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小说网 > 德川家康6·双雄罢兵 > 第五章荒波之城

第五章荒波之城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冬日一到,由滨名湖吹过来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刺入肌肤。

    梅花的花蕾还不大。松籁、海涛声及淡绯色的天空,好像把年幼的长松丸给吓住了,他的手没有一丝知觉,脚尖也冻僵了。刚刚十岁的长松丸在凛冽的风中赤膊练箭。三个近侍绝不可去帮他捡箭,当然,射中了也没有褒奖。他们只是像石雕似的守卫在他身旁,等待他射完那三十支箭。

    长松丸不时把箭掉落在地,每当他弯腰去捡时,上半身就像淋了冰水一般寒冷。但是,他绝不会因此表现出痛苦与畏缩。

    这,是武将之子必经之路。是因为他幼小的心灵早已明白这一点,还是他具有与生俱来的勇气?

    长松丸不像长兄信康那么锋芒毕露、脾气暴躁,和几乎没有在一起玩耍过的二兄于义丸相比,他也比较随和。自从于义丸去了大坂后,长松丸就更认真地做好每日的功课。或许他认为,兄长不得不去别人府上做养子,他就应更勤勉。

    但是,射中也没有褒奖,是父亲的吩咐。不过,德川家康并没有明确地命令不能褒奖,单是说:“若当初不过分褒奖信康,他也不会变成那样啊!”本多作左卫门听了这话,就绝对禁止近侍褒奖长松丸。

    箭陆陆续续被射到十间远的松树林的鹄的上,只剩下七八支了。不过,长松丸的小脸仍然没有血色,练箭而生的热终抵不过凛冽的寒风。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瞄准鹄的时,手却一直颤抖。但他竟无使自己温暖一些的念头,只想像个武士般勇武。

    又笨拙地射出一两支后,长松丸终于拿起了最后一支箭。他松了一口气,毕竟还是个孩子,为终于要结束练习而高兴。

    “等等,长松丸。”声音很平静,却很严肃——是父亲。长松丸慌忙回头施礼。

    “你拿起最后一支箭时,在想什么?”家康严厉地问,回头对紧跟在后的鸟居松丸道“再拿二十支箭来。”

    “是!”松丸吃惊地补上箭。

    “长松丸,若是领取五石、十石俸禄的侍从,练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可是,你与他们不同,你必须多练习箭术才是。继续吧。”

    “是!”“松丸,拿杌子来,我在这里看长松丸练箭。”

    长松丸老实地再施一礼,又笨拙地射起箭来。他知道父亲在后面看着,指头似更僵硬。他用几乎失去知觉的手射着箭,掉在地上的箭更多了。

    家康坐在杌子上,肥胖的身子向前倾,默默地看着。当补的二十支箭只剩了最后一支时,家康又道:“加二十支。”

    “是!”“长松丸,若是小卒头目,练到此就可以了,你不是,你须再多射一些才是。”

    “是!”长松丸道。可是这次,从第四支箭起,就已经射不到鹄的了。射每支箭时,长松丸都提心吊胆,担心挨骂,他幼小的心灵感到痛楚。可是家康什么也不说。

    长松丸又逐渐坚定起来,决心将下一支箭准确地射中鹄的。但接下来的一支又在距鹄的约一间左右,无力地掉到地上。显然,他的力气已经用尽了。近侍都下意识偷偷地看着家康,心道:怎还不叫停?

    但是,那二十支箭射完之后,家康又平静道:“加二十支箭。”

    “是!”“若是五万石、十万右的末位大将,练到这里,也就可以了。可你还得比他们多射一些,接着练习。”

    这时,长松丸满脸通红。他的肩膀都似肿起,额发的周围冒起了腾腾热气。箭几乎都在中途便掉落在地。

    当最后的二十支箭射完,家康才从杌子上站起来。“长松丸,所谓大将,必食得人间甘苦。你能成为大将吗?大将终其一生,都要不停地射箭。”他低声说完,离去。

    正月也很热闹。按例,要让家臣看五天能剧,而且,今年酒给得比往年多。

    可是,在庆典之中,家康心情很沉郁。他既非苛刻之人,也非喜欢高声斥责之人。可是这两日凌晨,他总是早于近侍们起床,在没有生火的居室里,默默地读着什么书。鸟居松丸急急送火,顺便偷看一眼,是吾妻鉴的一部。

    这是小田原北条氏的藏书,乃是家康叫女婿去抄写过来的。北条氏为了赠送家康一本,重新叫佑笔做了一部完整的抄本送来。

    “松丸,你认为在镰仓创立之初,谁的功劳最大?”家康笑着问来送换洗衣服的松丸。

    “您是指打败平氏的源氏吗?”

