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小说网 > 芳菲之歌 >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一种意想不到的喜悦占据了柳明的心头。午后,柳明从课堂走回自己的宿舍——一家军属的家里时,路上遇到鸿远。苗虹到高雍雅的宿舍找他去了,没在她身边。鸿远靠近柳明在村街上并肩走了几步,小声说:“晚饭后,到你那天站岗的树林里去一下可以么?有点事要和你谈一下。”“啊?”柳明的心一颤,他为什么约我一个人去树林里?他要对我说什么话呢?不知怎的,柳明的脸绯红了,她虽然努力按捺,仍然心慌意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见柳明脸红红的不作回答,鸿远迟疑一下,又低声说了一句:“晚饭后去吧!有要紧事对你说。”柳明点了一下头:“我——一定去。”回到军属家里,柳明坐在院里一只小凳上,手上拿着一本社会发展史,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她望着啄食的母鸡微笑一下,望着牲口棚里一头不断踢腿的小毛驴也微笑一下,抬头望着屋后的山头,她又笑了就在那个山头下面,一片黄叶满地的树林边,在那星月暗淡的黑夜里,当她惊惶、恐惧的时刻,鸿远轻轻责备了她,但却给了她更大的力量和勇气她心绪纷乱地回忆着那个夜晚的情景。

    “他今天将要对我说什么呢?——他要对我说些什么?有什么话要到没人的树林里去说呢?”她不停地琢磨着,猜度着。房东大娘手捧两块红红的大白薯,对她笑着说了两次:“闺女,快趁热吃了这个吧!”她这才扭过头,连连摆手说:“大娘,我不吃——我不饿。”“吃了吧,吃了吧!这是大娘的一点心意呀!穷人家没好的吃。你要吃了,就当是我那在外头抗日的孩儿吃了”大娘说着,想起当八路军的小儿子许久没有信来,眼圈红了。

    柳明感动了,接过白薯来。大娘这才高兴地转身干别的活计去。柳明手里捧着两块大白薯,眼睛却仍旧痴痴地望着村边的树林——虽然这树林被院墙挡住了,可那红红的大柿子,那矮墩墩的灌木丛——甚至那晚上的月亮和眨眼的星星,全不停地在她眼前晃动

    “明姐,你怎么啦?怎么不看书,瞪着那边看什么哪?”苗虹兴冲冲地跑进门来,一眼就发现柳明的神色有点儿异常。

    柳明站起身,把书本和白薯都放在小凳上,用力抱住苗虹的脖子。她的心仍然怦怦跳着。她多么想对苗虹说出心里的激动呵!然而她说不出口。只吃吃地傻笑着,两只大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奇异的兴奋的光芒。

    苗虹惊奇极了。平日那么斯文、稳重的明姐,今天怎么啦?怎么像喝醉了酒似的,脸颊红红的。

    “明姐,有什么喜事呀?你可得告诉我1”柳明放开苗虹,打了她一下:“我有什么喜事?你别胡说!”苗虹也推了柳明一下:“你要没有事那才怪哩。不管喜事悲事,反正我跟高雍雅的事你得去管!”苗虹把话题转开,说起她的心事来了。

    “又跟小高争吵啦?这次为什么?”“他说他不爱听政治课。说什么马克思、列宁,他早知道了。还说他是来抗日的,用不着再给他灌输这些老生常谈的大理论。我不赞成他的看法,就跟他争起来。明姐,对这个人,我真有点儿头痛了——我怎么偏偏跟他好起来了?”苗虹说着,紧紧搂着柳明的脖子,几滴湿湿的东西,落到柳明的脖颈上。

    柳明拉过苗虹,同情地小声说:“苗苗,我理解你。在咱们来找八路军的路上,我就感觉到你们俩有分歧了。忍耐点,多帮助他,要珍惜你们的感情你说对不对?”不知怎的,她近来说话也有点儿像曹鸿远的腔调,爱说“对不对”了。

    “我怎么不珍惜我们的感情?是他在毁坏我们的爱情!”苗虹抹着眼泪,拉起柳明就走“该吃晚饭了,你怎么不去吃饭?我特地来找你一块儿吃饭去的。”柳明胡乱地吃了几口,把自己的碗筷洗干净放好,趁苗虹不注意,就急忙赶到村边树林里去了。来到那片柿子林,鸿远还没有来。她到一块岩石后面看看,再向通往村里的小道望望——都不见曹鸿远的踪影。她只好找块石头坐下来。

    等人的时间是最难熬的。暮霭沉沉,秋风瑟瑟,当夕阳只剩下最后一抹残红的时候,鸿远才大步流星地从村路上走了过来。柳明急忙迎向前去。

    “对不起,我来晚了。你等我有一会儿了吧?”鸿远的态度也有些异样“来,咱们坐在这块石头上谈好么?”两个人挨近坐在树林里的一块大石头上。西风径自刮着,他们都还没有穿棉衣,但谁都好像没有感觉到寒意。

