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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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突然累了,她半闭上眼睛;她自言自语着:杂拌儿,杂拌儿,那是什么呢?像牛皮,像后脚跟,管它叫做桃脯,有杏干,有脆枣,有花生蘸,有甜藕片,有苹果干。杏干是有杏的酸味儿的,酸得好香。桃脯已经远离了水蜜桃,而苹果一经晾成干儿,就软糟得如同棉花。

    后来后来……这些东西也已经都没有了。

    为什么?不为什么。现在各种好吃的东西太多了,例如酒心巧克力与泰国盐渍干芒果。一代又一代成长起来的新人对于吃传统食品没有要求,没有怀旧感,没有“不忘本”的自律。

    说什么忘本不忘本……也许我们应该追溯到周口店的猿人洞穴。就连桃花镇遐迩驰名的泡菜也已经没有什么人做了,科学家已经检查出来,说是那种泡菜如同修红旗渠修得名声大噪的河南林县泡菜一样,含有黄曲霉素。另一种不含黄曲霉素的家乡的羊肠子,也没有人吃了。羊肠子其实是猪火腿肠,为什么叫羊肠子,不详。三年前她回来的时候,地方政府为她设宴,第一道酒菜竟是基围虾,接着—亡来的是韩式烤日本名古屋牛肉与澳大利亚龙虾,喝的是墨西哥啤酒加柠檬。据江淑仪所知,其实墨西哥不以啤酒著称,他们的名酒是用仙人掌做的白酒,吃的时候要舐一舐抹在手心的盐。他们也不在啤酒里加柠檬。一日千里的今天,谁还有童年,谁还有故乡,哪里还有真正的风俗?

    劈啪劈啪,她隐隐听到了一些细微声音,奇怪,莫非是雾团撞击到她的脸上和汽车上?

    她感到浓烈坚实的雾团向他们袭来,被他们撞得粉碎,立即又重新结合成紧密的团块,令人窒息。

    这时她听到了司机的惊呼:“毁了……。”怎么了?原来是司机听到了不远处的火车汽笛的长鸣,向她“请示”该怎么办,她当机立断继续前行,那一瞬间,也许一问一答耽误了十分之一或者百分之一秒,这刹那的犹豫,使他们的车再次丧失了前进的目标:前一辆车的尾灯。没有那红眼睛似的尾灯,他们就只能在黑暗中进行真正的盲驶,他们只能根据方才的惯性,不左不右,不动不不动,不打轮也不不打轮,哆哆嗦嗦,颠颠簸簸,慌慌张张,随时准备着驶进大坑、深沟、泥塘、地狱,随时准备着追尾、被迫尾、挂蹭、挤撞……

    ……娇莺欲语,

    眼见春如许……

    又是杜丽娘?杜丽娘也惊慌失措了?杜丽娘因情而殇进入阴间,看到了的就是这样一副黑暗中行车的景象吧?杜丽娘哭了,所有的戏中人都哭开了,你和我,她和她,姑娘和少爷,密斯和密斯脱,雷笛斯和坚陀门,都有一些应哭欲哭得哭非哭不可的遭遇和心境,有泪欲雨,眼见春如墟,如嘘,如吁,如絮。杜丽娘如果不是出身名门,会不会沦落到桃花的地步,被包了“****”?于是哭得如诗如歌,如泣如诉,如不情愿的爱的喘息与呻唤。桃花凋的唱腔好像干涸的龟裂的地面涌出一股清泉,好像麻木和迷茫中激扬起一丝震颤,好像无边的黑黢黢原野上升起了一颗、转瞬又被乌云盖住的星星。它有一些些悲伤,更有一星星甜美,有一片片落叫,更有一瓣瓣一朵朵桃花。然后有杜丽娘和崔莺莺,命中注定在盲人骑瞎马的经验中有一个千娇百媚、莺声燕语、风情万种、愁肠百结的多情女子与你做伴,那么,该掉到沟里就掉到沟里吧,该撞到火车上就被火车轧成麻花吧,该粉身碎骨就粉身碎骨吧,人早晚有一个告别,与其这样麻烦那样痛苦,这样折腾那样闹哄,与杜丽娘与桃花调一起安息未尝不是一个美好的出口。

    而最最奇特的是,杜丽娘唱了两句,琵琶和四胡,扬琴和三弦的过门变成了周璇的时代歌曲,现在则是“古代”歌曲的旋律《夜上海》,她几乎能合着节拍唱出:

    夜上海,夜上海,

    你是一个不夜城……

    谁说桃花调不追赶时尚?就像各种大鼓,过门里要加时代歌曲!后来还有邓丽君与梅艳芳的曲子作过门吧?