    “哦,你不知源平会战吗?”

    “小的听到过一些。小的以为,第一功臣应是被兄长赖朝害死的源九郎义经。”

    听到松丸若无其事的回答,家康暗暗地变了脸。“哦,好了,本多正信来了吗,叫他进来。”

    他的不悦不只是表现在这一日,也不只是对近侍们,就连教导年幼的长松丸时,都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主公好像很讨厌义经公啊!”松丸对本多正信说起这件事。

    “义经的战绩固然不错,可是他没有服从兄长之令。这个世上最坏的事,莫过于在建立了新政后,却不服从新政。”正信这么说道,又意味深长道“我们德川氏里也有这样的人。”

    松丸苦思之后,得出结论:正信乃暗指本多作左卫门和酒井忠次。

    今日早晨,家康对长松丸也极为严厉。鸟居松丸跟着家康回到居室,总觉得心情怪异。由此看来,主公大概是把长松丸和已不在人世的信康,及被送去大坂的于义丸作过比较,才会这样。他恐是觉得,若让长松丸这么松懈下去,会对不住那两个兄长,才不时责骂。

    这时,长松丸结束了晨练,马上到家康房里来请安。“父亲安好?”

    家康冷冷地斥责道:“你看你站在什么地方了?难道父亲就那么不招人待见?”

    长松丸的确比两个哥哥老实,但若就此断定他软弱,未免言之过早了。“我认为他很是坚强,融和了主公的长处和西乡局坚韧的性情。”本多正信这么说着,松丸深有同感。

    长松丸被家康斥责,只回答了一声“是”就马上注视着父亲,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好!”家康点头“这次本打算把你送到大坂去做人质,可人家要年长些的,才送于义丸去了。”

    “是!”“在别人那里,不能和在自家人面前一样,要常怀谨慎之心,注意一切言行。”

    “孩儿知。”

    “既然知道,在学做大将的功课中,就要怀着对兄长们的情谊和敬意,刻苦锻炼才是。能做到吗?”

    “努力做做看。”

    “做做看?”

    “是!”“不只是做做看,而是必须下决心做到。为何大将要比家臣们更加努力?”

    “这”长松丸歪着头思量着。若随便开口,便要被责骂,看来今日父亲是在找碴骂人。

    “为何不说话?”

    “孩儿不太明白。”

    “是吗?不要装不懂。”

    “是!”“家臣对大将表面上尊敬,实际上在不断地找缺点;表面上畏惧,其实心怀轻侮;表面上亲切,实则疏远;看似喜欢,实则厌烦。”

    长松丸目瞪口呆,这些已经远远不能让他理解了,可是家康又接着道:“因此,对家臣不可单用俸禄激励。不必讨他们喜欢,也不可疏远了他们;不可跟其太亲近,但也不可让其心怀不满。要让他们凡事认真细致。”

    “那么该怎么做呢?”

    “问得好!一定要让他们仰慕你才是。换句话说,要让他们口服心服。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

    “是!”“因此,平日行住坐卧,切切要与家臣有所区别。否则,好的家臣都会被秀吉抢去。”

    正在旁边听着的鸟居松丸吃了一惊,这是主公第一次透露出他担心之事。他仍对秀吉耿耿于怀。

    “若给家臣吃白米,你就要吃含三成麦子的饭;家臣若寅时四刻起床,你就寅时起床。下次带你到鹰野,看看你能走多少里路。体力要在家臣之上,智力也要在家臣之上。耐性和勤俭都要超过家臣,要比家臣更关心他人。如此一来,家臣才会仰慕、尊敬而不疏远你。明白吗?一定要严格地学好这些大将的功课才是。”

    家康说着,又想起了秀吉。他也觉莫名其妙,不知为何,秀吉的阴影最近老是挥之不去。恐是因为把于义丸送到大坂后,他才发觉秀吉正逐渐蚕食着德川氏?

