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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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几天,花祈便不再试着从楚天漠身边逃跑了!

    一来是因为晓得楚天漠不可能放任她逃走,二来其实是她也打内心明白,逃,可能正如楚天漠所说的,是更早走入死路罢了。

    可随着仇家兄妹与丝路商人的交易日愈来愈近,花祈的心情也愈来愈忐忑不安。偶尔,她也会瞥见不经意流露在楚天漠眉宇间的沉重。

    花祈敏感的感受到,这几日里的楚天漠的确有些不一样,他经常若有所思,像是在算计着什么。

    当然,在仇家帮众前,他仍维持着孤僻、冷厉与淡漠的态度,但每当与她独处时,他会变得松懈,有较多的情绪表现,最教人惊奇的是,他甚至会与她谈论自己。

    而花祈不否认,自己真的被如此的楚天漠所深深吸引。

    像今晨,天方亮,发现彼此都醒着,她仍背对他,被他搂抱在胸前。

    两人彷如难得寻到平静似的静默了一会儿,她才带莫名的伤感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像我这样的女子,对你而言是种麻烦?”

    “也许!”他翻身躺正,移开拘束她腰肢的手。“可我也遇过比你麻烦千百倍的人物。”

    “像仇家兄妹?”

    “仇家兄妹是棘手,但至少我们在同一条船上。”

    “他们是利用你!仇家兄妹逞凶好斗,总有一日你会落在他们手上,仇英就曾这么说过。”

    “咱们这类亡命之徒,若不逞凶好斗,怕是活不下去的,你说他们利用我,我又何尝不是利用他们呢?至于仇英不过是喜欢对男人胡黏蛮缠的白眉赤眼儿(注:骂人的话,有猥贱之意),不足为惧。”

    “是吗?”花祈微侧过身,盯着上方微朽的横梁。“可就算你不栽在仇英手上,也难保哪一天不会栽在官府手里。”

    “你想试着劝我弃暗投明、改邪归正?”楚天漠先是吃惊,继之露出类似嘲弄,又类似涩然的表情。

    “总比被押上断头台好吧!”花祈情绪激越的道。“生命的选择有那么多种,难道这种食不安稳,睡不安寝的日子真值得你眷恋?”

    “嘘--”他用一臂侧撑起自己,食指抵住她的唇间。“生命的选择的确有许多种,可既然我选择了它,便必须对它负责。”说这些话时,他又变回了楚天漠,十分莫测高深。

    花祈瞅着他,再度纳闷究竟是什么样的际遇塑造了现今这个男子?

    “你做如此的选择,一定是有一场属于自己的争仗,告诉我那场争仗的事,我想了解。”她敏锐的探究道,绝望的想找出一条路径通往他的心。

    以“争仗”来形容他曾经历过的,虽令楚天漠深感意外,却又备觉贴切。“我所遭遇的,并不适合一个单纯女子的耳朵。毕竟,了解太多的我,对你而言并非好事。”他怀着明显的感情,这还是头一遭。

    “好不好我自会评估。何况,连我都不晓自己是否单纯,你就不必太为我的耳朵担心了。”明知不应该,她还是用比他更浓烈、更激烈的语气低声道。“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些。”她的话语里不只缺乏平静,还添了比他更多的感情。

    楚天漠看着她,似乎想看穿她的话是否出自她的真心。虽然不是很情愿,但他觉得或许告诉她无妨,于是,他再次翻身仰躺,将双臂枕在头下。

    “曾经,我也是富贵人家的子弟,上有父母,下有一双弟妹,甚至还有几十个家丁、丫环可供差遗。十五岁之前,我生活惬意快活,不知人间疾苦,不晓人心险恶。但十五岁那年的腊月初,一群身穿黑衣,头覆面巾,和仇家帮现行装扮几乎无二致的刺客,突然闯入我家宅院,逢人便杀、见人就砍,那一夜,我楚家五十余口人,悉数不明不白的成了刀下冤魂,只除了我”

    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于心口的痛苦,他接着说道:“我被老管家救出,顶着凄凄寒夜、披着皑皑白雪、担着血海深仇,由老管家护着逃到江南来”

    花祈以掌捂嘴,低声呜咽,几乎不敢相信如今的太平盛世,居然还有如此惨绝人寰的事情发生。

    “那已经是十年多前的事了。”他不曾表现出太激烈的举动,只有略嫌沙哑的声音隐隐泄漏出他的伤痛。

    “晓得是谁下的毒手吗?天!懊不会是仇家帮吧?”花祈瞪大眼,说出忽然窜入脑海的想法。

    “不晓是哪个帮派下的毒手,仇家帮是嫌疑之一,不过,约略知晓主使者是谁。”

    “谁?”

