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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惊梦》的写作技巧和引申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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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先勇的游园惊梦调全文长达一万七八千字,约是台北人诸篇平均长度的两倍。这篇小说的结构形式和主题含义,都十分难深复杂,我们必须细细咀嚼,反复玩味,才能开始彻底明白故事情节的微妙发展,进而逐渐领略体会蕴含其内的妙旨异趣。这是一篇描绘极端细腻的精作,同时也是声势异常浩大的巨作。我肯定认为,在中国文学史上,就中短篇小说类型来论,白先勇的游园惊梦是最精彩最杰出的一个创作品。

    我们讨论过的台北人小说里,另外也有几篇,十分难解,例如孤恋花和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但这几篇的困难,在于其神秘性质与对灵肉问题的探索。所以,我们主要是凭着对生命的直觉体认,和敏锐感受,来了解或尝试了解其中的奥妙旨意。换句话说,我们欲了解这几篇小说,只须秉具敏感和直觉,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学识。游园惊梦就不大一样。我们欲深切领会此篇的内涵,则除了对人生的洞察力,还必须有相当程度的学问知识——特别是关于中国戏曲方面的学识。譬如,我们若不明白游园惊梦这出昆曲的内容和由来,就对这篇小说的结构和含义,两方面,都不可能有深切透彻的了解。

    游园惊梦昆曲戏剧,源自明代剧作家汤显祖(1550~1616)最有名的一部作品牡丹亭。这个剧本一共有五十五出,中心故事是说杜大守的千金杜丽娘,待字闺中,因春色恼人,到花园一游,回房入睡。梦见和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书生柳梦梅,在园中牡丹亭上交欢,醒来之后就患相思病去世。后来果然有柳梦梅这样一个人,使杜丽娘还魂复活,结婚团圆,所以剧本又名还魂记。游园惊梦昆曲,便是由牡丹亭的第十出惊梦改编而成,剧情即杜丽娘春日游花园,然后梦中和柳梦梅缠绵xìng交那一段。此戏又可分成“游园”和“惊梦”上下二出,游花园的部分是“游园”白先勇在小说里,藉徐太太的演唱,摘录下唱词中比较有名而且含义深长的句子。可是杜丽娘入梦以后,与柳梦梅交欢的“惊梦”部分,其热情大胆的唱词,白先勇全没引录,却以钱夫人的一段对往日和郑参谋私通交欢的“意识流”联想来取代。而这一大段藉由象征或意象表达出来的“性”之联想,热情露骨的程度,和“惊梦”唱词相当。如此,钱夫人仿佛变成了杜丽娘,在台北天母窦夫人的“游园”宴会里,尝到了“惊梦”的滋味。

    钱夫人,艺名蓝田玉,便是这篇小说的主角。她现在大约四十出头,以前在南京,清唱出身,最擅长唱昆曲。有一次钱鹏志大将军在南京得月台听到她唱游园惊梦,动了心,便把她娶回去做填房夫人。当时钱将军已经六十靠边,她才冒二十岁,钱将军把她当女儿一般疼爱,让她享尽荣华富贵,但显然两人之间没有性生活可言。钱夫人是个正经规矩的女人,也明白并珍惜自己的身份。可是因为“长错了一根骨头”她痴恋上钱将军的参谋郑彦青,并显然和他有过一次私通。可是不久,在她替桂枝香(得月台唱戏的姐妹之一)请三十岁生日酒的宴会里,钱夫人的亲妹妹月月红,终于把郑彦青抢夺了去,钱夫人因此而心碎。此后不久,钱将军病亡。这便是钱夫人的过去背景。

    今日,守寡多年而已丧失青春年华与富贵社会地位的钱夫人,远离旧日的相知朋友,独自居住在台湾的南部。游园惊梦的小说情节动作,便是钱夫人应邀来台北参加桂枝香(窦夫人)所开宴会的始末。小说从钱夫人抵达窦公馆开始,到宴会解散而终结。

    从客观角度来看,也就是说,从钱夫人之外的任何在场旁观者眼中看来,窦夫人的宴会是华贵无比,成功无比,充满欢笑,充满乐趣的。在金光银光闪烁的富丽厅堂,安享受用仙食一般的美味佳肴,衣裙明艳的客人,互以花雕致敬干杯,餐毕还有唱戏的余兴节目,锣鼓笙萧都是全的。这岂非天上人间!可是从钱夫人的眼睛来看——小说主要采用钱夫人观点——由于宴会里的人物和景象,触动她对自己往事的记忆,于是在她的心思中,过去逐渐渗透入“现在”使她发生一些今昔的联想。等到几杯花雕下肚,酒性模糊了理性,她就更有点分辨不清今昔,恍恍惚惚的好像把自己多年以前的事重新又经验了一次似的。

    为了创造“旧事重演”或“过去再现”的印象效果,作者在这篇小说里大量运用了“平行”技巧(parallelism)。在讨论台北人别篇时,我曾多次谈到白先勇的对比技巧,可是“平行技巧”这个名词,我好像还是第一次提到。其实,这一技巧也是白先勇的专长,用得不见得比“对比”少。台北人的主题,既是今昔之比,作者多用对比技巧,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在台北人里,作者亦一再制造外表看来与过去种种相符或相似的形象和活动,做为对于人类自欺的反讽。这就需要大大依靠高明的平行技巧。在秋思里,华夫人的南京住宅花园种有“一捧雪”台北住宅花园也种有“一捧雪”此即作者采用平行技巧之一例。或如金大班,当年爱上会脸红的月如,今日又对同样会脸红的青年男子发生柔情,是另一例。实际上“对比”和“平行”这两种技巧,时常可以同时并存,譬如一把青里,小顾一方面是郭轸的对比人物,另一方面又是郭轸的对等人物。除了游园惊梦,台北人里运用平行技巧最多的一篇,恐怕就是孤恋花。只是,在孤恋花里,作者似乎不存心强调形象与实质的差异,反而把形象和实质合为一体,暗示娟娟就是五宝,此即何以孤恋花一篇,较无反讽或社会讽刺的含义。

    游园惊梦里平行技巧的运用,遍及构成一篇小说之诸成分。现在,我就按照讨论一把青里对比技巧的方法,探讨一下作者如何将平行技巧,运用在游园惊梦的人物、布景、情节、结构和叙述观点上。

    为了经营制造“今即是昔”的幻象,作者使窦夫人宴会里出现的一些人物,和钱夫人往日在南京相识的人物,互相对合。首先,今日享受着极端富贵荣华的窦夫人,便相当于昔日的钱夫人自己。窦夫人“没有老”妆扮得天仙一般,银光闪烁,看来十分“雍容矜贵”“窦瑞生的官大了,桂枝香也扶了正”正如昔日钱鹏志是大将军,而蓝田王是“正正经经的填房夫人”不比“那些官儿的姨太太们”窦夫人讲排场,讲派头,开盛大宴会请客,恰似往日“梅园新村钱夫人宴客的款式怕不噪反了整个南京城,钱公馆里的酒席钱,‘袁大头’就用得罪过花啦的”桂枝香有一个佻达标劲、风骚泼辣的妹妹——天辣椒蒋碧月。蓝田王也有一个同样性格的妹妹——十七月月红。和“正派”的钱夫人一样,窦夫人也是一个正经懂事的姐姐:“论到懂世故,有担待,除了她姐姐桂枝香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桂枝香那儿的便宜,天辣椒也算捡尽了。”

