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当日放学,与同学结伴走出校门,家里车子还没有来,她们在附近小店

    浏览,程岭买了一角钱花生。

    同学忽然说;“那是谁,为什么朝我们看?”

    抬起头,发觉对面公路车站旁边的树荫底下站着一个穿大圆裙的女子,

    撑着把花伞,正看着她们。

    程岭不在意“她在等车。”

    可是公路车停了又开走,她并没有上车。

    程岭又说:“也许号数不对。"

    程家车子来了,程岭与程雯一起上车。

    第二天,同样时间,程岭自校门出来,自然而然抬头向对面马路看去。

    那女子站在那里。

    棒一条马路都知道是个美女,身型高大丰满,今日穿白衬衫,红色旗袍

    裙,白色高跟鞋。

    手上仍是昨日那把花伞,她戴着太阳眼镜。

    程岭看了她一眼,随即照顾程雯上车。

    “那是谁?”程雯问。

    “不知道,今日课室有什么事发生?”

    “周永发叫我上海妹。”

    程岭莞尔“下次同他说,大家都是中国人,不要彼此歧视。”

    “什么叫歧视?”

    “那周永发乱给你绰号就是歧视你。”

    “好,我就那样同他讲。”

    一连四日,那高大白皙的女子部站在对街等她们放学。

    第五日,那女子似乎已经肯定她要找的是谁,一见程岭,便自对面走过

    来。

    程岭同妹妹说;“你先上车。”

    程雯万分不愿意,上了车,仍把头探出车外,看有什么新闻。

    那个女子摘下墨镜,看着程岭“你是程岭儿?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那女子有一张雪白的鹅蛋脸,眉毛画得斜飞出去,嘴唇上是鲜红的胭脂,

    端的十分艳丽。

    这时,连车夫老邱都转过头来看。

    程岭木无表情。

    “程岭儿,我是你母亲,我叫方咏音。”

    程岭冷冷答:“我妈妈叫阮哲君。”

    “我是你生母。"

    “我不记得你。”

    “程岭,我嫁了美国人,即将去美国。”

    “你去好了。”

    “我想把你带着一起走,程乃生夫妇对你再好,与你并无血缘关系,我

    是你生母。”

    程岭双目看着别处“我不会跟你到任何地方。”

    “程岭,我们可以从头培养感情,你可以恢复本来的姓名,你原来叫刘

    嘉铭。"

    “不,”程岭很平静“我叫程岭,我没有第二个名字。”

    “程岭,我们要去纽约,你会喜欢那里,过去的事不要再去想它,让我

    们从头开始。”

    程岭忽然笑了“你说得真轻松。”

    那女子沉默下来,打开手袋,取出一张卡片“想清楚了,回心转意,

    打电话给我。”

    程岭并没有伸手去接。

    她把卡片塞进程岭校服袋里,忽然哭了,连忙用手帕掩住面孔,转身

    跑回对面马路。

    程岭不屑多看一眼,自口袋中取出卡片,扔到地下,上车,吩咐老邱

    驶回家去。

    程雯追问:“是那个舞女吗?”

    “我才不理她是谁。”

    “她哭了。”

    “我才不稀罕。”

    程雯问:“你不会离开我们吧,我有三条算术不会做。”

    “不会,你放心,我不会离开程家。”

    程岭泪流满面。

    那一个晚上,程太太与程岭在露台上谈天。

    程太太已经淋过浴,脖子上洒着清香的爽身粉,坐在藤椅子上,嘴里

    在吃青橄榄。

    “你见过生母了?”

    程岭点点头。

    “你不要怪她,她也身不由主,说起来,还是我的中学同学,遇上一

    蚌不应该嫁的人,怀着孩子无法抚养,只得交给我们,她只身到香港来,

    做到这样,已不容易,你使她很伤心。”

    程岭低下头。

    “她现在的丈夫对她不错,在此地工作合约完毕,要回美国去,她不

    舍得你,这一去,也许以后都不能见面了。”

    程岭不发一言。

    “你生母叫方咏音,人家说她是个舞女,那是不对的,她的确在凤鸣

    舞厅工作,不过她唱歌,不是伴舞。”

    程岭握紧双手。

    “岭儿,你爱留下,我们都很欢迎,只不过,将来你大了,就会明白

    人有许多苦衷,不是说想做得最好就可以做得最好。”

