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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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朵昙花,一个躲在花后方的月下美人。

    画里的她,年方十五,还是个青涩的女娃儿,像朵未绽的小花蕾,她的美丽可以预见,让人清楚知道再过些年,她的出落会更加娇美。

    月下有准备见到任何一种类型的美人,或许丰腴、或许纤瘦,好多不同长相的女人在她脑子里一个一个产生,现在也一个紧接着一个消失,她压根没料想到会看到她自己。

    接着一想到他方才说的那句话,她脸色忽地窜红。

    因为画里的姑娘是我挑中的媳妇儿,我舍不得烧。

    怎么办?要不要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喝令他别妄想,她才不属于他?还是一脚踹上他的脸,不允许他胡说八道,要他将那句话再吞回嘴里去?

    可是

    脸儿好烫,她阻止不了红潮在颊上渲染开来的速度,占据了耳朵脖子,将她浑身染得无一处不泛出粉嫩的色泽。

    她手足无措,不知道要如何反应,她不想违背心意地要他不许孟浪奢想,却又不懂怎么面对如此阵仗,只能低着头,与画里的自己相望发傻。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想跳脚,骂我贪心、吼我无耻,命令我不准喜欢你,可我就是喜欢你,无论多少张求亲图摊展在我眼前,我就是容不下她们你教我该怎么办?放弃吗?你如果要我放弃,我会试着努力,虽然我不保证自己能做到——”斐知画会将这幅画带来,自然有他的用意。之前要她误会他挑好了媳妇儿,这丫头能忍住性子,不朝他兴师问罪,他就换个方式再来,看她如何再挡。

    “放弃?”月下反复他的话。

    “你要我放弃?”

    “不、不是,我只是”

    “那你是不要我放弃?”

    “呃不是”

    “月下,你到底要我如何?你这样我很无所适从。”可怜的小花,这么苦恼、这么茫然?

    “我”她要怎么回答?

    放弃呀!放弃之后,她就不用时常被他干扰,毋需再为了他的眼神而心猿意马,更不用因为她好几次将自身的愤怒迁转在他身上而涌起小小内疚

    可是放弃之后,就不会再有一个人像他对她这样,温柔耐心,无限包容,不会有一个人因为她哭而安抚她;不会有一个人因为她沮丧而担心;不会有一个人,在茫茫雨里,还不死心地寻找着蜷藏在树洞里的小小身影

    “这么难以回答吗?”斐知画的声音在她耳边扰乱着她的思绪,她想伸手去捂住双耳,手却不听使唤,阻止不了他的字字句句滑进耳里。

    “你心里怎么想的,就诚实说出来,喜欢我、讨厌我、想靠近我、要我滚远点、不要我离开你、要我将心思全搁在其他女人身上、要我只对你好、不准我对你好,你要什么,说出来。”

    她咬唇,锁着话,还是不说。

    “月下,你不可以什么都要,却什么都不回应。”要讨厌他,又不说喜欢;要他滚远点,又不容他真的走开;想他靠近,却又推开他;不许他对她好,却又勒索着他的心,天底下不能有这么便宜的事——

    她不敢说话,贝齿将下唇衔得使劲,久久才知道如何反驳他。

    “对,我就是什么都要,偏偏什么都不想回应的人,你要是不高兴,你就甩袖走人呀,我又没求着你对我掏心挖肺——”话说完,她又咬起唇,觉得自己不知好歹。

    可她是这么觉得的呀,他怎么可以自己要对她好,还要向她索讨什么?这本来就不是公平对等的事情,不是他付出一分,她就得还他一分,她又没答应他这种事。

    “喔?”斐知画眉峰挑起,薄唇淡淡抿扬。“原来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付出,对你而言,有也好,没有也罢,一点也无关紧要?”

    他生气了!很生气很生气——为了她的嘴硬!

    好得很,既然他真如同她想象的不重要,那么,就让她尝尝失去他的滋味吧!

    人总是要到失去,才会懂得珍惜,他会让她亲眼见识她自己的心意,让她知道,他对她,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那堆煨着红薯的火,因为求亲图的烧尽而缓缓熄灭,只剩零星火苗,斐知画从怀里取出一张巴掌大的符,将它投入其中,短短片刻,那张符化为灰烬。

    月下被一阵烟给呛得咳嗽,烟里有着奇怪的香味,比檀香更浓烈一些,几乎是刺鼻,她掩着口鼻,眼睛熏得直掉眼泪

    “月下!你听见了没有!月下!”