    在三方原会战之前,家康曾盘算过武田信玄的事,他打定主意,对方一旦来犯,就与之奋力一搏。现在也如此打算。但秀吉不同于信玄,家康原本没有把秀吉当成敌人,秀吉对他的崛起也不曾存有戒心。

    家康的理性告诉他:这是第二次生存转机!

    和当初为信玄所苦时,向秀吉学习战略战术一样,如今家康又在向秀吉学习笼络人心和政略之妙。他频频大发脾气,恐是因为在人质等事上处于被动而焦虑。长松丸似还没有明白他话中的真意。可是他认为,必须从现在起反复地教导长松丸,否则就来不及了。

    秀吉没有亲生儿子。过去这是家康的一个有利条件。可是,于义丸离开后,这种情况多少有些变化——秀吉即刻便可有数个儿子。

    家康心生忧虑。信长公死后,秀吉在短短时间内就抓住了天下大名的心。那么他的养子们,在过了数年后,便有可能为了秀吉,而索取生父的性命。家康因此不时想:于义丸终有一天会把弓箭对准自己。

    “明白了吗,长松丸?”

    “是,孩儿定会努力。”

    “好,那么,下去喝些茶。绝对不可让近侍们说出长松很任性、不体贴下人等话来!”

    “是!”“你可以退下了。”

    长松丸恭敬地施礼出去,家康便开始用早餐。案上只有一点拌着粉的稀粥、酱菜,再加上酱汤。用饭的时候,家康沉默了,旁边的松丸、于龟、青木长三郎都屏住呼吸。

    家康用完饭,叫了本多正信来计算甲州诸郡的赋税。一听数正到,他急忙让人收起账簿“数正回来了?马上叫他进来。”

    数正此次直接来见家康。当然,他在途中也先派人报告了抵达大坂后的大概情形,不过故意没提及朝日姬之事。若这是寻常事,他就会先去问本多作左卫门,再到家康面前。可此次他另有想法一定要先让家康答应,一旦家臣反对,可以此压制他们。

    “在下刚刚回来。”数正道。家康探出身去,急切地问:“怎样?筑前对我的病说了什么吗?”

    数正故意慢吞吞看了本多正信一眼。“秀吉已经不是筑前守了,正月,他由从三品大纳言升到正二品,成了内大臣。”他想问家康本多正信在场是否合适,可是家康似未会意。

    “正信留在这里!”家康满面怒容,以责备的语气道“数正,你既先提到此事,新内府大人定是给你出了什么难题,对不对?”

    “主公从一开始就当预料到,主公今日的态度有些反常啊。”

    “反常?”

    “是,您伤风了吗?”

    “哦。”家康苦笑道“好,我明白。事情有先后,就照你想好的顺序说吧。”

    “谢主公。其实秀吉根本没让我说完。在下只说您因为身体欠安,才派数正代您前去,他便似什么都清楚了,摇摇手笑着把我的话打断了。”

    “哦,这是他的性子。”

    “于是,他就不再让我提别的事,单告诉在下,想在早春替于义丸举行元服仪式,给他河内或和泉的一万石俸禄,并取名秀康,据说是取自秀吉和主公的名讳。从那以后一直到正月,再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一直到正月?”

    “是,所以,在下突然意识到,该回来了。”

    “但还是出事了,对不对?按照顺序说,我就清楚了。到底出了什么难题?”家康靠到扶几上,紧盯着数正。

    数正越来越为难。不仅家康,连旁边的本多正信也似愈加不安。看来还是单独与主公面谈好,现在多一个人在场,数正就必须非常注意措辞。

    “主公,这也许不能说是个难题。”

    “不是难题?”

    “是的,现在秀吉并不称心如意,时而会听到他在叹息。他也因您不去大坂而焦虑。”

    “笑话!”家康咋舌“他这人怎会烦恼?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我就是在家康面前卑躬屈膝,也定要请他来大坂。”

    “他是会这么说。这话对他来说,就像头盔上落了个蜻蜓一般,他根本不会在意。对不对,数正?”

