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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一审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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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薇的公开信使樟坂动荡起来。虽然公开信中提到的市长已经调离,但仍然不失为一个大新闻。有人认为这是真相的公开,有人却指出这完全可能是冷薇的一次成功的自我辩护和炒作。事实上公开信确实引起了各方的注意,据传市府已经派人和冷薇接触,有人预测这是一次真正报复的开始。但更多人却愿意把它看成一次和解行动,因为冷薇在公开信中把丈夫的受贿事实公诸于世,表明了这个女人早已把生死荣辱置之度外,而为了另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告慰所有死者的亡灵。

    据报一名重要的当事人胡土根在得知冷薇公开信的全文内容后,陷入了沉默。当时潘警官带领检察官董河山拿着公开信和他核对事实时,胡土根久久没有说话。我们无法猜测胡土根是否被冷薇的自我剖白所打动,或者他已经相信冷薇对李寂的描述具有真实性,但他的确是沉默了。董河山问他,在西坑煤矿发生瓦斯事故时,李寂确实到过现场吗?胡土根说是。董河山说,可是你从来没有提及,以至于让我们误认为你是在饭店第一次见到李寂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胡土根说,当时我只关心我爹的死,没注意别人。

    冷薇的公开信看来并没有对李寂谋杀案中陈步森和胡土根的命运产生什么具体的影响力。十天后,陈步森和胡土根出庭听候法院对李寂谋杀案的一审判决。当法官宣布陈步森和胡土根犯故意杀人罪,一审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时,沈全看到陈步森的脸上明显出现吃惊的表情,然后这种吃惊的表情稍纵即逝,转为落寞;胡土根的表现却让现场的人诧异,他在听到对他处以死刑的判决时,哈哈大笑起来,用手拍着围栏的栏杆,还伸出手去打了一下陈步森的头。有人说胡土根是故作镇静,但沈全却从他的眸子里看到了平常人难以置信的冷酷。当然,最失望的是刘春红和周玲,刘春红当场扑到周玲怀里哭出声来,周玲抱着刘春红,轻声安慰她。沈全的脸上不是失望,而是一种失败的情绪。他没有成功。或许说他的辩护为陈步森厘清了部份的真实,但终于未能挽回他的生命。他和座位上的苏云起对视了一下,苏云起的表情凝重,但很平静。

    陈步森被押出法庭时,刘春红冲上去,被法警拦住了。刘春红对陈步森喊,上诉,上诉!我们还有机会。胡土根却对刘春红喊了一句:没机会了。

    陈步森和胡土根回到看守所,被带上了脚镣。大家围上来问判决结果。胡土根笑着说,我要往生了,今天请客。往生就是死的意思。大家听了就沉默了,没人说话。胡土根说,怎么?没有愿意请我的客?这时大家都说,我请,我请。胡土根说,陈步森,你不想让大家请一顿吗?陈步森阴着脸,说,好啊。胡土根走到他面前,说,你就这么怕死?陈步森摇摇头。胡土根问,那你干嘛端着一苦瓜脸?我们走进那个人家时,不就是准备好了死吗?陈步森不说话。胡土根说,我们没杀错人,我知道那个女人说了什么,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不会原谅她,不会原谅李寂,你知道为什么吗?陈步森看着胡土根,说,你一点都不相信冷薇说的话吗?胡土根说,我相信,可这有什么用?陈步森说,李寂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坏。胡土根一下子没说出话,后来他说,陈步森,你在替谁说话?他还要怎么坏?他管煤矿,我的父亲就在他管的煤矿死了,我还赔不到钱,他还要怎么坏?我操你妈的,陈步森,你是死到临头还糊涂啊,那个女人讲了一堆她自己的事,关我屁事啊,她讲了那么多,讲过我吗?讲过我死了爹吗?讲过她老公要负责任吗?讲过要偿命吗?她向我认过错吗?我操你妈的,陈步森,你到底他妈的是谁啊?我弄死你!