    有人在吼她,声音嘹亮耳熟,那手拐子拄在地上的“咚咚”声越来越近。

    “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一拐子打过来,她的脑袋挨了疼,顾不得护住鼻子,她改抱头呼痛,眼前还是一大片的蒙烟,可是她人却已经不在桃花林边烧求亲图,而她身边的斐知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人是爷爷——

    “爷、爷爷?你在这里做什么?”哪里冒出来的幻影还是妖孽——

    “我在这里做什么!这句话该是我问的吧!小火盆烧好了没!”

    “小火盆?”什么小火盆月下低头,瞧见自己手里握着铁钳,钳头正夹着火红的小炭。她一脸茫然,灶里冒出大量呛人的烟,熏得满屋子像火烧,好不容易挥开烟雾,再四周一望,这里是厨房,一旁有好几名厨子正忙切忙洗,个个忙得不可开交。

    她怎么在这里?她不是才和斐知画——

    “要你帮个忙,倒是越帮越忙。”月士贤没好气地接手铁钳,俐落将火盆填满红炭。“快点将小火盆拿去喜房,等会新娘子来了,喜房就不能进去了。”他催促道,小火盆搁在托盘,要她捧着。

    “新娘子?喜房?”

    “看你一脸胡涂,心思都飞哪去了?今天是知画娶妻的大喜之日呀!”

    “啊?”蠢娃再度问世,只是她一蠢,忘却了手里捧着的是热烫的火炭。

    幸好月士贤人老动作可不老,在月下吃惊地松开手,一盆烧红烧热的炭火差点就全砸在两人身上时,他手一端,将托盘稳稳托住。

    “你到底在做什么!”没空拿木拐子打人,只能吼她。

    “你说斐知画要娶妻!”她不敢置信地重复着这句话。

    “对!拿好!”“可是他明明”明明是喜欢她的呀!怎么会去娶别人?

    “明明什么呀!这事儿你不是早就知道了!都筹画了大半年,你现在才做这种反应不嫌太晚吗?”

    “他、他娶谁?”她声音正如同她表情的茫然。

    “月下,你别装傻了,除了尚书府二小姐还有谁?快送火盆过去,送完回房将自己梳妆打扮,今儿个宾客满堂,你别丢了月家的脸,顺便趁这机会,看有没有人被你的外貌给蒙住眼,上门来提亲。”月士贤连串交代完,转向身后厨子“动作快些!这冬瓜雕得怎么能看!龙不像龙、凤不像凤,想瞒过每个识画之人的眼!重雕——”

    月下楞伫许久,看着爷爷在厨房左指右挥——她明明还和斐知画在烧画,怎么眨眼片刻,她人就出现在这里,而且还忙着替斐知画的亲事张罗?她一丁点印象也没有,好像跳过了许多的空白,日子似乎过得太快了些

    一股想了解事情全貌的欲望油然而生,她想要弄清楚——

    退出了燠热的厨房,寒风迎面而来,冻得她差点又退回厨里灶前烘手取暖。

    好冷明明刚初春,为什么外头会冷成这样?她怎么记得自己才坐在落英缤纷的桃花林下,现下嫩软的**不再,换成了灰蒙蒙的雪色。

    她呵气,白白的雾气从唇间飘散出来。檐外的叶丛上凝着薄薄冰霜,檐柱与檐柱间系绑着大喜色红绸纱,一朵朵缠结成布花,柱上双喜剪纸随处可见,仿佛怕人不知道月家正在辨喜事。

    气派的厚毡铺着石阶,踩在上头仍能感觉布料柔软——

    “小姐,这厚毡不能踩,这是等会新人要踩的。”小厮面带为难地上前请她高抬贵脚,将莲足挪到毡褥外,别在上头踩出脏印子。

    “毡子铺这么大片,我不踩着走,难道要飞着走吗!”月下不甚高兴,故意多跺两下脚。她当然明白铺这毡子的意思是什么,为了是等迎亲回府,新妇不能踩地,穷人家是以布袋铺地,取其“传袋”、“传代”之意,而富有人家则是以青布条或毡褥代替布袋——