    柳明盼着鸿远能先对她说点什么,微微仰起头,并不出声。可是,奇怪,鸿远却遥望着云天渺茫的远方——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好一会儿也不出声。

    终于,还是鸿远先开口,而且单刀直入:“柳明,有一件你意想不到的事,组织上叫我告诉你:你是学医的,又有苗教授和白士吾一些人的关系,本来领导上考虑,让你仍回北平去,继续给咱们部队去进行买药的工作。可是,没有想到,那个白士吾已经变成了日本大特务梅村津子手下的红人”“呵,真的么?!你们说的是真的么?”柳明的脸突然煞白,颤声打断了曹鸿远的话。

    “真的,一点不假。这是从内部得到的可靠消息。”柳明仍然执拗地问:“当真的?我们才离开北平一个多月,白士吾就变成日本特务了?这可能吗?他怕吃苦,但他也还有点爱国之心呵。老曹,这确是事实么?你们没有弄错吧?”柳明似乎不相信曹鸿远的话,喃喃地像自语,又像诘问。她的额头沁出了汗珠,眼睛里蕴含着泪水。

    曹鸿远坐在一旁,默然看着柳明那种遭受意外打击的激动神色,看她不说了,他才轻声回答:“人——是会变化的。事物总是会转化——或者向好转,或者向坏转,一个人怎么会永远凝固在一个地方不变呢!柳明,你不是舍掉了一般人都羡慕的荣华富贵的安逸生活,投身到艰苦的抗日斗争里来了么?白士吾没有跟你走,留在北平,他在那种家庭、那种环境下,被日本特务用威胁利诱种种手段拉去当了特务,也毫不希奇呵柳明,我看你很难受,不过他这种人已经是我们的敌人了,你——一个革命者,应当忘掉你们的过去,多想想自己的未来。你说对不对?”一席话,把柳明心上的阴霾,冲淡了,消融了。那个温柔、漂亮的白士吾,忽然在眼前变成了狰狞可怖的厉鬼。这时,她把短发一甩,阴郁的目光盯在鸿远的脸上,声调也变得镇定坚决:“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请说吧!我永远不会作白士吾那种没有骨气的人!”“柳明,因为我们这里缺乏医务人材,你不能去北平,边区卫生部决定调你去作后方医院的医务主任”这又是一个意外!

    柳明急忙分辩:她年纪轻,学历浅,又没经验,怎能当医务主任!能当个普通医生她就满意了。

    鸿远说服她:说我们有许多司令员,也不过二十岁左右,就带上千军万马到前方打仗了。柳明懂技术,完全可以胜任医务主任的职务。他劝她服从组织的决定,过几天就走马上任去。

    “那,老曹,你还留在这儿么?”柳明默认了她的工作,转而问起曹鸿远。

    “柳明,我一说,你准要惊奇——我要开小差了!”“什么?什么?”柳明像刚才听到白士吾当了特务一样,一听到“开小差”三个字,又大大出乎意外,跳起身来问曹鸿远。

    鸿远微微一笑:“我不是真开小差,是要到北平去执行一项新的任务。为了以后工作的方便,也为了迷惑敌人,我只得冒着、顶着臭名走了。柳明,我相信你会理解我、相信我的”“你一说开小差,真把我吓坏了!我想,我怎么这么倒霉呢?老曹,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么,我一定尽力而为。”“正是要请你帮忙,我才把你找到这个没人的地方来的。组织上叫我代替你到北平去,是因为估计到这场战争的长期性和艰巨性,我们自己还没办法生产药品和医疗器械,只好到沦陷区去购买。北平有苗教授这个重要关系,通过他可以解决很大问题。这件事,你和苗虹谈一下——除她和你之外,不能叫任何人知道。明白么?这是纪律!”“这是纪律?”“对,这是纪律。绝对不能告诉除你和苗虹以外的任何人!现在,需要苗虹写一封信给苗教授,请他多帮助。还有,你也该给你父母写封信,我一定设法帮你带到。”说到这里,鸿远沉默了。

