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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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豆豆气急败坏地在打住两个娘儿们的扯皮。

    “将来这两套新房子肯定卖价不一样!”许含笑说。“你们那套在十七楼,我这套在十二层,你的把边儿,厨房厕所都有窗子,明卫明厨,肯定卖价儿高啊!”豆豆保证,一旦卖出新房子,多卖的那点钱肯定兄妹半儿劈。

    婷婷想“将来”在他们那儿似乎不是个什么美妙的词儿。并且,他们所谈的将来,跟婷婷词典上的死亡是同义词。等婷婷的死亡一发生,他们谈的那个将来才发生。现在两套房死死钉住的是婷婷,他们无法“半儿劈”要不是她想将功赎罪,从此做个乖老人乖病人,她真想对他们说:别等将来了,现在就半儿劈吧。

    又是一年的第一场雪。没下多久就开始溶化,化成一小洼一小洼的水,又结成黑色的水。儿媳出去买菜了。婷婷站在十七层高的楼上,纵横交错的小区街道在她脚下。儿媳戴着羽绒服上的帽子,皮球一样滚动,滚动。

    孙儿会哭到他妈妈买菜回来。婷婷心揪得直痛,但她想到还有一个人为她心痛,痛得更剧烈。她失约了整一年。婷婷身无分文地出了门。

    上了往北去的公共汽车,婷婷马上举报自己无票混车。她说她是回福利院的。对于那个福利院围墙内的人,外面世界都是好奇、嫌恶,而且稍有恐惧,因此售票员立刻赏了她免票乘车的福利。

    又是这间会见室。老张一见她便说,下第一场雪那天早晨,他到她上班的歌厅找她,要和她一块进山,可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笑笑。今年的雪和去年的雪在老张那儿融成一了片。他对于年份时间一向不计较。他又说他今天可能走不了,因为上次他去歌厅用的是一封假邀请函,盖的是假公章——他自己刻的,本来真假没区别,可他填日期填错了,填成了1976年。连姓熊的护士都没注意去看那日期,直到他出了福利院,坐上去北京的公共汽车院务处才发现,日期错了。错少一点问题不大,错太多了,错了二十年,错出个正常人和精神疾病患者的区别来。

    她告诉他,她好不容易从家里跑出来。

    他直着眼,盯着桌面上的一个点。那个点上飞速闪过他的计划。然后他让她到大门外等着。他走了十多步远又转身,朝她挤挤眼。押送他的护士也跟着他转脸,但他已经把脸上表情及时收起了。

    在等老张时,她在冻成生铁的地上飞快地来回走动。她丢下三岁多的孙子逃出来的时候太急了,蹬进一双鞋就走,进了电梯听见孙子在门里大声喊“奶奶!”她也没顾上看看脚上穿了什么。现在她发现自己穿的是一双儿媳的尖头皮鞋,单薄而风骚,上面闪闪烁烁缀的东西都跟碎冰块似的,光是看着就冻脚。

    她想到曾经和孙彩彩的约定。她问传达室的的看门人,能不能麻烦他把电话借她用一下。看门人说,麻烦她到五里路外的街上去花钱打公用电话。

    瞪了一个多小时,她的脚从疼痛到麻木。老张终于出来了,戴个大口罩,又戴了顶鸭舌帽,还围了一条五十年代的花格子羊毛围巾,眼镜被摘了下来。他特意伪装了一番。

    在进山的路上,他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他叫熊护士给琉璃厂随便谁打个电话,请那人用电话向病区值班医生告半天假,然后请熊护士签字担保他暂时离院。假如熊护士不合作,他就把熊护士长期以来盘剥他的劣迹举报给院领导。熊护士马上合作,并且合作成功。幸亏值班医生是刚分来的大学生,对张亦武这样狡猾顽劣的老病号油子缺乏经验,也幸亏他不用功没责任心,不好好读张亦武的病历和所有医生的值班日志,因此对他私刻公章自己邀请自己出院开会的案子毫不了解,他很快批准了老张半天假期。在于老张,半天时间很经花,可以变成好几天来花费。

    进山的路竟非常拥挤。不逢年过节,人们仍然能给自己放假去山里滑雪。公共汽车被堵在两山之间的柏油路上,婷婷已经挨了一场冻的脚现在作痛起来。

    “你怎么了?”老张问她。

    “脚”她苦苦脸。

    她的位子靠窗,老张让她转过身,把后脑勺抵在窗子上,这样她的脚就可以在他大衣里了。隔着走道坐了一对穿滑雪服的男女,他俩看看他们。那对男女大概二十五六岁。老张也看看他们,似乎对他们说:恋爱这桩事你们能做,我们也能做,我们只会做得比你们好。

