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小说网 > 衰与荣 >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孟立才与范丹妮一起走进了燕京大饭店。

    奇怪吗?他绅士般伸手请她先进。不奇怪。有了那一夜的报复发泄后,他多少平静了一些。即使范丹妮现在不愿离婚,他都要离,有什么可留恋的?自己身边的姑娘不比范丹妮年轻漂亮几倍,谁要那只破鞋?

    奇怪吗?当他们今天平平静静办完离婚手续后,孟立才友好地说:“能请你吃顿饭吗?结婚时也没能吃一顿,现在补一下咱们虽说分手了,以后还是朋友嘛。”她答应了:“可以。我这会儿有事,中午约个地方吧。”离婚,并没让她得到多大的轻松感——婚姻原本像个大包袱压着她,几年来使她痛苦至极,一旦解除了,也就那么回事。她发现自己对孟立才并没多大仇恨,他并不坏,毕竟和他有过一段共同生活。

    “想吃点什么?”孟立才问。

    “随便吧。”范丹妮放下皮包习惯性地理了理头发,四下看了看。高大的落地玻璃窗拉着薄纱窗帘,外面一排排停放的小轿车,头顶是华贵的水晶吊灯,厚厚的地毯,一根根烫金雕花的圆柱,年轻的男女侍者,周到的服务,多是些外国人、港澳人就餐,凉凉的冷气,若有若无的乐曲,凝为一种幽雅高贵的气氛。她感到压迫力。一位小姐刚领他们坐下,放下菜单,又一位小姐走来,彬彬有礼地微俯下身用镊子夹过香水毛巾,又放下一个托盘:一个茶壶,两个茶杯,很精致。先请用茶,再请点菜。她尽量坦然、自如、高贵——她来过这种地方,却仍显局促。她后悔没打扮得更讲究些。

    孟立才看出了她的局促:哼,电影界也不过如此。你们钱包里有多少钱?导演,演员,有名气,没有钱,一样是露怯的。

    他愿意看到她露怯。

    他穿着漂亮的花格衬衫,戴着副镀金框的变色镜,一副港澳富商的派头。这派头当他由自己包租的日本豪华车中出来时就显露出来了。他那样有派地一关车门,抬腕看一下金表,那样有派地走上一级级台阶,既看到了大门口迎客的侍者,也看到了在一旁原地挪着步站等的范丹妮。看着他从汽车中走出来,她多少显出一些寒伧。她自然是挤公共汽车来的。

    他欣赏着这寒伧。

    他叫菜要酒,缤纷杂陈,奢华一桌。他的坦然自如,对侍者吩咐的随便娴熟,显出他是这里的老主顾。侍者能看出他的身份,他则看出了范丹妮的没有身份。他转过头微微一招手,侍者便来了。微俯身,面皮白净的漂亮小伙,您要什么?他含笑把目光对着范丹妮,温文尔雅:你再喝点什么?自己点吧。太太,您喝什么?侍者转向她。她问:你们这儿有什么?侍者报出十几个名字,她大多陌生——眼睛里没有反应,只能捡听说过的点一两种。他靠在椅背上含笑观赏着。这儿的身份就是钱,以后的身份就是钱。没有钱,风雅之士也只会遭人白眼。这就是未来的新秩序。

    这顿饭她吃得很别扭。

    “丹林最近在吗?”

    “在。”

    “我想聘他当我达美公司的经济顾问。”他是老板。

    “他很忙。”

    “我知道。我不需要他为我们上班,我每个月只找他咨询一次,可以付他酬金。”

    “你自己找他说。”

    “好的,今天先请你把这封信转交给他。”他把一个大信封递给范丹妮。

    走出饭店,一位浓眉大眼的姑娘站在孟立才包租的汽车旁打着阳伞候他。范丹妮溜了一眼: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性感小姐。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范丹妮,这是金凤,我的未婚妻,你看过照片。”