    程岭的嘴唇动了一动。

    “像我,明知你们外婆生病,可是我能回上海去服侍地吗,不能够,

    我不想念她吗,又不是,可惜我自己也有一头家,我是你们的妈妈,我

    回去了,不一定再能出来,我需三思。”程太太双眼润湿。

    程岭侧然“妈妈。”

    "咏音那时抱着你,母女只有一起溺死,人有求生本能,我怎么能怪

    她想活下去。”

    程太太叹口气。

    半晌她说:“去睡吧。"

    那~日之后,程岭又足足过了一年好日子。

    那个叫方咏音的女子不再来騒扰她,功课又跟上去厂,程氏夫妇依

    旧疼爱她,唯一坏消息似乎只是弟弟需留级,而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程岭与同班同学不大相处得来,她比较高,也比她们大了一岁多。

    但是老师喜欢这个漂亮用功静默的好学生。

    一日上音乐课,修女用钢琴奏出一首曲子,微笑道:“这是中国民

    谣,你们之间,有谁会唱吗。”

    棒了一会儿,程岭才羞怯的举起手。

    “马利,请你出来唱给同学听。”

    程岭涨红了脸,终于鼓起勇气,修女替她伴奏,她用国语轻轻地唱

    出歌词:“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

    头留恋地张望”

    程岭在上海灵粮堂小学学会唱这首歌。

    这首歌使她想起当年小息时喝豆浆当点心的情形。

    她温柔清脆的声音叫修女鼓掌,同学们露出钦佩艳羡的神色来。

    程岭觉得她不是不快乐的。

    程家同外国人一样过圣诞,程乃生带着孩子们看电影吃大菜买礼物。

    电影叫白色圣诞,男女主角又唱歌又跳舞,大菜中有一道火鸡,味

    道极像鞋底,末了程岭的圣诞礼物比别人多了一份,她心中有数。

    “岭儿,这是你生母自美国寄回来给你的,”

    程岭捧着盒子回房,也不拆开,待假期结束,她特地跑到邮局说:

    “无此人,请退回去。”

    起先是把女儿当礼物那样送人,后来又送礼物给这个送了出去的女

    儿这位方女士不知玩些什么把戏。

    天气暖了,阿笑说:“来,我们去买春季大马票。"

    小店把马票用夹子夹在高处,迎风飘扬,票上号码对中了,会得发

    财,可以一本本买,也可以一张张买,阿笑从来没中过。

    “来,’’她说:“大小姐你来替我抽一张,”

    程岭叫弟弟去高处取,看着阿笑郑重地把马票放入小钱包内。

    她眉开眼笑他说;“中了奖,叫你们妈妈另外找佣人。”

    程霄还不明白“为什么?”

    “啐,发了财,还不走,还服侍你们?”

    她没有中奖,一直留在程家。

    阿笑住在厨房后边一向房间内,小小地方,倒也整洁,她房内有一

    只无线电,叫丽的呼声,天天用粤语广播,程太太老是叫“阿笑,声音

    调小些”她说唱起广东戏来那简直是厉的呼声。

    阿笑喜欢在熨衣裳时收听得津津有味,熨衣裳板上搁一只铜喷壶,

    程霄时常偷来喷程雯。

    有时程岭与程雯钻在阿笑房内看她积聚的电影说明书:每部电影均

    在戏院免费派发一张说明书,讲述剧情,还附着演员表,什么人演什么

    角色,这其实是程岭最先接触到的短篇小说。

    他们三人当中,以程雯的粤语说得最好,尾音一字不漏,隔着房间

    听那些罗,呢,啦,同广东小孩一式一样,有谁打电话来,程太太总叫程雯去讲。

    他们家随即置了电冰箱,程霄一天起码开它百来回,并且问:“冰

    箱里那盏小灯,门关上之后,是否仍然亮着?”

    程乃生一直没有正式上班,程雯一日问母亲;“爸爸的职业是什么?

