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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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诞前夜的佳肴大餐

    这一年,是人一顿午餐开始的。

    每年圣诞前夜,那样的暴饮暴食。狂欢作乐,常让人觉到末日将临,让人不期然生出太多时光不再来之感慨。听说几公里年的来柯村(lacoste)有一家喜满餐厅,特制六道大菜的除夕午餐,还供应粉红色香槟酒,我们便觉得以这样的一顿丰盛的午餐来揭开未来十二个月的序幕,是要可喜多了。

    刚刚十二点半,用石块砌成的小餐馆已经客满。有些顾客简直全家出动,看起来非常饥饿,从他们丰满的体态判断,每天恐怕要花两三个小时在餐桌上,目不转情.心无旁鹜地努力进食。

    餐馆老板体型庞大,却练就了一身绝技,能够在桌与桌间穿梭往来。今天是特别日子,他身穿橄榄天鹅绒上装,打着蝴蝶结,山羊胡子用发腊梳理得油光可鉴,宣读菜单时胡尖抖动不已:肥鹅肝,奶油龙虾,脆饼牛肉,徽榄油沙拉,精选乳酪,还有各式各样的入口即化、美不胜收的甜点。他像是在每张餐桌前表演美食咏叹调,不时亲吻自己的指尖,我想,他的嘴唇怕都要磨出泡来了。

    饭前开胃酒在相互祝福声中一饮而尽,餐桌上一片祥和、宁静,大家全神贯注地瞅着新端上来的美味。

    我和妻边吃边想,前些年的新春,我们都是怎么过的:通常是在英国,密云压顶、阴狸竟日。哪能想象同一时季的这里,却是阳光普照、天色蔚蓝?而据本地人说,一月的天气经常如此。毕竟,这儿是毕加索画笔下的普罗旺斯。

    过去,我们也经常以观光客的身分,来这里享受两.三周温馨明朗的阳光。可惜一年才一次假期呀。假期结束,就得回去,我们总是极不甘愿,顶着晒脱了皮的鼻头向自己发誓:总有一天,要定居于这里。在英国漫长灰暗的冬日、雾气迷演的夏季,我们不时谈论,怀着无限向往,瞧着乡下农场和葡萄园的图片,梦想早晨在斜身入窗的阳光中醒来。

    现在,连自己也不敢相信,梦已成真。我们在普罗旺斯买了一座房子,勤学法文,向过去的一切说再见,把两条狗运来,在这里侨居,做起外国人来了。

    阳光下的石屋

    事情发生得很快——可说是一时冲动——原因是那座房子。我们在下午的斜阳下看见它,当天晚餐时分,我们的心灵已经提前入住了。

    石头房子位于乡村道路的上方,介于两座中世纪山村之间。门前一条土径穿越樱桃树林与葡萄园。这是一间农舍,用本地所产的石头材料建造,两百年的沧桑风雨,日晒寒潮把它染成似灰似黄的颜色。18世纪初建时,只有一间卧房;随着人畜的增加,向四面扩建,蔓延开来。终于变成三层楼高的不规则形状。然而每一部分都十分结实,连从酒窖盘旋而上顶楼的阶梯都是整片整片的石板铺成。墙壁大约有一公尺厚,据说是为了防风——此地的西北季风。他们说,这风能吹掉猴子的耳朵。屋后是有围篱的小小院落,院落的尽头是一座白石砌成的游泳池。屋前屋后总共有三口井、几棵树荫庇地的大树、一丛一丛的迷迭香,还有一棵巨大的老杏树。在午后阳光的掩映下,半开半闭的木制百叶窗像是昏昏欲睡的眼睑,这房子有不可抗拒的魁力。

    石屋暂时还没有受到改建热潮的骚扰。法国人有一个弱点:只要建筑法规许可,他们就四处盖别墅,尤其是在风景优美未经文明污染的乡间;有时法规不允许他们也照盖不误。

    老市集艾普(apt)附近就有这种急就章式的水泥盒子,水泥的颜色是奇特的铅粉色,不管季节怎么变换它都是铅粉色的。法国乡间未经政府特别保护的地区,很少不遭此劫。我们这座房子正有妙不可言之处;它在国家公园区内,而国家公园是法国人的圣地,严禁乱建。