    “你好。”金凤上下打量着范丹妮,伸过手来。

    范丹妮一下子隐隐感到了自己整个受着侮辱——从吃饭开始。什么侮辱?孟立才正温文尔雅地站在一边。她苍白纤瘦的手指觉出了姑娘手的丰厚、结实、火热,充满性欲和活力。

    “要不要叫辆车送你?”孟立才说着,向一辆还未停稳的出租车招了一下手。他在利用最后一个机会。

    “不用。”

    “好,那我们先走了。”孟立才挽着金凤钻进自己包的车,一拉车门,拜拜,走了。

    范丹妮恨恨地看着驰远的汽车。“小姐,您去哪儿?”那辆出租车在她身边停下。她也想一拉车门上车,高傲一次,但她非常清楚自己皮夹内一共有几张票子。“我哪儿也不去。”她一甩头发,格登登地走了。

    监狱,铁窗,通夜不熄的电灯光。大炕上连他睡着十个犯人。他也成了犯人。都等着判刑。据说去劳改队能多吃些,这儿太饥饿。窗外——一个高高的小方窗——隔着铁栏,是黑夜。高墙,探照灯,岗楼,高墙上是电网。很少看见星星。天空太小了,又有电网分割,轮不上有星星。

    他睡不着,到墙角尿桶里尿了一泡。一天三顿稀菜粥,早就旅行完了肠胃,出去了。盖着被子靠墙坐着。墙很冷很厚,捶它撞它,连声音都没有。对面墙上涂画着乱七八糟各种脏道道,有字有符号,有什么也不是。历届犯人留下的。有一个黑黑的大圆圈面对着他。意味着什么?是口锅?想家里的饭了?是大煎饼,饿慌了,画饼充饥?是绳索,想上吊?是猪圈墙上吓狼的圈,想家里的猪了?是女人的屁股,想老婆了?是洞口,钻出去就是自由?每每看着这圆圈,它忽近忽远,忽大忽小,就浮出许多幻觉,有那个犯人的嘴脸,有自己见过的世界,学校的大围墙,房子的门口,自己的鞋,学生们的脸蛋,转动的平车轱辘,太阳,月亮,一眼枯井,往下看,黑洞洞,手铐,绳索他扭过头,背后的墙上有自己用牙膏皮划下的道道。1963年6月17日,他被抓进来,到今天,关了两个月零三天了。

    他有什么罪?他是宋庄学校的体育老师。附近有个砖厂,周围丢弃着一堆堆烂砖头,村里农民去挖去捡,盖厨房,盖猪圈。他也跟着拾了一平车,想修修房。贫下中农没事,他便被捕了。出身反动家庭,父亲当过反动军官,盗砖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灯光下一张张呼噜噜大睡的歪脸。强xx犯,绺窃犯,杀人犯个个睡得安稳。紧挨他睡的是个奸畜犯,和这种人挨着,想起来就恶心。一个歪扭的秃头,疙疙瘩瘩,长条脸黑灰贼亮,像抹了铅笔芯粉。

    和这些渣滓们在一起再明白不过了:自己已是这个社会最下等的人了。

    那年他才二十八岁

    风驰电掣,外面炎热,车内阴凉。前门西街。高楼。电梯,呜呜上。好,到了,1024,他在城里的“事务所”掏出一大把钥匙哗啦啦响,选了选,一捅,开了门。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没错。男人都喜欢钥匙。两居室小巧玲珑,外间屋办公;里间屋卧室。咱们先休息会儿。这儿没空调,没车里凉快,以后装一台。来,心肝儿,咱俩亲热亲热。忸怩什么,半天没抱了,憋坏了吧?不承认?怎么,不高兴了?他把金凤一下抱起放倒在弹簧床上,搓啊揉啊,恨不能把她揉成一团面。你比范丹妮强一百倍。不躲了吧,啊,来劲儿了吧?闭上眼不吭气了?身子动什么?哈哈哈。好了,起来吧。他到此结束。火一样的精力留着晚上再正经享用。这会儿他有事,约的人要来了。