    大家涌上去把陈步森抵到墙上,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到他身上。他站不住就往下滑,坐在地上,只是用双手护住头。打完了,陈步森满脸是血,流的是鼻血。武警发现了,喝令他们散开。陈步森跑到水池处清洗,血水流得满地。

    洗完后他端了一个小凳子坐到了墙角,那一刻陈步森有一种绝望的感觉升上来。死刑判决带给他的失败感还没过去,他已经被号子里的人抛弃了。陈步森看着被铁网分隔的天空,第一次真正地想到了死的问题。过去他想的只是死的概念:他可能会死。现在,死就像接下来要吃的午饭一样明确无误。陈步森倒是没有对死产生绝对的恐惧,说是恐惧不如说是挫败感。他以为他应该是不会判死刑的,但现在的情形是:他只能选择死亡。想到自己刚刚开始的新生活,从他信主那一天开始的新生活,那种给人信心和喜乐的新生活马上面临中断,就像一个孩子刚刚得到一个新玩具,却转眼就被人夺走,陈步森无法掩饰心中悲伤。

    这时,潘警官打开门叫他的名字,说有人见他。陈步森被带到提审室,来看他的是沈全和苏云起。沈全对他说,对不起,我没有尽到力。陈步森说,我很感谢你。苏云起说,你还好吧?你怎么受伤了?陈步森说,碰的。苏云起说,你不要干傻事儿,我们是有主的人。他以为陈步森撞墙受的伤。陈步森说,不会,真的是碰的。沈全鼓励他说,我们还有上诉的机会,这不是终审结果。陈步森想了想,说,我不想上诉了。苏云起和沈全对视了一眼,沉默了。陈步森说,胡土根不上诉,我也不上诉。沈全有些着急地说,他不上诉跟你有什么关糸?他连律师都不请。陈步森说,他说我怕死,可是,我不怕,至少比他更不怕死。沈全说,怕死还能比赛的吗?陈步森对苏云起说,不是有天国吗?我怕什么。苏云起点点头,说,是,有天国,你不怕死是对的,对于我们有信仰的人来说,没有死这回事,只是过了一扇门。陈步森说,我该做的都做了。苏云起说,不过,没有人能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这命是上帝给你的,你剥夺李寂的生命是不法的,一报还一报重新剥夺你的生命,是否能达到真正的目的?你今天为了保命去上诉,我不支持,但你为了公义上诉,我认为这是你的权利。沈全说,你还是上诉吧,上诉状我会写,但需要你的签名陈步森呆了好久,说,好吧。

    就在他要离开时,陈步森问,冷薇怎么又回医院了?苏云起说,她没病,只是压力很大,想躲避一下。苏云起看着陈步森的脸,说,她怀念在精神病院的那一段日子。陈步森听了,脸上慢慢浮现笑容:真的?苏云起点点头,说,是。

    苏云起和沈全走出看守所,他问陈步森上诉胜诉的机会有多大?沈全说,一切尚未可知,因为这个案件变得越来越复杂,冷薇的公开信确实对案子产生了影响,但不知道在将来会产生什么具体的影响。苏云起说,我担心这段时间陈步森的情绪会产生波动。沈全说,速战速决对陈步森不利,上诉能拖时间,时间拖得越长对陈步森越有利,总之李寂的真相对陈步森是有利的,我指的是冷薇对陈步森的态度。

    这时苏云起接到周玲的电话,说有急事要他到她家去一趟。苏云起到了周玲的家,发现这里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信徒,他们的神情凝重。苏云起问,怎么啦?你们在商量什么事?周玲说,我们在为陈步森祷告。苏云起说,我刚才见到他了,他还好。周玲说,我们刚才正在讨论陈步森的事情,大家心情都不好。苏云起说,万事互相效力,叫爱神的人得益处。无论什么结果,都要接受顺服,当然,这还不是最后结果。周玲说,话是这么说,但我们听到判决结果时,都很难过,有些姐妹都哭了。这时,一个叫吴东的信徒说,我们还是无法接受这种结果。苏云起问,你们是对法庭有意见还是对上帝有意见?这句话点到点子上,大家都不吱声了周玲说,从法律的角度,陈步森确实有悔改表现,应该从轻;从信仰的角度,我们很疑惑上帝怎么会让一个悔改见证那么大的人死掉?陈步森的事全社会都知道了,我们一直以为上帝一定会救他,无论是在灵魂上,还是从肉体上,既然他认罪悔改了,就不应该让他死,上帝不是满有怜悯的神吗?一个叫小燕的信徒说,我们一直以为,陈步森肯定不会判死刑,上帝既然让他的事路人皆知,就一定会主宰这件事,不让他经历死刑,而是好好地活在这地上,为的是作更大更好的见证。可是现在的结果却相反,一个洗净了罪污的人却死了,没有用了。这样太没有见证了。

