁着,京坂米价会涨吗?大人以为金库的钥匙还平安躺在令弟口袋里?”

    “这,这主膳正他”

    “哼。你动身未久,钥匙易主,现已不知转交到谁人手中。你自当明白,就是那些钱造成了米价飞涨。浪人武装进城。你可去京中兵器铺看看,铠甲的价钱已经上涨了三五倍。那些钱差不多已花光了。你还敢说未施暗手?”

    “”“板仓胜重正因为信任你,才甚为关注你的骏府之行,始终希望你能圆满解决问题。万万没想到,你竟故意把我的视线引向骏府,趁机于背后大肆购买军粮和兵器。”

    “”“你这一手陈仓暗渡,玩得漂亮!可板仓胜重却因此受到了大御所的严厉斥责,从昨日到今日,胜重就一直不断在使者面前谢罪。哪怕我把军粮全部买下,囤积起来,也能防止这场大乱啊。唉,太平大潮已然退去,陆续进城的浪人正兴奋地望着堆积如山的米袋子,狂妄地叫嚣着‘时机已到’,这种狂热已席卷京坂之地。市正,你可真是令人敬重的丰臣忠臣啊。”

    “板仓大人”

    “加藤肥后守和浅野父子,也都欲葬送孱弱的丰臣氏,你们真是葬送丰臣氏的名手啊。”

    片桐且元再次陷入茫然:难道自己对弟弟主膳正贞隆太大意了?本该对他千可万嘱,无论发生何事,也不能交出金库钥匙。金库一开,丰臣岂能不败?大坂城内主战之人异常狂热,他们拿到金库钥匙,再囤积粮米事情正如板仓胜重所言,战端开启只是时日问题了。

    且元正茫然,只听得板仓胜重凛然道:“我会把你平安送出京城。但下一次见面,我们就要像武士那般在战场上刀枪相向了。只愿你在此之前,好生活着。”

    片桐且元正在京都受到板仓胜重严厉诘责时,大坂城内,听完两个老女人禀报,淀夫人满面怒容,陷入沉思。

    “怎可能!”她忽地冒出一句,然后使劲摇头,再次沉默。两个老女人说得甚是清楚:片桐且元是关东内应。此若属实,丰臣氏和秀赖的命运将会如何?

    “你们再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讲一遍。我不听你们自己的意思,我只听事情的过程。”

    两个老女人惶恐地垂下头。大藏局为难地让道:“就由正荣尼说吧。”

    “是。请容奴婢禀报。”正荣尼约略思量,从容道“那一日,正下着雨。尽管如此,人家还是出迎到门外,真是热情。”

    “谁迎接你们?”

    “险些忘了说,是茶阿局出来迎接。”

    “忠辉的母亲?”

    “把我们请进了客厅,热情款待。当时,我们二人都诧异得很呢。眼见为实,耳闻为虚,两厢相差实在太大了。在这边,总是听说大御所何等震怒,可去了一看,完全不是,茶阿夫人不仅热情欢迎,还即刻把我们引见给大御所。”

    “大御所第一句说了什么?”

    “一开始对了,一开始是这般说的:远道而来,辛苦了,快,快进里面来。还要赐酒。”

    “你们如何应对?”淀夫人闭着眼,语气犀利地反问。

    “大藏推辞,说要完成使命再饮酒。”

    “然后呢?”

    “大御所甚是快意,连连称好,让我们快说。”

    说到这星,大藏局接过话茬:“丝毫不差。于是,奴婢就说,夫人对此次供养延期之事甚是痛心。”

    听到这里,始终闭着眼的淀夫人竟哇地放声痛哭起来。近日,淀夫人异常敏感,即使不听到这些,她恐怕也会落泪。她究竟为何哭泣,两个老女人当然无从得知,却更加紧张。

    “然后,奴婢说,钟铭的事夫人和少君压根儿就无诅咒大御所的意思。大御所连连点头,最后竟笑了。是吧,正荣尼?”

    “大藏说得丝毫不假。然后,大御所说,他已跟片桐市正说好了,暂时无事,请夫人不必担心,然后才赐酒。”

    淀夫人闭上眼睛,咬住嘴唇。她似从二人的话中捕捉到了什么,神情紧张,颇为可惧。

    “奴婢一边饮酒一边感慨,觉得不虚此行。我们把夫人和少君的生活详细讲给大御所听,大御所的心结似也解开了。”

    “住口!”淀夫人闭着眼打断了大藏“这是你的意思。然后就是正荣尼闹肚子?”