    “是。”数正瞪着正信“他也在散布传言,到七月十五,朝廷大概就会封他为征夷大将军。这是完全可能的,因为现今朝廷已全看他的脸色行事。如此一来,秀吉就可以完全掌握国家大权了。”

    “征夷大将军?这怎能,数正!征夷大将军都须由有源氏直系血统之人来担任。”

    “可是他强调他不同一般。定是他已疏通了哪一条渠道,获得了首肯。因此,他信心百倍地说,他乃太阳之子。如此一来,日本的武将就全归秀吉统驭了。”数正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说,既然如此,想和您结亲。此事是已计划好的。这样一来,妹婿到内兄城里,也便顺理成章了。”

    “结亲?”家康疑惑地摇着关“他是何意?”

    “内府说想和您结亲”

    “收于义丸为养子,不就可以了吗?”

    “不。他说,要主公主公成为他家的女婿。”

    “啊?”家康瞪大眼睛,把视线移到本多正信身上。正信也迷惑地看着两人。

    “他有个妹妹,叫朝日姬,当然是有夫之妇了。可是秀吉宁可让她与丈夫散去,也要将她许嫁主公。因此,数正觉得这很可贵,就接受秀吉的请求,马上回来了。”

    家康凝视着数正,好大工夫没有说话。此事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身在何处。

    秀吉先让已出嫁的妹妹与丈夫分离,再令其嫁给家康。如此一来,家康去大坂城也就无关面子问题了。数正把这种提议当成秀吉的请求,秀吉的实情又如何呢?

    “数正,你真的认为秀吉这是请求?”

    “难道主公不这么看?”

    “他”家康本来想说“太可惧”还是欲言又止。如果他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秀吉可惧,恐会影响日后的士气。“这不是请求,数正!他不论在什么场合,也不会请求别人。他总在琢磨怎样下手,从不认为有走不通的路。”家康一面说,一面因需字斟句酌而不悦:或许在不知不觉当中,数正已被秀吉迷惑了。若是那样,自己就应警惕,不可轻易乱语。

    “秀吉的妹妹多大岁数?”

    “她四十三。”

    “四十三?”家康大声反问道。数正的脸不由得红了。按照此时的风气,三十三岁的女人就已算老女人了,而四十三岁的女人已是含饴弄孙的老太婆了。可不知何故,家康竟用力点头。

    “年纪大了,还是有夫之妇,她丈夫叫佐治秀正。”数正忽然想到要说的话“主公,秀吉作出了普通人很难想象的决定。我想,对主公来说,这并非什么不光彩之事。”

    “那么,你是赞成了?”

    “主公反对吗?”

    “四十三岁”家康自言自语,面前不禁浮现出一个青春已逝的可怜老太婆的样子,老得令他难以忍受。

    “主公!”数正向前探了一下身子“不要想多了。”

    “我想多了?”

    “是,这是内府的耻辱,不是主公的耻辱。这种情势下,她的年纪大一些,不见得是坏事。”

    “哦?”“名义上是正室,实际并不一定要宠幸她,还可以把她作为人质。故依在下之见,这是一桩好事。”

    “”“她当然会带些陪嫁过来,因此,我们会另外给她在城内建起一处院落。这也是为了掩人耳目,给人一个错觉。而实际上,请把她想成我们手中的一个人质,必要时,可以当作与于义丸交换的筹码。”

    “数正!我现在不想让朝日姬与丈夫离散。”

    “主公是说”

    “否则,岂非一个我根本吃不下的东西,却要我长期去吃,哼!”“秀吉已成势,主公必须清醒。”

    “你说得对,在没弄清他的真实想法前,不可疏忽大意。”

    “主公的意思,是说他可能把朝日姬送来时,趁我们不备而开战?”

    “他不敢,因为我们早有防备。可是,我疑他是以妹妹为饵,诱我去大坂,妄图以朝日姬来换我家康性命。”

    “主公!”

    “怎的?你脸色不对。”

    “在下真没想到,主公竟会如此一说!”

    “出乎你的意料?”

