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小说网 > 夜与昼 >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抽烟喝茶,谈笑风生,站起来迎客送客,几拨客人都谈够了,走了,主人陶岳挺着微微发胖的中等高度的魁梧身躯,笑呵呵地回到客厅。

    客厅里只剩下一个客人:顾恒。

    “是不是听说你要京官外放了,”顾恒舒服地仰在大沙发上,风趣地问道“都趋之若鹜了。”

    “什么外放?我不知道,我耳朵短。”陶岳摆了一下手,也在沙发上坐下了。

    “不是要让阁下去东海市挂帅吗?”

    “挂什么帅?不知道。”陶岳诙谐地眨着眼,点着烟斗,很有派头地仰到沙发上“我只承认既成事实,我是过了今天才想明天呢。”

    夫人洪颖进了客厅。顾恒指着陶岳对她说:“你这位老陶,对老朋友不够意思,没句真话。你来管教管教他。”

    这是位绰有风姿的漂亮夫人。身材修长,穿着大方得体,浓密的头发经过精心梳理,既蓬松又端庄。五十岁了,还保养有柔美的腰身,站在那里通体显示着雍容华贵的风度。她含笑瞟了丈夫一眼:“他适合去当外交官,说话总喜欢绕着出来,嘴上不吃半句亏。”

    陶岳听着很得意地哈哈大笑了:“很中肯的评价,但又是很表面的评价。这个评价不够深刻。”

    “就你深刻,”妻子嗔道“人家老顾一两年没来了,这次专门来看你,你也是嘴上不饶人。”

    “他看我干什么?他无事不登三宝殿,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他才不白来呢。怎么样,我的顾兄,有何贵干请直说吧。”

    “随便聊聊。”

    “我不信,你这老兄有一条我很欣赏:一条横幅走到哪儿挂到哪儿,‘难——眩——以——伪’,是吧?和你打交道,就得学这一着,你早不来,晚不来,一听说我可能外放东海就来了,那是巧合?”

    “好,我的陶岳同志,你总算承认了。你承认我就好说话了。”

    “承认什么?我什么也没承认。”

    “是考虑让他去东海,不过还不算最后定。”洪颖对顾恒说,同时收拾着茶几上摆满的茶杯。顾恒注意到了她的手:白而纤秀。

    “带你这样一位夫人搞外交,可要倒运。”陶岳仰身笑了。

    “恰恰相反,这样的夫人才能帮助你呢,首先她能帮助你改善谈判气氛。”顾恒说道。和陶岳这样的人谈话,总刺激起你要在交谈时比幽默、比机智的兴致。谈话也是一门艺术。

    “有什么要求?安插谁,调动谁?说吧。”

    “太过低估计老朋友。这么点事,可不登你这三宝殿,黄鼠狼也不会来给鸡拜年。”两人都笑了,各自为自己的风趣言语而笑。

    “那我更得提高警惕。”陶岳抽起烟斗来。

    “你出国考察了一番?”顾恒问。

    “是。日本,美国,德国。三个最发达的国家。”陶岳垂眼盯着自己的烟斗,毫无表情。

    “主要考虑呢?”

    “引进资金,引进技术,引进先进的管理。”

    “我也想出国,搞一个更大规模、更全面的引进。”

    陶岳很快地抬了一下眼皮,又垂下:“哪个国家?”

    “更友好的国家。”

    “更友好的国家哪个?”

    “东海国。”

    “东海国?”

    “对。”顾恒笑了“美国、德国、日本我要去,东海我更不能放过。我不舍近求远。”他转头把笑意投向洪颖,意思是希望她也留在客厅里参加谈话。有这样一位夫人在场,会使人感到融和愉快,格外有谈兴。

    “欢迎你去访问,我可以发出邀请。”陶岳说。

    “我不想只是游览观光,我要签订一系列实质性合同,从东海引进资金和技术。”顾恒说。

    “可以考虑。不过,你应该知道,想以这种形式和东海挂钩的省份很多。”

    “所以,我要争取最优惠的地位。我希望我的省成为东海国最重要的经济伙伴。”

    “凭什么?”