    “小姐,您别为难我,瞧,像我这样踩就可以了,小姐,您跟着我走。”小厮蹑起脚尖,沿着厚毡外小小几寸的位置走,即使双手端着五色同心花果及上等的好酒,他身形仍是俐落灵巧地蹑到檐外,半颗花果也不掉、半滴酒液也没洒。

    “理你!”月下才不学他,大剌剌在毡子上留下她的足印子。

    “小姐——”

    月下抛开身后想数落她的小厮,不理睬她踩出来的足印子得让小厮擦多久,她拐过曲径,穿过厅堂之后,就是斐知画的房间,她还没踩进去,却先被住舍周遭的热闹人潮给吓到。

    “火盆来了——火盆来了——”有名嬷嬷瞧见了她,连忙拨开挡路的人。“小姐,麻烦您了。来,给我就行了,您快去将自己打扮得漂亮些,再不久宾客就来赴宴,您也是主子,不能失了礼数。”

    手里的火盆被拿走,她也被推出新房,月下匆匆一瞥了新房里的摆设,还没点燃的龙凤对烛、满桌子枣子、栗子、花生;盏底系绾了同心结的合卺对杯及喜秤;她突然觉得这一切真实得好可怕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快手胡乱捉住任何一个出现在眼前的人,开口就只追问一句——

    “斐知画真的要成亲了吗!”

    “对呀。”第一个小厮用“你怎么会这么问”的模样回她。

    “斐知画真的要成亲了吗!”

    “小姐,不然我们今天在忙什么?”第二个丫鬟好笑地反问她。

    “斐知画真的要成亲了吗!”

    “再过半个时辰,新娘子就要迎回来了,还假得了吗?”第三个被她逮着问的是大师兄。

    “斐知画真的要成亲了吗?”

    没有第四个人回答她,因为她怕得不敢再问人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

    “这是骗人的,压根没这回事”!

    斐知画人呢?他在哪里?对,画房!他一定在画房!这定是有人在开她玩笑,吓她的吧!

    月下凌乱奔着,沿途撞到好些名师兄弟也不曾停步,双掌一拍,推开了画房,里头昏暗一片,屋子没有人影,最时常站在那里绘墨的身影不在。

    “斐知画?”她绝望又怀抱希望地唤着,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屋子里轻绕,直至消失,都没有人回她。

    绣履踩进画房,她轻掩上房门“斐知画,我知道你躲在这里头,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这一切是骗人的吧?你出来跟我说,说你在骗我!你出来呀!”她满屋子找人,只差没翻箱倒柜,连小孩也不可能硬塞得进去的花瓶都让她倒出满地的水,凑近眼去瞧瓶底,就怕遗漏了哪个藏身之处。“斐知画,我数到三,你再不出来,我就要生气了,你听见没!”她跺足扠腰,对着空荡的空气咆哮,但气人的是,还是没人理她。

    她必须沮丧承认,画房里,除她之外,再没有其他人在。

    瞄见画桌上成堆的画轴,全是众人为了庆贺斐知画成亲的贺图,她在里头看到一卷属于她字迹的画。

    她好奇却又害怕地拿起画轴,漠视上头写着“谨祝鹣鲽情深”她展开卷轴,没发现自己困难地吞咽唾液——

    摊开的画里是她最擅长的春宫图,画里的场景是喜房,半掩芙蓉帐里春色无边,笔触是她最擅长的精工笔画,画的是新婚之夜的斐知画与一名她好陌生的女人。

    可是她没有印象自己画过这张图,没有!她没有画过——

    她没有画过吗?

    然而画风是她熟悉的,只有她在画春宫图时,习惯性在女人脸上施以酒晕妆,甚至连女人的唇也是以真正的唇脂上色,落款有着她的名及章。

    这是她的画,一幅她全然不记得自己何时何地画好的春宫贺图!

