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小说网 > 芳菲之歌 > 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呵——呵——我的——喀秋莎,你还记得——那往事么?

    捉迷藏在——丁香花下,我跌倒泥坑你把——我拉,——我吻了你满脸红霞——你遮羞去——摘紫丁香花

    呵——呵,我永远忘不了你——可爱的——喀秋莎

    千山万壑中,一抹夕阳照在一条峭壁嶙峋的山沟里。不畏严寒的小溪,越过乱石,穿过树丛,潺潺地流着,仿佛一个调皮的、不怕冷的孩子,光着身子在寒风中欢蹦乱跳。

    柳明拿着一篮子带浓血的绷带,在这条从山上流下的、没有结冰的小溪边洗濯着,和她同来的还有一个小女护士。她俩一边在小溪里洗着绷带和战士们的脏衣服,一边唱起当时在根据地非常流行的复活中的插曲——这首歌子是苗虹最近教给她的。不知怎的,柳明非常喜欢起这支感情真挚、优美动听的歌子。她几年前就读过托尔斯泰的这部小说,女主人公喀秋莎的命运,曾深深打动过她的心。这首爱情歌曲,虽然和当前的战争环境有点不协调,然而和柳明的心境却是吻合的。每当工作完了,每当潇潇细雨,每当深夜、黎明,她就怀念起曹鸿远——这时候,她就想唱歌——甚至唱起电影夜半歌声中那些充满缠绵之情的爱情歌曲。

    绷带、衣服都洗完了,手和脸全冻得像红红的玫瑰,柳明挎着篮子,跳过一块块岩石,绕过弯曲的小溪,出了山沟,向村里的后方医院走去。忽然,远远地一匹马顺着山路奔了过来。老远就听见喊声——山谷间传来的回声:“小柳!柳明!你们洗完东西了么?”这是常里平的声音。一听见这声音,柳明的神经就有些紧张。他那种过于殷勤的关心,使得柳明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恐惧。

    快和柳明走到对面时,常里平跳下马来,眯着圆眼笑道:“天快黑了,怕你们遇见狼,我来接接你们柳明,我是专门来找你的——告诉你,我们就要到平原去了!”“什么?到平原去?”柳明吃了一惊,挎着沉重的篮子,停住脚步。

    “是呀,我昨天接到北方局的命令,调我到平原去工作。有一批你们一起从北平出来的学生——民运队的学员,还有王福来父子,也都一起到平原去开辟根据地。我想,连你的好朋友苗虹都要去平原,怎么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山沟医院里呢!所以,我向上级要求,已经得到批准,你也一起去平原。”说到这里,常里平颇有得意之色“小柳,听到这消息,你一定高兴吧?”“嗯,去平原你怎么知道我一定高兴呢?我喜欢做医务工作,我不愿离开医院!”柳明斜睨着常里平,脸上毫无喜色。

    这个回答,有点儿出乎常里平的意料。不过,天色黑下来了,旁边还有个护士,他改变腔调,换了话题:“小柳,你们的篮子里装了这么多东西,多沉。一会儿,都得冻成冰坨子了。快拿到马上来吧。”“用不着!”柳明冷冷地回答,头也不回,挎着篮子快步向村里走去。常里平只得牵着马和小护士一起跟在柳明后面。

    听到要去平原的消息,柳明心里很乱。她已经对这里的医院、对老院长以及一些伤病员有了感情,她喜爱这个工作。在不断的实践中,她觉得不但在学校里学到的医学理论有了提高,更可喜的是,还得到了丰富的临床经验。另一个隐秘的原因也使她不愿离开山区。她想到,如果曹鸿远在北平的任务完成了,他一定会回到山里来。那时,他回来了,可自己又走了——天涯海角,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不过,组织上已经决定。而且,苗虹、高雍雅、王家父子,还有闻雪涛、吴华林这些一同从北平出来的熟人,全都要去平原。最后,柳明还是服从分配,离开了后方医院,来到民运队所在的村庄,准备和大家一起过铁路到平原去。常里平是他们的队长。

