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一早凯瑟琳就来敲门,说昨夜艾先生叫人送了一些钱来,还有一张小纸条给我。她把小纸条和钞票都从门缝下面塞进来。我赤脚跳下床,捡起纸条,把钞票又推出去,大声说钱就用在家里的开销上好了。

    杰克布说他一时不能回来看我,如果我想见他的话,今天晚上可以乘轮渡到浦东去。他会接七点半那班船,不要打电话给他,因为他不会在办公室。

    我匆匆起了床,七点多我就走出门去。

    我穿着白帆布力士鞋,步行到了十六铺。我找到了菲利浦介绍给我的一位老板,他在澳门、南洋以及中国大陆之间走私烟土、妓女、劳工、猴子,还有就是马戏团用的驼背和侏儒。此人有个嗜好,再忙都会到粤剧团票戏。所以我按照菲利浦的建议,背熟了粤剧名角们的身世和唱腔特色,跟他聊了十多分钟。菲利浦告诉我,粤剧对于这位老板就像老酒,十分钟就把他聊醉了,然后什么都好说。我厚了厚脸皮,问他能否在把彼得和我走私到澳门去的价钱上给个折扣。他果真醉了,手指头捻了捻我的脸蛋,说可惜我不上台,否则他可以把我捧成个角儿。

    那一阵我随身带有一张备忘录,上面记着逃离上海前必办的事务。当我从人口走私贩的办公室出来,成功地把价钱杀下去三成,我用笔在备忘录上又画了一道。太阳把白纸照得晃眼,最后一项该办的事是给彼得染头发。一个自称法国混血的俄国犹太女人在南京东路开了个理发沙龙,她会把什么颜色的头发都染成金色。把彼得的一头黑染发成杰克布的深栗色,太不在她的话下了。

    快离开董家渡时,我突然觉得肚子饿得作痛,昨天夜里溜冰,彼得和我都没吃什么东西。我们心照不宣,我们要为未知的彼岸生活做准备,能少吃一口就少吃一口。我走到一个卖水果的摊子边,买了几个浑身创伤的桃子当午饭,然后借了果贩的刀,打算剜下溃烂的桃肉。有个人在叫我的名字,一扭头,看见一个穿油污工装的男人。

    至少花了几十秒钟,我才认出眼前的人是谁。日本人的桥头大厦几乎给罗恩伯格造了另一张脸:额头到鼻梁再到颧骨,一道大疤斜劈过来,疤痂刚刚脱落,露出鲜嫩粉红的新皮。

    我跟他握手时说,要是在晚上,我恐怕得花十分钟才能认出他来。

    花了我母亲十五分钟!他笑呵呵地说。

    他那脸一笑更烂。

    他跟我说杰克布刚刚走,假如我不是弯着腰挑水果的话,说不定杰克布会看见我。我问杰克布来这里做什么。罗恩伯格说是来他们公司谈生意的。菲利浦投资的燃气基本上可以投产了。

    罗恩伯格说他要去吃午饭,问我愿不愿意带他去个好吃而便宜的中国餐馆。我说我很乐意做饮食向导。说着我悄悄地把千疮百孔的桃子丢在水果车下面的地上。我跟我的小继母学得很好,吃一肚皮糠,面子还是光溜的。我的白力士鞋底子磨得纸一样薄,面子却给鞋粉涂得雪白无瑕。顾妈涂的鞋粉比老日本歌伎脸上涂的妆粉还厚,脚步重一点,粉白的表层就龟裂出旱田般的口子。

    我们吃的是上海最便宜的馆子,罗恩伯格也不讲究了,鸡也好,鸭也好,不按犹太教规宰法,他都只管吃。食物的紧缺在哪里都看得到,馆子的小二端来的米饭全是碎米粒,用硫磺熏过,白得瘆人。

    我们就着两个菜和两碗碎米饭谈罗恩伯格的第二百零九项发明。因为燃气公司涉及的技术程度很高,菲利浦又在犹太难民中招聘了二十名化工学科的大学生。现在温家的产业亏空是休想堵上,菲利浦索性撒开手让罗恩伯格去经营。盈也好,亏也好,就是挣扎不好,菲利浦停止了力扳亏局的挣扎,反而舒服了。

    杰克布要买的,是他的另一项发明,一种膏状燃烧剂。

    跟罗恩伯格谈到杰克布时,我觉得那是个不同的杰克布艾得勒。我根本不认识罗恩伯格嘴里的杰克布艾得勒。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讲起来比较抽象,比较造作,但实际上他确实是有一层抽象人格的。那个杰克布渴望大动作,不放在大动作中他反而是假象。他的父母、两个哥哥、我、他自己,看到他足够的假象。你必须给他行动,否则他那种攻击力和毁坏力,他那躁动不安、神经质的能量就会毁他自己和他周围的人。所谓大动作,就是硬碰硬的对抗冲突:生对死、善对恶、我对敌。他的家庭带着他在一九三三年离开德国,错过了“水晶之夜”那样硬碰硬的对抗冲突,而在上海,他心里一定常常呐喊:啊哈,我可没白来,我可终于没白活!