    哼,金凤瞪着他,整理着衣裙头发,门敲响了。

    来了,准时。把这套公寓出租给他的房主:顾晓鹰。

    顾晓鹰一眼就看明白了屋里的阵势——金凤刚从里间屋出来,脸红扑扑的,头发衣服看着整齐,一般人的眼睛绝对看不出什么,但他是老手,这分明露着刚乱过的运动韵味,所有的线条(头发的、肌肉的、衣服的)都显得不安宁。他一瞥就看见了里屋的床,一股子才闹腾过的热乎气。男人和女人在一块儿有没有过“事”他一眼就明白。他看出了孟立才稍有的一丝不自然,笑了笑在沙发上坐下了。在这种情况下和孟立才谈判可能更有利些,每一丝局窘都会使人付出些代价的。

    孟立才却仰头哈哈笑了,起身把里屋门拉上,然后很气派地走了两步,豪爽地一伸手:“介绍一下,我的秘书,也是未婚妻,金凤。”

    顾晓鹰有些意外。

    “我离婚了,很快就结婚,到时候请老弟来喝喜酒。”孟立才一跷二郎腿,隔着茶几在另一个沙发上坐下了,吧地用打火机点着烟,抬腕看了一下金表“咱们进入正题吧。我下午还有几个约会,时间很紧。”

    顾晓鹰一下被置于被动,从容劲儿被剥夺了。“行。”他也点烟,也跷起二郎腿,说:“我下午也还有事。”

    “咱们来干脆的,不就两件事吗?先谈小事。”看着顾晓鹰那股劲儿,他心中骂道:你小子有什么了不起?一个省委书记的公子,装派头。老子倒要领教领教,耍耍你“先说房子的事吧。”

    顾晓鹰垂着眼在烟灰缸上蹭着烟,他脸皮厚,但张嘴说钱,还和自己的尊严有点相碍。这套房他已租给孟立才几个月,每月房租一百元。知道孟立才钱多,想把房租大提一下。“噢,”他笑了笑,仍然垂着眼慢慢蹭烟“我一个朋友,是个铁哥们儿,想租这套房子,每月出二百块。”他很快带过这句实质性的话,抬起眼“他和你一样,也是搞公司的,急用。我很为难。”

    哼,好个大公子。为每月一百来块钱的事,也值得费这么大心机,连脸面都不要了。“你是不是想把房子收回去?”他装傻“你真想照顾铁哥们儿,租给他,我可以成全你。”

    “我当然不能那样,你也是朋友,我是和你商量。”

    商量?你小子这表情就把你全露了。一说成全你,你急什么?想提高房租,摆这一套鬼把戏,太嫩了点:“这不商量了?不难为你,我去别处搞房子。我能搞到。”

    “不不,你也很需要。我不能为一个朋友,伤一个朋友。”

    “算了吧,老弟,讲明白话吧,你说这什么意思?”

    “我”顾晓鹰难堪了。

    “还是我捅破窗户纸吧,你不过是讲点经济效益。只要我也肯每月出二百,就还是租给我,对吧?”啊哈,顾晓鹰,你现在怎么表演?别把脸扭得那么难看。又要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爱钱,又怕说钱,天下哪有两全的事。你他妈的,凭着权势搞到公家房子,再黑着出租,权立刻变成钱了,真容易。

    顾晓鹰脸歪着拧了几下,拧出个半难堪半赖皮的笑来:“就算这意思吧。”

    就算这意思?脸皮慢慢往下撕吧。“好,顾晓鹰,我这个人讲交情。可交情是交情。我现在搞实业,讲的是钱,万事要算账。这套房,让我每月出二百元,我不租了,到月底就搬走。”