    学校作文,题目是'我父亲的职业’。”

    程太太微笑答:“出入口公司经理。”

    程雯气馁“那是什么呢,消防员、清道夫才伟大呢,要不,就是

    医生。教师。”

    这回子连程岭都笑了。

    程雯真是可爱,她很凶,很倔,但是聪明好学,发起脾气来只有程

    岭可劝得她熄火,姐妹俩感情是很好的,吃蛋糕时总问:“姐姐呢,姐

    姐有没有?”明知不是亲生,可是一样亲爱,南来这一年多,高了十多

    鲍分不止,会得挑衣服,挑发式,意见很多很趣怪。

    可是就像旱天起的霹雳,事先并无先兆,程家垮了下来。

    大人不说,小孩不明所以,可是程岭首先发觉。

    先是阿笑的脸色开始孤寡,她同车夫老邱说:“莫是投机生意倒了

    吧,欠了我两个月的粮了。”

    老邱劝道;“一定会发放的,东家不是那样的人。”

    “你认识张家的阿贤吧,半年没发薪水,还得白做。"

    “为什么不走呢?”

    “走了连那半年人工都收不到。”

    老邱骇笑之后是一阵叹息:“上海人做生意太爱投机取巧,风险至

    巨。”

    程岭听了,一颗心直沉下去。

    她细心留意一下,发觉程乃生最近总是醉醺醺回来,还有,程太太

    时时无故哭泣。

    晚上,程岭看到一轮明月,风还是这个风,山还是这座山,可是程

    岭知道,家境已经变了,一有变迁,地位脆弱的她总是首当其冲,遭受

    损失。

    再过一个月,连程雯都发觉了“妈妈为什么哭?昨晚同爸爸吵架

    摔东西。”

    程岭握着妹妹的手不出声。

    程雯放下手中的儿童乐园。

    程岭搭讪地问;“今期有什么好故事?”

    “有,人鱼公主。”

    “说给我听。”

    程雯一刻忘记了父母吵架之事,讲起故事来。

    星期一,老师请程岭下课后到校长室去。

    校长是老修女,平时十分严厉,从没见过她笑,程岭坐在她面前,

    动都不敢动。

    “你是程马利,三年级的程薇薇恩是你妹妹?”

    “是。”

    “你俩两个月未文学费。”

    “是。”

    “有什么困难?”

    程岭羞愧地低下头不作声。

    校长说:“叫家长来见一见我好吗?”

    “是。”

    “回去上课吧。”

    那日,姐妹俩在校门口等了一小时,不见车子来接,程岭心中有数,

    问妹妹说:“我们去乘电车。”

    程雯狐疑问:“为什么?”

    “电车叮叮叮多好玩,老邱一定是生病了,我们自己回家。”

    到了家,程太太若若无其事迎出来,"我刚想去接你们,你们倒是回

    来了。”

    程雯问:“妈妈,老邱呢?”

    “把他辞掉了",”程太太不露声色“你们大了,用不着他,以后

    爸爸送弟弟上学,放学他自己回来,你们也是,还有,我们要搬家了,

    那处比较方便。”

    说罢叹口气,别转了面孔。

    程岭猛地想起“阿笑呢?”

    “在厨房。"

    程岭总算暂时放下一颗心,她知道养母完全不识家务。

    搬家时才发觉一家五口有那么多杂物。

    程太太的旧皮鞋手袋,程先生看过的外国杂志,弟弟的铁皮上发条

    玩具,妹妹的甩手甩脚洋娃娃统统撒了一地,都撇下不要了!

    家具退还给房东,搬到新家一看,只得两间房间,三个孩子得挤在一

    起睡,那条街,叫清风街,他们住楼下一个单位,窗外有小贩经过叫卖。

    搬家那日落雨,不见程先生综迹。

    程霄问:“爸爸呢?”

    程太太苦涩答:“爸爸到台北避锋头去了。”

    “他几时回家。”

    “我不知道。”

    程霄与程雯顿时静了下来,爸爸竟没有向他们道别。

    阿笑铁青着脸问要买菜钱,程太太脱口说:“你先垫着。"

    阿笑冲口而出:“打工还要垫钱给主人家买吃的?太太你已欠了我三

    蚌月薪水了。"

    程太太茫然抬起头,微张着嘴,手足无措,好出身的她从没愁过钱,

    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马上被击沉,无助一如幼儿。

    这时,程岭站出来,挡在养母面前“你发什么急,我家会欠你几十

    块钱?去干活!怎么可以对太太嚷嚷?"