    “这我可不能说,说了,恐怕不只报不了血海深仇,还很快会失去项上人头。”他颇不安的将双臂交抱在胸口。“只能说,此人是当今最有权势的人。”

    谁才是“当今最有权势的人”?除了皇室中人,她实在想不透究竟是谁欠了他这么一笔滔滔血债?可瞧楚天漠的模样,也实在无法想象皇室里谁会是他的灭门仇人。

    然而,至少她晓得了他时常孤僻色厉、冷热无常的原因了。

    “即使你一心想查出灭你楚氏一族的凶手,可在仇家帮里搅和,也不是个好方法,他们是亡命之徒--”花祈原意是指出他和他们并非同一族类,想说他仍有好心肠的一面。

    但他却一句话就抹杀了她的善意。“我也是亡命之徒。”

    花祈因他自暴自弃的态度气极了。“不能因为有人毁了你的家,你便如此自甘堕落,这样你与那班杀你全家的贼人又有何异?”她再次激烈的低语。

    “我本就不清高。”他淡漠的响应。

    “没人要求你清高,不过是要你学会自爱爱人。”顿了一下,她缓缓坐起身子。“天漠,离开仇家帮吧!就算不为遭掳掠的人,也请务必救救你自己。”她纤秀的手掌突兀的叠上他宽大的手背,几近恳求的说。

    楚天漠先是出神的看着两人交叠的双手,继之出声质疑。“你的话十分有说服力,可你为何要同我说这些?我的生死又与你何干?”

    “你我都是血肉之躯,咱们都会痛。”像要印证似的,她突兀地咬住他骨节分明的手背。

    楚天漠因痛畏缩了一下,却反应迅速的捧住她的娇靥,稍一用力,将她拉回。

    “你--替我担心?”

    两人双眼互锁,楚天漠眼中依然是问号与挑衅。

    花祈不晓得自己是否泄漏了什么,可她的感情的确在她的胸臆间波涛起伏。“我不替你担心,我才不愿意替你这种麻木不仁、自甘堕落的不法之徒担心呢!”她口是心非的低喃,还一度哽咽。

    “只是不想见你站在断头台上,只是不忍想象你你人头落地的模样”

    楚天漠顿时变得非常安静,一径地盯住她的脸,捧紧她的颊侧。

    四周的岑寂令她心慌、令她崩溃、令她泪落不止、泣不成声。

    她不晓得自己为何要哭泣?这可是她被掳来这几日第一次落泪呢!

    或许是他的故事让她觉得,在他冷厉表相下的某处,还埋藏着一颗良善的心,若她能及时寻到它,所有的人都将获得救赎,但她怕的是,她来不及找出那颗善心。

    而即使他是亡命之徒、她是牺牲者;即使两人并非信誓旦旦的爱侣,然这类深刻的交谈,却教她感觉彷如正与命运多舛,已经了无缘分的爱人在深夜话别,如此的场面,深深地困扰、激荡着她。

    出乎意料的,楚天漠竟以温柔的手轻顺她历经几日磨折,已纠结、散乱不堪的发。“别为我的头担忧,花祈。”他首次唤她的名,而后又说:“还是喜欢你胡诌出来的名字--楚儿,那使得你我更像一家人。”

    他的言语令她的泪落得更凶了。

    唉!多沉重的了悟啊!

    她违背常理的钟情于楚天漠--一个认识不到十日,背负着一身血债的土匪;一个掳掠她,浑身上下充满苦涩骨头的恶人;一个动辄霜寒雪冷的男子!

    然而,他真是霜寒雪冷吗?此刻,他的目光却是极柔和、极温暖的。

    “当你这般看着我时,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想着--假使咱们之间能有更多的相似”她的话半梗在喉中。

    他以与他暴徒形象不符的温柔轻抚她的粉颊,再慢慢将她纳入怀中,而她顺从了!

    “或许,咱俩并不是真有那么许多不同吧!”他如谜的道,唇角甚至掠过一抹笑。

    接着,他拭去她颊上的残泪,极自然的俯身吸吮她的朱唇,彷佛这种行为是天经地义,且他已做过千百回似的。

    这一吻深且重,迫切又纵情,他俩的魂、灵是如此接近。

    对亡命之徒用情的感觉,着实不好呀!