    她又和苗虹、王家父子、闻雪涛这些熟人在一起了,心情渐渐开朗起来——平原是个什么样儿?平原游击战争是个什么样儿?以后会经常处在战争生活中么?一些新鲜事物、新奇情景、富有传奇性的生活,开始魅感着她,在她心里模模糊糊闪现出种种梦幻般的景象来。

    晚间,民运队员都在学习的时候,柳明被一个警卫员叫到江怀的房间里去。

    江怀的瘦长脸,和在根据地里不多见的黑边玳瑁眼镜,总给柳明一种阴沉不祥的感觉。可不是嘛,每次见到他,总没有叫她愉快的事。她在心中暗暗想道——莫非他是只乌鸦变的?但是,她又立刻自责:他是首长,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她不该讨厌他、轻视他

    今天江怀的态度出乎柳明的意料,和蔼、亲切,一改过去见面时的阴沉冷漠。他站起身让柳明坐在一张椅子上,并且和她握了手。

    “柳明同志,听说你在反扫荡斗争中表现得很不错呵!城市里的知识分子能够和群众打成一片,经受了战争的残酷考验是不易的呀!”柳明的脸红了。从江怀嘴里说出的这些话,更加出乎她的意料,她坐在椅子边上,小声说:“首长,您过奖了。我做得还很不够——咱们死了许多伤病员”“这哪里能够怪你!战争嘛,哪里能够不死人。反扫荡结束前,因为伤病员断了粮,听说你还主动背着米袋子,一个人爬大山,冒险走黑路,去找卫生部搞粮食给伤病员吃。你的这种精神是可嘉的。怎么样?现在又到民运队里去了,就要去平原了,你的意见如何?高兴去么?”“我是搞医的,咱们边区缺医生,我是愿意留在山里的。”柳明拘束地回答。

    江怀吸着烟,那副玳瑁眼镜后面的眼睛,闪动出微微的光亮。沉默了一会儿,出乎柳明的意外,江怀却谈起了李彦祥司令员。说这位首长在保定教会医院住院期间,多亏柳明和其他地下工作人员的保护,才得以恢复健康。他很感动。不久,他也要分配到平原去。江怀一再强调说,他是个在“秋收起义”前就参加了红军的老干部,文化不高,可是战斗经验丰富,为人正派,党性强。他很爱慕柳明,对她早就一往情深。江怀自称是搞人事保卫工作的,所以他很关心李司令员的这桩婚事,如果柳明能够跟他结婚“那么、那么”江怀说到后来,连说了几个“那么、那么”使柳明有点儿莫名其妙。看江怀不说话了,她才低下头,轻声答道:“江怀同志,共产党不是讲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的么?我非常尊敬李司令员,可是,同他结婚——我不能从命。我年纪还小,不想结婚”江怀扔掉手中的烟蒂,清清喉咙向地上吐了一口痰,睨着柳明那副拘谨不安的神态,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我替你们介绍,这也是婚姻自由呀!我——一个老布尔什维克,难道能够强迫你一个知识分子、大学生的婚姻自由?笑话!不过,柳明同志,正由于你是知识分子,文化高,你的思想感情就不是无产阶级的;小资产阶级思想、资产阶级思想在你身上还严重地存在——所以你和李司令员如果结合了,这对你思想意识的改造”柳明霍地站起身来,她的脸由红变白,又由白转红,突然似有一只乌鸦在她眼前掠过。她努力压抑住心头的恼火,一句一顿地说:“您说我的身上还存在着严重的小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思想,这表现在什么地方?刚才您还夸我在反扫荡当中表现不错呢,怎么一转眼,一不同意您的主张,我立刻又变成资产阶级了?!”江怀不说话,用细长的手指打开一个抽屉,从里边拿出一封信,举起来,在柳明眼前晃了晃:“这封信你一定认识的,你看看。”柳明举目一看,正是她为了救苗教授而写给白士吾的那封信。为这件事,常里平已经批评过她了,并叫她赶快写检查交待。可是,她没有写。她一提笔就想大哭。她懊悔自己的幼稚无知;她也恨自己的灵魂深处,还留给白士吾那么一点点情感的粉末,还幻想他会为她出力