    阿笑一怔,被程岭喝退。

    程太太过半刻才说:“我有点首饰,已托朋友去变卖”

    那朋友傍晚来了,程太太松口气,接过钞票,脸上略有犹疑。

    朋友人极好,尴尬地解释:“急卖,只得这么多。”

    程岭记得养母有一只蓝宝石戒指,那蓝色同太阳底下滟滟的海水一样

    美,程太太时常戴起它举起手欣赏,然后就愉快地哼起歌来。

    此刻想必已经把它卖掉。

    程岭低下头。

    程太太把薪水数给阿笑。

    程岭下了决心说:“妈妈,把纽约的地址给我,我叫生母寄生活费来。”

    程太太说:“岭儿,你不如去投靠她吧。”

    程岭却答:“我走不开,我要照顾弟妹。”

    那天晚上,她写了一封信给生母方咏音。

    校长再传程岭时有点生气“你们搬了家为什么不通知学校?”手上

    拿着校方被退回的信。

    程岭鞠一个躬“妹妹的学费即将缴付,我退学了。”

    “程岭,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能不能叫家长来商议一下?学校设有奖

    学金,你成绩上乘,不难申请。”

    程岭不语。

    校长无奈“可是家境有困难?”

    程岭点头。

    “学校并非唯利是图,请家长来一次,我们商量个办法。”

    程岭抬起头来“不,校长,我已经想清楚,我决定辍学。”

    “我不明白。”

    "我要帮着打理家务。”

    “多么可惜。”

    程岭微笑“的确是,校长。”

    老修女非常痛心“所有不幸的世事中,我最痛恨孩子失学。”

    程岭只读到初中二,再过一个月,阿笑辞工不做,她就担起了家务。

    清风街过去一点点就是春秧街,那是一个菜市场,货物齐全,十分方

    便,程岭每日把弟妹送上学之后就去买莱,回来收拾地方侍候程太太起床,

    按看做洗熨,做中饭邻家十分艳羡,曾对程太大说:“你家的住年妹

    真好。”

    程太太身体总不安,不是受了风寒,就是宿醉未醒,听了邻居太太这

    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随后与程岭开家庭会议。

    “你回学校去,家务由我来。”

    程岭笑了“炉子怎么加火油你都不知道,还有,灯带烧短了要常换,

    由我来做最好不过。”

    “不行,我不能叫我女儿做佣人。”

    “佣人也是人,不过穷一点。”

    “你的功课”

    “不要紧啦,将来再算,八十岁也可以重返校园。"

    程太太大力咳嗽,程岭扶她进房休息。

    那天下午,开信箱,原本盼望有程乃生的信,可是程岭收到的,是她

    寄给生母的信,信封上盖着当地邮局印章“无此人”

    退回来了。

    方咏音搬了家,收不到此信,以后,她即使想与程岭通信,也无法找

    得到她,因为程家也搬了。

    母女从此失散。

    程岭呆了~会儿,手头上工夫实在忙,不容她多想,又出门选焙菜式

    去。

    当天下午,她蹲在天井洗衣服,程雯放学来找她。

    程雯取饼小凳子坐姐姐身边。

    程岭劝说:“把校服换下,明日还可穿,体育跑鞋要洗了没有?"

    程雯说:“同学都想念你。”

    程岭问:“弟弟的喉咙如何?”

    “不痛了,你别担心他,他什么事都没有,从前是诈病躲懒,现在知道

    势头不对,他才不敢生病。”

    “来,帮我绞被单。”

    姐妹俩一人一头扯住被单,分头用力绞。

    程岭说:“抓牢!莫滑到地上,弄脏又得重洗。”

    程雯问:“姐姐,有没有洗衣裳机器?”

    “美国好像有。”

    “那时你真应去美国,”

    “我走了谁煮饭给你吃。”

    “姐姐我将来必定要报答你。”

    程岭笑。

    “这一盒子是什么?”

    "肥皂粉,新发明,好用得多,洗衣物雪白,”

    程雯读盒子上的中文字:“月老牌,多么奇怪的牌子。”

    "去换衣服,我帮你洗头。”

    “妈妈呢?”

