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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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词人信手去推一扇窗户,窗户一阵干吱吱的涩响后,却没有打开。她没有想到潮湿的江南,也会听到这么干燥的声音,干燥得如同两根收了水的骨头在相互磨擦。一大张新糊上窗户的宣纸,被一格一格漆水黯淡的窗棂分割成无数的小方块,而宣纸已曾为某一个黄昏或者黎明的雨水打湿过,点染出了几朵泛黄的云。

    她把双臂抱在胸前,定定地隔窗望着,窗外的阳光,花草,树木,还有蝉鸣和寂静都化作了斑斑驳驳的色晕,在宣纸上悠悠地移动。被她双臂挤压的柔软的胸部,正一点一点地变得肿胀和坚挺坚挺起来,又慢慢蔫下去还原成绵绵的一大团,就像正午时分的大海上,无声无息翻卷的浪头。

    女词人觉得,只要一推开这窗户,就能看见那一年晚春自己绕着柳堤徘徊的情景。她感到自己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冰凉的笑意。

    隔着一条水渠,倚在院门框上的女词人就看见赵郎回来了,她看见赵郎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赵郎顺着水渠的那一畔走着,不像以往那样腰板挺直,一举一动带着赵氏清正廉明的官宦世家气宇。赵郎走得很急促,头颈往前探,背脊微微弯成了弓形,他还得一边赶路一边用握着折扇的手去拨开拂面的柳枝,这就显得他的方寸完全地乱了。

    在赵郎的身后,保持着三棵柳树远的距离,走着一个清瘦高挑的年轻女子。年轻女子穿着一件淡蓝的长袍,外面罩着墨绿色的背心,不紧不慢地走着,手里拈着一条鲜红手绢,随着步子有节拍地轻轻抖动着。赵郎和年轻女子在翻越院门前最后一道鱼脊般的石头拱桥时,忽然从女词人的视线中消失了。没有人的晚春风景,一瞬间变得异常的宽广和静谧,清冽的渠水冲刷着幽深的桥洞,就是那种听不见的水声,让女词人感觉到了自己心脉平静的跳动。她转身往屋里走去。

    赵郎从背后叫住了她。后来在江南的日子里,她面对那扇宣纸被雨水一次次淋湿的窗户,怎么也想不起当时她和赵郎之间到底说了些什么。她只记得自己站在院中间,背着双手和赵郎说话,一直到没有什么可说的时候,她问,这位妹妹怎么称呼呢?

    赵郎说了一个名字,她觉得这个名字很拗口,也很不好记。她从近处打量面前的年轻女子,发现与她从远处看到的没什么区别。她说,妹妹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就叫青梅吧。有一首词上说,青梅如眼柳如眉,这是一个好句子。

    赵郎说,夫人,你好像把古人的词记错了。

    错了吗,错了就算是我的词吧。她笑笑,青梅,你喜欢这个名字吗?我很喜欢,夫人。青梅的发音非常古怪,她说的是北方官话,但是是用几种南方话甚至遥远偏僻的南方话拼凑出来的。赵郎爷当初要我的时候,就说我的眉毛和眼睛特别的好看。

    女词人再次看了看青梅,这才发现在她微黑的皮肤掩藏下,一双眼眉确实长得娇美无比。青梅轻轻举起手绢,一团鲜红遮住了她的鼻子和嘴唇,在接近透明的黑色中,她的细长眉毛、凹陷眼窝中的眼瞳,都发出了幽幽的青光。

    女词人转头对着赵郎,我早就说过,你确实是一个很有品位的人。

    赵郎说,我不明白夫人的意思。

    我是说,你总是乐于给我们设置许多百年不解的难题。我们婚后的第一个春天,王将军陪你用整整一车古董换回了一张白麻纸,至今我们都不能知道它到底是不是王羲之写的丧乱帖。如今我都快老了,都没有力气替你去考证堆满几屋子的瓶瓶罐罐,整理那些装箱上锁接近霉烂的书本了,你又带回一个青梅妹妹,她讲的混合方言,她的胡人一样的皮肤、眼睛,也许可以把她的家世追溯到几百年或者几千年以前吧。我是再不能帮你了。