    楚天漠总是冷,冷似冰;热,又热似火,教人无所适从。况且,还有仇英那双狐媚,却充满算计的眼睛,好像无时无刻都在等着他们犯下致命的差池。

    这晚,是花祈这群被掳的姑娘将被卖的前一夜,寨子里来了几个穿著诡异,不像土匪,倒像官宦的男子;他们神秘鬼祟,其中一位令人印象深刻,因为他的眼神和楚天漠一般的冷,唯独少了份凛然,多了份邪气。

    因为忧虑,花祈才特别留意到这批行为诡谲的外来客,猜想着他们是否就是丝路商人。

    随着夜晚的降临、随着几个姑娘被论斤秤两的时间迫近,楚天漠那不动如山的镇定,反而平添花祈的心焦与不安,她猜不透他的心思,更看不见他的打算。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上半夜,他居然拿着洞箫,在营火旁苍苍侧恻的吹奏一曲“青玉案”

    他的箫声彷如透彻沧桑、洞悉悲凉,让寨子里无论掳人或被掳的人,闻之皆闹鼻酸。

    稍晚,楚天漠示意她先回茅屋睡下,他却有好长的一段时间没回屋子,让花祈不安的辗转难眠。

    她依然不解楚天漠的行径!

    有时他如罩着迷雾的隐隐山头,助她免遭匪类摧残,有时却又和匪类一样,深陷罪恶的泥淖,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或许,如楚天漠所言,无知反而是好的,比较不易牵肠挂肚,而她已在不知不觉间太过习惯,甚至眷恋楚天漠的怀抱了,所以,令她真正恐惧的是,当命运已决的那一刻降临;当不可避免的离别到来时,她怕自己会剪不断两人交织出的那张亲昵之网。

    下半夜了,她辗转在半醒半寐之间,突然一阵震天喧哗,茅屋的门被推得半开,门外的天空呈火红颜色。

    花祈惊跳起来,慌乱中,她才发觉床侧有个黑影,她想大叫,却遭制止。

    “是我!”楚天漠捂住她欲张的嘴,见她点头,才放松。

    “怎么回事啊?”花祈茫然的问。

    “官兵围剿山寨。”他冷静的指示。“先找个地方躲好,别出声,等外头事情解决了,我再叫你出来。”

    “不,我跟着你!”官兵在围剿山寨了,这不啻是所有被强掳来的妇孺的一线生机!但是,她怎么能让他就此离开她的眼前呢?此刻她担心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命运,而是他的命运啊!

    她想叫他趁乱快逃,因为一旦被官兵捉到,奸淫掳掠这条罪名便足够送他上断头台,更遑论他和十恶不赦的仇家帮是一伙的,而光是想象他立足于行刑台上的模样,她的心便不禁开始悲泣。

    “不!”他反对,眼睛在黑暗中泛着漠漠寒光。

    “不!”她的执拗也锐不可当、不轻易妥协。

    对峙了小片刻,令人惊讶的是,这回楚天漠先屈服了。“走吧!苞着我,要跟好!”而更令她惊异的是,他用带茧的温暖手掌紧了紧她的小手,另外抽出一把短刀递给她,接着将他那柄泛着寒芒的长剑抽出鞘。

    楚天漠掌中的余温犹在,两人便已置身在一片混乱中;烈焰冲天之中夹杂着尖叫、哭泣与哀吟,俨然成为人间炼狱。

    跳跃的火光里,楚天漠加入了战斗,杀、杀、杀,每个人都杀红了眼,令花祈错愕的是,楚天漠杀戮的对手并非官兵,而是仇家那班土匪!

    她怀疑他是否心神错乱了?抑或--他突然清醒了,决定要寻回他的良知、荣誉,决意要帮助官兵将仇家这班匪众绳之于法。

    辟兵如海潮,一波波涌入寨子里,约莫半个时辰,土匪死的死、伤的伤、活捉的活捉,厮杀声如同官兵正扑灭的火光,渐小渐邈。

    辟兵是胜方,以整齐有纪律的阵势,将就逮的土匪团团围住,楚天漠亦被圈在其中。

    秉着血水、汗水与尘灰,他一身狼狈的立在距离官兵不远的左侧,他的剑在他的前方直直地插入上,意味着受降,众将官已将他重重包围,与他对峙。

    花祈瞧出其中头戴单眼花翎的定是众官兵之首,他两手拔起楚天漠的剑,一脸严厉肃穆的迫近楚天漠,彷佛想将他就地正法!就如她方才目睹某官将以兵刀一刀轻易结束仇杰罪恶的一生般。