    “凭咱俩的老关系啊。”

    “个人间的关系可不能决定国与国之间的关系。”陶岳摆了一下手。

    “多少能影响一点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吧?你没发现,在国际政治中,领袖人物间的私人友谊也常常是很起作用的。”顾恒说。

    “但毕竟不是主要的。国与国之间首先要考虑利害关系。经济合作必须考虑双边利益,这是实质。”

    “是平等互利,对吧?我还没把你们东海国想得那么头脑单纯。让你们履行支援其他省份的崇高义务,你们是愿意的,你们愿意要这份光荣。可要你们在经济上做亏本生意,大概也是办不到的,对吧?”顾恒仰身笑了“这个我完全明白。和我们省全面合作,对贵东海国也是最有利的。”

    “最有利的?”

    “是啊。第一,我们省煤炭最多,其他矿产也极为丰富。怎么样,这对你有吸引力吧?”

    “有点。”

    “有点?你那东海国可多少有点能源危机。这不假吧?我在煤炭上对你搞优先、优惠,怎么样?”

    “你的第二呢?”

    “第二,我的省是有骨头缺肉,重工业不错,轻工业薄弱。现在还是全国不少省市轻工业品争夺的市场。怎么样,让你再多占点份额,好不好?”

    “这你就不要送空头人情了。那份额要靠我们商品的物美价廉去竞争来的。”

    “老兄,你不讲辩证法,怎么老是讲了主要的一头,不讲次要的一头呢?世界上有单纯的经济竞争吗?两国关系是否友好不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外贸吗,要不还有什么优惠不优惠?等你一走马上任,我立刻在省里举办一个大型的东海轻工业产品展销会,算是开头,怎么样?”

    “说你的第三吧。”

    “第三,我们省也是个资金和技术投放的有利市场,我希望贵国能大胆投放,你们肯定是有利可图的。”

    “这怎么是第三?这不是讲对我的有利之处了,是讲对你的有利之处了。这是你的目的嘛。”

    “在这点上,也是互利的嘛,贵国也会有利可图嘛。”

    “不,这我要选择,几十个省供我选择,哪个项目最值得伸手才去呢。这要一个个项目具体研究。”

    “老兄,我并不要求你具体答应我什么项目啊,那可以让专家们去谈判,这不是我们两国首脑会谈要解决的啊。我今天要达到的目的是:你确定一个战略上的方向——和我们省大力经济合作,并给予我们尽可能的支援。”

    陶岳笑了:“好家伙,你这一路杀来,我还真有些来不及招架了。”

    洪颖也在一旁微笑了。

    “和我们省经济合作,还有一个有利条件,就是有我这样一个省委书记。”顾恒说。

    “怎么个省委书记,咱们想知道知道。”陶岳带点揶揄地问道。

    “一个雄才大略的省委书记。在他领导下,这个省会有长期的稳定繁荣,可以使一切投资者都大胆放心。”顾恒也用玩笑的口吻说道。两个人大笑了。

    “好,会谈是在亲切、友好、坦率的气氛中进行的,会谈结束后,主人与客人共进午餐。”陶岳风趣地说,转过头“洪颖,多弄几个像样的菜,一定别忘了要有鱼。这位顾兄是吃鱼的朋友。”

    “食无鱼,胡不归。”顾恒说道。

    三人都笑了,洪颖站起来准备到厨房安排一下饭菜。这时门铃响了,又来了客人。

    是李海山。

    一群人前呼后拥地陪同着李海山视察新型机械厂。这里除了许多大型厂房外,引人注目的是新建成了一座漂亮的现代化办公楼。十层。完全用铝合金板、石膏板、岩棉等新型建筑材料建成。外壳的铝合金板是天蓝色的,整座大楼与天空一色地矗立在那儿,被远远近近灰色的楼群衬托着,显得鲜艳夺目。办公楼前的厂前区修建像个格调清新的花园。一片片嫩绿的草坪,一道道翠绿的柏墙,一座雪白的大理石群雕是一组年轻的女运动员。群雕前是个大喷水池。圆形喷水池中心是一朵硕大的莲花,向空中喷着水,在阳光下洒着闪亮的珍珠。四周上百朵小莲花,一顶大珍珠伞下上百顶小珍珠伞。空中飘着片片彩虹,还飘来湿濛濛的水星,使人惬意。

    这是部里的重点厂。新上任不久的部长廖鹏飞,一个五十来岁、气宇轩昂的干部亲自陪着李海山参观视察。他对李海山有这样的尊重,不仅因为李海山曾是这个部的老部长,更因为李海山一手提拔了他。他是李海山培养的接班人。最后还有一个原因:李海山还在中纪委任职,在上头还有影响。