    蒋碧月,当然就是月月红的投影。两人都抢夺过亲姐姐的男人,都“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踹”两人不但性格作风一样,连相貌打扮也相仿:在南京梅园新村钱公馆开的宴会里“月月红穿了一身大金大红的缎子旗袍,艳得像只鹦哥儿,一双眼睛,鹃伶伶地尽是水光”今日在窦夫人的宴会里“蒋碧月穿了一身火红的缎子旗袍,两只手腕上,铮铮锵锵,直戴了八只扭花金丝镯,脸上勾得十分人时愈更标劲,愈更桃达”“一对眼睛像两丸黑水银”

    程参谋——今日窦长官的参谋——显然就是往日钱将军的参谋郑彦青之影像,两人同是参谋身分,而“程”“郑”二姓,在发音上也略同,程参谋和钱夫人说话,正如郑参谋以前那样,开口闭口称呼“夫人”他的军礼服外套翻领上“别了一副金亮的两朵梅花中校领章,一双短统皮鞋靠在一起,乌光水滑的”;他笑起来“咧着一口齐垛垛净白的牙齿”而钱夫人记忆中的郑彦青,笼着斜皮带“戴着金亮的领章一双带白铜刺的长统马靴乌光水滑的啪咻一声靠在一起”他也“咧着一口雪白的牙齿”

    小说里,不仅上述几个重要人物,各有其对等的角色,连一些不重要的小角,也有今昔平行的相等对象。例如窦夫人宴会里,从“天香票房”请来的票友杨先生“真是把好胡琴,他的笛子,台湾还找不出第二个人”其身分,恰好相当于南京钱夫人宴会里,从“仙霓社”请来拢笛的“第一把笛子吴声豪”又替窦夫人办酒席的大司传,以前是黄钦之黄部长家在上海时候的名厨子,来台湾以后显然才被窦长官高金聘来。其身分,亦可比当年钱夫人在南京办酒席时“花了十块大洋特别从桃叶渡的绿柳居接来”的大厨司。

    小说的地点背景或布设,亦呈今昔平行或相等的现象。窦夫人今日之盛宴,富贵豪华的程度,可比十多二十年前钱夫人的那些“噪反了整个南京城”的华宴。而此盛宴又特别和钱夫人临离开南京那年,替桂枝香请三十岁生日酒的那次宴会,遥遥平行相对。窦夫人宴会的气派和金光闪烁、华丽无比的景象,作者用极端细腻的笔触,予以精彩描绘,读者自当细品慢赏,这里无法引例。这样的排场,派头和宴客款式,正是当年把“世上的金银财宝捧了来讨她的欢心”的钱鹏志,百般怂恿着蓝田玉讲究耍弄的。今昔二宴,都有名厨设席,名票友吹苗,这点刚才已经提到。两个宴会都喝花雕,都有唱戏的余兴节目,而且都唱昆曲游园惊梦。

    在这篇小说十分复杂的情节构造中,作者更是大量地运用了平行技巧。宴会里,窦夫人把钱夫人交由程参谋陪伴伺候。钱夫人显然立刻对这个“分外英发”、“透着几分温柔”的男人,另眼看待,暗中细细打量他。我们所以知道,是因为,始终跟随钱夫人观点的作者,在钱、程二人被窦夫人介绍相识后,立即细细描述程参谋的长相仪态,衣饰打扮,和一言一举。程参谋确实触动了钱夫人的记忆之弦。可是开始的时候,她很可能只在潜意识里把他和郑彦青联想在一起。她觉得有点不安,不自在“触到了程参谋的目光,她即刻侧过了头去”却又不大明白何以如此。

    钱夫人对大金大红打扮的蒋碧月和月月红之间的联想,大致也是如此。起先隐匿在下意识里,随着宴会的进展,才逐渐显现于意识之内。这一个联想,在钱夫人心里,跨越上下意识界线的时机,根据我们的推断,就是蒋碧月走到钱夫人餐桌座位,举着一杯花雕,亲热地要和“五阿姐”喝双盅儿的片刻。当时钱夫人已和窦夫人对过杯,她担心喝多了酒会伤喉咙,要是餐后真被人拥上台去唱惊梦,就难免出丑。而且下意识里,她大概也真的不愿意和蒋碧月亲热。所以她推说“这样喝法要醉了”不肯喝。蒋碧月便说道:

    “到底是不赏妹子的脸,我喝双份儿好了,回头醉了,最多让他们抬回去就是啦。”

    说着爽快地连喝了两杯。钱夫人只得也把一杯花雕饮尽了。

    显然,就是蒋碧月的“到底是不赏妹子的脸”一句,在钱夫人意识里触动了今昔的联想。我们从紧接的一大段钱夫人“意识流”叙述,可以推断得知,十分相似的情形,以前也发生过。从这里开始,小说情节上的平行关系,就大为展现。在南京那次宴会里,穿着大金大红旗袍的月月红,也曾举着一杯花雕起哄,说道:“姐姐,我们姐妹俩儿也来干一杯,亲热亲热一下。”钱夫人当时没肯喝(也是一方面怕唱戏嗓子哑,一方面是心里不愿意),因为根据她的意识记录,月月红当时也说了一句:

    姐姐不赏脸,她说,姐姐到底不赏妹子的脸,她说道。

    紧接在月月红之后,郑彦青“也跟了来胡闹了。他也捧了满满的一杯酒,咧着一口雪白的牙齿说道:夫人,我也来敬夫人一杯。他喝得双颧鲜红”钱夫人的思维,进展到这阶段,突然被程参谋一句话中断:

    “这下该轮到我了,夫人,”程参谋立起身,双手举起了酒杯,笑吟吟他说道。

    说着,程参谋连喝三杯“一片酒晕把他整张脸都盖过去了”

    十多年前,郑参谋跟在月月红之后,闹着向“夫人”敬酒,喝得两颧鲜红。今日,程参谋跟在蒋碧月之后,也闹着向“夫人”敬酒,也喝得满脸酒晕。今昔动作之平行,在我们弄清楚小说的条理后,就变得明显易见。

    上面谈的这段钱夫人之意识叙述,今昔的界线虽己模糊,但还是存在的。今昔界线的完全泯没,则发生在吃过酒席之后,徐太太表演唱“游园”的那一短暂时间,促成钱夫人这种混淆心理状态的因素,大约有三:

    一、她喝下的花雕,因为饮得急,没能发散,后劲凶凶发作起来,模糊了她的理智,于是她的思想,不再受理性的控制。

    二、徐太太正在演唱的游园惊梦昆曲内容,即杜丽娘和柳梦梅在梦中之缠绵交欢,使钱夫人联想到自己一生里惟一的一次和异性缱绻交欢。随着戏曲唱词的推展,她恍恍惚惚,好像自己就是杜丽娘,快入梦了,柳梦梅(郑彦青)就要入场和她缱绻xìng交了。于是,在她不清不楚的神志里,她仿佛又经验一次当年和郑参谋的肉体交欢。

    三、徐太太开始唱游园时,蒋碧月走来坐到了程参谋身边。两人靠在一起,说话时一同把脸转向钱夫人。钱夫人在酒意眩晕中,看到两人衣饰领章的红光金光,交织一片,又看到蒋碧月“两丸黑水银”般的眼睛,和程参谋“射出了逼人的锐光”的眼睛。“两张脸都向着她,一齐咧着整齐的白牙,朝她微笑着,两张红得发油光的面靥渐渐的靠拢起来,凑在一块儿,咧着白牙,朝她笑着”这一景象,恰好符合南京宴会里她看到的令她心碎的一幕。在那个宴会里,吃过酒后,钱夫人上台演唱游园惊梦。一方面因为喝多了花雕,嗓子靠不住,另方面也因为她内心对月月红充满了猜疑,不能专心唱戏,所以她一开始唱游园,就觉不大对劲,请求吴声豪把笛子吹低一些,吴声豪却偏偏还吹得很高。她勉强唱下去,唱到“山坡羊”一折的最后一句“淹煎,泼残生除问天”之“泼残生”(意即“苦命儿”)三字,她看见身穿大金大红的月月红,坐到郑参谋身边“那两张醉红的面孔渐渐的凑拢在一起,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睛: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完了,我知道,就在那一刻,除问天——”她就只唱到“除问天”便“哑掉”不能再唱了。显然,她在郑参谋和月月红两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情欲的互相传达,而知道一切都“完了”