    顾晓鹰出乎意料,他愣怔地看着对方。

    金凤坐在对面写字台旁记着什么。真有意思,孟立才有两下,刚才还和她说:租来这套房子好不容易。房租再贵三倍也比住旅馆饭店方便划算。

    “谁愿意出二百元,你就租给谁吧。”孟立才说着站起来,哼哼,瞅你这样儿,风度呢?尊严呢?你大丈夫气点,干脆连这每个月的一百块也不要了,嘴硬一硬,把房子收回去,强似这么受气窝囊。一百块钱也舍不得撒手,还是缺钱花嘛,面子还是不值钱嘛。他走了几步站住了:“晓鹰,老实告诉你,这种事上,我账算得很清楚。你这套房子不过四十平米,造价多少钱?每平米二百元,顶破天了,造价八千元。这儿地皮贵,可我现在出两万块钱,就能买下这样一套房。你信吗?两万块钱存银行,按五年死期吃息,不到八千块。五年是六十个月,平均每个月一百三十多元。我要每个月支付一百三十元房费,就等于把两万块钱存你名下了,对吧?两万块钱,要月月取息,还不到一百三十块呢。我不如花两万块钱买一套房子。”

    他说着坐下了:“你替我算算账,对不?咱们是朋友,随便聊聊。”他瞥了顾晓鹰一眼,拿起茶几上刚装好的电话,拨了号。“吉瑞吗?房子的事怎么样?我准备买呀。对,付现金。”他放下电话:“这个朱吉瑞,你认得吧?”

    顾晓鹰认得,一个专门干着买卖房子的掮客。

    孟立才心中冷笑了,耍得差不多了,该收盘了:“怎么样,老弟?账咱们算过了,我来讲点交情吧。你要还愿意把房子租给我,我可以每月加二十元,算是我使用你这些家具的付款,怎么样?”

    “行。”顾晓鹰求之不得。

    “咱们签个长一点的契约,两年的怎么样?”

    “可以。”

    孟立才心中又冷笑了:笨蛋。往下北京城里的地皮钱、买房钱都要不断大涨,这类房租也会大涨,长期协议,你只会吃亏。

    “能不能把这两年房租一下预付我?”顾晓鹰问。

    “嗯,”孟立才摇头“那不行。中国的房租向来是日租、月租,而且都是住了才交的,我预付你就吃亏了。两千八百八十元存银行还有利息呢。老弟,要急着用钱,我可以借你。两千,三千,都可以。你打个借据,要付利息。讲个交情,不是高利,按银行利息算。连本带利每月用房租冲抵怎么样?”

    “好吧。”这个恶棍,顾晓鹰咬了咬牙。他急需三千块钱。孟立才,老子过去搞过你老婆,让你戴过绿帽子。不知道吧?现在想想,也能解气。

    看着顾晓鹰低着头写借条,签名画押,他真有一种狠毒的满足。你们这号人也要在我这儿低头,哼。“再按个手印吧。”他把印泥放到顾晓鹰面前。“还用按手印?”顾晓鹰极不情愿。“按一个吧,规矩。”他坚持道。顾晓鹰只好又按了手印。怎么,受辱了?签名不失现代人的风雅,按手印就像旧时卖身契了?你借钱还有什么风雅。他拿过借据仔细看了看,带着狠毒的精神享受折好,放入腰带上的皮包里,叭叭,按扣一响,装起来了。他是债权人了。他把这位大公子的尊严装进了自己腰包。好,他从皮箱里拿出三千元现钞,三扎,往顾晓鹰面前一放:点点吧。看他在自己面前点钱,一张一张,也是一种享受。不过三千块,真要面子装豪爽,干脆不点,装起来就算。他就是办不到。

    “谈下边的事吧。”他说“他和我什么时候见面?”