    “石川数正不是羽柴秀吉的家臣,而是德川氏的家臣。”

    “你是说我不应疑你?”

    “对。我们不能在此时与秀吉对抗。秀吉比主公年长,我们若考虑他的影响并与他亲近,以此抓住天下大名们的心,就必有出头之日。可是主公之意令在下意外。”

    “数正,既然你这样说,我也实说了。我不悦,乃是因这种问题,你不应当即作答于他!我先考虑一下再定,你也去听听作左的意见。”

    数正伸了伸腿,无言。他的脸痉挛着,与家康相财而坐,交换着异样的眼神。

    主意拿得太早了!数正非常后悔,他已经察觉到家康心中的愤怒,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他为难的了。把于义丸送去做人质、为子担忧的家康,是多么痛苦啊!

    但家康的话还是太令数正痛心了——“不是被秀吉所逼,而是被数正所迫。”

    家康话里的含义是:“数正,你这不是完全成了秀吉的爪牙了?我恐还会怀疑,正是夹在两方之间的你给秀吉献上了此策。”先退下吧,再继续解释,只会更让人疑。数正双手扶地,静静道:“在下做得太过,正如主公所言,这事不当马上决定。在下现在就去拜望作左卫门,顺便把仙千代的情形告诉他。”

    家康不语。其实数正心里明白,与其说主公不悦,不如说他愤怒。家康这种直如巨石般冷漠的表情,在小牧长久手会战时也曾出现过。

    数正刚出门,正信急急追了上来。“石川大人,且等一等,我有话说。”

    数正不理,只瞥了他一眼,就直奔大厅。他委屈得想哭。战场上与敌人交战,胜负当场立判,可出使却是如此令人烦恼。若是武将和武将之间的交涉,大概不需这么劳心。可是,才略超群的秀吉和深思熟虑的主公之间的事,就不简单了。

    “一定要避免战争。”这一点已成共识。只是为了彼此的面子,却须绞尽脑汁,数正难以忍受。

    数正来到作左卫门的房里,一直把整件事讲完,才发现房里没有火炉。“我也有错,今日应该先把秀吉的意思禀知主公,就立即退出。然而我却像是在催促主公似的。我太过心急了。”他停一下,又道:“太冷啦!作左,怎么不拿出大火炉来?”

    “不!”作左冷然道“听了你的话,我比主公还生气,怎能拿火炉出来?像你这样的人,我一杯茶也不给你喝!”

    数正却呵呵笑了。他还以为作左卫门又犯了老毛病,在绕着弯子说笺。

    “那么,我既惹主公生气,又惹你生气了。”他一面苦笑,一面缩着脖子颤抖“啊,真是流年不利啊!”“哼!”作左嘲笑道“秀吉比我们主公还大方,你的收入不增加十倍,也增加五倍了。”

    “你这是何意,作左?”

    “我是说,你做了秀吉的家臣,俸禄当增加了。”

    “哼!”数正突然严肃起来,但仍是不以为然之态“或许吧,秀吉也曾经这么说过。”

    “哦?既然如此,主公发怒白是有他的道理,不要认为只是你太性急的缘故,数正。”

    “作左,说笑归说笑,你能不能替我劝劝主公?”

    “哼!我做不到。”

    “为何?”

    “不光明正大,肮脏!”

    “哈哈!你是想因这桩小事向秀吉宣战啦!”

    “不。太平当然要争取,但要用更好的办法。把那个老太婆娶过来,主公就可以稳坐江山?试试看!世人会怎么评说?这不是仅仅以妹婿名义去大坂城那么简单的事。后世之人会笑我们主公为了个人目的,不惜采取卑劣手段,乃是不仁之人。”

    “作左!这就是你的看法?”

    “数正,你以为我是在跟你说笑?我在生气,你还不明白?”

    “这就更加奇怪了!”

    “奇怪的是你。你先回冈崎,待你冷静下来,才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

    “作左!”数正觉得自己的脸红了“你反对这门亲事?”

    “哼,我不仅反对,还要劝主公休要答应。若主公同意把那个老太婆娶来滨松,我就把她杀了!你记住这句话。”看来,作左是真的被激怒了“那女人若是遗孀,倒也罢了,她现在是别人的妻子。强迫他们夫妻分离,这是人做的事吗?这是丧尽天良!我绝不容许此事发生,哼!休再说这些令人不齿的话了,数正!”