    蒋碧月和程参谋现在凑拢在一起的面孔,与钱夫人这段痛苦记忆印合在一处;于是在她的意识中“今”与“昔”一时溶化成一团,混淆不明。作者不但在今昔这两幕情景的处理上,运用平行技巧,在钱夫人喉咙哑掉这件事上,也使今昔平行,看似相等。当年在南京宴会里,她只唱到“除问天”便“哑掉”没能续唱惊梦。今日在台北的宴会里,原该轮到她唱惊梦,但当她重又在心理上体验到那份痛苦之后,她突然也不能唱了,说:“我的嗓子哑了。”她之“哑”在今昔两次宴会里,表面上都是饮酒过多所致,实际上却是内心痛苦所致。而现在,她的嗓子,仿佛真又被割哑似的“喉头好像让刀片猛割了一下,一阵阵的刺痛起来。”

    蒋碧月本来不肯放过钱夫人,捉住她的手,坚持要她唱。“钱夫人突然用力摔开了蒋碧月的双手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头上来了似的,两腮滚热”可见这时钱夫人虽已“梦醒”却对使她联想起月月红的蒋碧月,还心怀余愠。

    小说情节里还有一个运用平行技巧的地方,却只被作者暗示提过,真假不明,颇耐人寻味。我已说过,窦夫人是过去的钱夫人之对合角色。而程参谋是郑参谋的对等角色。所以作者如果彻底发挥起平行技巧来,窦夫人和程参谋之间,岂非也该有一份“私情”?我们细读游园惊梦小说,确实可以感觉到作者对此之隐约暗示。首先,小说一开头,我们就从刘副官对钱夫人的寒暄谈话里,得知窦长官最近为了公事相当忙。窦夫人开了这样大宴会,窦长官却不在场“到南部开会去了”我们可以想像,她在闺房大概是相当寂寞的,正如当年蓝田玉嫁给老迈的钱将军,虽享尽富贵荣华“许多的委曲却是没法诉的”而程参谋却常在身边,我们注意到,在这篇小说份量甚重的人物对白里,窦夫人和程参谋实际上只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她把钱夫人交给他伺候时说的:

    “程参谋,我把钱夫人交给你了。你不替我好好伺候着,明天罚你作东。”

    第二句,她吩咐他向钱夫人劝酒:

    “程参谋,好好替我劝酒啊。你长官不在,你就在那一桌替他做主人吧。”

    从这两句平凡话的语气,我们已能感觉到两人的亲密程度。而话中的作东、替你长官做主人等语,在含义上更有暗示作用。可是作者对两人关系的最大暗示,与最令我们读者疑惑好奇的地方,便是小说末尾宴会解散,窦夫人到屋外台阶下送客时的一个小节。

    第一辆开进来的汽车,是宴会客人赖夫人的黑色崭新林肯,把赖夫人和余参军长带走。

    第二辆开进来的,却是窦夫人自己的小轿车,把几位票友客人都送走了。接着程参谋自己开了一辆吉普军车进来,蒋碧月马上走了下去,捞起旗袍,跨上车子去,程参谋赶着过来,把她扶上了司机旁边的座位上,蒋碧月却歪出半个身子来笑道:

    “这架吉普车连门都没有,回头怕不把我摔出马路上去呢。”

    “小心点开啊,程参谋,”窦夫人说道,又把程参谋叫了过去,附耳嘱咐了几句,程参谋直点着头笑应道:

    “夫人请放心。”

    细心敏感的读者,禁不住疑惑:窦夫人,究竟在程参谋耳中说了些什么?程参谋笑答“夫人请放心”是指开车小心这一回事?或另有所指?窦夫人担心的是什么?可不可能她担心蒋碧月把程参谋“抢去”正如多年前钱夫人担心月月红把郑参谋抢去?两人一同乘吉普车离开,有“危险”吗?蒋碧月抢得去吗?十几年前,在南京那次宴会里,钱夫人失去了郑彦青。现在,在台北这次的宴会,窦夫人是否也将失去程参谋?

    这,当于,只是一个谜。作者仅如此微微暗示,未予解答。其实也无法解答,因为作者既然一直跟随钱夫人的观点,在单单一个晚上的交际场合里,钱夫人当然无由得知窦夫人私生活上的秘密。若要揭晓谜底,就会变得牵强,而损害真实性。然而作者对窦,程二人暧昧关系的暗示,除了制造对桂枝香的隐约反讽,更使小说情节增加一份复杂性。因为,钱夫人不但在自己心理上把过去的经验重又体会了一次,她亦隐隐间仿佛看着窦夫人,把她自己(钱夫人)的过去故事翻版重演了一遍。

    而钱夫人的这种双重身份——主体的和客体的——非常值得我们注意,因为它不仅涉及小说含义,也和小说结构与叙述观点大有关系。从作者对钱夫人言行举止和内心思维的纤细勾绘和传达,我们得知钱夫人是宴会里最“隔离”的人,却也是最“深陷”的人。当她采取客位,应付自身之外的人物事物,她便十分隔离,显得和宴会环境格格不入。作者以她久居偏僻的南部,穿过时样式的旗袍,入座时感觉心跳,没有私人汽车而觉汗颜,等等小节,把这种“脱节感”表达了出来,可是当她采取主位,缩入自己里面,由于周围景象的触发而产生对自己过去的联想,她却又成为和这个宴会最有纠缠关系的一人。这两种身份,看似互相矛盾,其实不但可以同时并存,而且对某些人,是很可能同时并存的。

    这篇小说的叙述观点和结构形式,便是配合钱夫人对外对内的双重身份表现,由客观和主观相合而成,外在写实和内在“意识流”相辅而行。如此,小说结构和小说主角之间,也存在着一种平行的关系,我们亦可视为作者平行技巧的表现。小说是用第三人称写成的,作者始终跟住钱夫人的观点。当钱夫人以隔离态度审视宴会环境和人物,作者便配合着采用客观写实的架构。当宴会的景象引起钱夫人一些今昔联想和感触,作者便随着探人一下她的内部思想,于是客观写实里夹进一些主观的思想意见。可是这时的主观部分,多以“回忆”方式出现,换一句话说,钱夫人明白知道自己是在做回忆的动作。可是到了徐太太唱游园的时候,钱夫人却被一股狂流吸卷入记忆的大漩涡,立时晕头转向。于是,过去和现在化为混沌一片,今昔平行的人物骤然垒合在一起。这时,小说作者便灵巧适当地配合而取用“意识流”叙述方法,等到徐太太唱完游园,钱夫人惊梦而醒,今与昔的界线再度明朗化。钱夫人恢复了当初的隔离态度,作者亦恢复使用开头那种客观写实架构,直到小说终结。

    综上所论,我们看到游园惊梦小说作者,如何大量的运用平行技巧,使平行现象普及于组构成一篇小说的诸元素。平行技巧固然就是这篇小说最重要和最特别的写作技巧,其他如比喻、意象、反讽、对比、预示、双关语、顺流连接等之技巧使用,也不容我们忽视。现在我就都大略举例讨论一下。

    首先谈比喻和意象。

    这篇小说的最终主题,是“人生如梦”所以作者处处采纳“梦”的比喻和意象,使人产生“梦幻境界”的联想和印象。首先,小说题游园惊梦,就有一个“梦”字;此戏内容亦是杜丽娘入梦。而钱夫人在宴会进行过程中,真的跌入了旧梦。钱夫人过去享受的那种富贵荣华,今日回想起来,好比一场梦。窦夫人的盛宴,其富丽堂皇气派,其辉煌鲜明色彩,在今日台北的现实狭窄环境和污染空气里,简直好像不可能存在。是梦境!是天堂!