    “是,奴婢惶恐。”

    “于是,你们就于十二日赶回了鞠子。当时市正怎样了?”

    “奴婢询问了寺僧,说是市正大人已离开,在德愿寺未见上面,后来见面,乃是在土山的驿站。”

    “嗯。”淀夫人深深叹了口气,忽又睁开眼“说说你们的意思。听着,现在才是你们的意思。在德愿寺与你们擦肩而过的市正,其所作所为,究竟为何?”

    “由于十七周年忌的日子临近,必有甚多安排,我们对此亦深信不疑。对吧,大藏?”

    “正荣尼说得千真万确”

    淀夫人抬起手来打断二人,又一次闭上眼,沉思起来。

    两个老女人害怕打扰她,屏住呼吸,沉默不语。

    “你们两个”

    “是。”

    “你们两个抵达土山,可是片桐市正还等在那里。得知这个消息,你们吓了一跳?”

    “正是。我们以为市正大人早就抵达京城,正在安排供养的事呢。”

    “算了。我再问你们。在土山驿站,市正当时是怎生说的,原原本本给我讲一遍,休要胡诌,扰乱视听!”

    淀夫人语气如男子一样严肃。两个老女人暗中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快说!市正进入你们的住处,引路者为谁?”淀夫人的质问中透露出一丝异常。

    “引路的是二位局。”大藏局有些惧怕地回道“我等本欲前去探望。不意市正却主动前来”

    “停!”淀夫人高声喝道“下面才是关键。休要弄错了。”

    “是奴婢先打招呼。”正荣尼也由于过度紧张,声音逐渐高了起来“原来,市正大人并未患病。先前我们认为,市正大人住在土山驿站,恐是患了疾病。”

    “那市正呢?”

    “大人说是担心此次的事情,无法独自回大坂,然后说了一句让奴婢甚为意外的话——大家翘首以待的此次十七周年忌,恐无法举行。”

    “你们如何应对?”

    “我们禁不住追问,结果市正大人满不在乎地拿出难题。”

    “为谨慎起见,你再把那道难题说一遍。听着,照着市正的口气再说一遍!”

    “遵命。其一,把夫人送到大御所身边为质;其二,让少君交出大坂城,移至他处;另,少君须立刻亲赴江户,向将军请罪。”

    淀夫人大哭起来。老女人们不明白夫人为何哭泣。但淀夫人只哭了一声就戛然而止,更是郑重的质问一字一顿从口中进出:“若不答应上面三条,就难免一战,市正是这般说的?”

    “正是。”

    “既然如此,我再问你们。当时市正态度如何?”

    “他料定我等未能见到大御所就被赶了出来,语气很是狂妄,若奴婢是个男儿,真恨不得当场把他痛打一顿。”

    此时,女人都已失却常态,因激愤而几近癫狂。她们禀告的内容已与片桐所言大相径庭了。且元的原话乃是三条件择其一即可,可悲的是,两个老女人竟错说为三条都要履行。

    两个老女人对家康无一丝恶感,当前她们恨的只是片桐且元。因此,她们对关东提出的三个条件并不甚在意,倒是对拿三个条件来刁难淀夫人和秀赖的且元忍无可忍。

    在路上,她们二人就对此展开了种种想象:片桐且元撤如此残忍的弥天大谎,究竟对他自己有何好处?大藏局猜测:“他是不是想把少君移到他处,然后把夫人支开,自己独做大坂城代?”