    石川数正脊背发凉。家康会对他唐突的提议感到气愤,他不怎么吃惊,可是,作左卫门一直都与他肝胆相照,虽然各自坚持立场,骨子里却一直了解他。而如今作左竟也怒了。数正猛摇着头——难道我的想法果真肮脏,让人无法接受?许是我说得不够清楚!

    “作左!表面看来,你似乎有理,其实大错!”

    “哦?”“强迫现为人妻的妹妹与夫散去,再嫁给主公的主意,是谁出的?不是主公,而是秀吉自己!因此,这是秀吉平生的一个瑕疵,而不是主公的耻辱。对不对?”

    “这是你的想法。对于这种无耻之议,非但没有认识到它可耻,还全盘接受,和提议的人相比,乃是五十步笑百步!”

    “作左”数正脸色苍白地笑了“你太顽固了!”

    “顽固是我唯一引以为傲的长处。”

    “好,我先承认你这个长处,否则就无法说下去了。”数正道,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拍手叫来作左的夫人。平常两个人密谈时,除了夫人,不会让其他人进来,拍拍手,夫人才会进来,数正相当清楚这些。

    “夫人,我们的谈话还要持续些时辰,抱歉,请拿火炉和茶进来。”作左卫门一直瞪着夫人,却并没有阻止。夫人陆续将火炉和茶送来。

    “哦,屋里总算有了些生气。”数正双手抱着热茶杯,喝了一口茶,道“作左,你不赞成;我不会离开你家。”

    “哦,那就待几年吧。”作左回答“我还正打算说服你呢。”

    “作左,主公的第一志向是什么,你重新思量一下。”

    “不用思量,也不会忘记!”

    “主公的心愿只有一个,便是终止乱世,使天下万民安居乐业。”

    “不错!但,他并不想借他人之手去实现,他应当仁不让地担负起这个重大责任。”

    “既然如此,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不认为主公应和秀吉携手吗?若接受不了亲事,就把她当作人质,不是很好吗?”

    “不好!”作左断然道“数正,你以为现在和秀吉携手,待秀吉死后,天下就是主公的了?我作左看透了你!”

    数正立刻回应:“你竟不明白,主公不比秀吉年轻吗?”

    “数正!你的想法是太傻。这么算计固然没错,你却忽略了一个大问题。”

    “什么问题?”

    “你还不清楚小牧长久手之战的目的。那时主公说什么?‘现在若灭了秀吉,我就成了天下大名之敌。既然如此,就让秀吉成为天下的敌人吧!’”

    “你认为我误解这些话了?作左!明明能取胜,却对敌人让步,这便是主公为将来打算的坚定决心。故我说,应识时务,先和秀吉携手。于义丸是他的养子,他的妹妹成了主公的正室。因此,在政事上互相协助的话,秀吉一死,天下怎能不归主公?你未看出,正是我明白小牧长久手之战的深意,才赞同这样的策略吗?”

    “我未看出!”本多作左卫门摇头又摆手“你的话还是让我不明,我说你恐是出于胆怯。”

    “我胆怯?”

    “对!有时更需谨慎。”

    “我倒要问个明白:我哪里表现出胆怯了?你说,作左!”

    “数正,”作左卫门渐渐冷静下来“信长公归天之后,天下大名为何这么快就倒向秀吉?”

    “这是秀吉有实力。我们才暂时需与他合力”

    “住嘴!”作左立即打断数正“我们不可因为秀吉有实力,就急着与他携手,当然,也不可轻易向他开战。我们不是那么轻易就会被他灭了的,也不是向他摇尾乞怜之人。这一点很是重要。天下的武将们在秀吉这只虎面前,都成了猫。主公是有些胆大,但猫终是猫。若大家这么认为,秀吉死后,天下会稳稳当当地落入主公的手里?难道那些猫不会蜂起,令天下再度大乱?因此,当天下的猫都臣服之时,只有主公,虽不是一虎,却也是一条龙!我们定要让世人牢记于心:老虎死后,唯龙可预防猫的骚动!现在秀吉的眼里,主公也是猫。在这种情势下与之携手,不管名分如何,作左都坚决反对!”