    大门两侧站岗的卫士,好比保卫天宫的天兵神将。锣鼓笙萧和饶钹琴弦,使人联想到余音绕梁的仙乐。甘芳的蜜枣和醇厚的花雕,使人联想到琼浆玉液。“锦簇绣丛一般衣裙明艳”的客人,合聚在“明亮得像雪洞一般”的餐厅,享受山珍和海味,该是神仙在悠然取乐吧!

    蓝田玉等几个清唱的姐妹淘,出身南京得月台。在南京请客的时候,吹笛的是仙霓社的吴声豪。大厨司是从桃叶渡的绿柳居接来的。今日窦夫人请来的朋友,则来自天香票房。杨票友“一双手指修长,洁白得像十管白玉一般”徐太太“那细挑的身影,袅袅娜娜地推送到那档云母屏风上去”蒋碧月装出醉态,唱两句戏,唱的是:

    人生在世如春梦

    且自开怀饮几盅

    随着徐太太的游园唱词,钱夫人逐渐堕入旧梦,愈堕愈深。等到“杜丽娘快要入梦了,柳梦梅也该上场了”钱夫人在预期“惊梦”幽会的心情下,很自然地又一次在心理上和她的柳梦梅幽会交欢。这一大节关于她和郑彦青两人私通事件(在钱夫人意识中)之重演,作者没用半句明白的话,却用一连串性象征来传达意思。如此,虽然内容含义是大胆露骨的xìng交,文章却洋溢优雅诗意,和一层梦的色彩。这样不但配合了“梦”的主题,同时也和惊梦昆曲唱词里热情大胆却又优美的文字,产生了平行的作用效果(注)。

    白先勇笔下这段钱夫人的性之联想,其意象之新鲜活泼、适当确切,其含义之炽烈大胆,合乎心理学理论,其连接或贯、联的自然顺畅,其统共效果与独创性,在中国文学史上恐怕没有先例。现引录在此:

    他那双乌光水滑的马靴啪哒一声靠在一处,一双白铜马刺扎得人的眼睛都发疼了。他喝得眼皮泛了桃花,还要那么叫道:夫人。我来扶你上马,夫人,他说道,他的马裤把两条修长的腿子绷得滚圆,夹在马肚子上,像一双钳子。他的马是白的,路也是白的,树干子也是白的,他那匹白马在猛烈的太阳底下照得发了亮。他们说:到中山陵的那条路上两旁种满了白桦树。他那匹白马在桦树林子里奔跑起来,活像一头麦秆丛中乱窜的兔儿。太阳照在马背上,蒸出了一缕缕的白烟来。一匹白的,一匹黑的——两匹马都在流汗了。而他身上却沾满了触鼻的马汗,他的眉毛变得碧青,眼睛像两团烧着了的黑火,汗珠子一行行从他额上流到他鲜红的颧上来,太阳,我叫道。太阳照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那些树干子,又白净,又细滑,一层层的树皮都卸掉了,露出里面赤裸裸的嫩肉来。他们说:那条路上种满了白桦树。太阳,我叫道,太阳直射到人的眼睛上来了。

    骑马、出汗等的动作现象,根据佛洛依德的解释,即性行为之表征。这一点,姚一苇先生在论白先勇的<游园惊梦>一文里已经提出,说得很好。这一大节文字,差不多每一句都饱含性象征(主要是阳性象征),字句间跳跃着性的炽热渴欲和狂喜。我让读者自己慢慢去想像领会。

    还有一点值得我们注意。作者此段,映现钱夫人的流动意识,之所以采用一连串富有诗情画意的象征图片,除了制造“梦”境和配合“凉梦”唱词,还有一个目的和作用,那就是配合并托现钱夫人的雅致性情。钱夫人是一个十分斯文“正派”的女人(“一个夫子庙算起来,就数蓝田玉唱得最正派”)。理智清醒时,她不可能做性方面的遐想;理智最模糊时,她的性幻想也一点没有粗俗但言的性质。这不仅表示她性格雅致含蓄,也表示她在性的问题上,十分怀有禁忌,平时想都不敢去想。可是她那份被压抑的渴欲,却在“梦”里以象征图样大胆暴露出来。这完全符合佛洛依德对性和梦的解释。

    作者的另一种比喻技巧,是取用中国戏曲的典故。首先,当然,就是以牡丹亭的杜丽娘比喻钱夫人。小说里除了游园惊梦一戏,也提到洛神和贵妃醉酒,这两出戏也有比喻和影射的作用,洛神是说曹子建和宓妃私通的故事。宓妃死,曹植过洛水,梦见洛神(宓妃化身)而作洛神赋。小说里,洛神故事即影射钱夫人和郑彦青私通之事,难怪程参谋和钱夫人讨论洛神,虽然当时两人才刚见面,钱夫人就感觉不自在“触到了程参谋的目光,她即刻侧过了头去”又觉得“程参谋那双细长的眼睛,好像把人都罩住了似的”

    贵妃醉酒的故事,是说杨贵妃设宴百花亭,唐明皇竟往西宫,赴梅妃之宴。杨贵妃妒火中烧,顿感寂寞,自己大饮而醉。这出戏影射蓝田玉姐妹争夺郑参谋的三角关系。小说里,此戏由蒋碧月表演,尤其她又以戏弄玩笑态度来唱作,是对钱夫人的一大嘲弄。

    由此我们转而讨论这篇小说的反讽和对比。

    就小说含义来说,这篇的讽刺,明显方面,即针对台北上流社会一些人士,以及他们自我陶醉,麻木无知的生活型态。比较隐含的,则是讽刺人类全体,在如梦一般虚幻无常的人生里,却执迷不悟地贪恋荣华富贵和儿女私情,妄以为这些都有永久性,或有永久存在的潜能。蓝田玉未嫁时,得月台的瞎子师娘曾替她算命,说:“五姑娘,你们这种人只有嫁给年纪大的,当女儿一般疼惜算了。年青的,哪里靠得住?”又说:“荣华富贵你是享定了,蓝田玉,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也是你前世的冤孽!”这些预卜的话,好像以后都应验,其实只应验一半。年轻的靠不住——说得不错。郑彦青真是靠不住。可是年老的就靠得住吗?钱鹏志可以永远不死吗?钱夫人今日赴宴,独无私人汽车,怎么是“享定了”荣华富贵?