    这个一九四二年八月下旬的晚上,当我见到杰克布的时候,我就试图把罗恩伯格描述的杰克布和我认识的他交叠。但是办不到。他这人和我有同样的毛病,自我厌恶。谈着谈着,他就嬉皮笑脸,恶嘲那个庄重的自己;他对一本正经、煞有介事的那个杰克布是自我厌恶的,而他对嬉皮笑脸、自己不拿自己当回事的那个杰克布也是自我厌恶的,因此他在说“我太想你”的时候,一个哂笑马上冒出来,表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呢,信不信都行。

    我从渡船上走下来,他迎着我站着,早就等烦了的样子。我想他千万别动,别当着挑菜担子或者独轮车上装满鸡笼子的人群冲上来,把我一抱什么的。这件尴尬事总算没出现,看来杰克布挺尊重中国国情。他现在学会悄悄把你的手一捏,或在你脸蛋上飞快拍下之类的偷袭式亲昵。偷袭式亲昵适合这个人口密集的国家,尤其上海。

    他的伤还没有痊愈,脸上的血肿褪了,但还有些柠檬黄和淡紫的淤块,看上去还是斑斓无比。

    他告诉我,从此他不能再回我家了,因为他在从事的活动会给我们带来危险。他那危险人物的目光雪亮地照射我一下,又照射一下前后左右。上海浦东的傍晚已是夜深人静,灯火阑珊。不久我们就坐在渡口的一个小吃铺里,等着大锅里的阳春面。

    我情不自禁看一眼他的衣服。他穿着不太干净的衬衫,裤子的大腿上两摊油亮,是磨损和污垢造成的。就这样一身,那把银行保险箱的钥匙藏在哪里

    杰克布问我最近过得怎样,是否参加过舞会或酒会。还问我是否碰到了犹太难民中的熟人。他担心那些熟人们是否还活着。自从太平洋战争打起来,难民们虽然每天仍旧得到一顿救济餐,但分量和油水减了许多。

    我随口应答着他,心里有九只猫在抓搔,什么样的机遇可以让我取出那把钥匙。我得像身手不凡的扒手那样两根手指一钳,从他深深的裤子口袋里钳出那一整串钥匙。

    我想,你还是回美国吧。他说。你有美国护照,一旦被日本人发现,很麻烦。

    我没有听见他在此之前的话,所以朝他笑了一下。我的笑在他看是相当纯情的。

    想法先去澳门。我可以给你找到路子。到了澳门再去葡萄牙。葡萄牙现在成了欧洲去美国的唯一后门了。别担心钱。

    那你呢?我说。

    我必须在这里。他说。

    你到底在做什么?我问他。

    他看着我,把我的手捏紧。他眼睛大了,又大又黑。成了彼得的眼睛。我撬不开他的嘴,正如日本人的刑具也撬不开。但那眼睛里的恐怖是足够的,足够让他突然崩溃,秘密像血一样被吐出来。

    小吃店的老板和老板娘一看就是几年前从浙江跑反来的难民。他们照应着十几个顾客,但还是给我们额外款待。老板娘从后面拿来长长一条蛇形蚊香,放在桌下。后面一定是他们的住房,大概孩子们刚才还借蚊烟屏障在温习功课。

    我跟老板娘说:请烫半斤加饭酒。

    杰克布加了一句:煮花生和茴香豆!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他的上海话土头土脑,浦东味十足,并且吃懂了土头土脑的小菜。

    其实烫酒是我的计谋。杰克布喝不惯黄酒,半斤酒就能醉倒他。然后我将闪电似的朝他口袋里的钥匙下手。

    一杯黄酒喝下去,杰克布用手掌横抹额头和脖子上的汗。他受不了黄酒的味道,喝得龇牙咧嘴,我不住地笑。

    我说:热的话就把衬衫脱了吧。

    他站起来脱衬衫,短汗衫的袖口露出他胳膊上的淤血,颜色也正是青黄不接。我朝他的两个裤兜扫一眼,初步的侦察完成了。右边那个口袋看起来沉些,钥匙一定装在那里面。我从鞋匠补好的小包里拿出手绢,站起身,走到他旁边。做扒手是要经过严格专业训练的,否则就不可能在一秒钟里做完一整套动作。你得把钥匙掏出来,再把它藏进小皮包。在我的手指向杰克布的右边裤兜伸手时,馆子里七八个人同时停止了“呼啦呼啦”吸面条、喝汤、抽鼻涕的声音,四周一片寂静,我的心跳像是一座巨大的老爷钟,所有人都听得见。

    当然,你肯定猜到了,我什么也没做。一切都是错觉。

    我刚张口想说什么,喘乱了的气息让我喉咙一阵痉挛。扒手是令人恶心的行当。自我厌恶使我一杯杯地猛喝酒。这也是我重复干的蠢事:为了舒缓自我厌恶而灌自己酒,又因为酒醉而加倍地厌恶自己。

    杰克布笑着说:上海是个好地方,容纳了多少像你这样看起来不到二十一岁的酒鬼。(美国法律禁止年轻人在二十一岁之前喝酒)。

    脸上的伤疤使他成了个丑汉。他端起酒盅,传递着丑汉的风情目光。

    我举起杯子说:为我远行美国,为我们在美国重逢!

    他端起豁了口子的土瓷酒盅说:这就好,你是听话的好孩子。

    黄酒有一股泥腥味,喝到嘴里就满口混浊。杰克布一口干了他的酒。他酒醉的第一个迹象是不再喝得出酒好酒歹,什么酒他都喝得兴高采烈。

    我说:亲爱的,我在旧金山等你。

    喝了酒扯谎一点都不难受。

    又一壶热酒上来了。我和杰克布瞪着对方,却不记得谁又点了半斤污泥浊水般的酒。

    我脑子只有一条思路非常清晰,那就是,等酒把杰克布放倒,我可以从容行窃。等我拿到杰克布的护照后,马上带彼得去染头发。最迟三天,我们就在驶往澳门的船上了。

    杰克布现在是七分醉,正是醉得花好月圆。泥汤般的黄酒盛在豁一块瓷的酒盅里,跟“remymartin”白兰地毫无区别。酒盅上烧了青花图案:三根兰草叶片,一枝兰花。乡村粗工匠描画同样的三叶一花,描了一辈子,企图把几十万只杯子描得一模一样,而正因为他失败的复制,酒杯才有了一点偶然性,才有了一点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