    紧邻屋后,卢贝隆山拔地而起,最高处1000公尺有余,由西至东婉蜒64公里。杉、松、橡树密覆其上,四季常绿。浓荫之下,岩石之间,野花。跨香草,叫不上名称的草类遍地葱葱茏茏。天清气朗之时,从山顶眺望,北边是下阿尔卑斯山(basses-alps),南面是地中海。一年里一大半的时间,在山区散步不达八九个小时,可能都见不到一辆车甚至一个人。这等于后院扩充了98,800公顷自然公园,谁能说这里不是狗儿的天堂,隐居者的天然屏障。

    我们发现,在乡间,邻居的意义远非城市。住在伦敦或纽约的公寓里,你可能经年不与相隔不过15公分,生活在墙壁另一边的人搭汕。可是在乡下,最近的邻居也许离你几百公尺,却是你生活的一部分;而你,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如果你刚好是外国人,在当地人眼中有点儿怪异,他们对你的兴趣就更高了。如果你家的近邻若又是一块与邻人唇齿相依的农地,你很快便会明白,你的一切态度和决定,都直接影响另一个家庭的生计。

    卖房子给我们的那对夫妻,介绍我们认识新邻居,共进一顿长达五个小时的晚餐。大家都充满善意,只可惜他们说的话我们一点也听不懂。当然,说的是法文,但不是我们在课本上学、跟着录音带念的法文。是一种含混、高亢的乡音,从喉咙深处发出,通过鼻腔时升高,加上浓重的卷舌音,把音节都粘在一起了。本来用正常的说话速度,并且不外加装饰音的话,倒也不成问”题,偏偏他们像机关枪发射子弹一般,还要在句尾多添一个母音,以至于“要不要再来一点儿面包”这样一个初级法文第一课就教的句子,我们竟然听得一头雾水。

    幸好,邻居们究竟说了些什么虽然是一团谜,他们的乐天和善良却显而易见。像安莉这位皮肤黝黑的漂亮女子,脸上总挂着笑容,说话如短跑选手,以最快的速度奔赴句尾。她的丈夫福斯坦个头很大,人却温和,举止从容,言语略略舒缓。他在此山谷生长、生活,也准备终老于此。他的父亲安德烈老爹住在他隔壁,80岁那年还猎得一头野猪,现在则已经告老封刀,只骑着脚踏车在山里转转。每周两次,安德烈老爹会踩着自行车到村里采办点杂货,顺便交换交换情报。

    这家人似乎很奋发向上。

    他们对我们特别关注,不只因为是邻居,还因为也许可以合伙。这一点,我们透过浓浓的烟草味和更浓的乡音,总算弄明白了。

    原来我们连房子一起买下的六亩地,种满了葡萄。以前,都是依照传统的租佃法,地主出资金买新品种葡萄藤和肥料,佃农负责耕作。采收之后,佃农拿利润”的23,地主得13。如今土地转手,契约要重订,福斯坦所说的就是这个。大家都知道,很多人在卢日隆山区买房地产,是当作别墅,度假或招待朋友;本来很好的农地,便成了精巧的花园,甚至有人挖掉葡萄藤,改建网球场——这在当地农民看来简直是亵读神明的事。

    网球场!福斯坦不敢置信地耸耸肩膀,眉毛也以一致的角度挑高,思索着以珍贵的串串葡萄换取在炎阳下追逐一粒皮球的乐趣这种奇怪的想法。

    他不用担心。我们爱葡萄藤,爱看它们以规律的姿态随山壁伸展,爱看它们由春天的鲜绿变成夏天的深绿再变成秋天的黄与红,爱在剪枝的季节看燃烧枯枝的蓝烟,爱在冬天看剪后的藤几立在空旷的土地上——它们本就该在那儿,网球场和景观花园本不该有(就这点而言,我们的游泳池也不该有,可是至少它没有夺取葡萄藤的空间)。

    再说,葡萄可以酿酒。我们出租土地,可以收取现金,也可以换算成酒。不好不坏的年份,我们可以分到将近1000公升好滋味的红葡萄酒和香摈。因此我们用那不怎么灵光的法语坚定地告诉福斯坦,我们很愿意续约。

    微笑在他脸上荡漾开来,知道彼此会处得非常好。说不定有一天,我们真的能听得懂对方的话呢。

    普罗旺斯的季风岁月

    喜满餐厅的老板送我们出来,站在店门口对我们道新年好。我们站在狭窄的街道上,全身闪耀着阳光。

    “不坏吧,啊!”他穿着一件本村自制的天鹅绒衣服,萨德侯爵(marquisdesade)城堡的废墟从他身后的山上俯视着他,更高处是湛蓝湛蓝的天空。他把手那么随便一挥,像在介绍自家庭院的一角:“能住在普罗旺斯真是福气。”