    “不舒服,躺着呢,”

    程雯说:“她也不搓牌了。"

    是,所有牌搭子都不再上门,销声匿迹,全避着程家,当他们发

    猪瘟。

    那些往日眉开眼笑的朱太太。张太太。周小姐。戚先生都似

    失了踪。

    如此一家四口熬了整整六个月。

    这六个月对程岭来说,好比六年那么长。

    三个孩子都长得又高又壮,衣服鞋袜统统不够穿,绷在身上,不

    甚雅观,又不敢问妈妈要钱,明知妈妈荷包干瘪。

    一日程霄把鞋子给母亲看,嗫嚅说:“实在不能再穿了。”

    程太太笑“我们明天出去买。”

    程岭不语。

    她留意到程太太脖子上最后一条金项链都不见了。

    第二天,他们一家乘电车到上环的利源东街买成衣。

    弟妹们不懂事,居然还十分雀跃,程太太脸色黯澹,自惠罗公司降

    榜到此地,已是再世为人。

    程岭安慰养母“爸爸一回来,我们就好了。”

    程太太握住程岭的手“这些日子没有你,不知怎么办好。”

    程岭只是笑。

    末了一家在雄鸡饭店吃便宜罗宋大菜,弟妹有许多时间没上过馆子,

    斑兴得不得了。

    要过年了,程乃生仍然音讯全无。

    岸不出电费,电灯公司派人来剪了线,程雯不能做功课,哭了出来。

    饼两日,程太太把两件凯斯咪大衣卖掉,这才又接上了电源。

    程岭自那时开始懂得生活是如何艰难。

    一个晚上,她同程太太说:“我妈妈是不得不做舞女的吧。”

    “方咏音不是舞女。”

    程岭叹息。

    程太太说:“岭儿,看你的一双手,又粗又红。”

    “不相干,对了,弟弟想吃排骨。”

    程太太惨笑“岭儿,山穷水尽了,又欠下房租,就要来赶我们走

    了。”

    程岭呆木地看着养母。

    程太太苦恼地哭泣。

    她雪白的脸庞已经又黄又枯,双目深陷,健康情形甚差,她已经撑

    不下去了。

    程岭握住她的手“不怕,妈妈,我有力气,我不怕。”

    一整夜,程岭都听见程太太在低声饮泣。

    第二天蒙亮,有人大力敲门,程岭惊醒,看到程太太浑身颤抖,缩

    在一角。

    "来赶我们走了,他们来赶人了。”

    程岭觉得养母快要被逼疯“不怕,我去开门。”

    一眼瞥见弟妹搂作一团瑟缩不已。

    程岭冷静地拉开门。

    门外是一个熟悉的身形,程岭只觉一股暖流打通了全身,程雯程霄

    直叫出来:“爸爸!”

    程太太瘫痪在地,号淘大哭。

    程乃生回来了。

    程岭连忙打发弟妹上学。

    程霄挺一挺胸膛“今天我放假。”

    程岭瞪他一眼“放你个头。"

    程岭捧出一杯茶给程先生。

    只见程乃生黑了瘦了,精神却上佳。

    “岭儿,你坐下。”

    程岭坐在程氏夫妇对面。

    “这些日子多亏你了。”

    程岭不语,盼养父有好消息,她可以回到学校去。

    “有几个朋友愿意帮我,我下个月可以上班,可是程家势不能回复到

    从前模样,我会帮弟妹转到官立学校去读书,至于你,岭儿,你不便久留。”

    程太太拼命咳嗽起来。

    程先生又说:“妈妈身体有毛病”

    “我服恃妈妈痊愈再说。’’

    “那可能会耽搁你的学业。”

    程岭断然说:“不要紧。”

    案亲已经回来,什么都可以忍耐。

    万幸程太太不必到公立医院轮诊,程乃生服务的公司有保健制度,收

    费很低。

    诊断结果,程太太患有乳癌,必须尽快做手术。

    这是程岭第一次听到癌这个症候。

    见程先生脸色凄惨,知道病情非同小可。

    她尽量瞒着弟妹,陪程太太来回诊所,时间不够用,往往深夜还在替

    弟妹熨校服。

    程雯一晚悄悄在她身后出现“姐姐,让我试试,我会。"

    “好,你来做。”

    程雯拿起熨斗,忽然落下泪来“姐姐,妈妈可是要死了?”

    “胡说。”

    “我听人说癌症无葯可医。”

    “什么人胡闹!"