    苏云起一直沉默不语。这时,他抬头看了看大家,说,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我们是有限的,好多事我们现在不明白,过后必然明白。陈步森犯了罪,他悔改了,没错,但我们要注意的一点是,信仰和正义是合一的,它们从来没有冲突,信仰是正义的来源。陈步森灵魂得救是一次他和上帝之间的救赎事件,就是个人和上帝之间有一个关糸,但不要忘记了,社会和上帝之间也有一个关糸,上帝不但要维糸个人和他的关糸,也要维糸社会和他的关糸,在后一种关糸中,法律是最重要的线索,即使法律可能不完善,仍然是需要遵守的。我们不要困在狭隘的宗教观念当中。救赎是使陈步森得永生,不是救赎他曾经的恶言恶行,他必须对自己的所有恶言恶行负责任。

    听了这样的话,大家不吱声了,渐渐散去。他们走后,周玲对苏云起说,我听懂了你刚才说的话,但我心里还是很难过。苏云起安慰她说,那自然是我也难过,但我们要相信,陈步森会越过去的。周玲说,我觉得是冷薇的公开信对陈步森不利,让法院很快地判决了,我们对冷薇那么有爱心,圣经让我们爱仇敌,我们就这样做了,可是结果怎么样呢?她发表了这样一个公开信,满篇都在为老公开脱,没有一句提到说陈步森曾经那样向她认罪。我对她失望透了,今天下午本来我要陪她上医院检查,她说她最近老胃疼,我就找了一个当医生的熟人想给她检查检查,现在我不想去了,我好心没好报,枉费我的爱心。

    苏云起笑了,说,你不是说过,爱人不求回报吗?说话不算数啦?周玲说,你也说过不求回报,但求回应啊,她有回应吗?苏云起说,有啊,你没有注意到吗?冷薇在公开信中不是提到说,李寂最后在他的学生中寄托理想,看到了心灵深处的罪恶。冷薇能把这个说出来,就是一种回应。周玲说,可是她这不是对我或者陈步森的回应啊,这是对上帝的。苏云起说,对上帝的回应才是最重要的,难道我们帮助一个人,是要他回应我们吗?不,最重要的首先是他对真理的回应。周玲想了想,说,你这样说,好像有道理。苏云起说,说好了陪人家上医院,你因为这个就不去了,你的爱心看来也是很脆弱的周玲说,我也没说真的不去,我只是心里难过。

    陈步森一审宣判死刑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冷薇的耳中。当时她正在家里,她母亲听到陈步森判死刑的消息时,竟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冷薇听到了。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发出这样一声叹息。吃晚饭的时候,老太太说,好了,事情过去了。冷薇没有吱声。老太太说,薇啊,你对得起李寂了,陈步森死了,一命抵一命了。冷薇突然问,妈,你听到消息时,为什么还叹气啊?老太太问,我有叹气吗?冷薇说,我听见你叹气了。老太太想了想,说,那孩子死也有些可惜啊,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干那种事呢。冷薇说,他罪有应得。

    可是接下来的一天,这个家里的气氛有些古怪了。冷薇和母亲都再也不想触及陈步森死刑的话题。她们小心翼翼地避开它,甚至连李寂她们也不谈论,好像要把这整个事件忘记似的。冷薇一个人呆在卧室里,呆呆地看着李寂的遗像,后来,她突然把他的遗像放进了柜子,把有关李寂的东西全部锁进了抽屉。