    确实,我们想,一点没错。如果冬天就是这样,我们从英国带来的那些严冬行李,那些靴子、大衣和厚毛衣,都不需要了。我们开车回家,暖和和的,肚子里装满了刚吃下去的美味,盘算着什么时候可以下水游今年第一次泳。想到那些可怜的英国家伙正忍受寒冬的煎熬,不禁窃窃自喜起来。

    其时,在千里之外的北方,西伯利亚来的寒风正加速进行最后一段旅程。我们听说过西北风劈开电线杆,甚至把老太太吹到水沟里去的事。当它犹如厉鬼一般挟.呼啸之声穿门过户,人畜皆为之惊恐时,能导致家庭失和。工作无心、牙疼头痛——总之凡是不能怪罪政府的问题,普罗旺斯人都以一种被虐待狂似的语气,骄傲地说是冬季狂风造成的。

    高卢人(法国)爱说笑。我们暗想,他们若领教过英伦海峡那头的强风和几乎像鞭子打在脸上的雨,就不会这么自夸自擂了。他们描述季风的可怕时,我们假装害怕,其实心里偷笑。

    当这年第一场季风咆哮直下隆河河谷时,我们全无准备。风灌入我们新宅的西翼,掀起屋瓦,抛进游泳池。一扇没锁好的窗子也被吹掉。气温在24小时内骤降20c;先降到零度,然后零下6c。马赛气象局测到风速达每小时180公里。老婆大人不得不穿着大衣做饭,我则戴着手套打字。我们不再谈游泳的事,倒开始考虑要不要装中央系统暖气。一天早晨,传来像是树枝折断的僻啪声。水管受不了水冻结为冰而带来的压力,一根接一根地爆裂了。爆裂的水管塞满冰块,膨胀地悬在墙上,曼尼古西先生用他水电工的专业眼光,仔细研究。

    “啊呀呀,”他说:“啊呀呀。”他转向小学徒:“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孩子。管没包隔温材料。这种管子,在坎城、在尼斯,都还可以,可是这儿”

    他的舌头弹出不赞同的一响,一根手指在学徒的鼻子前左右摇晃了一下,强调地中海岸的暖冬和此地的严寒可不一样,还把头上戴的羊毛软帽拉下来盖住耳朵。这人短小结实,照他自己说的,天生是做水电工的料,因为他可以挤进很小的空间。在等候学徒准备乙炔焊枪之时,曼尼古西先生对我们发表了第一场演讲。以后这一年里,他又陆续发表多场,而我听讲的兴趣也愈来愈大。今天他讲的主题是:从地球物理学分析普罗旺斯的冬天为什么一年比一年冷。

    连续三年的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寒冷,颇有年轮的橄榄树都冻死了。普罗旺斯流传一句话,说只要太阳一不露脸,不幸就要降临。这是为什么?曼尼古西克先生给我两秒钟思考这个问题。接着演讲正式开始。他时不时用手指在我面前摇晃,确定我专注聆听。

    他说,西伯利亚刮来的风,速度显然加快了,抵达普罗旺斯所需的时间也就比以前短,中间来不及变暖。至于风速加快的原因?他颇具戏剧效果地停顿了一下说:是地壳的结构改变了,就这么回事。从西伯利亚到本村之间。有些地方变得平坦了,风直往南吹。这话可是有根有据的。可惜第二讲(有关地壳何故变平坦部分)被又一声水管爆裂声打断,课程暂停,先进行吹氧焊接艺术工作。

    沉睡的山谷

    天气对普罗旺斯居民有明显而迅速的影响。他们期望每天都是晴天。否则,便怏怏不乐。雨对他们简直是一种冒犯。下雨天他们在咖啡馆里摇头叹气,忧虑不安地仰望蓝天,仿佛蝗虫将随雨落下填满人行道上的泥坑似的。如果除了下雨之外,还要糟糕地降到冰点以下,效果就更惊人,几乎所有的人都足不出户。

    寒意徐徐挺进一月,镇上和村里逐渐寂静无声。原本一贯拥挤嘈杂的每周集市,只剩下少数勇敢的摊主守着,为了生活甘冒冻伤之险,在寒风里跺着脚,不时啜一口酒。顾客则来去匆匆,买了就跑,连找回的零钱也顾不得数。酒吧门窗紧闭,在闷死人的房间里做生意。马路上游手好闲的人一个也没有。