    赵郎说,夫人,你把事情说复杂了。其实,青梅是很简单的。

    我不过说说笑话。女词人真的笑了,青梅只是一个女人。她走到青梅跟前,在青梅脸上轻轻拧了一下,青梅脸上的肉光滑而又结实。晚饭后,女词人去了书房。

    书房整洁到无可挑剔。太阳的余晖从西窗照进来,紫檀木地板光可鉴人,带抽屉的书柜,从地面耸及屋顶。还有无数博古架,在一方著书立说的空地后面,分为两行整齐地排列下去,中间一条通道,消失在夕阳不及的地方。女词人脱了鞋袜,赤脚对着书柜,愣愣地站了很久。

    书柜上的抽屉,都贴着女词人亲手书写的编号和书名的第一个字。她不仅熟悉每一个数字符号和每一个字所代表的书籍,而且能够背诵出哪一本书在哪一行说的是什么事。但是当她现在面对这一堵书墙时,晚春的寒意正悄悄从脚掌心升起,一点一点地越过脚踝,小腿肚,沿着大腿内侧向上浸着她一动也不能动了,她感到那侵袭的寒意,就像小虫的爬行,冰凉而又酥痒。她半张开嘴唇,深深地嘘出一口气来。

    女词人定睛去看那墙体一般的书柜,她发现抽屉上所有的编号和单字已经组成了一篇巨大的文章,它在全面展示的同时,却又拒绝着释读。她认识这篇自己亲笔写下的文章,甚至认识它的一笔一画,但是它已经不再属于她了。她觉得这篇意义混杂、文字不通,充满虚构、隐蔽和错乱的文章,映现的正是自己千尺深潭般的心境,而自己面对它,就像一个旁观者,永远也没法洞悉或认识。她迷迷糊糊盯着头顶一个“山”字,心里念着:山海经。抽开抽屉,里面躺着带插图的手抄本楚辞山鬼。

    女词人摇摇头,高举双手轻轻捧出山鬼。山鬼只有薄薄的几页,薄得仿佛用双掌一搓立刻就会变为粉尘。书末用很细很秀的字迹,很有力的笔触,写明它出自五胡十六国时期,金陵“白云寺”一个叫“静观老尼”的手迹。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何况“白云苍狗”瞬息万变?女词人曾和赵郎反复考证过手抄者的身世,都不得要领。最后女词人把横七竖八堆满两张书案用来索引考据的家什一收,她说,反正错不了她是一个女人。

    过了七八百年,手抄山鬼的纸张泛出不正常的白光,在整齐排列的蝇头小隶之间,无规无矩涂抹出来的山鬼形象肆意破坏着前定的秩序。女词人翻开第一页,一个裸体披发的女鬼骑着一只虎,向月光下的山谷和烟煤败黑的字迹深处,悠然踱去。女鬼回过身子面无表情地望着岁岁不同的读者,双手托着耷拉的rx房,口里横咬着一根牧虎的短棍女词人将书放进抽屉,顺势一推,长长的抽屉在被送回书柜的过程中,带着一种意外的优雅和滑润。

    女词人呆了片刻,蹲下去拉开了书柜右下角的抽屉,一大片红光粲然地照亮了她的双眼,抽屉中满当当地塞着一件红色丝绸大袍,并发出一种微微让人眩晕的香味。这是他们所有的藏品中,唯一一件由女词人自己做主,从大相国寺买回的东西。卖主说,这是从南唐李后主的宫中流出来的。女词人并不相信,但她买下了。她穿着红袍对着镜子和赵郎顾盼着。赵郎惋惜地笑了:

    要是你生在唐朝就好了。大宋崇尚的美是清癯瘦削,女人最好是像一根弱柳。他抱歉似的连连摇头。女词人迅速脱下红袍,转身塞进抽屉。有一会儿,她蹲在那儿片刻没有起来,她交叉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肩头、胸部、肚腹、大腿和膝盖,它们无一不是浑圆、硕大的,厚实得指尖找不到一丝骨头的触感。她知道自己从脸到脖子全红了。她对自己说这是红袍映红的。那一年的晚春,赵郎买回了丧乱帖,赵郎的父亲以吏部尚书右迁宰相,女词人的父亲因元佑党人案从礼部侍郎任上罢出京师,一件李后主宫中的旧红袍子无声无息地潜入了他们夫妻最易遗忘的角落。女词人把这一方遗忘了二十多年的角落再次推了回去。她走出书房,天已经黑尽了,月亮还没有出来。走着走着,她才发现自己还是赤脚。她在阒寂无人的庭院中走得一身冰凉,不是寒冷也不是酥痒,是那种透入骨髓的清冽感。赵郎的房中烛光暗了一下,随即传来青梅发音古怪的呻吟。