    “我画过?”她压榨着脑袋,想从空白一片的记忆里挖出片段关于这幅画的点滴。她画过的图,不该这么困惑,何况上头提的日子不过个把月前,她不会忘记的,就算一天赶绘五张,她同样张张认真,每一笔怎么画下,都刻在脑子里,没道理看图像在看陌生人一样。

    “对,我画过,那天是在天香的竹舍里接到帖子,帖子还是练哥转给我的,我就是在天香的屋子里画下这张贺图——那时我和天香还边画边笑闹”

    一点一滴的印象慢慢坠入心湖,仿佛有人点醒她一般,那片刻的空白被填满,随即有了最完整的记忆。

    看画的眼神仍同陌路,可是她接受了脑海浮现着自己执笔绘下这张春宫图的景象。

    “斐知画成亲是真的”

    即使她已经眼睁睁看着斐知画以红绿彩锦绾成的同心结牵巾将新妇迎入主厅参堂,以师为父,主位坐着呵呵直笑的爷爷,随着礼官拜天地、拜父母、夫妻交拜,全盘听话进行。

    即使送入洞房,大伙兴高彩烈地拿金钱彩果撒帐,嘴里笑闹吟念着“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的撒帐歌,取笑新人衣裾上盛得越多果子就表示得子越多。

    即使大伙吆喝着要闹新房,又是考文又是考武,玩到尽兴时还干脆要新人同喝一碗酒,或要新郎倌在不脱下媳妇儿霞帔的情况下,将肚兜儿解下来搁在桌上,才肯善罢甘休。

    她还是觉得有说不上来的怪异,好像在看着一段闹剧,想冲到喜床前,揪住斐知画的红蟒袍,大声责问这是怎么回事——

    “大家饶了我们吧?别吓着了梅香,让她以为咱们在月家都玩这些。”斐知画被灌到有些醉了,温文的俊颜有着晕红,双手在新媳妇儿身上解不下肚兜,新媳妇儿脸已经红到快发黑了,他只能没骨气地求饶。

    “不成,脱!脱!脱!”一人吆喝,众人附和。

    “你脱不成,我们就改叫嫂子脱你的亵裤喔!”反正死都要看到其中一件贴身衣物出现在桌面上,否则大家绝不踏出房门一步。春宵一刻值千金,他们多待几刻就多赚几千两。

    新媳妇儿脸一羞,只能埋首在夫君胸口,不敢再抬。

    “好,我脱。”斐知画继续和藏在嫁服底下的小兜儿系绳奋斗。他不捐躯就得由娘子捐,娘子脸色薄,哪经得起这群家伙的戏弄?

    好不容易,绣着梅花的粉色小兜儿从新媳妇儿的襟口被拉出来,夫妇俩都红透了脸,换来如雷掌声。

    “可以了吧?各位师兄弟满足了吧?”瞑目了没?

    “知画师兄,我们可是在帮你耶!瞧,少了一件肚兜,正好方便你办事!”某位师弟说完下流话,大家跟着无耻笑了。

    “好了好了,大伙玩够了,都出去吧。”喜房里总算还有一个师兄拥有理性,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因为他不希望轮到自己娶亲时,下场和斐知画一样惨,现在先卖个人情给斐知画准没错。

    “我们还想看师兄和嫂子啃完这颗苹果耶。”小师弟不知藏了一颗红苹果多久,从袖里掏出来,硬是想看新人你一口我一口啃光以红线悬着果蒂,吊在半空中晃荡的苹果。

    “你留着自己成亲那天慢慢啃吧!”还玩!

    “师兄,谢谢。”斐知画道了谢,师兄回他一个别客气的笑,将一屋子的师弟全驱赶出去。

    月下站着不动,没随着众人离开新房。

    “师妹,你也要闹房吗?”斐知画注意到她,斟了两杯酒朝她走来,将其中一杯放到月下手里。“师兄夫妻俩以薄酒敬你一杯,你高抬贵手,放师兄一马吧?”他揽着新媳妇的纤肩,夫妻俩脸上都有恳求的意味,他饮了半杯,新媳妇儿饮了剩下半杯,两人先干为敬。

    师妹?他唤她师妹?他从来不叫她师妹的!

    “师妹,赏不赏师兄这个面子?”

    “骗人的吧?”