    “这封写给你过去爱人的信,不正是你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思想的证明么?柳明,我们共产党里是讲批评、自我批评的,白士吾是个什么人?日本大特务!你竟然写了这样一封带着感情的信给他,你的立场站到哪里去了?你究竟是革命的人,还是反革命的你要好好想一想。”这又是一个意外!好家伙,这位江怀竟要把她推到反革命那一边去!她虽然感到惊惧、不平、冤枉,但此刻,她那倔强的脾性上来了,居然撕破情面,和江怀大声争辩起来:“您想把这封信当成我是个反革命的证据来打击压制我么?我看呀,办不到!苗教授被捕是件大事,他的生死关乎我们根据地大量药品的来源。刘志远是位很正派、忠于祖国的进步人士,为了支援革命,他不惜花掉个人的大量财产;为了营救苗教授,他不辞劳苦去北平奔走。他送x光机来根据地,知道我和白士吾过去的关系,才一再劝我给白士吾写封信,他自己也准备送给白士吾一笔钱。这样做,我们全是为了救出苗教授。怎么,您一点也看不出我的写信动机,看不出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就拿大帽子压人!”柳明越说越激动,不但口不择言,而且一气之下,站起身就想走。

    江怀威严地摆了摆手,要她坐下。然后摘下眼镜,用手帕慢慢擦拭着镜片,似乎为了把柳明的模样、神态看得更清晰,才利于有的放矢,把对方压服。

    “柳明,你真是个典型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自视高人一等呀!仗着你有点技术——会动手术,就更认为自己了不起了!可是,共产党是讲阶级斗争的,你学过没有?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阶级斗争史;离开了阶级斗争,你就会迷失方向,就会陷入罪恶的泥潭。那白士吾是什么人?一个满清王爷的后代,一个花花公子,一个大特务!你当初跟他要好,就证明你不像一个穷小学教师的女儿,早就失掉阶级立场了。不过,那时,你还没有参加革命,你跟他好还可以谅解。可是,现在,你是什么人了?你已经参加了革命队伍,参加了抗日的八路军,这一点,你已经不同于一般老百姓。为了李彦祥司令员的病,也因为北平方面的要求,我们才把你派到保定去工作。听说你在那儿就跟一个伪军团长的老婆拜了干姐妹,要好得很。这个,你又严重地失掉了立场。还有,你在保定还见到了特务白士吾,你们的关系也很暖昧。试问,你的行为还有多少革命者的味道?你不是跟反革命靠近是什么?说到刘志远叫你给白士吾写信,那刘志远又是什么人?地主、资本家嘛!不过是个我们的利用对象。你就那么信任他?而且写了信,也不向领导上请示报告。柳明,我不得不警告你,你已经站在万丈悬崖的边上了!或者说你已经站到敌人那方面去了常里平同志曾去警告你,叫你写个检查交待,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如果写了,好好认识了自己的严重错误,我们一定挽救你,对你的问题宽大处理。可是,你,你,据说你就是不写。柳明,你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呀!现在,我是在苦口婆心地挽救你,你明白么?”江怀一口气滔滔说了这一大套话,柳明听着,似明白,又似不明白;似理解,又似不理解。她真不明白:给白士吾写一封信,利用他救出苗教授,怎么问题就这么严重,严重到好像犯下滔天大罪了而且,那封信又怎么会落到江怀手里呢?很可能是刘志远也被怀疑了,被搜查了,所以这封信就落到了乌鸦的手里。想到这里,柳明心里非常难过“呵,爸爸!”她心里喊着口里又想跟江怀争论。可是,她忽然觉得浑身瘫软,心乱如麻。争什么呢?他那大套革命的、阶级的、斗争的大道理,小小的柳明怎么说得过他?他一家伙就给她扣下来那么多的帽子,今后将会怎样对待自己呢?她终于醒悟到,这次叫她离开医院——尽管医院里多么需要她,实际上是撤了她医务主任的职;叫她到平原去,叫她回民运队去,可能都和江怀对她的态度有关。这么一想,她的心立刻沉到深渊里,凉彻了骨髓——她不再出声了。她又想起来刚进屋门时,江怀对她的态度还是不错的。因为不听他的话——和李司令员结婚,他的态度才陡地变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在她十分崇敬的共产党里,怎么也有这种事情出现呢?她愤懑,但更多的是悲哀、是失望。她觉得人与人之间是那样难于互相了解;甚至感到了互相倾轧的可怕