    青梅的呻吟持续不断地响着,呻吟中夹杂着叹息和突然爆发的尖厉呼喊。女词人向那扇窗户走过去,她没有窥视者的羞耻感,她只是满怀诧异。透过晦明不定的烛影,她首先看到了青梅蹲在床上的骑姿。青梅奋力地摇撼着赵郎,并高高举起一只手臂。

    手臂高出了窗台,像一根波涛上的桅杆,上面握着一条飘扬不定的鲜红手绢。女词人看出这手绢是一面信号旗,青梅为之亢奋的不是赵郎,是她自己的旗帜。女词人想起许多年前的深秋,她束着男装披着甲胄随王将军潜入军营的冒险,她挥动着王将军递给她的红色信号旗,策马驰过大小营帐,所到之处,她与三军将士一同山呼雷动。马蹄有力地扬起地上的枯草,天空和大地变成了两片一闪即逝的虚线。她激动得汗流满面,她明白自己婚后从没有这么兴奋过,她随即发现自己为之兴奋的就是这面能够呼风唤雨的旗帜。她断定,青梅的旗帜是一个赝品,它没有魔法,也没有神力,它只是一个伪装和矫饰,一条红手绢而已。她想起青梅驭下的丈夫,她想他应该为这一个夜晚流下泪水吧。

    一小滴圆东西顺着女词人眼睑滑落下来,她想我流泪了。她用小指尖去揩,却是一只瓢虫。在汴京郊野生长的这种瓢虫,深色的背壳上长满弧形的紫青条纹,一圈套着一圈,在黑暗中闪烁着层层叠叠的光芒。女词人曾听人说,这种瓢虫生于早春来临时,死在初夏到来前,它的生命只有一个季节。她吹出一口气,看见一道绿色的抛物线从自己宽厚的掌中飞向院外的柳堤。

    女词人信步向柳堤走去。风沿着渠道吹来,劲力充足而又温煦。专为这座小小庄园开凿的渠道,去冬才刚刚整修过,春天来了,柳枝垂拂,反倒显出颓败的气象了。女词人抚着一棵合抱粗的柳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她的掌心触到粗裂干燥的树皮,心里有一种踏实和熨帖的感觉。新婚之后,她就是随赵郎从这条渠畔的小路走到庄园来的。

    当时任吏部尚书的公公把这座庄园作为礼物送给了儿子。公公说,庄园后面有良田十亩桑园一顷,颇能躬耕;宅院里有书房一间,可以发愤。汴京多风雨,几十年前我买下了这座庄园,已记不清是一时兴起,还是若有神助,它解了我半生忧劳。

    赵郎说,父亲定下的规矩,去庄园三里外要弃轿步行,方可得耕读的真趣。渠道两旁的柳树不知是否系公公买园时手植,女词人第一次看见它们时,它们已像现在这么粗,这么老了。在她的印象中,北方的柳树从来就没有年青过。在她看清楚庄园以前,她先看清了挂在门楣上的黑漆阳文大匾,刻着公公的手迹:“归去来兮”

    她问赵郎,很多官宦人家的别墅都挂着这几个字,我一直不知道,到底意在“归”还是“去”呢?赵郎说,你还年轻,你怎么会知道呢。

    他们的年龄相加,不到四十岁。

    现在,她一人就活过了这个岁数。她倚着一棵柳树回望庄园,月亮刚刚浮出乌云,庄园已淹没在正茁壮拔节的青纱帐里了。风把无边无际的青纱帐从月华中唤醒,齐整而庄严地摇曳起来。她再次想起“归”还是“去”的疑问,她仍旧不知道真正的用意应该落在哪个字上。

    她只是明白,匾上的意思尽管永远也难以释读,但他们恐怕离“去”之日已经不远了。前几天,王将军狩猎时曾顺道来小憩,他说金人正准备大举南犯,天下就要大乱了。

    天下一定要乱,她自忖也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赵郎的父亲死了,她的父亲也死了。她在“归去来兮”住了这么些年,但“归去来兮”并不是她的。赵郎闭口不言乱字,天下于他是不能乱的:那些能装满一百架大车的书本和古董,乱得起吗?

    她用手掌捂住自己的脸,月光和凉风从指缝中渗进来,她感觉到脚下的北方大地在带着她一块旋转,眩晕和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