    “什么?”他没听清楚。

    “这是骗人的吧!”她吼出来了“你不是喜欢我吗?你一直都是喜欢我的,不是吗!你还挑了我的求亲图,其余任何姑娘的你都瞧不上眼,不是吗!为什么你娶别人!”月下捉住他的衣袖,紧紧揪着不放,顾不得他身旁已经有了相属之人。

    “师妹,别说这种会让你嫂子误会的话。”斐知画马上阻止她,眉眼一凛,笑容消失,嘴里虽没斥责,眼里却明白写着不悦,那眼眸,月下好陌生,她没见过斐知画望着她时会露出这样的目光。

    “误会?”她楞得像呆子,仿佛听不懂他说的话。

    斐知画先对着新婚妇媳儿安抚一笑,等到娘子温驯颔首之后,他才倾身在月下耳边低低说话“是你不允许我喜欢你的,你忘了吗?是你说我对你做的一切都是活该倒楣,你现在又以什么身分和心态来质问我?”

    他口里有酒味,是上等的女儿酒,醺醺然地飘散在她鼻间,浓烈得会熏晕人似的,他的话却是酒里最呛人的辣劲,字字句句都是冷淡。

    “你”“好了,喝完这杯酒,就回房间去休憩,大家都累了,也请你体恤我和梅香被折腾整日,想好好梳洗一番。”酒杯重新抵回月下唇边。

    她饮下和他嘴里同样味道的酒香,喉头又辣又烧,她本能吞咽,觉得灼烫难耐,酒气辛辣窜上鼻腔,那股酸麻呛住呼吸,她忍不住咳了出来——

    一只大掌拍抚着她的背脊,助她顺气。

    他终还是不忍见她狼狈,她被辣酒呛喉,他不会无动于衷吧

    月下抬头觑他,却只见他两手都搁在新媳妇儿双肩上,哪还有空手替她拍背?她不去在乎是谁一掌一掌像要拍断她脊骨的沉重力道,因为她知道那不会是他。

    “酒也喝了,房也闹了,让他们夫妻好好过他们的洞房花烛夜。月下,你还好吧?”开口的人也正是拍着月下的人,他边说边将月下带出新房,还好心替两人关上房门。

    月下仍不断咳嗽着,那酒味弥漫在肺叶,胸口好痛酒味冲到脑门,让头好昏酒味在鼻间,整只鼻子都是酸的,一直酸一直酸,酸红了眼

    分不清是酒的作用力,或是他瞧也不瞧她一眼的决绝,让她晕眩。

    突地,她的嘴被人捂住,所有咳嗽声被塞回口中,身子被拖到一旁窗下。

    “嘘嘘!噤声,我们可不会这样就算了,闹完房,接下来就是听房的重头戏了。”嘿嘿嘿。一群玩疯的师兄弟没打算让斐知画平静度过春宵,大伙全趴在墙角听墙根。这可是新婚之夜的另一项新游戏,在喜房外能听到许许多多的夫妻肉麻话,以后拿来取笑新人可好玩了。

    屋里原本还没有交谈声,只有一些收集桌面碗碟的铿鏮声,大伙屏息等待,终于先听到新媳妇儿温柔含笑的嗓。

    “你的师兄弟都很有趣。”

    “让你见笑了。你累不累?”

    “还好。”凤冠的珠子被拨动,清脆的声音掩住了轻笑声,娇嗓顿了顿“你那位师妹我不是想探问什么,只觉得,她好像不太开心”看来她心里还是介意的。

    “你说的是月下吧。她面对我向来都是那种表情,自小到大没变过,不是只有今天才特别脸臭。她不是很喜欢我,如果以后可能的话,尽量避开她,我怕她将对我的不满迁怒到你身上,你会招架不住。”

    他的笑嗓传了出来,听在月下耳里特别清晰,她屏着气,也是因为口鼻被捂得死紧无法用力吐纳,听见他对她的评语,被酒熏冲得晕疼的脑袋几乎疼到要炸开——

    她气他在说她坏话,也气他竟然以为她会小心眼故意欺负他那位娇弱美丽的娘子。

    “夫君,你在担心我?”

    “总是要多替你担心,毕竟你初来乍到,心里惶恐我是知道的。”

    两人似乎挪到床边,声音变小一点。

    “夫君”甜腻又羞怯地低唤,心里感谢他的体贴。

    “我比较希望你唤我知画,我也不唤你娘子,就叫梅香还是你喜欢我叫你香儿?嗯?”