    “或许,是出于对修理和内藏助的忌恨。”渡边内藏助的母亲正荣尼认为。

    “总之,他一定有着可怕的阴谋。如少君和夫人都被赶出去,最高兴的人是”说到这里,大藏局连忙闭上了嘴。在她的想象中,为丰臣氏败亡而大快的人确实存在,不是别人,便是在太阁故去后立刻出城的高台院。但是,这样的话却不可轻易出口。

    正荣尼却似察觉到大藏局的心思,在行至宇治一带时,她竟忽地说起高台院的事来:对于十七周年忌暂停的事,高台院究竟作何感想?两个老女人始终未怀疑家康。

    但淀夫人可不像她们那般单纯。她对且元深信不疑,只虑道:家康对老女人们什么也未说,且元的话也绝非全是谎言。可是,让自己去家康身边,让秀赖去岳父秀忠身边,这究竟是何居心?看来,大御所还是以为我在诅咒。

    “好了。你们暂且退下吧,把修理和内藏助叫来。”

    两个老女人退了下去。

    未久,廊下传来脚步声,治长和内藏助赶来了。此时,淀夫人正倚在扶几上,如雨中花蕾般哭个不休。她为消除不了家康的误解而迷惘。

    “夫人召见我们?”那二人过来了。

    许久,淀夫人才抬起头。最近,她给人甚是脆弱的感觉。但此时她猛然道:“真是可恶!真恨不得把清韩上人碎尸万段!”

    听到淀夫人高亢的骂声,治长和内藏助不禁一惊,交换了一个眼色。治长道:“听说母亲回来了,是不是又带回来了什么难题?”

    内藏助也探出身子“恕在下冒昧,夫人对清韩长老是否有误解?比起清韩,片桐市正岂非更古怪?他作为使者赶赴骏府申辩,却在归途中擅自去了京城所司代处,还似想与板仓胜重密谋。”

    淀夫人并不答,而是道:“你们二人好生听着。关东方面下令,要让我到大御所身边为质,还要少君交出大坂城,亲赴江户,向将军谢罪,表明绝无二心。否则,两厢疑云断无法消除。那清韩究竟受谁之托,竟做出这等立时把清韩传来。”

    “恐不大方便吧。”内藏助向前膝行一步“说清韩长老的撰文有差,分明是鸡蛋里挑骨头。就算把他叫来,又有何用?”

    “住口!事情起自清韩,把秃驴叫来,当着我的面将他的脑袋砍下来。别人已靠不上了,我要提着他的首级亲赴骏府见大御所。”

    “夫人,在下惶恐,清韩已不在京都了。”大野治长红着脸道“敌人的准备真是周密啊。”

    “什么,清韩跑了?”

    “是。看来他们一开始就合计好了。我们欲让他解释的时候,清韩已假所司代之手被押往骏府了。当然,表面上说是要审问他,实际上却是庇护。如今看来,清韩与钟铭之事,生生便是圈套!”

    “你说清韩是敌人?”

    “就算不是敌人,也是细作,或许市正也参与了策谋,京城里甚至都有人这般传言了,他此次骏府之行可露出了不少破绽啊。如此”大野治长从容地整了整衣服上的褶皱,膝行一步“作为使者赶赴骏府的片桐且元,并不知长曾我部的人就跟在他身后,还故意在归途中绕到京城,与所司代板仓胜重密谈。不消说,所司代自是幕府设在近畿的鹰犬。恕在下斗胆,此前一再忍让的治长也认为,此事非同小可,在下也下了决心。”

    “下了决心?我倒想问问,你究竟下了什么决心?快说!”淀夫人面带怒容诘问道,大野治长却歪着嘴微微笑了。

    “你笑甚?你欺负我是个女人,竟说这种大话,连我和少君都不问一问就下了决断,你好生无礼!说,到底怎生决定?”

    “在下已决定,要在近日和片桐决斗,拼个你死我活。”

    “这么说,只要片桐留在大坂城里,你就要离我而去?”

    “正是。”

    “哼!不意你竟如此猜忌市正!你把市正绕道京都的事,看成了他从一开始就参与阴谋的证据?”

    “夫人,治长也是堂堂武士,绝不会只因区区绕道之事就怪罪市正。此外,市正身上还有五处可疑。故,他才在回大坂之前造访所司代。治长无法对此妄行坐视不理!”

    “哦?”淀夫人脸色苍白道“究竟哪五处可疑,说来听听。我虽是女人,亦是总见公的外甥女、浅井长政公之女。你的怀疑若有道理,我甘愿向你赔罪。”

    “夫人以为在下不敢明言?”