    数正咬着嘴唇,两手握拳,浑身发抖。他已完全明白了作左所思:为避免战争,须用更强硬的手段对付秀吉,告诉天下大名——只有德川氏独领风骚。

    “作左,我明白了。那么,我就此罢手。其实你我一样,都不希望主公被看成一只猫。为了让主公即使不是一虎,也是一龙,而竭心尽力,把人质变成养子使两家结亲。这么一来,双方都有台阶下。可是主公和你都不满意。我的努力到此为止。从现在起,我从交涉中退出。”

    数正的声调越来越低,本多作左卫门暗暗翻白眼,看看他的脸色,然后把头掉向一边。实际上,他是故意装出心如磐石之态,连说话也掷地有声,可他却在认真地思量,坚韧地忍耐。

    “作左,我是被主公斥责了的人,我打算回冈崎去了。请你对主公说,请他不要再让数正出使大坂了。”

    “哼!”“那么,我告辞了,现在我先去吉田。”

    “且等一等。”作左慢慢抚摸着下颌道“依你的看法,若我们不把那个女人娶过来,便要再起征战?”

    “若无那危险,我何苦如此奔波无需再说这些了,或许我的看法真有错。反正别再让我去了。顺便使人告诉秀吉,数正按他的意思传话了,然后病倒了。”

    “哼!”“那么,告辞了。”数正欲站起身来。

    “等等!”作左还是坚决地挽留“你认为,你是否病倒的实情,不会泄漏到秀吉耳里?”

    “任它去好了。反正,我既无力说服秀吉,又无法得到主公和你的同意。”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既避免战争,又不会使主公被当成猫受辱。”

    “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哈哈。”作左没有生气,竟是傻傻地笑了“那个时刻终于到了啊!就是需要你我作出牺牲了。数正,你知我今日为何不叫人取火炉和茶来?”

    作左卫门意味深长的样子,使数正愣住了:“那么,你是故意让别人,甚至尊夫人,认为我们两人因意见迥异而争吵,暗地里却有什么计谋?”

    作左满不在乎道:“除了你之外,德川氏里当无更适合到秀吉那里出使的人了。因此,在你出发前,在我和你相互敬酒时,就已经透露出这个意思了。”他身子稍稍往前倾了倾,小声道“要做吗,数正?”

    “做什么?”

    “你先去对秀吉说,已经答应亲事了,去大坂城的事姑且商量一下。让秀吉以为我们会去,而我们这边则把他妹妹当人质。”

    “啊?”数正惊异地喊出了声。

    “数正,要给秀吉设一个陷阱。不然,万一导致战争,我们将落了下风。”

    “那么,主公呢?”

    “对他也要保密。”作左卫门又哼了一声“秀吉提出的条件是让主公去大坂,若是拒绝,他有可能发动战争。没有办法,主公和家里的人众口一辞,说答应了这门亲事。”

    “哦。”数正不由得发出啧啧声,看了作左卫门一眼——这个心思细密的粗人!

    “先得到他妹妹,再慢慢拖延,这样不仅可以避免战争,还可以使天下众猫大为惊愕。届时,即使事情到了不好收拾的地步,主公和秀吉也是不知。数正,此事由我们两人来秘密操纵可好?反正我们已经不想出人头地了。”

    数正不知不觉被逼到必须同意了。“哦,这倒也是个办法。”

    “既然如此,就立即下决心!先扣住秀吉的妹妹,若是惹出些小麻烦,也不必怕。”

    “作左,你真是个可怕之人啊!”“哈哈,我这计策也是为了天下太平才逼出来的,我会首当其冲地被世人骂啊。”

    “你既有此一法,怎的还对我这样?”

    “这是必要的一步。若没有,你定无法明白。好,就这么定了!你今日且回去,要装作我们吵翻了。我就不拿酒菜招待你了。”

    “哦,我知道!那么,我就回函告诉大坂,亲事已妥。”作左点头,使劲地拍手,大声喊道:“数正要滚,待他一出房门,门前便要撒盐驱邪:把晦气弄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