    “我喜欢你叫我香儿。”他声音好好听,唤出她名字时像在吟着诗句悦耳呢

    “好,香儿。”

    “知、知画。”结巴。

    接下来,完全没了声音,沉默得让屋外听房的人各自想象屋里的美景。

    “怎么没了声音?”小师弟想探到窗边偷挖个纸洞瞧,马上被人压回原地。

    “嘴对嘴正吻着,哪有空说话!只能听不能看啦,这是听房的原则——”

    “嘘嘘嘘嘘,小声一点啦!会被发现的!”

    “你最大声了好不好!”“安静一下,有声音传出来了。”呀呀,好暧昧喔——

    “那是衣衫落地的声音吗?”

    “好像是倒在榻上的声音吧?”明明就是床板嘎嘎作响嘛。

    “**声耶——”

    “我太心急了吗?”是斐知画的声音,他的唇里似乎吮着什么,无法像平时说话的字正腔圆。

    “不、不会”娇嫩地抽息。“你为什么会挑了我的画像?”

    他仿佛觉得她问得很有趣“你知道自己是美丽的。”

    “只是因为这样吗?”

    “我喜欢你作画的神情,和我一样,是个爱执笔墨绘的人。”

    “嗯”闭嘴!闭嘴!闭嘴——住口!住口!住口!

    月下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大声吼出来,可能有,可能没有,她不确定,只觉得自己像狠狠咆哮过好几回,每一回都是凄厉尖叫,吼得喉头发痛、吼得再也发不出声音,她以为整座月府的人都被她吵醒,但似乎不是这样,月家的夜里,还是那么宁静,没有任何人觉得这一切不舒服,没有任何人觉得这一切不快乐,没有任何人像她一样。

    她茫然睁开眼,以为自己还缩在喜房外,可是从迷蒙的眸里看到自己床顶,薄薄的床帐透进光线——她不记得自己走回房里,也不记得自己睡过一夜,怎么眼一眨,黑夜变成了白天。

    她猛然从床上坐起——

    “我在作梦?”她拧痛了自己右颊,痛痛痛,不是作梦。“那一场婚宴是梦!对,一定是这样!所以我才觉得梦里迷迷糊糊,什么都像假的,什么都不真实,原来是梦——”她心情大好,有种一扫阴霾的开心,她挥开床帐,随手抓过花纱外衫套在身上,不顾外头飘着雪,像只雀跃的鸟儿,振着兴奋的羽翼,飞着要去向斐知画说着她昨夜作的怪梦,然后两个人一块取笑她的异想天开——

    画房的两扇门板又被月下拍开,然后,正咧着笑脸准备要唤出他名儿的她楞住了。

    耳边传来一阵仿佛被顽童一脚踢进的皮球给砸破的琉璃瓦片碎裂开来的声音,劈哩叭啦、铿玎匡当,散落满地

    书房里,已经有对早起的鸳鸯在里头浓情蜜意,两人共执一笔,同画一幅画,那女人霸占了她向来的位置,她靠着的胸膛是她的,她手背上包覆的温暖大掌也是她的,那耐心教导着的声音,也是她的!

    “师妹,怎么不先敲门再进来?”斐知画的视线甚至连抬也不曾,与新婚妻子一并注视着画里的梅花,口气有礼得疏远,带着淡淡的责备,责备她打断了别人的耳鬓厮磨。

    “师妹早。”梅香羞怯怯地向她招呼,不一会又缩着肩“知画,你别在我耳边吹气,好痒呵”银铃般的笑,禁不住自强忍抿起的粉唇里幸福溢满出来。

    月下唯一有的反应,就是快手将两扇门板重新拉回,把眼前看到的那些全关回门后。

    “还在作梦对,还没醒过来”她深深呼吸,想等待片刻再打开房门,这样方才里头那个乱七八糟的梦境就会消失不见双手紧紧攀着门框,她看着打颤的十指,发觉它们竟然害怕得无法听她命令。

    如果再度打开门,里头的新婚燕尔就会消失,那么现在一字一句没问过她愿不愿意听,却大剌刺侵占她听觉的蜜语调笑又是怎么回事?

    她失去了所有勇气,真的不敢再眼睁睁看一次幸福美满的画面,颓丧地收回手,脚却像生了根,任凭她左挣右扎,也无法让自己离开原地,只能一遍又一遍听着斐知画对梅香诉说的每句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