    陈步森被判决了死刑,这是冷薇这一年来等待的结果,是她所有努力的目标,是她盼望的唯一满足。可是,她没有料到,当这个结果真的来到她面前时,她却没有得到预期的喜乐,反而有一种奇怪的魂不守舍的感觉。她和母亲都是各自得到这一消息的,但双方都没有奔走相告,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对方,仿佛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冷薇的喜乐并没有另一种感觉来得强烈:一切都结束了。就像一个长年服侍癌症病人的人,当她得到病人死去的消息时,悲痛变得很迟钝了,反而有一种强烈的解脱之感。眼下的冷薇就是这样,她的重担一下子脱下来,代之以一种奇怪的空虚感,就是刚才说的类似于魂不守舍的感觉。不过,更可怕的感觉是稍纵即逝的:冷薇觉得自己是有能力为陈步森作证的,换句话说,她有可能使用自己的权力让陈步森免于一死,但她没有这么做,冷薇好像亲手推了一把,把陈步森推向了坟墓。但她很快解脱了负担:她提醒自己,陈步森是凶手,她才是受害者。他是死有余辜,罪有应得。这一切的发生是理所当然的。

    但有一个人不同意这种说法。冷薇到楼下买东西,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刘春红。看来她已经在下面等候多时了。她让冷薇过来,冷薇没有动,她就走过来了。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刘春红说,陈步森要死了。冷薇说,你来就想告诉我这个吗?刘春红说,你知道他本来可以留一条命的。冷薇说,那我丈夫的命呢?刘春红说,他已经死了,不可能复活了,可是陈步森还活着,求你救救他。冷薇说,可是已经判决了。刘春红的脸上露出悲伤:你是知道的,你是知道的,他已经改了,你是知道的冷薇说,让法律说话吧。说完转身就走,刘春红拉住她,突然朝她跪下,说,我求你了,我们还在上诉,你可以补充证词,你可以救他一命的,你有办法,求求你。冷薇心中窜上一种难过,刀剑一样穿过她的心,她说,你不要这样说,我不会做的,在精神病院那一段,我已经对不起李寂了,现在事情了了,一切都结束了。

    说完她想走,刘春红竟然抱住她的脚,说,你这个人讲不讲道理啊。冷薇一听,脸上酝酿风暴,说,讲道理?你要一个受害者跟你讲道理吗?无耻!滚!她挥起一脚,将刘春红踢开,这时,刘春红突然从地上爬起来,从包里拿出一瓶东西,冷薇看到了,她的脑袋里闪过不详的预感,头一低就跑了,刘春红瓶中的硫酸泼到了墙上,腾起一股白烟。冷薇死命地朝前跑,刘春红就在后面追,就在她快要追上的时候,周玲刚好走过来,她大喊:刘春红,你在干什么?她一把拦住了刘春红,冷薇喊,小心,她有硫酸!瓶子在地上碎了,但有几滴硫酸溅到了周玲手臂上。这时,周围的群众一涌而上,把刘春红制服了。110警察到来时,刘春红还在对冷薇破口大骂:臭女人!你才是凶手!凶手!

    周玲和冷薇在派出所作完笔录,两人一起走出来。周玲对冷薇说,对不起,她受不了那个结果,疯了。冷薇说,她真的那么爱陈步森吗?她懂得陈步森吗?周玲说,她是个糊涂人。冷薇突然站住,问周玲,你是不是也想像她那样,把我打一顿?周玲说,我不想说我心里不难过,但是我不恨你,请你也不要恨他,我们恨的应该是罪。冷薇说,对我来说,一切结束了,其他的我什么也不想。周玲说,如果是这样当然好,无论是陈步森,还是你,我都希望,一切能真正结束。他即使去了,没有留下抱怨;你的事情过去,也不留下恨。冷薇听到这里,眼睛有些发红。她说,周玲,他怎么样?他是不是在恨我?因为我没有给他作证。周玲说,没有,他只是问,你为什么又进了精神病院,他怕你又生病了。冷薇的眼睛湿了,说,周玲,我即使给他作证,也不一定能救了他的命。

    说完,冷薇突然被一阵疼痛袭击,蹲下身去。周玲问,你怎么啦?冷薇说没什么,可能是着急,胃又疼了。周玲说,我们上医院罢。我已经联糸好了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