    作者把窦夫人这个短暂的宴会(比喻短暂人生)之场景,勾绘得如同一个永恒的仙境,当然就是最大的反讽。我们还注意到,窦公馆前厅一只鱼篓瓶里,插的是“万年青”锣鼓笙萧一齐鸣起时,奏出牌子是“万年欢”

    钱夫人“梦醒”后,不能唱戏,大家便拥着硕肥秃头、粗俗滑稽的余参军长,表演武打闹戏“八大锤”他一脸醉红,粗眉倒竖,几声呐喊,在客厅中环走起来,引得许多女客尖叫喝彩,高声欢笑。后来窦夫人居然还把他比做金少山,笑道:“余参军长的黑头真是赛过金霸王了。”作者的反讽用意,显而易见。我们还注意到,余参军长出来“献丑”一开始就“做了个上马的姿势”又“踏着马步”在客厅环走起来。对于刚又“梦”见郑彦青骑马的钱夫人,眼前这般粗陋的骑马姿态,是何等的讽刺。

    小说里“八大锤”那样粗俗的武打闹戏,紧接在游园惊梦这一出古典高雅的昆曲巨擘之后演出,而女客的尖叫欢笑,又紧接在钱夫人痛苦的心理经验之后猛然掀起,不但具有强烈反讽意味,亦有明显的对比作用。然而这篇小说最主要的对比,当然还是台北人的一贯主题——今昔之比。

    单就钱夫人个人的身世来说,以前在南京,她享有青春年华,而且“除却天上的月亮摘不到,世上的金银财宝,钱鹏志怕不都设法捧了来讨她的欢心”尽管她性生活苦闷,得不到满足,在钱将军那只描金的百宝匣儿里,却有“祖母绿”、“猫儿眼”、“翡翠叶子”(她嫁给姓“钱”的人,也是一种暗示)。何况既然保有青春,又有钱有势,总有机会和参谋之类的人交欢一下(愿不愿意当然是另一回事)。她可以一掷千金,设大宴请客;筵席之间,她总是从从容容的占主位。她的昆曲“算是得了梅派的真传了”唱得那样好,才能从一个清唱姑娘的身份“一夜间便成了将军夫人”

    可是现在呢?她已四十出头,而且显然不是桂枝香那样“还没有老”的女人。身上穿的大陆料子的旗袍“颜色有点不对劲儿”裁剪的样式,更是完全不合时。钱将军早已亡故。私家汽车早已失去。开大宴等的“赏心乐事”哪里还有她的份?入席时,窦夫人叫她坐主位,她“赶忙含糊地推辞了两句”“一阵心跳,连她的脸都有点发热了”分外英发的程参谋,固然和以前郑参谋一样,一口一声“夫人”到底他是别人的参谋,别人的情人(?)。宴会里,人家还称她“昆曲泰斗”、“女梅兰芳”;可是她来台湾以后“嗓子一直没有认真吊过”终于还是“哑掉”没有表演。人人嘴里说要领教夫人的昆腔。可是当她不唱,却没一人真正在乎。大家反而跟随余参军长团团围走,欢笑大乐。

    钱夫人把“那么细致,那么柔熟”的大陆丝绸,和“粗糙,光泽扎眼”的台湾衣料互相比较,又把“那么醇厚”的大陆花雕,和“有点割喉”的台湾花雕互相比较,当然便是明示性质的今昔对比。

    小说里还有一处,作者运用十分有力的对比呈现法。刚才我引录过那一节钱夫人的性之联想,是钱夫人的一大段“内心自白”(interior摸nologue)之前半。在如此暴露青春狂喜的意象文字后面,紧接的后半段,主要是关于钱将军病死前的一幕:

    老五,钱鹏志叫道,他的喉咙已经咽住了。老五,他暗哑的喊道,你要珍重吓。他的头发乱得像一丛枯白的茅草,他的眼睛坑出了两只黑窟窿,他从白床单下伸出他那只瘦黑的手来,说道,珍重吓,老五他那乌青的嘴皮颤抖着,可怜你还这么年青。

    这节文字里,满是死亡意象:“喑哑”、“一丛枯白的茅草”、眼睛“坑”出了两只“黑窟窿”、“白床单”、“瘦黑的手”、“乌青的嘴皮”都令人震慑生畏。这些死亡意象,和紧接于前的那些闪跃着青春狂欲的生命意象,互相比对,产生十分惊人的效果。

    钱夫人意识中,这样强烈对照的两幕,衔接出现,亦暗示她内心的矛盾冲突。她原是一个正派而有良心的女人,欲望和理性的争斗必当十分猛烈。在性联想之前的另一段意识流文字里“钱将军”、“钱将军的夫人”、“钱将军的参谋”三句,反复回旋出现。此亦暗示她心理上的昏乱状态。

    从“可怜你还这么年青”一句之后,钱夫人的“内心自白”就转向她妹妹月月红:

    荣华富贵——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冤孽,妹子,他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你听我说,妹子,冤孽呵,荣华富贵——可是我只活过那么一次。懂吗?妹子,他就是我的冤孽了。荣华富贵——只有那一次。荣华富贵——我只活过一次。

    从“只有那一次”、“我只活过一次”等语,我们可推断,钱夫人和郑彦青只幽会私通过一次。而幽会的时机和场所,大概真的就在一个艳阳天,白桦树林子里(杜丽娘也是在一个艳阳天,在屋外的大自然里和柳梦梅梦中交欢,而且也只交欢一次就死去)。他们大概真是骑马去的——一匹白马,一匹黑马。所以,钱夫人性的联想那一段,很可能不单是意象图片的组合,同时也是实况的摄影写照。

    从“我只活过一次”等语,以及性象征的暗示含义,我们可知钱夫人把她和郑参谋那次的交欢,比喻为“活”为“生命”而把得不到性满足的富贵荣华生活,暗喻为“死亡”我们且不管富贵荣华和死亡的关联,只论性的狂喜和生命的关联。我认为这一点,和白先勇小说世界的逻辑,有些不一致的地方。在白先勇绝大多数小说里,灵肉是对立的。青春和性欲是对立的。灵,和青春,代表“生命”;肉,和性欲,意味“死亡”郑彦青一角,既象征青春活力,又象征性的诱惑,既具有灵的光芒,又富有肉的号召,是台北人小说世界里绝无仅有的特别人物。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之月如,可能相似,他对金大班也曾有灵肉两方面的吸引力,可是月如给我们的印象,还是灵重于肉,缺乏肉体上主动的逗诱力,游园惊梦小说人物和题材的这一点特异性,来由当然就是作者要配合汤显祖牡丹亭的故事,制造情节上的平行现象。但有一点值得一提,就是,郑彦青也好,月如也好,都是青年男子。这便使我们觉得,在白先勇的小说世界里,灵肉并非绝对不可能合一。可是灵肉合一的例子,如果偶然出现的话,必须发生在年轻人身上,而且必定是男性。钱夫人和金兆丽,固然也都是肉体交欢行为的参与者,可是作者回叙这些往事,取用女主角主观的意识观点,所以我们完全不见她们当时的形貌,只透由她们的女性眼睛,看到郑彦青和月如的青春男体。至于白先勇客观描绘出来的女人,若是性感“肉颤颤”的,大约都没有灵性。若是“灵透灵透”的,必然没有性诱惑的特征。

    但是,关于钱夫人的心理,有一点值得注意。她一方面固然崇拜郑彦青的肉体,把他那十分性感的身体视为青春生命的象征,另一方面却又大大诅咒他所引惹起来的她的性欲,而视他为她“命中招的冤孽”她的崇拜心理,便是和台北人世界的逻辑不大相合的地方。她的诅咒心理,则又和台北人世界的逻辑完全一致(金大班就毫无这种诅咒心理。这不但因为她和钱夫人性格不同,主要还是因为月如的灵,远超过肉)。

    现让我们回头,继续研讨小说里预示、双关语等的写作技巧。

    程参谋和钱夫人初见面,坐在一起谈论洛神一戏时,蒋碧月突然插入他们两人之间。

    “哦,原来是说张爱云吗?”蒋碧月噗哧笑了一下“她在台湾教教戏也就罢了,偏偏又要去唱洛神,扮起宓妃来也不像呀!上礼拜六我才去国光看来,买到了后排,只见嘴巴动,声音也听不到,半出戏还没唱完,她嗓子先就哑掉了——嗳唷,三阿姐来请上席了。”