    他要和一个在广州经商的人接洽,那人很有名,叫鲁鸿,顾晓鹰的同学。

    “他很忙,找他的人太多,我尽量想法帮你安排吧。”顾晓鹰说,总算有你求我的地方了。

    “顾晓鹰,别跟我闹噱头。你要拿我一手,我就绕过你了。搞生意的人四通八达,我从别人那儿也能通到他那儿。你不愿从中穿线,就放弃说好的那笔好处费了。”

    “老孟,你真是魔鬼。”顾晓鹰脸上笑着,心中却在咬牙切齿“晚上我领你去,他住华侨饭店,他请客。”

    孟立才转眼珠一想:“不用。你把他电话告我,晚上我作东。”

    宣判大会。他被五花大绑着押上了宋庄大场院的土台上,寒风凛冽,上千村民扶老携幼黑压压挤了一场,袖着手,缩着头,跺着脚。横飞的风沙中,老人的眼睛,年轻人的眼睛;女人们的眼睛有些恐惧地看着他,交头接耳着;最让他抬不起头的,是学生们的眼睛。他们的老师现在是坏人,破坏分子,阶级敌人。——头顶上横标在风中呼啦啦响着,白纸黑字贴在红布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他一来就看见了。关了半年多,终于到了判决的时候。

    批判,宣判,高呼口号。他弯腰低头,他是阶级敌人,他是反面教员。台下第一排,一个穿着破袄的小男孩仰着蜡黄的小脸看着他,流出的鼻涕已冻成冰,用小手指着他轻声说:“这是坏蛋。”他使孩子们从小懂得阶级斗争,他完成了历史使命。

    父亲的脸在眼前浮现。他在对自己说话:你得处处小心,事事小心,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千万不要忘记:凡事要多低头。那时他十五岁,上初中,1950年。

    他彻底低头了

    虽然是豪华车,但顶着出租的帽子,就不得不在威严的大门口停下来。警卫示意车靠边,让他到传达室登记。这大院内有一大堆他说不上来的高级机关。他不能随便出入,金钱在权力面前显出低下了。他站了一会儿,转身到车里坐等。这样有身份一些。

    有人出出进进着大门。两个姑娘到外面买雪糕,又说笑着进去了。门卫站得笔挺如没看见,更准确说,是“不敢”多看她们。这些姑娘比自己有身份,可以随便出入。他扭头看了金凤一眼,俊,打扮也挺时髦,但粗壮了些,没有那些姑娘大方文雅。她正用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一切,露出一股怯。这让他痛楚地感到了自己社会地位的低下。老婆是丈夫身份的标尺。“你想不想上大学?”他突然问。“上大学?”金凤莫名其妙。高中毕业七年了,她从未想过。“你要想上,我出钱让你去大学读代培。算了,以后再说吧。”他狠狠地挥了一下手。

    两辆上海牌旧轿车堂堂皇皇开进去了,他还得靠边等着。他突然感到,那两辆旧车代表着权力地位,而他这辆顶着出租牌的豪华车恰恰没有身份,把这豪华车脱了(像脱衣服、脱壳一样),把自己的眼镜、花衬衫、金表都脱了,再把钱包脱了,把达美公司老板的名儿也脱了,自己是什么?就剩一个粗粗壮壮的身体,顶着个又方又大的黑脸,低贱得不成个人。他想到了自己低贱的身世。

    不,转瞬他心中又翻了过来:他们又有什么?今天丢了官,明天就没车坐,脱掉这层壳,他们一样不值钱。

    要找的人来大门口接他了。一位名气不大不小的作家,程无忌。五十多岁,红脸,小眼睛,嘴往前凸,有个活泼热情的狐狸面相。你来了?他连连招呼着。

    车不能进,他们走进去。院里挤满了简易房,一层的,二层的,拐来拐去的巷道。程无忌边走边热情介绍着:那是出版社,这是机关,这是报社,那个楼有好几个单位来来往往都是文化界人士,都是朴素的白衬衫。他的花衬衫,金边眼镜,再加上这张黑脸,显得刺眼。他觉得自己走路不自然,提着小皮箱,也显得磕碰邋遢。在这儿他又像下等人了。真正有身份的是短袖白衬衫,朴素的灰裤子。那是贵族。再看金凤,走得更不自然,高跟鞋都踩不稳,一个小县城的姑娘,根本没见过大世面。