    山谷冬眠了。我想念每天像时钟般传来的声音;清晨,福斯坦家的公鸡报晓;中午,农夫驾着雪铁龙小货车回家吃午饭,车子疯狂叫嚣,仿佛车上每一颗螺丝钉、每一个零件都想要脱离铁皮逃去似的;午后,猎人巡狩对面山坡,忽见猎物,乱弹齐发;还有远处树林里电锯发出的悲吟,以及农场内群狗每逢黄昏和黎明唱出的情歌。

    现在只有沉默。山谷里好多个小时万籁俱寂,我们不禁好奇起来;大家都在做些什么呀?

    福斯坦,我们知道,像个杀手般在巡七邻近农场,遇见野兔、野鸭、野猪、野鹅什么的,就一刀割断它们的喉咙,好做成腌肉之类的。对于这位心地慈悲,把狗都宠坏了的人来说,这副业似乎不合本性。但他显然技术高超、动作敏捷、而且像每一个道地的乡下人一样,绝不手软心慈。我们也许会把兔子当成宠物,或对一只鹅产生感情,因为我们来自都市,在超级市场买东西,肉类都是在很远的屠宰场处理好了的。包装好的猪肉块看起来干净又抽象,与温热肮脏的活猪毫不相关。可是在乡下,死亡与晚餐之间的关连那样直接冷酷。以后有很多次,我们不得不感谢福斯坦在冬季兼营的这项副业。

    其他人又在做什么呢?大地冻结,剪过枝的葡萄藤进入休眠,打猎也嫌太冷。他们都去别处度假了吗?不,绝对不会。他们可不是冬天去滑雪或驾船出地中海的那种乡绅。以前我们一月间来,看到他们假日就是待在家里,吃很多好东西,再好好睡个午觉,等待漫漫冬日过去。以前我们一直不懂,为什么这里那么多人生日是在九月或十月,忽然一个无可辩驳的答案闪现脑海:他们都忙着在家里制造孩子呢。普罗旺斯人做什么都依节令,每年的头两个月想必是的吧。我们从不敢问。

    寒冷的一天别具情趣。地面空旷宁静,空气清爽干燥,有一种普罗旺斯冬天特有的气息,随风忽隐忽显。在山间散步,我常能在看见一座屋舍之前,先嗅到它的气味——是烟囱飘出的柴火味,一种生活中最原始、最朴素的气味,却是城市人久违了的。受限于消防法规和室内设计师的安排,都市里的壁炉不是被堵死就是变成特意留下的建筑景观。普罗旺斯人用壁炉来烧烤、围聚。取暖、感受幸福。炉火在清晨生起,终日添柴,用的是卢布隆山区采来的橡树枝或是凡图(ventoux)丘陵地所产的山毛械。

    薄暮时分在狗儿簇拥下回家,我总爱站在山上俯瞰山谷,看农舍屋顶弯曲如丝带的缕缕白烟。这景象让我想到温暖的厨房和汁浓味厚的肉汤,而饥肠辘辘起来。

    普罗旺斯的佳肴美点产在夏季:各种瓜类、桃子和芦笋、长笋瓜、茄子、胡椒、蕃茄、蒜泥蛋黄酱、蒸鱼、橄揽沙拉、鹈鱼、鲔鱼、莴苣马铃薯片拌白煮蛋,还有新鲜羊乳酪。这些都是我们在英国餐馆里,盯着菜单上仅有的几样选择时,可想而不可及的回忆。

    我们从没想到,普罗旺斯冬季的食物如此丰富,美味可口。

    美丽的漫长晚宴

    冬天的菜肴是乡下食物,结实、长力气、能保暖,让你饱饱地上床。冬天的菜不好看。也许时髦餐馆里用漂亮盘子装的、份量很精美的菜好看,可是天寒地冻的晚上,季风凛烈刺骨,谁愿意出去呀?有天晚上邻居请我们过去吃饭,短短一段路程,我们以赛跑的速度冲过去。