    二人语气,越来越像内闱之争,内藏助只能冷眼旁观。

    “第一可疑之处,便是金库黄金的数量。一个月前,少君询问市正有无军饷时,他答曰:由于大佛殿的再建,丰臣金库已经见底。若有五万士众守城,顶多可以支三月。可此次从市正弟主膳正手里取了钥匙打开金库一看,即使十万士众死守三年,其钱也绰绰有余。他为何连军饷之事都要欺骗主君?此为其一。”

    淀夫人吃惊地叹道:“这这可是真的,修理?”

    “我为何要故意撒谎?”

    “那,第二可疑之处呢?”

    “第二,市正与德川诸人交情,远深于与丰臣重臣的交往。夫人也知,他故意与大御所的亲信亲近,把弟弟主膳正贞隆的女儿收为养女,然后嫁给本多上野介正纯的弟弟忠乡。他还把曾与大久保长安并称为‘天下二代官’的权臣伊奈忠正之女娶为儿媳。而且,他与所司代板仓胜重交往甚密,本多上野介、安藤直次亦均为他至交。我等曾尝试着将堀对马守之女介绍给他的嫡子出云守孝利为妻,却被其断然拒绝。一言以蔽之,他厌恨丰臣家臣,亲近德川权臣。此乃其二。”

    一旦打开话闸,治长的雄辩便像江河一样奔泻而出。一时间淀夫人也被其辩才吸引,待回过神来,脸已绯红。

    “那么,第三条呢?”淀夫人内心慌乱起来:如此说来,片榈且元的所作所为,实有太多令人不解之处。

    “第三,已故太阁十七周年忌无法举行,他往来骏府的机会却多了”

    治长越发滔滔不绝“今岁以来,新年贺喜也就罢了,可后面的三回也就是说,迄今为止,他已经往返骏府四次之多。他一方面竭力阻止大坂起兵,一方面给幕府留出战备时日,又在最后的时刻以钟铭为由,令供养被禁。他完全有充分的时日和机会通敌。若他是丰臣忠臣,如此频繁地往来于骏府,竟始终未察觉到对方的真意,难道他果真如此迟钝吗?到了这种地步,还不怀疑他,在下便是玩忽职守!在下现在后悔莫及!”

    “休要说了!”淀夫人打断了治长“如此说来,我也有一事未对你说。”

    “哦?”“老女人们未从家康那里得到一句真言,只有些客套。”

    “啊?”渡边内藏助惊道“刚才讲的种种难题,是谁告诉夫人的?”

    “这正是我要说的。”淀夫人警觉地望了一下四周。她认为且元绝不会撒谎,可是在治长的迷惑下,她也想到了一个可疑之处“事情我都跟市正说好了,你们完全不必担心——家康只对她们说了这么一句。可是她们在回来的途中,到了土山驿站,原本早应返回大坂的市正,却在静候她们,还说,家康提出了三个条件:把我送去为侧室,交出大坂城,还让秀赖赴江户向将军请罪。”

    “哼!”内藏助突然以扇子使劲敲打榻榻来“在下早就说过,市正那厮就是老狐狸的同党,果然不差!”

    “嘿。”治长也瞪大眼冷笑一声“这么说,大御所放母亲平安回来,也是为了避开主动挑战的不义名分?”

    “不,何止如此!他定是做出一副还可讲和的样子,让我们放松警惕。可是片桐市正那厮厚着脸皮回来,究竟当如何处置?这个贼人,就是把他碎尸万段,也不解恨!修理大人,若不赶紧拿此贼血祭,只怕士气难起!”

    渡边内藏助几近怒号。但此时淀夫人已无力责备他,亦无法申斥。片桐且元这样一个糊涂人,现在不在此处,故,她既不能反驳,也不便解释。

    “夫人明白了?”在内藏助的煽动下,大野治长越发得意起来,继续道“此次的供养,在仪式举行的前一日竟突然被禁,全因区区钟铭上的那几个字?小儿手段!请恕治长冒犯,经过此变,治长认为,原因完全在于大御所的贪欲。”

    “你说什么?”淀夫人惊问。

    “贪欲!除了天下,大御所还想要一样东西,非别的,正是夫人。现在,治长终于明白了。否则,他都那样一把年纪了,怎会说出要夫人到身边的话?”