    一幢红楼,又有军人守卫。程无忌掏出工作证,又指着他和金凤说明了一番,门卫上下打量着摆了一下手,才放他们通过。楼里很拥挤,楼道堆放着书柜、成捆的书报,很暗。远没有大饭店的豪华敞亮。但踏着一级级台阶上楼,他却深深感到这里对他有多么大的压迫力。他时时觉得自己卑微,没身份。

    在中国,还有比金钱更有地位的。

    总算到了办公室,烟茶也递了过来,自己的身份,程无忌已向他几位同事作了介绍。没想到的是,达美公司董事长的名片在主人那里赢得了很大尊敬。他们不但客气热情,甚至显得有些殷勤。

    他找程无忌的事情很简单:聘请这位作家当达美公司顾问。工作很单纯:负责阅读几十种全国报刊,每月两次把报刊上有关信息书面提供给公司“您是写改革的作家,对全国动态有把握。”等屋里只剩下程无忌时,他又接着说不便于公开说的话:“至于酬劳,啊,我们公司每个月将付您五百元。”他原定三百,不知为何觉得说不出口,改成了五百元。

    程无忌连忙笑着推辞:“太多了,太多了。看看报并不误我什么事。”这使他一下子又看到了一个极简单极熟悉但刚才竟产生怀疑的真理:金钱在哪儿都有力量。

    他的自信心顿时又恢复了。一踏在金钱这块土地上,他整个人就全活了。

    哼,五百元还多?你当只出卖读报的信息?你出卖的还有你的名气。有你这样的作家当顾问,再有政治家、经济学家给我当顾问,不说别的,达美公司的信誉、知名度就会扩大几十倍。这也是我做大生意的资本。魔鬼能用金钱买下人的影子;我用钱也能买下你们的名字。说到底,你是我顾问,我是你老板。

    火车上的软卧车厢,车窗外掠过着田野。他对面坐着头发斑白、神态安详的老夫妇俩,广东人,一看就是三七、三八式的老干部。闲谈中由生疏至熟悉。知道他不是港澳人士,只是北京远郊一个小生意人,夫妇俩对他的尊敬客气(还带有一丝拘谨)马上没了,变得亲切随便,显露出首长的和蔼了。

    “现在软卧票随便买吗,有没有级别规定?”两个人的第一个问题。

    “没有级别规定,有钱就行。”

    “噢。”夫妇俩感叹一番。

    “你是怎么做起生意的?”老头开始调查民情,他脸上有一块很大的老人斑。

    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低头三十年,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能坐软卧——和他们平起平坐。1965年刑满释放就成了农民,公职开除了。在村里当电工,管机井,开拖拉机,搞磨房文化人在村里有用。学校缺人了,又去当民办教师。去年,他不知怎么吃了豹子胆,联合几个人把村里的机井、拖拉机、粉房、醋房、砖瓦窑通通承包过来。一年就净挣几十万。今年又被请到县里,办了个达美公司。

    我现在挣几份钱?村里那一摊我还承包着,挣个人的钱。当公司经理,挣的是工资,公司利润超额,我工资挂钩往上涨。另外,我个人有十万元资金也投到公司里了,按股份分红。

    “那这达美公司到底是公家的,还是你个人的?”

    “我觉得又是公家的,又是我的,说不清了。”他哈哈笑着。

    夫妇俩有些疑惑地交换了一下目光

    他真是个做生意的料。一下午又利利索索办了几件事。像这尼桑车,启动快,加速快,转弯快,制动灵,说走就走,说停就停。节奏明快。

    京都书斋。面前坐着一个鹅蛋脸的姑娘,高鼻梁,蓝眼珠,像欧亚混血儿。她是这家知青书店的经理。她一边和他谈着话,一边不时转身指挥着书店内的盘点。几个年轻人正踩着凳子上上下下忙碌着,把一包包书拆包上架。