    进了人家屋门,壁炉散发的热气立刻雾蒙了我的眼镜。我看见大餐桌上铺着桌布,安放了十个座位;亲戚朋友都观望着我们的到来。电视机在屋子的一角碟碟不休,收音机从厨房里竞相响彻。客人到后,主人把成群的猫狗嘘出门外,一转身,它们又随同下一位客人悄悄进屋了。主人家端了一盘饮料来,给男人喝茴香酒,女人喝甜葡萄酒。满屋子的人都在抱怨天气。有人问,英国有这么冷吗?我回答:只有夏天才会。他们一定没听懂,以为我说的是真的。过了一会儿才有人笑出声来,解了我的围。座位的安排又引发了好一阵争执——我也弄不清他们是争着要坐在我们旁边还是离我们愈远愈好。我们先坐下了。

    这是我们永远难于忘怀的一顿饭,或许应该说是好几顿饭;因为其丰盛漫长是我们从未经历过的。第一道菜是自制比萨饼——不是一块,而是三块,上面分别铺满鱼酱、蘑菇和乳酪,每个人都有义务各吃一块。餐桌中央摆了一大篮面包,撕下面包来把盘子擦干净,下一道菜跟着上了:兔子馅饼、野猪肉馅饼。又上了一道菜,以猪肉做底,上铺水果布丁;一碟香肠切片,点缀着胡椒粒;一种甜味小洋葱,蘸新鲜蕃茄酱吃。盘子再次擦干净,鸭子端上来了:鸭肉切成长条形,成扇状排列,浇着油亮的酱汁——这种新式菜肴,是别处见不到的。我们吃了整块胸肉,整条鸭腿,蘸着浓黑的肉汁,配上野菌子。

    好不容易吃完,我们往后一靠。却近乎惊慌地看见主人又收拾净了桌子,一只巨大的烘盘端上桌来;女主人精心特制的红酒洋葱烧兔肉,料酒是特选最醇最厚的佳酿。我们小心翼翼地要求分一小块便好,主人满面笑容,并不理会,我们只好吃了。我们吃了油炸土司拌蔬菜沙拉,吃了胖大的羊奶乳酪面包,吃了主人家女儿做的杏仁奶油蛋糕。那天晚上,我们是为英国而吃。

    随咖啡一起上的,还有几瓶本地自产的“助消化酒”我很愿意喝,只是肚子里实在一点空隙也没有了。然而主人的盛情又不容推辞。他一定要我尝一种调合酒,是根据11世纪下阿尔卑斯山区僧侣的配方制成。倒酒时,主人要我闭上眼睛;再睁开,只见一杯浓稠的黄色液体放在面前。我绝望地环顾全桌,每个人都望着我,既不可能偷偷喂给狗儿,也没办法顺着裤腿流进鞋子里去,我只好一手紧抓桌缘以防不支倒地,一手持杯,闭着眼睛往喉咙里灌。

    没有东西出来。原本以为会使我麻本不仁,至少舌头也会烫伤;喝下的却只是空气。这是一只魔术杯,而我竟是成年以来第一次因为少喝一杯酒而深感宽慰。旁观的人们笑声停歇之后,真正的劝酒再次构成威胁,好在猫咪救了我们;它窝在一个大衣柜上面,为了追赶一只飞蛾,它从柜顶一跃而下,跳在餐桌上咖啡杯和酒瓶之间。这显然是起身告辞的适当时机。

    我们漫步回家,挺着肚皮,居然忘了天气的寒冷。回到家已无力说话,倒在床上便沉沉睡去。

    美食家传统

    就算依普罗旺斯标准,这样的一餐也绝非寻常家宴。在土地上工作的人通常中午饭吃得比较丰盛,晚餐则简单。这种习惯健康又合理,我们却做不到。我们觉得丰盛的午餐只会让晚餐的胃口更好。不过,这一定与我们住在盛产美味食品、居民精通饮食的地方脱不了关系。就拿肉贩来说吧,光卖肉给你他是不会满意的;尽管排队等着买肉的人很多,他仍要长篇大论告诉你,这肉要怎么调理、上桌时用什么餐具,搭配哪些食物和饮料等等。

    第一次遇到这情况,是我们上艾普村去买小牛肉,准备炖一锅普罗旺斯式肉汤。有人指点我们去旧市场找一位肉贩,说他是个大行家,做事又认真可靠。他的店面很小,妻子则又高又大,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可热闹了。他专注地听我们说明想做这道名菜;我觉得他好像已经听说过此事了。