    可是姐妹搂作一团,悄悄痛哭。

    程先生早出晚归,很多时候~句话也没有,很少带孩子们去看戏吃饭,

    可是自他返家后日常开销有了着落,程岭当家头头是道。

    星期天,她付程雯四毛钱去附近都城戏院看早场动画影片,与程霄挤

    在一张座位上,享受一小时。

    程雯最喜欢大力水手勇救美人故事,那使她暂时忘却母亲的病情,对

    着银幕鼓掌欢笑。

    这孩子从此沉迷电影,成为标准影迷。

    程岭问程雯:“你与弟弟适应官立学校吗?”

    “官小老师也很好,”程雯有点困惑“只是不知怎地,最近程霄功

    课比我的分数更高。"

    程岭马上说:“你看太多的电影画报。”

    程雯连忙合上面前的国际电影。

    话是这样说,可是程岭买菜时经过旧日书摊,总忍不住替妹妹挑过期

    的国际电影,拣新净的才买,两角一本,妹妹看见,往往开心半日。

    一日程先生对程岭说:“我此刻与朋友合做塑胶生意,他出钱我出力,

    倘若成功,家境可望起色。"

    程岭出力地点头。

    程先生接着黯然取出一封信“上海来的消息,大舅舅是地主身份,

    已陷牢狱,此事莫叫你母亲弟妹知晓。"

    程岭一惊,出了身冷汗。

    慈祥的外婆怎么办?

    外公早逝,外婆长居大舅舅家,程太太时常返娘家打牌聊天,总是取

    巧地说:“我们去外婆家”其实外婆又不赚钱,如何维持一个家,那分

    明是程太太兄嫂之家,可是精伶的她偏不给嫂子这个面子,她只当是回娘

    家。

    那和善的老人有一张长面孔,信佛,对程岭,一如亲外孙般。

    程岭低下头,不敢再想下去。

    程太太终于进医院做手术。

    程岭寸步不离地服侍她,医院大房放满了病床,天气热,程岭挥着汗

    乘公路车,到了站还需步行一大段路,赶到已经一头汗,探病有规定时间,

    不能错过。

    程太太与其他病人~样辗转呻吟,她痛得精神恍馏,已呈半昏迷,程

    岭用湿毛巾替她拭汗。

    邻床一位女士问:“是你妈妈?”

    程岭颔首。

    “你不用上学?”

    程岭不语。

    那位女士赞道:“你很孝顺。”

    程岭细心喂养母喝橘子汁。

    程太太不久出院返家,伤口太大,影响到手臂也不能活动自如,需回

    医院做物理治疗,程太太害怕,有一次扯裂伤口,一身血,以后更不愿出

    门。

    程岭怕她一条手臂从此残废,不住劝说,程太太坚持不肯复诊。

    程太太一无比一天弱,手术并无使她好转。

    一日深夜,程岭听见响声,马上惊醒,见养母打翻了茶杯,她连忙扶

    起她,给她喝水。

    在微弱的灯光下,程太太对着程岭嫣然一笑,像是恢复到她无忧无虑

    少奶奶时期,她轻轻说:“唉呀,岭儿,你在真好,我做了一个恶梦。”

    程岭惊怖,浑身寒毛竖起,只是不动声色“妈妈,你累了,睡吧。”

    “岭儿,”程太太握着女儿的手“吓死人了,梦里你爸爸炒金子全

    军覆没,我们家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哎呦,幸亏只是一个梦,岭儿,明

    早我们到外婆家去玩,先打电话去,叫大舅舅派三轮车来接。"

    “是,妈妈,你先休息。”

    程太太呼出一口气,含笑闭上眼睛。

    程岭一直握着她的手到天亮,程太太再也没有醒来,程乃生急忙召救

    护车将妻子送到医院,又再过了五天,她才去世。

    程雯与程霄都没哭,只是呆呆站着。

    程乃生精疲力尽,眼泪早已流干,只是喃喃对程岭说:“原本带来的

    钱已够一辈子用,是我不好,累得她担惊受怕,又叫孩子们吃苦。”一子

    错,满盘皆落索。

    她受了许多腌脏气;肉体又受极大创伤痛苦才去世,程岭非常替这个

    美丽善良的养母不值。

    程岭发觉原来一个人,一生中只需作出一个错误抉择,一生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