    她叫茉莉。他们的谈话涉及书店的命运,因为看错行情,进的大批书籍和画册滞销,资金周转不过来,书店面临倒闭。

    他以达美公司的名义提出:对书店投资三万元——这足以解决书店的危机,条件是:第一,以后按股份分红。

    这是不言而喻的,往下谈。

    第二,我要安排一个人,新华书店离休的干部来这儿当副经理。他有经验,可以帮助你。

    姑娘犹豫了,眼睛转着飞速思索。要控制这个书店?不要紧,她不是傻瓜。店里的知青个个都是她的好友。可以,不过要快一点。什么时候能把资金拨过来?越快越好。现在,几家出版社都在催我的书款,再欠下去,就没有信用了。街道上的房租也欠了半年了,职工两个月没开工资了。茉莉说话既干练又着急。

    越急越好,我的条件越多。第三个条件:这个书店的四分之一要划出来专门给我用。

    “你要干什么?”

    “我有朋友在湖南的一个出版社。他想在北京开个售书点。我让他们在这个店里占一面,挂牌设他们的专柜。”

    “这”这个条件太苛刻了,姑娘的眼睛转得更快了,思索着。

    “如果你认为这些条件不能接受,那我就走了。在你这儿投资,本来就有风险。”他站起身,坐在一边的金凤也同时立起身。

    “你再等等,我想一想。嗯行吧。”姑娘咬了咬牙,下了决断“他们卖书不会和我们重复。只会互相促进。我的顾客是他的顾客,他的顾客也是我的顾客,互相当广告。”

    他心中得意地笑了,那就签约吧。小姑娘,你很漂亮,很可爱,看得出很有文化——他不由得又扫了金凤一眼,还是要让她去上大学——可你自以为聪明,我能平白无故去帮助那湖南的出版社吗?朋友再好,讲到钱字,都不能不算账。什么大义灭亲?是大利灭亲。钱字面前没有什么亲朋至友。我给湖南那个出版社在北京找下这个专柜,他们付我三万元。你知道吗?我等于分文不花,就成了“京都书斋”的大股东。坐等分红。倘若湖南那出版社知道你们书斋的底儿,又像我这样聪明,或倘若你们知道他们的想法,又像我这样会办事,我就挣不下这份钱了。挣钱要抓时机,一个时机可以值三万元、三十万元,包括“乘人之危”你不面临倒闭,我能插手吗。小茉莉,我看过报纸上对你的吹捧,也赞赏你办事业的勇气。可我还得算我的账。也不算坑你吧,对你也有利嘛。

    “再见,谢谢你的帮助。”茉莉和他握手告别。她的手热而潮,比金凤的手小而细腻。

    谢什么?我已经是这个店的主人之一了。你再聪明,有我派来的老家伙有谋略?你当这个店的家,他,副经理,会当你的家。姑娘,我研究过你的情况,上着电大,快毕业了,又喜爱绘画,还在学习,以后你会一辈子搞发行?你对象在上海,结了婚又会有什么变化?变化来变化去,书店就到我手里了。知青店不上税,这儿又是闹市区,门口七八个汽车站,简直是黄金地皮,以后要挣大钱呢。

    餐车。先给软卧客人开饭。人少宽敞。那对老夫妇把菜价问了两遍,商议着,要了两个菜:鱼和肉炒青椒。服务员转身要离开,又叫住,把鱼改成木樨肉,便宜些,服务员照办,啊,可以,但也不无不耐烦。

    他两手八字放开,独占一桌。葡萄酒,啤酒;冷盘要:炸鱼、香肠、松花蛋;热菜要:烧海参,油焖大虾,鲜蘑菜花。鸡蛋汤?不要,没有好点的?给您单做一碗三鲜汤吧?好。服务员俯身开票,收钱,满脸堆笑。有钱到底痛快。