    陪同参观的还有部里和厂里的许多干部。实际上,今天原是厂里请廖部长视察,廖部长又请李海山参观,就形成了现在的格局。

    厂里预先打了招呼,一些报社、电台和电视台的记者也背着照相机、摄影机、录音机夹在人群中。据说新型机械厂的生产建设、美化环境都搞得不错,他们准备报道。参观的队伍进到办公大楼,门厅轩敞豪华,像进入一个高级宾馆。水磨石地面青白光亮;走道上铺着地毯;一排排贴墙的沙发间夹着锃亮的茶几;一圈圈皮椅围着铺着绣花桌布的小圆桌;电梯门口,红绿指示灯闪亮着。来人都禁不住赞叹着。

    “很有点现代气派。”廖鹏飞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方形黑框眼镜,对簇拥在身边的几个厂长称赞道。他转过头,发现李海山脸色微沉,目光冷峻,便笑了笑,介绍和解释道:“您知道,这个厂有一半产品对国际,经常有外商来洽谈生意。把办公楼修得气派一点,也是显示我们实力,显示我们现代化的经营形象。”

    “我懂。”李海山看也没看廖鹏飞,冷冷地说“我不僵化,能接受新事物。”

    廖鹏飞看了李海山一下,又转身对周围的干部们笑道:“和咱们老部长介绍这些,真是太多余了。”大家笑了。一个精明强干的中年汉子尤其笑得及时,没有谁比他更加希望今天的气氛能够愉快的了。他就是厂长关中荣。

    “李部长,廖部长,请在会议室坐一坐,休息一下。”关中荣说道。

    一楼会议室的大门打开了。迎面一壁落地大玻璃窗,一派堂皇气象。红地毯,讲究的沙发和灯具——一切用具都是高级的、崭新的。茶几上摆满了糖果烟茶。有空调,清凉的空气迎面漫来。李海山站在门口慢慢扫了一眼,没有挪步。

    “李部长,是不是太奢华了点?”廖鹏飞深知老上级的性格,问道。

    李海山看着会议室哼了一声。

    厂长关中荣马上在一旁说道:“李部长,我们以后注意,把这儿的摆设调整一下。”

    李海山有些火了:“办公楼盖得气派点,有什么不好?会议室高级点有什么不好?面向国际就要有面向国际的气魄。你们以为我连这都不懂?”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我希望这座楼盖得更气派一点,会议室更气派一点。”

    “李部长,请您做指示。”

    “我没指示。”李海山转身朝办公楼大门走去。廖鹏飞愣了一下,跟了上去。人群也便簇拥着跟上。关中荣看着布置好的会议室僵立了两秒钟,马上朝几个部下示意将会议室的门关上,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

    “厂里还有什么情况汇报?”李海山头也不回地走着,见关中荣跟上来,便阴沉着脸声音不大地问道。

    “李部长,您想了解哪方面的情况?”

    “我想了解不足的方面。”

    “我们各方面都存在不足,存在差距。”

    “我要听具体的。”李海山的声音变得严厉了。

    关中荣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从何谈起。人群已出了办公楼,门口停着大大小小的轿车。李海山走到自己的车前,拉开车门。

    “李部长,您是要”廖鹏飞、关中荣一直跟在左右。

    “我去看看厂里的工人宿舍。”李海山说着钻进汽车。

    关中荣立刻反应过来,他转头对身边的几个厂内干部挥手吩咐道:“去东宿舍区。”

    “不,我要去西宿舍区。”李海山坐在车内冷着脸目视前方。

    “好,就去西宿舍区。”

    大小轿车组成的车队浩浩荡荡开出工厂大门,驶过一段宽阔的水泥路,开进楼群排列的宿舍区,又拐了几个弯,林阴相夹的道路消失了,楼群也没有了。面前是一片贫民窟似的平房宿舍。路边垃圾堆积如山,一群群苍蝇在上面飞来飞去。道路坑洼泥污。汽车不能开了,人们都下车徒步。李海山阴沉着脸朝前走。

    前面是几排灰暗破旧的老平房,家家户户在门口建着高低不一的小厨房,用碎砖土坯砌着参差不齐的矮墙围成小院,小院里堆积着乱七八糟的什物。一些窗户上玻璃没了,钉着透明塑料布。公用的水龙头旁蹲着几个正在洗涮的妇女。她们惊愕地转过头看着这群来势不凡的人。水池的下水道看来已被堵塞了,污水小河一样顺着地势恣肆漫流着,上面浮着烂菜叶、肥皂沫。李海山踏着泥泞走到这几个洗涮的妇女身后,问道:“这下水道堵了多少天了?”