    “这”“夫人也知,大御所乃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著之人。治长今日方明白过来。最先发现大御所的阴谋和执著的,乃是石田治部少辅。夫人可还记得,太阁刚刚归天时,治部大人曾说过一句古怪的话,就是欲把夫人嫁与前田大纳言那定是治部看透了大御所的邪念,才作出的决断。”

    “”“因此,治部便成了大御所无法饶恕的眼中钉,只欲除之而后快,于是爆发了关原合战。夫人可知,那场战事之后治长说的是大御所让我从大津火速赶回大坂的事。”

    “我怎会忘?”

    “实际上,那时的治长也被大御所骗了,以为他真的宽宏大量。关原合战的胜利,让他将觊觎已久的天下纳入囊中,但唯独夫人还未到他手中。在这种情况下,他怕您自杀,遂派了治长来卖个人情。那么多人,他偏偏选中治长。治长以为,此次的难题,根就在此处。恐怕,把千姬送进大坂城,也与他的贪欲不无关系。夫人的妹妹在关东,如此以来,夫人自会到大御所身边”大野治长完全陷入狂念,几近信口开河。

    淀夫人却不知不觉被治长迷惑,频频点起头来。家康依然忘不了她,依然在念着她这给她带来了一种既可惧又奇妙的快感,她嘴上虽说厌恨,心底却甚是受用。

    淀夫人忽地打断了治长的无休无止:“且等一下,修理,你不会因此就让我去骏府,亲自和家康谈判吧?”

    “夫人这是什么话!”治长凑近淀夫人,朗声道“即使夫人亲自前去,恐也解决不了问题。夫人明白吗,大御所始终盼望您前去,才对母亲格外友善,让她们平安回来。这体现了那老狐狸的狡猾本性。他以为,若这般做,争强好胜的夫人定会亲自前去,如此即中下怀。他即可直接把夫人扣为人质,以此要挟少君。”

    渡边内藏助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重新审视起治长来。他从未想到,治长竟会以如此大胆的方式说服淀夫人。此前,他总是态度暖昧地周旋于主战与主和两派之间,难以琢磨,现在却一下扔掉假面,无比巧妙地说服淀夫人。看来,片桐且元的骗局被揭露,对家康的敌意亦被煽动起来。

    淀夫人看着治长,浑身发抖,满脸不快“就这样为骏府所绊,被一个老态龙钟之人搂在怀里,我恨这样的命运!治长,你说,究竟如何是好?”

    “不用说,既然大御所的阴谋已明,除了据城一战,别无他途。决战需要巨额的军饷,城中黄金丰足。实际上,说黄金不足的言论,乃是大御所迷惑我们的伎俩,受命于大御所的片桐市正频频散布这等言论,却在他外出时无意败露。此乃已故太阁大人暗中保佑我们。既然军饷充足,我大野治长绝不退却。当前,我们应立时严密监视千姬夫人,把精力转移到备战上来。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只有一字:战!”

    大坂城内的气氛,由于两个老女人比片桐且元提前回来一步,猝然一变。世事难道就由这种毫不可靠的“心血来潮”决定了?原本骏府授意且元要大坂答应“三条件之一”两个老女人错听成“三个条件”似也是原因所在。此前犹豫不定的大野治长便像着了魔似的,对家康大生敌意。他的恶感又进一步影响了淀夫人。一开始,他历数片桐且元罪过,不到半个时辰,矛头就转移到了家康身上,战意立决。众人见那些令人烦恼、头绪纷繁的争论终于有了结论,反倒松了一口气。

    “原来大御所早就盯上我和少君了。”淀夫人恨道。

    就在刚才,家康还是对两个老女人、对淀夫人甚是宽容的长者,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仇敌。人世间最可怕的祸乱之根,总会从微小的裂缝中迅速成长。

    此时,片桐且元却正满怀伤感,走在回大坂城的路上。板仓胜重的绝情让他终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但他尚未意识到,杀身之祸已临头顶。

    究竟当把淀夫人送到江户做人质,还是答应交出大坂城,移至大和?二者只要择一,难题就算解决了,但以七手组为首的主战众人定骚动起来,到时只怕生出更大的变故。那就让秀赖去江户,向岳丈将军秀忠认罪,且不说十七周年忌,怎说也应让大佛开光。待人心稍稍安定,再以丰臣氏主动要求移封的形式,解决根本问题。