    一转眼,和斜对面老夫妇俩的目光相遇。老太太正把几个自带的煮鸡蛋剥了皮,放在丈夫面前。他们用一种那样的目光看着这里,随即转过去,平平淡淡看着窗外景色说起话来。刚才那目光,他能读出来:现在的服务员真不像话,见有钱的就低头哈腰。这些人的钱也来得太容易了,花天酒地一辈子革命,不如一年的暴发。

    丁丁当当,酒菜上了一桌。老夫妇俩没再往这儿看一眼,他却始终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他们低着头簇在一起,冷清清地吃着那两盘廉价菜。既显寒伧,亦显高贵。

    自己吃得很不安——太排场了,太显阔了,太暴发户了,钱确实来得太容易了。但他又极力使自己坦然:钱是自己挣来的,有钱就能买来享受和优越,这是应该的。他吃得别别扭扭,缩手缩脚:倒啤酒,咕冬冬,轻轻的,不敢出大声;喝啤酒,轻举轻放;放筷子,小心翼翼。连眼都不敢随意四顾。一桌菜摊得太大了,像十亩田,超出了他的视野,他目光只盯着眼前。人们似乎都在冷眼看他。您的汤最后再上吧?服务员的笑脸,对他特别关照。行行。他连忙小声答道,惟恐太张扬,刺激了他人。

    自己怎么了,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他有什么错?随着一杯酒一杯酒下肚,一股无名火腾了上来。我没犯法,你们凭什么轻视我?他不轻不重地把酒杯蹾在桌上。我吃我挣的,有什么不光彩的?他喝了一口酒,把杯更重一点蹾在桌上。还要我低头?(一幕幕往事浮现在眼前)他终于火了。我低够了,不低了。我有钱,我不管你们怎么看我。你们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们。酒杯重重地蹾在桌上,他完全敞开怀了,咕咕冬冬地倒着酒,大大方方挥手叫着服务员,就要吃给你们看。

    吃这顿饭,像是划船过了一场风暴,住院动了一个大手术,经历了一场梦。当他抹抹嘴站起来,感觉自己蜕了一层皮似的变成一个新人了。

    回到车厢,那老夫妇俩似乎不认识他了,不再和他多说话

    一天最重要的一场谈判在酒宴之间完成了,金凤搀着他回到房间。为了显示达美公司的实力,他今天特意在华厦饭店请客,还在这儿订了房间。小凤,今天咱们在这儿阔气一晚上,让你也睡睡一百多块钱一晚的床。

    他有些醉了。

    鲁鸿,胖胖的,蓄小黑胡子的年轻人,很精明,是个有实力的对手。和他谈判费点力气,多占不了便宜,最后,闹了个“平等互利”这小子,今后还要和他打交道。是不是,小凤?

    是,你躺下吧,我给你脱衣服。你今天喝多了。

    不不,没喝多。和鲁鸿这样的人谈,就得多喝。两人都喝多了,才谈得成生意。今天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你看着,我们俩谁手段更高明?

    我看他也够精的。

    你说什么,你觉得他比我强?他瞪眼了,直愣愣的。

    他不比你强,也不比你差。你们今天谁酒量大,谁就占上风。金凤不怕他,俯身给他脱鞋。

    你说我不比他强?他一把揪住她头发,狠狠地拽过来。

    金凤被拽疼了,眼泪迸了出来。

    他松了手,酒也有点醒了。但他不该醒,他还该装醉。要不他揪金凤头发就太没理了。

    你别理我,让我直挺挺躺在这儿你去卫生间洗洗澡,会开热水吗?洗澡时唱个歌顾晓鹰今天最草鸡,我和鲁鸿都要先让他醉,我们谈生意不愿他听我这是在哪儿,还在餐厅里?是在河边?小凤,咱俩是不是在河边坐着,你问我的一生?

    他瞪着天花板装醉说着,却真的又醉了。

    一张十元的钞票变成一块神奇的毛毯,载着一个白发老翁从云中降落,自己又乘它飞起,身旁又陡地出现一个姑娘,是金凤?一个黄太阳,下面是一片海,墨蓝,雪白的一壁礁石矗立着,一只小船,无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