    他仿佛义愤填膺,拿出一把大刀来使劲地磨,我们吓得后退一步。

    我们真是问对了人?站在我们面前的,是堪称本地区炖肉汤的第一高手。他的妻在旁仰慕地点着头。怎么着,他在我们眼前挥舞着那25公分宽的利器说,他还写过一本关于此菜的书呢,详尽介绍20种变化做法。他的妻再次点头,像是首席外科医生身旁的资深护士,负责在手术中递刀子给他。

    我们敬佩不已的样子一定赢得了他的赞许,因为他接着就切下了一大块小牛肉,语气也变得权威专横。他把肉切成小方块,另装了一袋子切碎的草药,告诉我们到哪儿去买最好的辣椒(要四根绿的一根红的,配起来才好看)。他把做法复述了两遍,确定我们不会犯下愚蠢的错误才罢。

    普罗旺斯的美食传统根深蒂固,独到的烹调技艺往往来自意想不到的人士。我们慢慢习惯了法国人对食物的热情,就像美国人对体育和政治热心一样。话虽如此,当我们听到擦地板的巴诺先生头头是道地评论三星级餐厅时,仍不免大吃一惊。巴诺每天来为我们清洗石质地板,打从一开始就看得出他对于自己的口腹决不草率从事,每天中午准十二点,他会换下他的工作服,到附近一家餐厅去消磨两个小时。

    据他评断,这家餐厅的菜比较可口,但是当然比不上雷伯镇(lesbaux)的博马奈餐厅。博马奈餐厅经米什兰(michelin)评定为三星级,在戈米氏指南(gauit一millauguide)的20级评分表中则列为17级。他说,他在那儿吃过鲜美异常的鲈鱼。还有何安(roanne)的特理瓦餐厅菜色也极佳,只不过位于火车站对面,房屋建筑不如博马奈美观。特鲁瓦是米什兰评定的三星级,戈米氏评为19.5级。

    就这样,巴诺一面跪在地上刷洗地板,一面向我们评价法国最昂贵的五到六家餐厅,都是他每年出外旅行时亲身造访过的。

    他也到过英国,在利物浦的一家旅馆里吃过烤羊肉,那肉色灰灰暗暗,吃起来不够热而且没味道。当然啦,他说,大家都知道英国人宰羊要宰两次;第一次屠宰时夺去生命,第二次烹任时则夺去滋味了。我见自己国家的烹调术遭到如此侮辱,大感脸上无光,只好悄悄退出,留下他在洗洗刷刷中梦想着下次去何处旅行和饮食。

    隐居的猎人

    天气仍然严寒。但在刺骨的寒意中,夜晚星光格外灿烂,日出更是胜景。

    清晨,太阳显得异常的低而且大,迎着晨曦走去,远山近树不是一片明亮便是阴影朦胧。狗儿们遥遥跑在前方,我听到它们的叫声。过好一阵子才看见引起它们吠叫的原因。

    树林里有一处地层下陷,成深碗形。上百年前曾有个不明状况的农夫在里面盖了一座房子,由于四周林木葱茏,房子总是阴阴暗暗的。我多次路过,总见门窗紧闭,唯一有人居住的迹象是烟囱里冒出来的烟。屋外的院子里,两只大狼狗和一只黑色杂种狗在那里徘徊、咆哮,揪扯着锁链,要阻止任何人或动物经过。这几条狗凶恶难惹,有一只曾经挣脱索链,把安德烈老爹的腿咬开一条大口子。我们的狗儿,在温驯小猫面前神气十足,一旦面对那些不怀好意的利爪,却明智地退却,养成绕道而行的习惯。它们现在站在山道陡坡顶上,神经紧张地吠着,似乎在熟悉的领域内遇到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

    我登上陡坡,晨曦耀眼夺目,但仍能辨出树林中一个人的身影,他的头顶笼罩着一圈白雾。狗儿们在安全距离之外喧哗地监视着他。我走上前,他伸出一只冰冷僵硬的手。

    “早安,”他从嘴角抽出一截烟蒂,自我介绍:“姓马索,名叫安东。”

    他一身军装,泥污斑斑驳驳的迷彩外套,野战军帽,子弹带斜挂肩上,一支猎枪。他脸上的肤色和纹理恰像一起匆促起锅的牛排,鼻锋突出,下面是凌乱的。被烟熏黑的山羊胡子。赤黄的眉毛紧漫着,遮蔽了部分灰蓝的眼。笑起来,露出一口烂牙,能让最乐观的牙医感到绝望。话虽如此,他却给人一种特别温和亲切之感。

    我问他打猎的成绩如何“一只狐狸,”他说:“可是太老啦,不能吃。”他耸耸肩膀,点燃了另一支烟,在清晨的空气里散发出篝火的气息。“不过,”他说“至少它不能招惹我的狗夜里吵个不休了。”他朝树林里那座房子点了点头。

    我说他的狗好像很凶,他笑笑。

    “顽皮而已,”他说。

    “那怎么会有一只挣脱索链,咬伤了老人家呢?”