    山间的夜风越发凛冽。柳明在昏暗的树林中,在朦胧的月光下,望着一棵叶子快要落尽的柿子树的阴影,好像自己问自己:“老曹,你还回来么?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也许很快,也许永远不能回来了。”“什么?!永远不能回来?那么,你是说,你有可能要牺牲?”“在敌人巢穴里工作,牺牲是常事。不过,一个共产党员,为了革命的需要去牺牲,这是一种幸福。你说对不对?柳明,请为我祝福吧!对了,你和苗虹最近不是都照了穿着军装的照片么,每人给我一张带给你们的父母可以吧?”“嗯。”柳明的情绪稍稍好转些“老曹,我去医院工作,就靠你常常寄回药品来支持了。”“那没说的你今夜就跟苗虹谈好,写好信,准备好照片,明天上午我来取。好,现在,你先回去吧,我随后再走。”柳明好像掉在冰窟里,浑身一阵寒颤。她默然有顷,忍住哀愁,用低低的声音说:“你什么时候走?我送送你行么?”“不必了。我明天傍晚出发。你可不能送我——你应当和别的同志一样骂我,你说对不对?”这个夜里,柳明回到老乡的炕上,又偷偷取出了白士吾的照片。她不再看它了,它变成一块烧红了的烙铁,在烫炙她的手。她几下子就把照片撕得粉碎;还把带出的两封白士吾写给她的信和诗也撕碎了。她内心痛苦,似又感幸运。她在后怕——假如那时候自己被感情俘虏,做了白士吾的少奶奶,甚至跟他一起出洋当了洋博士,那过的不是一种出卖灵魂和肉体的生活么?白士吾那种阔少,会很快抛弃她的。她会变成一个什么人?一个可怜的弃妇,一个陈白露式的女人?还是在洋专家门下,当一名仰人鼻息的小医生?而现在,她似乎感到自己的灵魂飞跃了,升华了。她就要当上医务主任——说不定还有马骑,有警卫员跟着呢。在这里,人们是很重视人材的。这个想法一泛起,她的眼前立刻闪出许多年轻的脸,有男有女,甚至还有比她年龄大一倍的医生、护士们,簇拥着她,向她投来尊敬的目光在隐隐的失落感中,又混和着某些欢快、庆幸。今天,她第一次明显地感到,她和苗虹的路子走对了。自己决心不和白士吾去国外,不和这样的人结婚,倒是塞翁失马接着,她又想到曹鸿远——呵,这是多么好的一个人!能够认识他,实在幸运!否则,真不知命运将会把自己抛向何处去因为感激曹鸿远,对于他即将远走,她又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怅悯

    第二天,黄昏快要降临时,刮起了呼啸的西北风。曹鸿远骑着一匹棕黄色的大马,在寒风中疾驰着奔向山口。当他快要跑出狭隘的山口,就要驰骋在较平坦的丘陵地带时,忽然,从路边的一块巨石后面跳出了一个轻盈的身影,一下子拦住了马头:“老曹,你停一下!”这是柳明。她气喘吁吁,脸色惨白地站在马身旁。

    鸿远吃了一惊,忙勒住缰绳。他没想到天色已近黄昏,柳明却孤身跑到这离村庄十几里路远的山口来送他。他的心一阵不安,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但他不下马,也不望柳明。

    “柳明,你赶到这里有什么事么?”他神色冷淡地问。

    柳明怔怔地低头站了一会儿。忽然,把一张纸片递到鸿远手里,什么也没说,扭头就向山上跑去。

    山谷里响着飒飒的风声、落叶声,朵朵灰云急速地在苍茫的天际飞驰。这里空无人迹,一片沉寂。鸿远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望柳明的背影,然后,骑在马上看起柳明交给他的纸片来。这是从练习簿上撕下的一张有格子的白纸,上面用秀丽的字体写着一首诗。鸿远凝神读着:与君短相聚,与君长别离。

    关山多险阻,别梦自依依。

    国破山河碎,衷情秋风里。

    凝眸祝云天,逢险化为夷。

    鸿远在马上把这首诗读了两遍。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情感——复杂的、微妙的情感,使得他捧着纸片的手微微颤抖。他抿紧嘴唇,又一次回头望着柳明渐渐远去的背影,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想到不能把诗带到敌区去,于是,立即把这张纸片撕碎一一撕了又撕,撕成极小的碎片,然后向空中一撒——碎纸片立刻像雪花般随风飘散。

    站在山岗上的柳明,远远望着鸿远在读她的诗,接着,又见他把纸撕碎,让它随风飘散。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愁怀,趴在一块大石头上哭了。但不一会儿,她又克制不住地跳起身来,在暮色中,站在山岗上,遥望着那一匹正在起伏的丘陵上疾驰着的骏马。那马越来越小,骑在马上的人,也越来越小,终于,什么也望不见了——望不见了

    “今生还能再见么?”柳明睁大红红的眼睛,向秋风发问似的独自喃喃。

    马不见了,人也不见了,只有朔风在砭着柳明的骨——不,在砭着她的心。活了十九岁,第一次遇见这么值得敬爱的人,他有时似乎也隐隐露出一丝热情的火花,可是,更多的时候,他却是那么冷静,那么难以理解地莫测高深他走了,走了!何时还能再见到他呢?柳明向回村的路上走着、走着,好像曹鸿远还在山脚下,她三步一回头地向昏黑的山下张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