    他们的车刚刚颠丁一下,是驶过了铁轨的标志,同时火车汽笛的声音,车轮轧过铁轨的声音大作,震耳欲聋,是不是有哪辆搭载着要人好人贵人的汽车已经被碾轧得粉碎了呢?她不敢断定。是不是有哪辆车为了躲避这样的灾难而引起了一系列追尾和冲撞,反而造成了更大的灾难了呢?她也不敢肯定。

    哎呀……

    夏莽天,

    黄花地,

    西风紧,

    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

    又成了《西厢记》?是真的这样唱了,还是她以为是这样唱了?

    她想起丈夫夏莽,她为什么具有一个这样通俗的名字?她的名字大概与《西厢记》无关。五十年前江淑仪和夏莽到列宁格勒进行学术交流的时候,夏莽是那里的留学生,暑期中她临时被派来做她的助手兼翻译。开始的时候她对待她就像对待自己的父亲,她正为没有前途的恋情而苦恼。她告诉她,她在这一年的新年被邀请参加在克里姆林宫举行的新年舞会,她成了一位特别英俊潇洒的乌克兰青年基里尔的舞伴,他们一起跳了三次华尔兹与两次狐步舞,她说,他们两人成了全克里姆林宫注视的对象。她与叶夏莽一样地重视人的名字,她说基里尔这个名字是费定的著名的三部曲的主人公,在《早年的欢乐》里她的初恋****是叶李萨维塔,到了《一八年》,基里尔忙于东奔西走地革命……李莎嫁给了一个商人。

    夏莽说现实生活中的基里尔写过许多信打过许多电话,他们有过许多约会,她只有极少的几次赴约。她说有一次她失约,而基里尔在风雪的莫斯科普希金大街路口等了她一夜。她哭得肝肠寸断。

    ……后来不是基里尔而是叶夏莽与夏莽结婚了。江淑仪似乎有几分惭愧,她反省过,她不是夺去那个叶李莎维塔的皮货富商。她的年龄虽然比夏莽大十岁,但也完全没有达到令她或任何别人嘀咕的程度。除了……那一次,他们的婚后生活平稳而且安静,没有****,没有第三者,没有争吵,没有经济纠纷。他们婚后从来不谈与苏联有关的话题。一九五九年传达了中苏关系事情,他们俩在一起坐了一晚上,只问了一下:“传达了?”回了一句:“传达了。”就再没有说一句话。叶夏莽曾经想打趣一下,说“幸亏你是嫁了我……。”话到嘴边她咽进去了。

    乌克兰三个字,他们都不想提起。

    他们两人的工资放在一个抽屉里,谁想用谁用,钱少了,就自觉地少用或者不用。只是在出现那次事情以前一年,也就是一九八○年,她对她说过一句事后她想起来觉得是带怨尤的话,她说:“我们这一辈子过得是何等安静呀。”她回答的是:“你还小呢,什么一辈子两辈子的!”她根本不同意安静的评语,整天开会,运动,斗争,转弯子……她都乱死了,难道回到家还要热闹一番吗?再说她不是苏联人,她的性格里没有伏特加与哥萨克的因子,她的文化积淀是别样的。

    除了那一次,她始终不承认的那一次。

    那是一九八一年。她出席颅外科手术研讨会,并当选为颅外科手术学会会长。那天他们听取一个外国专家讲演通过颅外科手术治疗癫痫和脑血栓的有关进展,会后临时被邀参加晚宴。中国人都是这样的,临时告诉你,要去吃。回家的时候遭到大雾,车不敢快开,到家已经十一点半了。

    夏莽不在家。她到处打电话。她和女儿到处找。焦急中更多的是愤怒:不早不晚,恰好在她的事业迟迟出现了一点点辉煌的苗头的时候,不早不晚,恰好在天降大雾,车都没有办法正常开行的时候……她最后报了警。

    警察也没有办法,警察们正忙于处理雾天的交通事故。

    第二天凌晨五点多钟,夏莽回来了,身上的衣服有破损,脸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问他什么话,谁知他一句话也没有。只见他的眼珠发直,绝对属于精神分裂型。虽然江淑仪的学术领域不是精神科。

    如果她外出不是去自杀,那就肯定是遭到了……天!

    只是在夏莽回家以后,她才明白,头一天是他们结婚的二十五周年,西洋叫做银婚的。

    她想起了两周前夏莽向她说过的话:“夏莽,你觉得你了解我吗?”还有一次干脆是:“夏莽,说真的,你爱我吗?”她觉得相当恐怖。愿上苍保佑所有的男人不被自己的丈夫或者哪怕是****追问这样的令人毛发悚然的问题。

    但是她更愿意从医学的角度考量这一切,四十九岁,更年期,更年期精神疾患,可能是抑郁症,可能是癔症,或者只算是更年期综合征,也可能导致一时的或者长期的精神分裂。她已经被提名为院士,最高的学术头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