    我已经说过,洛神一戏情节,影射钱夫人和郑参谋的私通。蒋碧月嘲笑徐娘半老的张爱云“扮起宓妃来也不像”就好比嘲笑青春已逝的钱夫人,在心理上重演“宓妃”角色,而对程参谋抱着非非幻想。蒋碧月说的“半出戏还没唱完,她嗓子先就哑掉了”这一句。更值得注意。这是作者给我们的一大“预告”主要是预射作者后来才要慢慢揭晓的钱夫人过去之痛苦经验:在南京那次宴会里,钱夫人真的是“半出戏还没唱完,她嗓子先就哑掉了”另一方面,作者亦预示今日这个宴会里,钱夫人又将“哑掉”而不能唱戏。

    在小说前半部分,作者这类的预示或预告,常常出现。譬如小说开始,钱夫人抵达窦公馆“一踏上露台,一阵桂花的浓香便侵袭过来了”我们初读之,觉得这是一句普通的描写文字,可是当我们跟着钱夫人走进前厅,和女主人会面,我们才知窦夫人原来又叫“桂枝香”——和“桂花的浓香”有关。而保留得住青春美色的桂枝香,享受着富贵荣华的桂枝香,对于年华已逝地位下降的钱夫人,至少在潜意识里是一个威胁。所以桂花的浓香,不是“飘送”过来,而是“侵袭”过来。作者此句,还有一个更微妙的含义:桂花浓香,是发自“露台”露,瞬间即逝。作者如此暗中预卜:今日得意万分的桂枝香,好运也持不了多久!

    这篇小说里的预示技巧,和作者剥茧抽丝一般缓缓揭露故事情节的方法,有不可分离的关系。钱夫人刚抵达窦公馆时,我们根本不知她是个会唱昆曲的人,其他关于她的身世背景,当然也都不知道。慢慢的,从宴会客人一个一个和她的招呼谈话,我们的资料才一点一点增加。接着作者开始时而探入她的思想意识,一次比一次深入,终于使我们不但完全得悉她的身世背景,连她内心最深处的隐秘也给窥探了出来。

    余参军长向她行礼打招呼的时候,提到他曾在南京励志社大会串听过夫人票的游园惊梦。这是小说里第一次提到游园惊梦这一出戏。有一种预示或令人预期的作用。可是当然,我们必须读到小说后半,才能开始彻底明白这一昆曲在钱夫人生命中的重要意义。

    概括而言,作者此篇小说,叙述的一贯手法,是首先挑选出今日宴会场景里的某些形象,细加描绘;或者让某几个宴会人物,说出一些对话;可是这些形象或对白所特赋的含义,我们当时却不能明白,必须等故事发展到后来,必须等我们由细心拼凑而逐渐了解钱夫人往事经验的全部真相,才能恍然觉悟过来。但是这个时候,我们对于作者先前的细微描绘,可能只留下模糊印象,甚至可能因当时看不出有何特别意义,而遗忘殆尽。所以欣赏这篇小说,只读一遍是绝对不行的。

    再举一个有趣的小例子。吃席时,程参谋劝钱夫人用菜。他“盛了一碗红烧鱼翅,加了一匙羹镇江醋,搁在钱夫人面前”多年以前,郑参谋——程参谋的影射人——岂不也叫她吃过一大匙的醋!当然,钱夫人尝镇江醋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她过去和月月红抢郑参谋的事。所以这也是一个预告或预示。又一个类似例子,即程参谋刚和钱夫人见面相识,递茶给她时,说了一句:“小心烫了手,夫人。”烫了手,就是在不留意的时候,不小心受伤。后来钱夫人在宴会过程中,果然出乎意料地,内心又一次被痛苦烫伤。这种例子,不但是预言预示,同时也是双关语的运用。

    运用双关语,是白先勇的特长。双关语,其实就是具有暗示性质或是具有弦外之音的语言。我讨论台北人每一篇,总是特别注重小说暗示含义的注释,因为暗示或隐喻的巧妙运用,是白先勇在文学创作艺术上最大的成就和贡献。可是不幸这却也是最未受人注意和赏识的一点。我上面已讨论游园惊梦小说的隐喻和意象,其实也就等于讨论了双关语技巧。现在我另举一两个例子,让大家看看。

    当徐太太唱游园,唱到“淹煎,泼残生除问天”——就在那一刻,泼残生——就在那一刻,她坐到他身边,一身大金大红的,就是那一刻,那两张醉红的面孔渐渐的凑拢在一起,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睛: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完了,我知道,就在那一刻,除问天一(吴师傅,我的嗓子。)完了,我的喉咙,摸摸我的喉咙,在发抖吗?完了,在发抖吗?天——(吴师傅,我唱不出来了。)天——完了,荣华富贵——可是我只活过一次,——冤孽、冤孽、冤孽——天——(吴师傅,我的嗓子。)——就在那一刻,就在那一刻,哑掉了——天——天——天——

    这段里,出现的这么多个“天”字,有双重的意思,我们至此已知钱夫人的痛苦往事:在南京那次宴会里,当她演唱游园惊梦,唱到“除问天”就痛苦哑掉,没继续唱下去。所以她唱的最后一个字,就是“天”我们都知道,中国戏曲的唱法,注重运腔转调,多是一字一字,拉长唱的,句尾一字尤然。所以拉长的“天”音,写成“天——天——天——”就曲音而论,是真确的写实。而她只唱到“天”字,便结束不唱。所以文中的“完了”、“天——完了”等语,可以说是钱夫人外表活动的记实,即指她自己已经唱够了,唱完了,不继续了。可是另一方面,就内心活动而言“天”以及“完了”都是她在极端痛苦中的灵魂哀号,而用拖拉的“天——天——天——”表达,更显出凄婉悲切,颇有“无语问苍天”的意味,恰好也就是“除问天”三字的意思。这真是作者何等巧妙的安排!

    紧接于“天——天——天——”之后,便是:

    “五阿姐,该是你‘惊梦’的时候了,”蒋碧月

    笑吟吟的说道。

    蒋碧月的意思,当然,是说轮到钱夫人唱惊梦部分。可是紧接在钱夫人的“梦”后面,就又仿佛在暗示着说:该是你惊醒自梦中的时候了!

    像这种自然而又机巧的上下文连接,也是白先勇的特长之一。让我再举几个巧妙文字连接的例子。

    入席时,钱夫人被窦夫人等耸恿,坐到第二桌的主位,感觉一阵心跳脸红。这触发了她今昔之感,因而有一大段她回忆往事的主观叙述。当她正回想到南京那次大宴中“大厨司却是花了十块大洋特别从桃叶渡的绿柳居接来的”

    “窦夫人,你们大司傅是哪儿请来的呀?来到台湾我还是头一次吃到这么讲究的鱼翅呢,”赖夫人说道。

    赖夫人当然无从知道钱夫人正想到大厨司的问题。可是作者如此的上下文连接,达成了顺流成章、平滑和谐的叙述效果。

    还有另一种连接法,经常出现在“意识流”叙述里。那就是由眼前的一件东西,一幕景象,或一个动作,触动记忆之弦,因而导致意识流的今昔联想。在秋思里,华夫人台北住宅花园里的“一捧雪”便是引发今昔交流联想的转接枢纽。游园惊梦里,比如饮花雕的动作,或蒋、程二人凑拢在一起的脸,都有同样的转接功效。

    以上,我已详论游园惊梦小说里最重要的平行技巧,也大略谈过比喻、意象、反讽、对比、预示、双关语、连接法等之巧妙运用。我想我们可以就此搁下写作技巧的问题,转而探讨这篇小说的主题和引申含义。