    “呢,那个啊,”他摇摇头,像是触动了痛苦的回忆。“讨厌的是,”他说“顽皮的狗绝不能疏忽不管。而且那件事是老人的错。真是一场大祸。”

    一时间,我以为他在为安德烈老爹受伤的事遗憾。老爹那次伤得可不轻,到医院去打了好几针,也缝了许多针。可是我错了。马索真正遗憾的是他不得不买一条新索链,狠心的锁匠竟然敲诈了他250法郎。这痛苦比狗咬的齿痕更深。

    为了不让他继续伤感,我换了个话题,问他难道真的吃狐狸肉?他似乎很惊讶有人问这种笨问题,瞪了我好几秒钟没回答,好像怀疑我在开玩笑。

    “英国人不吃狐狸肉吗?”

    “不吃。英国人会穿着猪装,带几条狗,骑上马去追逐狐狸,追到了、就砍掉它的尾巴。

    他的头微微昂起、不以为然的样子:“好奇怪呀,这些英国人。”接着,他兴高采烈地用夸张至极的手势说明文明人对付狐狸的方法。

    马索的独门技艺

    首先,找一只年轻的狐狸,要准确命中头部,因为头部我们不吃。子弹若打在狐狸身上可食用部分,会造成伤口——马索展示他那只狐狸身上的两个弹伤——而且变硬不好吃。

    剥去狐皮,肢解成数块。马索作了个用手砍下自己大腿的动作,又做了几个拉扯手势,来描绘取出内脏的过程。

    清理好的狐肉,放在流动的冷水中浸泡24小时,除去狐骚味。擦干后用袋子裹起,在屋子外面吊一夜,有霜的夜晚尤佳。第二天早晨,把狐肉放入砂锅,淋上狐血和红酒混合液,加入药草、洋葱和蒜头,文火慢炖一两天(马索道歉说他不能确切地说是一天还是两天,因为那要根据狐狸的大小和年龄而定)。

    很久以前,吃狐肉要配面包和炸薯条,现在时代进步啦,改良式炖锅能把肉烧得不油不腻,只需配马铃薯即可。

    马索说得神采飞扬唾沫四溅。他告诉我,他独居在这里,冬天里很少有人作伴。在山里过了半辈子,他现在考虑是不是要搬到村子里去住,跟大伙儿在一起。当然,这座房子漂亮,安静,冬季季风吹袭不到,夏天正午的炎阳也晒不到,他在这里度过了许多年快活日子,要离开真舍不得,会让他心为之碎,除非——他凝视着我的眼睛,灰蓝色的眼睛诚恳得透出泪光——除非是看在我面上,让我的朋友买下它。

    我向下望,看见那摇摇欲坠的建筑零乱地矗立在树影之中,三条狗拖着链条无休无止地来回踱步。我想,在整个普罗旺斯,只怕再难找到比这座房子更让人不愿意住的了。没有阳光、没有风景可以眺望,而且内部一定既潮湿又阴森。我答应马索会把这事放在心上,他向我眨眨眼睛。“100万法郎,”他说:“最低价。”另外在他离开这天堂角落之前,我若想知道有关乡村生活的任何细节,他都愿倾心相告。他熟悉森林里的每一寸土地,蘑菇长在何处,野猪到哪里喝水,打什么猎物用哪一种枪,如何训练猎大等等,他没有不知道的。只要我问,他全可以传授给我。我谢了他。“没什么”他说着,便蹒跚地下了坡,向他那值100万法郎的住处走去。

    我告诉村子里的一位朋友,我遇见马索。他笑了。

    “他有没有教你怎么烧狐狸?”我点点头。“他有没有向你推销他的房子?”我点点头。

    “这个牛皮大仙,满嘴胡说八道。”

    我倒不在乎。我喜欢他,觉得他充满幻想,专门提供高度可疑的情报,可以带领我欣赏山村实务。科学方面的事情又有曼尼古西先生负责,现在我只需要一位领航员,引我渡过法国官僚机构浓雾迷漫的水道。这水道之错综幽深,迂回曲折,足以让一颗芝麻绿豆膨胀成拦路巨石。