    几个妇女有些惶惑地站起来:“上上个星期天就堵了,有半个月了。”

    “有意见吗?”

    “咋没有?厂里不派人修。”

    李海山冷冷地回头看了一眼,关中荣踮脚踏着泥泞紧跟了过来。“这能面向国际吗?”李海山问。

    “不能。”关中荣掏出手绢,揩了揩额头。

    “情况知道吗?”

    “知道。”

    李海山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又看了看身后随行的一群人。他们正有些困难地在水汪烂湿的泥泞中走过来。李海山伸手对几个记者说:“请你们把这儿也拍拍照、摄摄像。看人不要只看脸面,也要看看后脑勺。”他又瞥了关中荣一眼。关中荣正低声吩咐身边的一个干部,赶紧派人来修。

    记者们都拍了照。

    “好,咱们再看看住房。”李海山说道。

    这一家住着一间房。吱吱呀呀推开烂板条钉成的院门,抬头就看见房顶上苫着几块破油毡,上面压着半头砖和石块,显得很狼藉。敲门进去,一对中年夫妻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正挤在小桌上包饺子,床上还躺着个瘫痪的老太太。看见走进来这么多人,他们一时都不知出了什么事。关中荣把情况说明了:老部长、新部长来看望工人。李海山看了看屋里,杂乱拥挤。又抬头看了看顶棚,一片片漏雨留下的黄色洇迹,不少地方已经穿孔。人们也随着李海山的目光抬起头。

    “这情况你了解吗?”李海山问关中荣。

    “我知道。”关中荣不能答不知道。

    “你知道这情况吗?”李海山转头问廖鹏飞。

    “我还没有听到反映。”

    “为什么没人向你反映?”

    “是我关心下情不够。”

    “仅此‘不够’?”李海山哼了一声,他把目光转向男主人“去年夏天就漏雨了吧?”

    “是。”男主人答道。

    “厂里不管吧?”

    “厂里说,”男主人看了看关厂长“这房子过一两年就要拆了盖楼房了。”

    “这一片平房明年就准备拆。”关中荣说。

    “所以现在就这样凑合着?”李海山转头看着关中荣。

    “当然不该凑合。我们对工人生活关心不够。”

    “你没住在这一片吧?”

    “没有。”

    又是一家。小院内外都被水龙头那儿发源的污水河漫淹了,一片烂泥。门坎用土、炉渣垫起一道半尺多高的“堤坝”算是把污水挡住了。他们踏着泥泞进了家。两间房,一家九口人。儿媳正在坐月子,隔着一道布帘,躺在里屋。院里挂满了小孩尿布。自家盖的小厨房里,放着一张折起的折叠床,那是晚上小儿子睡的地方。旁边就是公用厕所,臭烘烘的令人作呕。

    李海山简单询问了一下主人的工作、家庭情况,什么也没说,就领着人群走了出来。“还用再挨家挨户往下看吗?”他指着一排排房子冷冷地问。

    “不用了,我们马上解决。”关中荣简单明确地答道“一个星期后请李部长再来检查。”

    “厂里没有一个干部住在这片平房宿舍吧?”

    “厂级干部是没有人在这儿住。”

    “不要说厂级干部,就连科室一级、车间一级的干部,也没有一个人住在这儿吧?”

    “好像是。”

    “好像是?就连工段长一级的干部都没有一个住在这儿。没错吧?”

    “这我不清楚。”关中荣转头看着身边一个分管后勤的干部。

    “是没有。”那个干部说。

    “李部长,不用一星期时间了,三天以后您就来视察吧。”关中荣很干脆地说。

    李海山径直往回走,人群照例是簇拥着跟上。他站在小轿车前拉开了车门,转过头对廖鹏飞、关中荣等人说道:“好,就参观到这儿吧。”

    “李部长,您还有什么指示?”

    “你们当部长的,厂长的,还有当记者的,认为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没有任何指示。”李海山说完准备俯身上车。

    “李部长”

    “面向现代化,面向国际,真正把这篇文章做好,你们懂吗?”李海山沉着脸砰地把车门一关“去陶岳家。”他对司机吩咐道。

    顾恒与李海山亲热握手:“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我有时间该去府上拜访啊。”

    “我也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这两天我也正打算找你谈谈。”李海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