    首先,我必须声明,小说主题原是所谓的“小说形式”(for摸ffiction)中之一有机元素,和小说写作技巧有绝对不可分离的关系(我们国内一些文学评论者,常把小说形式和内容当做两回事来评价,因而有“写作内容比技巧重要”等的言论口号。这却是完全忽略了小说内容和形式的一体性)。现在我所以分开来讨论,是因游园惊梦这篇小说的含义异常广大,异常复杂,和我们民族文化背景息息相关。如果夹在写作技巧问题里讨论,恐怕难免显出杂乱。

    我在此文开头已经提过,欲深切了解游园惊梦小说含义,我们除了对人生之洞察力,还须具备相当的学问知识——特别是中国戏曲方面的学识。对于整个中国文化历史背景,也必须有一个笼统的概念。游园惊梦小说含义,和中国戏曲史上“昆腔”的兴起与衰微,有不可分离的关系。

    昆曲,兴起于明嘉靖初,衰微于清乾隆末,独霸我们剧坛近三百年(约1522—1779)。明嘉靖之前,中国戏曲有南北曲之分,其间互有消长。忽然一种新的腔调产生,镕铸所有南曲之优长,又吸收一部分北曲的特点,成为一种极优美动听的音乐,这就是昆曲。到了晚明,戏曲作家逐渐往格律和辞彩的路上发展,早先元曲那种朴素愚直的形式内容就逐渐消失。于是昆腔戏曲变成文人雅士和宫廷贵族吟唱赏玩的精美艺术品,成为一种“贵族文化”而和一般趣味凡俗的老百姓逐渐脱离了关系。这种趋势发展到极端,终于在清乾隆年间,属于雅部的昆曲被属于花部的“乱弹”所打倒。如此,高雅无比的纯艺术品,由于曲高和寡,引不起俗众共鸣,而含冤调萎。

    花部(乱弹)诸腔,包括戈阳腔、高腔、京腔、皮黄、秦腔等等,经过一场角逐杀伐,终于由皮黄称霸,鼎定江山垂二百年。皮黄即西皮、二黄两种腔调之合称,这一剧种,发皇其命运于北京,故又叫京戏,因北京改为北平,所以又叫平剧。皮黄改用胡琴为主要伴奏乐器(昆曲则用笛萧),如此唱戏的入调门高低可以自由。皮黄之能战胜群雄,是由于它的通俗,但也因为通俗,在文学艺术方面的成就便远不及昆曲。许多文人不屑再写剧本,所以皮黄取代昆曲以后,真正成功的剧作家竟没有几个。

    昆曲虽被皮黄取代,但昆戏之中一部分在故事、关目、排场等方面适合演出的剧目,在剧坛上依旧留存下来,游园惊梦便是其中最有名的一出。

    清末民初,是京戏的极盛时期。民国以来,旦角如梅兰芳、程砚秋等,生角如余叔岩、马连良等,都是艺术造诣极深的剧坛演员。其中尤其梅兰芳,把自从有皮黄戏以来的旦行艺术,提携到最高巅峰。他也受过昆曲方面的严格训练,游园惊梦就由他唱得红极一时。他南下唱戏,演霸王别姬,多半是金少山的霸王,两人配得很好,引得观众疯狂喝彩。游园惊梦小说里,赖夫人和余参军长的对话,以及窦夫人最后对余参军长“黑头”的笑评,所指即与此有关。

    梅兰芳时代过去后,京戏就急速走下坡路,主要也是和当年昆曲一样,脱离了现实俗众。现在一般人,看电视,看电影,看话剧,却不能和国剧发生共鸣。昆曲就更没人唱了。显然这种中国最古雅的戏剧音乐,已经到了尾声。这是中国戏曲史上的一大危局,一大悲哀。

    当我们对中国戏曲兴衰史有了大致如此的概念,白先勇这篇小说,幅度便骤然增加。游园惊梦这出戏,是昆曲类型的代表。而昆曲是中国戏曲的精华,也是中国古典文化的精华。钱夫人终于“哑掉”不能把此戏唱完,就是作者暗示中国的古典文化,到今日而戛然中断。

    我们中国传统文化,有一个光辉灿烂的过去。可是就因为太讲究纯美、纯粹精神,丝毫不肯接受现实俗世的污染,在今日的平民世界里,已和一般人的生活几乎完全脱节,再也无法受到欣赏和了解。于是人人遗弃古老优美的中国文化,趋奔迎接崭新通俗的西洋文化,正如清乾隆年间,通俗的“花部”乱弹终于取代了优美的“雅部”昆曲。如此,小说里钱夫人的今昔感触,以及往日悼念,就有了更深一层的含义,而游园惊梦也就变得好像是作者对我们五千年传统文化的一阙挽歌。

    除了采用昆曲兴衰历史之暗喻,作者还用别的方法来呈现传达小说的这种引申含义。钱夫人是南京夫子庙得月台清唱出身。“夫子庙”三字,就大有暗示作用,不必解释。得月台位于“秦淮河”蓝田玉姐妹淘是秦淮河的歌女,这点也十分值得注意。秦淮河有重大的历史文化意义:六朝金粉,金陵春梦,朝代的兴衰,人事的更替等等,当然还有“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感慨。而这种千多年流传下来的秦淮文化,迄今也告一段落。如此,作者显然亦以蓝田玉的身世背景,影射中国文化的背景。蓝田玉嫁入侯门,成为贵族,更使象征含义获得一致性。今日她身份之下降,年华之消逝,暗示着什么,是显而易见的。

    其实“蓝田玉”这个名字,就有相当明显的象征含义。蓝田之玉是中国神话中最美最贵的玉石,李商隐就有一句诗曰:“蓝田日暖玉生烟”(其他月月红、天辣椒等艺名,亦有暗示性:月月红即月季花,每月开,贱花也。天辣椒,影射蒋碧月之泼辣性格。)钱夫人不同于得月台那些姐妹,只有她一人是“玉”而在我们传统文化中,玉,本来就代表一种高贵气质或精神。可是身为玉,是否就能永保华美光泽?钱夫人入窦公馆前厅,站在一株“万年青”前面照镜子的一幕,深具反讽意义。镜中出现的,当然,是褪了色的蓝田玉——一块已经黯然失色了的蓝田美玉。

    如此,游园惊梦小说,从钱夫人个人身世的沧桑史,扩大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贵族文化——的沧桑史。

    同样的暗示含义,亦可引申到社会型态问题上,那就是,影射贵族阶级和农业社会的没落,平民阶级和工业社会的腾起,小说结尾,窦夫人问钱夫人:“你这么久没来,可发觉台北变了些没有?”

    钱夫人沉吟了半晌,侧过头来答道:

    “变多唆。”

    走到房子门口的时候,她又轻轻的加了一句:

    “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楼大厦。”

    “变”一字,就是这篇小说的中心主题。“起了好多新的高楼大厦”即比喻工商业社会之兴起。我们还注意到,今日宴会里唱游园的后起之秀,是徐“太太”不是徐“夫人”作者如此暗示:“上流社会”虽然还存在“贵族阶级”却已隐逝无踪。

    从又一个角度看,小说的影射含义也达及艺术创作问题上。中国的昆曲戏剧,其音韵之优美,舞蹈之柔婉,词藻之典雅和格律之严谨,都为其他戏剧形式所不及。然而这种纯艺术品,却得不到俗众的赏识,社会一般人要看的,是“乱弹”是“八大锤”文学作品也一样。人人争读通俗小说,人人抢阅武侠小说。可是像白先勇游园惊梦这样的作品,曲高和寡,恐怕被大多数人贬人艺术的冷宫,聊做客厅书架上的装演品吧!