    “将来老了,我就这么给你焐脚,啊?”他轻声说。

    他把老还看成“将来”他把老永远都看成将来。一个值得期盼、永远到达不了的好去处,和希望完全同义。一路的车子都给堵火了。最火的一辆是银色奔驰。一般来说大奔驰是车子里最爱发火的。

    银色大奔驰渐渐接近了婷婷和老张乘坐的公共汽车。再过一会,它就跟婷婷所在的窗口平行了。大奔驰夹了塞儿,所以把对面的车道也占了,朝相反方向开的车也动动掸不得。大奔驰恼火得快疯了,不停地叫,长叫短叫,婷婷想象着暗色玻璃后面的人一定捶胸顿足,口沫四溅。

    大奔驰的前车窗落下来,里面出来一个声音,命令公共汽车司机再往边上靠靠。司机说大奔驰加塞儿进来,它还让别人靠边儿!反面对行的车上,也有人大声指责大奔驰加塞儿加得太他妈土匪!又一个人怪修路的人;全是他的过儿,怎么修这么窄一条路!

    婷婷看见大奔驰的后门一开,闪出个女人来,又关上了。这个是中年美女,步伐十分矫健,一双高跟黑马靴看上去皮质柔软,并很少在一般人走道的地方走道,因此纤尘不染。中年美女头发微黄,几缕金色又浮在微黄的头发上,这种花头发婷婷在歌厅见过,但始终看不出美来。中年美女的皮毛大衣架在肩头,走到公共汽车的另一边,然后走回来,对司机笑着,说了句什么。司机便开始往路边一寸寸地移动着蠢笨的大轿车。

    大奔驰后面的窗里,一个男人叫道:“李欣,别站那儿啊!”

    叫作李欣的中年美女开始往回走。车里的男人喝斥她;“那么多车!别让车撞着!”

    婷婷见迎面走来的中年美女朝奔驰车里的男人笑笑。婷婷在心里深深地羡慕,但愿自己能有那么美丽的笑。

    补玉山居变了不少,大统铺房间减少了,增添了四间带浴室和抽水马桶的标准间。老张在路上想好了,这次他要跟文婷住同一间屋,带双人大床的,带电视的。那种房间上次他问过,一百二十元一晚上。他的钱付了两张车票,还要刨去两人每天三餐的餐费,再刨去烟钱,正好够住两晚上。

    进了村他就发现变化非常大。村口一家度假酒店,河边又一个豪华度假庄园,生意火得很,这从两个停车场上停泊了多少车就看得出来。村口那家全是标准间的酒店翻修了外观,所有窗子全都上圆下方,自称西班牙风格。明年奥运会要开幕了,所以店主先弄起洋噱头来。河对岸的法式度假村看上去一点不法式,一座座三角型玻璃房子仅仅是卢浮宫玻璃金字塔的粗糙模仿,丑不堪言。听说庄园的主人是个瘫痪者。瘫痪者异想天开,毁掉环境的和谐美,他觉得自己不该生他那么大的气。

    这时他听说,那一幢莫名其妙的玻璃房子包一礼拜要七八千块。他一辈子也没见过七八千块钱。他旁边的文婷大概也没见过。

    “七八千块!城里哪儿来这么多有钱人?!”补玉的丈夫谢成梁愤愤然地笑着。

    谢成梁正在给一对年轻男女登记。这对男女很面熟,但他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们。他把脸上的疑问转给文婷,文婷对他耳朵咬了一句,说人们曾经怀疑那男的是施虐狂,现在看来不是,人家挺斯文的。老张想起来了,那男的姓夏,女的叫季枫。

    谢成梁把身份证一一归还客人们,嘴还不停,但也不指望谁搭他的茬:“一夜两千块,不就睡一觉吗?地暖?!哪儿有咱火炕暖?地暖就值两千?我们一间单间才两百!”

    文婷忽然拍拍他的腿,悄声问他听见没有;补玉山居的单间涨价了,涨到两百了!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把他往门外拉。外面是硬梆梆的冬天,风都是砍过来的。

    “把钱给我,”文婷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叠得平平展展的大小钞票。文婷四下看一眼,用缩在袄袖里只露出指头尖的手飞快地点数一遍钱。然后她微微仰起脸,嘴唇上出现些细小动作。他看着她的脸和嘴唇上的细小动作,那么好看。

    “你忘了把回去的车票钱算进去。”文婷看着他,嫌他出了小紕漏那样眼睛一斜,抿嘴一笑。

    文婷的表情真多,不过你要仔细看,才能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