    花祈的脑海中突然传来一阵轰然巨响,唯有她知道楚天漠罪不致死,他犹有人性,犹有良知

    顷刻问,她迅般冲入兵阵,不顾一切地护在楚天漠身前,脑海里闪过千百句为他辩护的话,嘴上更是不断的叨念着某些无意义的,试图替他脱罪的言词。

    她心神俱碎、涕泪齐飞,脑中全然不试曝制的上演着他立于断头台上,静候刽子手锐利刀斧落下的种种场面,更难接受官兵们即将当着她的面执行所谓的“就地正法”

    “花祈,你毋需为我多做什么。”楚天漠柔声道,明显地被她勇于护卫的模样给震撼住了。

    他的话语彷如凄凄的挽歌,直捣得她心碎。

    眼看将领执着楚天漠的宝剑逐步迫近,她掉转身,几近崩溃的投入他的怀中,绝望令她将他拥抱得更紧、更紧,这一刻,她想到的唯有护他、卫他。

    他却一径地嘘声安慰。“没事了,花祈,过去了,我并不需要保护,咱们安全了!”

    她听不进他的安慰之词,直到盲目惶乱的仰起头来,才发觉他没有丝毫的忧心或恐惧。

    让她更错愕的是,头戴花翎的官爷竟然将剑拿到楚天漠跟前,却不是提剑要砍人,而是--双手奉还?!“楚捕头,这把宝剑削铁如泥,几可媲美吴王勾践的干将与莫邪,而这招关门捉贼,更是高竿,硬是将这群匪类一网成擒,这回你可是又立下大功了!”敬佩的眼神将楚天漠捧得高高的。

    楚捕头?花祈困惑地瞪视他。

    “我不懂--”

    “你马上就懂了。”楚天漠一手持剑,一手美人在抱,虽说是历经折腾、满身尘垢的美人,但他心里仍感觉到一股异样的满足。

    “你你是个捕头?”她结结巴巴地道。

    “是,在下楚樵,字天漠,人称江南神捕或鬼影神捕。”就连歌颂自己的丰功伟迹,他也仍不忘嘲涩。

    之后他说些什么,花祈没再听进去,只是膝盖一软,她已然昏厥过去。

    楚天漠及时将她接住,而这是所有识得他的人,首次在他紧若岩石的脸上捕捉到一抹明显的柔情。

    彷佛正作着个纷沓怪异的的梦,昏睡间,花祈口口声声地喊着“阿玛”及“额娘”姐姐、妹妹等种种字句。

    花祈已昏迷两日夜,迫使楚樵仅能约略清点寨子里残余的土匪,又草草对于大人交代了一下,便匆忙雇了轿子送她回甪直镇楚家,延请大夫为她医治。

    大夫说她是惊吓过度,致使心力衰竭,可幸好她身子骨算硬朗,调养几日当可痊愈。

    楚樵守在床边,听着她殷切的呼喊,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昏迷两日夜的花祈已逐渐转醒;忧的是,她呼唤的字句,居然是某些皇室成员对父母的谓称。

    睡梦中本能的叫唤,是否意味着花祈相当熟悉如此的称谓?她压根是皇室成员?是那位落水的靖王府格格?

    若是的话,他该喜或忧?

    唉!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怎能否认他对她的确存有私心呢!

    披星载月、闯荡江湖这许多年,所见、所闻、所识不在少数。有人钦羡他威镇江南、少年有成,可谁又晓得,若能重新选择,他决计不再走以暴制暴这条路子!也非他缺乏正义,只是惯性的布局、格斗与杀戮,令他疲惫、倦然。

    而从花祈身上,他虽见着一向不屑的娇贵,却也瞥见了他所欠缺的纯真与挚情,以及他所看重的勇气,她是个有光、有热的女子,这也是她可以蛊惑他的原因。

    在沙盘演练纤灭仇家帮这计画时,千算万算,全然没算进花祈这号人物。她意外地被放进了仇家那贼窝,更意外的闯入他的心海,颠覆他一向自视理性的思维,为她,他甚至违反遇事铁石心肠,以求自保的原则,三番两次得罪仇家兄妹。

    如她所言,他也希望两人之间能有“更多的相似”那么,他或许就能暂且拋下仇恨、拋下矛盾,让她弥补他一生中乏人可爱的憾恨,弭平他背负血海深仇的残缺,可她若真是三格格“花绮”呢?