    艺术,和现实,经常是对立的。两者之间有一种互相排斥的倾向。近年来,我们国内文坛界人士,大声疾呼“艺术不能脱离人生”这句话说得很对。可是问题在于“人生”一词定义如何。人类兼具肉性和灵性;人有现实肉体的生活,也有精神心灵的生活。某些唯物论者否定人类精神的存在,所以从他们的观点来说,人,只是肉体;人生,就等于现实生活。若由如此一个前提来推论“艺术不能脱离人生”一句,就十分荒唐无稽。反过来说,我们一旦承认人除了肉,还有灵,那么,以心灵生活为题材而和现实生活不大有关的艺术创作,也一点没有“脱离人生”这一点是我们必须认清的。

    最后小我要再回头谈一谈游园惊梦小说的最终主题——人生如梦。

    前文讨论比喻技巧的时候,我已举例说明,作者如何在这篇小说里,苦心经营制造“梦”的意象。也制造“仙境”的意象。梦境和仙境,十分相像,只有一点大异:仙境是永恒的,梦境是短暂的。人类往往不愿面对“人生有限”“世事无常”的悲苦事实,却躲藏入“一切如故”的自欺幻想里。然而,俗语说得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今晚窦夫人这栋“上上下下灯火通明,亮得好像烧着了一般”的大楼公馆,哪里持得了多久,转眼间就会灯火熄灭,烧成灰烬。

    白先勇藉由徐太太的演唱,把游园唱词中的“皂罗袍”、“山坡羊”二折之大半,引入小说里。所引“皂罗袍”的四句是: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钱夫人耳中听着这几句唱词,内心自白道:“杜丽娘唱的这段‘昆腔’便算是昆曲里的警句了。”钱夫人所谓“警句”大概主要是指戏曲的唱法。可是作者赋予的含义就不在于此。这四句唱词的内容意义,是“世事无常”这正是此篇小说的主题,也是中国自古以来一脉相传的文学主题。读白先勇这篇作品,我们很可能联想到红楼梦第二十三回。林黛玉和贾宝玉葬过桃花,黛玉独自走过梨香院墙角外,听到里面演习戏文,她们唱的,正是牡丹亭之惊梦一出(即游园惊梦)。而曹雪芹也把“皂罗袍”这四句抄入小说文字里。可是两位作家的处理方法完全不同:曹雪芹明白说出林黛玉听后,如何的“心动神摇”如何的“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而白先勇却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不藉由小说人物明白的感伤反应,而藉由作者的隐喻隐示或双关言语,把同样的小说主题暗中有力呈现出来,传达给予读者。

    姚一苇先生在评析白先勇游园惊梦的论文里,也提到红楼梦的影响,说:“像这类型的小说受红楼梦的影响是明显可见的,白先勇写人物、衣着、环境、动作、甚至写对白,都受到红楼梦的影响。”说得不错。白先勇此篇,描写景物人物形象活动之细腻,确实使人联想到红楼梦。可是我觉得,比这更值得留意和玩味的,是这两个小说作品最终主题之一致,或大约一致。

    窦夫人金光闪烁,富丽堂皇的宴会,在我们这样一个无常的人世里,这样一个有限的人生里,确实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境。就如天堂一般纯美的大观园,也是个虚幻的梦境。我们如果要把今日虚幻的梦,自欺地当做永恒境界来陶醉,那么我们当然不能彻悟“世事无常”“人生有限”二句之真实性,认为只是空洞虚假的成语。此即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可是,换一种说法,含义就大异其趣。

    我们如果像钱夫人那样,死命攀住早已成为虚无的过去,把消逝了的往事当真再来体验,那么,眼前实实在在进行着的宴会,看来当然就好比虚梦一般。此亦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红楼梦的主题含义,只符合我们的第一种说法。也就是说,曹雪芹相当确定地认为人生是“假”解脱才是“真”可是游园惊梦小说作者,显然还徘徊在犹疑不决的阶段。就这一点来论,白先勇的世界,比起曹雪芹的世界,更像一个谜,更是真假难分,虚实难辨。也因如此,游园惊梦远比红楼梦具有反讽的意味。

    而游园惊梦小说里,有关真假虚实的主题含义,白先勇十分巧妙地用戏剧表演的意象来表征(包括实际之演奏唱作,钱夫人心理上的重演过去,小说角色之清唱背景等)。我们时常听人家说,人生好比一个舞台,我们都是舞台上的演员。白先勇显然亦存心以舞台或戏台,暗喻人生;以表演唱戏,暗喻生活动作。可是,舞台上的戏剧,故事不都是虚构的吗?表演的人,不都在作假吗?

    如此推想,我们觉得,白先勇虽然没有曹雪芹那种自以为是的把握,他的人生观到底还是大大偏向于消极否定的一面。

    另又一点值得注意。白先勇此篇,运用平行技巧,以过去存在过的人物和发生过的事情为依据,为“原本”而在今日现实环境里大量制造对合之“副本”形象。这也就是说,白先勇把“昔”当做实存的本体,把“今”当做空幻的虚影。然而“昔”不是明明消失无迹了吗?“今”不是明明就在眼前吗?如此,白先勇暗示:虚即是实,实即是虚。假才是真,真才是假。这种矛盾论法或想法,正符合我们中国道家哲学思想。而白先勇对今与昔的这种看法,恰好又可由“太虚幻境”那副对联句子来引申,虽然红楼梦完全没有“昔是实”的含义。如此观之,白先勇的世界,比起曹雪芹的世界,在逻辑观念上确实更为广袤复杂。我们很可以把白先勇的小说主题,视为曹雪芹小说主题的扩大和延长。

    (注)游园惊梦昆曲戏剧的演出本,杜丽娘入梦后的唱词如下:

    〔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画眉序〕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尽开遍。满雕栏宝砌,云簇霞鲜。督春工连夜芳菲,慎莫待晓风吹颤。为佳人才子谐缱绻,梦儿中有十分欢忭。

    〔滴溜子〕湖山畔,湖山畔,云缠雨绵,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石上缘,非因梦幻。一枕华胥,两下遽然。

    〔鲍老催〕单则是混阳蒸变,看他似虫儿般蠢动把风情煽。一般儿娇凝翠绽魂儿颤。这是景上缘,想内成,因中见。呀,淫邪展污了花台殿。他梦酣春透了怎留连?拈花闪碎的红如片。

    〔五般宜〕一个儿意昏昏梦魂颠,一个儿心耿耿丽情牵;一个巫山女趁着这云雨天,一个桃花阆苑幻成刘阮;一个精神忒展,一个欢娱恨浅:两下里万种恩情,则随这落花儿早一会儿转。

    〔双声子〕柳梦梅,柳梦梅,梦儿里成姻眷。杜丽娘,杜丽娘,勾引得香魂乱。两下缘非偶然,梦里相逢,梦儿里合欢。

    〔山桃红〕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则把云鬓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绵搭絮〕雨香云片,才到梦儿边。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泼新鲜冷汗粘煎。闪的俺心悠步亸,意软鬟偏。不争多费尽神情,坐起谁饮?则待去眠。

    〔尾声〕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薰绣被眠。天呵,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以上唱词中,〔画眉序〕、〔滴溜子〕、〔五般宜〕,〔双声子〕四折,是演出本加入的。其他五折则为牡丹亭第十出惊梦中之原文。

    参考书籍

    牡丹亭,汤显祖著,徐朔方、杨笑梅校注。

    中国戏曲史,孟瑶著,一九六五年文星书店出版。

    文学论集,姚一苇著,一九七四年书评书目出版社出版。

    爱情社会小说,夏志清著,一九七年纯文学出版社出版。

    红楼梦,曹雪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