    柳明坐在椅子上,忽然望见屋里墙壁上贴着几个醒目大字,这是一对条幅,用毛笔写得端正、遒劲。

    一联是:“明辨是非”

    一联是:“大公无私”

    望着这八个大字,柳明顿时泪如雨下。

    江怀看柳明哭了,立刻把口气和缓下来,轻轻敲击着桌子,慢条斯理地说:“柳明,我知道你已经感到内疚,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回去后要好好反省,不要一味固执,自以为是。三天内你能写出交待书么?”“不能!我处事虽然不一定妥当,可是,我是要革命的青年,是坚决要抗日的青年!和反革命毫不相干。您要叫我交待和白士吾的关系么?我恨死他了!一个‘白’字也不能写!”玳瑁眼镜突然摘了下来,瘦长脸突然拉得更长,这个也是充满知识分子味道的江怀,忽然神秘地向柳明说:“你明白么?日本已经把中国的托派收买过去了。这些人都是口称革命的知识分子,日寇把他们派遣到抗日根据地来,据我们了解,为数还不算少。这是根据地里的心腹大患。柳明,你是不是先参加了托派,然后才到根据地里来的?”轰地一声,柳明像被电击了一般,耳边轰隆隆,头昏昏然。她觉得好像刚作完一台大手术,累得满眼金星,屋内屋外的颜色全变了样。

    “托派?——怎么我又和托派有关系了?”她立刻想起了曹鸿远,挣扎着、喘息着说:“我是曹鸿远同志介绍来根据地的。他参加过红军,也不是知识分子出身,难道他也是托派么?”江怀微微一笑,点燃一根纸烟吸着,慢慢地说:“凡是到革命阵营里来的人,凡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干部、党员,甚至公务员、勤务员,全都要接受革命的审查——这次不审查,下次也要审查。不管你是什么人介绍来的都一样。尤其知识分子,社会关系复杂,思想更复杂。这样庞大的抗日队伍,这样艰巨的抗战任务,对一些有嫌疑的人,不审查,我们如何保持队伍的纯洁性?如何保证抗日战争的胜利?所以,柳明,从今以后,你必须接受革命的审查。既然已决定你到平原去,那里也有党组织,你就到那里去接受考验和审查吧。”柳明从江怀的院子里走到街上。一弯明月斜挂天边,她步履蹒跚,一边走,一边向冷月轻轻浩叹:“真没想到,真没想到!竟会被自己的人这么怀疑他,他会知道我现在的景况么?但愿他不要像我——愿他平安!”“重大的打击,绝不能击倒坚强的人,反能增强其勇气。”柳明忽然想起了这句德国民谚,心情倒轻松了。“怕什么!参加革命死都不怕,还能怕什么飞短流长的闲话!”她的头昂起来了,步子迈得也大了。一只乌鸦似乎飞了过来,她用手向外一扬,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弯冷月伴着她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