    这样的结局,不正是他这类人的悲哀吗?一个剑客、一个杀手,连带的必须将所有期望发生与不期望发生的一并纳入考虑、一并未雨绸缪。是理智,亦是智识,或许更可谓“远见”

    然毋宁说,此乃他这类人的诅咒啊!

    花祈醒来了!

    在睁开眼的剎那,失落的记忆便如潮水般急速涌回--靖王府、阿玛、额娘,纤月、水翎、镜予几个姐妹,两位姐夫,还有燕娘、杏姑等甚至她落水的那夜、那刻极重要的,她记起她是是靖王府的三格格“花绮”而非“花祈”或“楚儿”!

    楚儿!楚楚天漠?!

    “楚天漠!”她忽地惊慌的大叫。

    映入眼帘的却是楚阿奶慈蔼的面容“天漠啊?哦!你是指樵儿,你等会儿、等会儿,别急啊!他去灶房那边帮你端葯汤,马上就来。”

    花祈哦不!是花绮心里一惊,环视周遭,许多疑问涌上心头。“阿奶,我是怎么回甪直镇的?您您又怎么识得天漠楚天漠的?”

    楚阿奶才微张她干瘪的嘴,便有另一道毫不陌生的声音介入。“让我回答你吧!花姑。”

    门口立着一位端着葯碗的男子,伟岸的身材与犀利透彻的冷眸似曾相识,可那光洁、方正,仅剩少许胡碴的下巴,就犹有可议。他是楚天漠吗?

    花绮注视着他,眼神专注且困惑。

    “你们聊,你们年轻人慢慢聊啊!”楚阿奶急匆匆的退出房去,闩上门,那语气、那神情皆难掩喜孜孜的。

    花绮直勾勾的盯着他,依然很难将眼前身穿青色袍子,外套捕役红布背甲,面容清秀、俊朗,仪表威风飒爽的男子,与仇家土匪寨子里那满脸落腮胡,一身剑戟森严,且仆仆风尘的不法之徒相提并论。“你和之前大不相同了。”她艰涩的道。

    “是不同,比较有个人的样子了。”他依然习惯揶揄自己,神情里却多子份腼觑。将葯碗送到她嘴边,他柔声的道:“趁热暍了吧!葯凉了难入喉。”

    “这是什么?苦吗?”花绮记起来了,自小天不怕、地不怕,她就怕苦。

    “不苦,这是独参汤补心神衰虚,是阿奶特地为你熬的。”他以碗就口的送到她嘴边,专制的要她饮尽。

    喝完,花绮才获得说话的机会。“你阿爷和阿奶你们是旧识?”

    “是,咱们非但是旧识,还是一家人。”楚樵在柳木茶儿上放下葯碗,回头看她。“阿爷名叫楚福,是多年前那个雪夜助我逃过追杀的老管家。”

    提起血海深仇,他的眼神瞬间冷厉、暗黝。

    花绮的确感到相当错愕,天地如此之小,撞来碰去,有好感的,净是姓楚的这一家子。惊愕之余,花绮亦同时想起被仇英据为己有的那只青玉镯子。

    “哎呀!糟了,阿奶借我佩戴的青玉镯子仍挂在仇英的手腕上,不晓得是否打仇英手里取回”

    “仇英是此次行动唯一的漏网之鱼。”楚樵脸色凝重的说。“仇杰当场被杀,仇豪被抓,那一夜也以速审速决的方式斩立决,了结他们作恶多端的一生,唯独仇英那贼婆娘,突然就这么下见踪影了。”楚樵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百密终有一疏。”花绮颇觉错愕与忧心。“也许在与官兵对抗时,她已命丧某处?”

    “不!于大人做事一向仔细,他清点、搜索过方圆数十哩内的每寸土地,并无所获。”

    “不妙!”花绮记起仇家人对靖王府的仇视,又思及仇英的狡猾狠毒,不禁泛起阵阵鸡皮疙瘩。“仇英行事的阴狠毒辣,较诸她几位兄长,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不及时设法将她绳之于法,恐怕将来对国家社稷的危害更大。”

    “是不妙。”楚樵淡淡的,不甚热中的应道。

    花绮又看不透他的心思了,只好讪讪的将话题导回失物上头。“那只青玉镯子,是阿奶的私有物?抑或你们楚家的传家宝?”