    法兰西官僚模式

    买房子时,手续繁杂冗长就该让我们心生警惕了。我们要买,房主要卖,价钱双方同意,事情不是很简单吗?可是,我们却马上被迫参加了法国人爱好的搜集文件运动。需要出生证(明确证明)我们的存在;需要护照说明我们是英国人;需要结婚证书才能用两个人的名义合买房屋;要前次婚姻的离婚证书用以确定目前的婚姻有效;提具文件证明我们在英国有地址(我们的驾驶执照上明明白白写着地址,却被判定证据不足;有没有更正式的文件,像是电费收据之类的,可以证明我们真的住在那儿呢?)。雪片般的各式证明文件于是在英国与法国之间飞来飞去,资料巨细靡遗,只差没要血型证明和指纹打印。终于地方检察官把我们一生的纪录都搜罗到一个档案夹里,房子可以过户了。

    我们受到官府这等盘查,是因为我们两个外国人要买法国的一小部分房产,国家安全不可不谨小慎微。比较不重要的业务应该办得快些,文件也不要那么多了吧?我们于是去买汽车。

    是很普通的雪铁龙双门式轿车。这型车25年来很少变更设计,因此每一个村落里都找得到它的零件,它的机械构造不会比缝纫机复杂多少,任何一个稍懂技术的车手都能修护。它又便宜,最高速度不会太快,除了防震弹簧像是面粉做的,坐在上面会晕眩之外,它相当漂亮又实用,而且汽车公司刚好有现货。

    业务员看着我们的驾照:全欧洲共同市场国家通用,公元2000年以后才到期。然而他耸耸肩,万分抱歉地抬起头来。“不行。”“不行?”我们拿出秘密武器:两本护照。“不行。”我们东翻西找各种文件。他会要什么呢?结婚证书?英国那边的电费收据?都不是?我们问他还有什么,除了钱之外,还要什么,才能买到车呢?“你们在法国有地址?”我们取出地址,他小心翼翼地抄在发货单上,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唯恐第三张复写纸看不清楚。“你能证明这是你们的住址吗?有没有电话费帐单?水电费帐单?”我们解释说,因为刚搬进去,还没收到任何帐单。他则说,要有地址才能发执照。没有地址就没有执照,没有执照就没有车。

    幸好,他推销员的本能压倒了对官僚主义的偏好。他倾身向前,提出了一条解决之道。只须提出房屋买卖契约书,一切便可圆满完成,我们可以有车了。契约书在律师那儿,距汽车公司约10公里之遥。我们跑去拿了来,耀武扬威地放在他桌上,另附支票一张。好啦,可以把车开走了吧?“可惜,不行。”我们得等支票兑现,这大约需要四五天时间。为什么本地银行开的支票需要那么久才能兑现?我们能不能一起到银行去,当面弄清楚存款够不够?不行,现在是中饭时问。法国在两方面领先全球——官僚主义和美食主义,两者结合,给我们营造了困境。

    这次经验让我们变得有点神经质。有好几个星期,我们出门一定携带所有证件,见到任何人都赶紧出示护照和出生证明,也不管对方是超级商场的收银女郎,还是帮我们运酒上车的合作社老头,而对方也总是对我们的文件甚感兴趣,因为证明文件在这里是神圣而值得尊敬的。

    不过他们也不懂我们为什么带着证件到处跑;是不是在英国都得这样呢?英国真是太奇怪,太乏味了。面对以上问题,我们只能无奈地耸一耸肩。

    朦胧春意

    一直到一月底,天气才渐渐变暖了。我们期待着春天,而我,更急着想听听专家怎么预测。我决定去请教那位林中贤者。

    马索持着他的胡子,沉思。是有春天迹象可循,他说。老鼠能比精密的人造卫星更早察觉出春天的到来,

    而这几天,他家屋顶下的老鼠异常喧闹。有一天晚上吵得他简直睡不着觉,朝天花板开了两枪才让它们安静下来。呢!可不是吗。还有,新月就要出现了,每年这个时候,新月也常常带来变化。根据这两个明显的预兆,他预测今年的春天来得早,也来得暖。我听了急忙赶回家,看院子里的杏树有没有开花的迹象,并且考虑是不是该清洗游泳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