    因此,且元对自己告诉两个老女人三条件之事颇感宽慰,希望两个老女人能不动声色讲给淀夫人,以让夫人心中有所准备。就这样,一路忧心忡忡的且元,于第二日拂晓回到了大坂城。

    片桐且元的府邸位于二道城俗称“东府”的地方。一旦战端开启,此处便将成为军事据点,能驻两千人。

    一进大门,且元大吃一惊。府里处处都是整备鞋履、神情紧张的士卒,虽不像欲出兵,却也像有大事发生。

    “到底怎回事?主膳正在何处?”且元立于前庭枝繁叶茂的楠木下大声喝问。主膳正贞隆闻讯,急急从内门奔了出来“兄长,此处说话不方便,快到房里来。”

    “哦,回到自家宅里,竟不方便了?究竟发生了何事?”

    “这”贞隆支吾起来“说是兄长与关东内通,大逆不道,现在全城炸了。”

    “什么,我与关东私通?”

    “是。金库的钥匙也被少君一道命令收去了。”一瞬间,且元的脸上全无了血色,心中暗道:唉!

    “究竟是怎回事,兄长?”贞隆一面追问,一面紧抓着且元的手向里走去。

    但且元顾不上说话,三言两语说不清。他寄希望于军饷策略,却未找机会向秀赖禀明。一旦他被误为欺瞒主君,私吞金银,到时可是百口莫辩。

    “你真把钥匙交出去了?”且元用额头抵住门口的柱子,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他只感绝望。

    “兄长先在房里歇息片刻,愚弟有成堆的疑虑要问兄长。”

    且元微微点点头,静静地走进自己房间。

    “兄长,方才传达少君命令的使者来了,是个新来的人,名叫对,名叫奥原信十郎。此人说,兄长回来之后,立刻去参见少君。但奇怪的是,说到后来,他却闪烁其词。”

    “哦?”“说到后来,他透露前去恐怕凶多吉少,一旦前去,怕会有意气用事之人害您性命。奥原受太阁之弟秀长恩惠,乃大和本乡的武士,兄长也颇熟悉。”

    也不知且元究竟有未听见,他只是呆呆地仰脸发懵。

    “兄长为何在途中向大藏局和正荣尼透露了大事?大御所什么也未对她们说,就将其打发了回来。她们在途中听了兄长告诉的三条难题,并不以为是大御所的意见,而以为乃是私通关东的兄长,为了向将军和大御所表忠心,私自想出来的。总之,少君和夫人都已对兄长恨之入骨。弟是这般估量,奥原信十郎也这般说。”

    “”“兄长乃是接受了那三个苛刻的条件后回来的?”

    “”“若只是其中一条倒还好说,可把夫人纳为侧室,交出城池,还要让少君亲赴江户谢罪,这样的几条,愚弟听了都忍无可忍。真是得陇望蜀,欺人太甚!”

    听到这里,且元才对弟弟的愤怒奇怪起来“主膳正,你刚才说了些什么?真是可笑。”

    “可笑?还有比这更难以接受的刁难?如是这样,就连我都觉得只有一战了。”

    “你以为一战就能解决问题?”

    “不能,怕关东也不觉得这三条能兑现。若让夫人为侧室,少君交出城池投降,这样尚可留得性命。但即使为了太平盛世,也不能如此践踏人的体面,就连家臣都忍不下去。说实话,若兄长真是接受了这三条回来的,在您参见少君之前,连弟都想劝您切腹。兄长,您究竟是怎想的?”说到这里,贞隆簌簌落下泪来。

    且元刚欲启口,又沉默无语,汹涌的感情封住了他的喉咙:连对亲兄弟都已说不清,遑论对天下?

    “兄长,您为何不言?我相信,兄长必是抱着决一死战之心回来的。若是这样,那倒罢了,否则,就算未被少君或夫人杀掉,也要被迫切腹。兄长究竟是怎么想的,请告诉贞隆!”“”“兄长,您不回答,难道想就此切腹?”

    “兄弟啊。”且元这才开了口“这三个条件,正如夫人和少君所猜,并非大御所提出,而是且元的主意。”

    “哦?”“你且听我说。我本想请他们评议,这三条之中究竟取哪一条好,可如今,苦心全都白费了。”说着,且元住口闭目,静如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