    “为何要问?”楚樵睨了仍端坐在床上的她一眼。

    “正想着--该用什么来偿?”花绮苦恼的托着粉靥喃喃自语。“毕竟镯子是打我手上遗失的。”

    楚樵露出一抹充满兴味的浅笑,但他很谨慎的没教她看见。

    “偿?恐怕你是偿不起的。”他又瞅了她一眼,继之走向窗畔,叉开长腿,交抱双臂望向窗外。“那对青玉镯,乃多年前那个雪夜,我一身染血的娘塞入我怀中的。”

    “嗄?”花绮目瞪口呆了,原来,镯子真是楚樵家的!

    她的模样真呆又真可爱,楚樵克制住想走向她,将她强拥入怀,并强夺亲吻的冲动,毕竟,他现下是捕头,而非土匪,不能再恣意妄为了。

    “阿爷晓得那对镯子的来历,他说它们历史久远,可上溯至两汉时期,是咱们楚家代代相传的宝物。可它最特殊的地方是传媳不传女,意即唯有楚家的长媳妇才有资格戴那只青玉镯。”

    听完楚天漠的说法,花绮简直是呆若木鸡了。天哪!瞧她把人家丢掉的是什么样的人间精品传媳的汉时宝玉耶!

    “抱歉,我大概真的偿不起了,这可怎么办才好?阿奶也真多事,干嘛拿楚家的传媳玉教我戴?唉!其实也不能怪阿奶,她是一片好意,唉!”她语无伦次的频频拍着额心。

    “你真是个奇特的女子。”楚樵嘴角的那抹笑几乎是难再隐藏。“许多人--尤其是女人,在遭匪凌虐之后,要不就是呼天抢地,要不就是哭哭啼啼,彷佛天已经塌下来,且被压着了。唯有你,非但护着土匪,还为匪求情。”

    不晓得为何,他唇际那抹笑邪门的令人看了浑身发热。

    花绮跳过他那带着热力的眼睛,盯着窗花嘲讽道:“可那土匪并没有凌虐我,他不过是占了我一丁点小便宜。”

    “介不介意这土匪再多占你一丁点儿小便宜呢?”他倏地掉转身,但没有走近她。“花祈,我的意思是,你--可有一丁点儿喜欢我?可愿意--永远留在楚家,戴上另一只传媳的青玉镯,并帮我照料年已耄耋的阿爷与阿奶?”

    他是否正与她谈婚论娶?她自然喜欢他,非常喜欢!可婚姻这种事,马虎不得,尤其像她这类的皇室亲族,是不得随意婚配的,除非经过阿玛和额娘的同意。

    可话说回来,以阿玛和额娘这类执守于门第之见与血统渊源的人,会同意她嫁入寻常百姓家吗?即便楚樵是江南赫赫有名的神捕、即便他功在国家社稷,却终究是个无权无势的汉人。

    然而,权势当真那么重要吗?不!其实她和几个姐妹一样,虽生长在富贵人家,却深闇“富贵如浮云”的道理。

    人生苦短,功名利禄全是过眼云烟,人活着,唯一可期可寄的唯有寻觅一位能够相知相惜的人。而即便人生苦短,相知相惜的人儿也不一定能够长相厮守,但人生这一遭,曾经拥有,总强过一无所有吧!

    因此,她相信只要楚天漠和她一心一德,任何难题都能迎刀而解!如今最大的问题倒是--如何启齿同他说,她其实是个旗人格格?

    硬着头皮,她迎上楚樵那仍暗黝,却跳跃着隐约焰火的眼眸。“天漠,我得说,我极爱那只传媳的青玉镯,也极愿意帮你照顾年近迟暮的二老,可有一件事我得先告诉你”她娇靥嫣红,眼露星辉,表情显得兴奋也许该说是紧张吧!

    “什么事?你说吧!”他一步一步,意动情牵的走向她。

    就在他伫足她跟前时,她冲口道:“我已恢复记忆了!”

    “什么时候的事?”楚樵脸上有着明显的错愕,顿时止住了步伐。

    “方才醒来时。”花绮莫名的心虚且嚅嗫着。

    “你记起什么了?”他淡淡的问,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记起嗯我记起我是谁。”她咬着下唇,吞吞吐吐的开口。

    “你是谁?”楚樵的眼神突然变得咄咄逼人。

    “我我的确是仇英在找的那位靖王府的落水格格,呃!我是靖王爷的三女儿花绮呃!还望你别太介意”

    花绮真的很很希望楚天漠能不在意她是谁,可当她触及他那由惊讶,转瞬间变得冷漠的眸光时,她知道他介意,而且是十二万分的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