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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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徊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清浅的低吟,若有似无的回荡在废屋里,龙似涛正凝神埋首扇面作画,手中柔顺的兔毫随着手腕翻飞,勾勒出神韵飘逸的美人衣带。

    他行云流水般的蘸墨运笔,不出半刻,一个风致嫣然的水墨美人便呼之欲出,盈盈俏立于扇面。

    画中女子流动的眼波苍凉弥缈,欲即转离;身上的衣带飘飞不定,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他手中的黑白扇面奇异的给人种七彩缤纷的感觉,女子神韵在墨笔下显得遗世而独立,丝毫不逊于精雕细琢的工笔画。

    “蒹葭凄凄,白露未曦。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徊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低吟又起,他搁下兔毫,换上一枝稍小的狼毫,在若隐若现的水波沙洲边,掠出一丝又一丝的纵横,转眼间,一片摇曳生姿的芦苇就占据了大半扇面,浓淡起伏的笔意令整幅画的萧寥之意更为浓厚。

    时间随着笔墨起落流逝。身边不住的低语声和膝上传来的冰凉湿意,让莫晓湘不禁幽幽睁眼,犹带些迷茫的双眸,第一眼望见的就是一片苍翠。

    一大把绿意盎然的芦苇,犹带草泥的摆满在她膝上,而芦苇叶上犹未干透的露水,正是害她衫裙湿成一片的元凶。

    无暇细思眼前芦苇是哪里来的,龙似涛专注而入神的身影便映入她眼中,而他的笔如其人,正专心气意的埋首作画,仿佛身外一切再与他无关。

    莫晓湘没作声,将膝上芦苇移开了些,运功将衣服蒸干。经过昨夜的休养,她的内力已经恢复大半,行功运气也已不成问题,只剩结疤的胸伤微微作痛。

    她好奇地望向扇面墨迹,只见扇面透过光,隐隐约约现出一个女子身影,还有一片叶丛,再来便是龙似涛埋首于下的乱发蓬首。

    英晓湘纤指不自觉的抚上膝间芦叶,奇怪他为什么会把这一大把晨露未干的芦苇放到她膝上,更奇怪他为什么如此心无旁骛的对着她作画。

    龙似涛没让她等多久,墨笔勾出画龙点睛的最后一勒弯月,然后便被他插至左耳耳际。迎目而来的写意水墨里,有着他的内敛温柔,也有着诗意里的怅然,言在未尽之间。

    “兼蔑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俟。溯徊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扯。”他一边吟着未完的“蒹葭”一边等着墨迹干透,沉吟良久,才猛然看到醒来许久的莫晓湘。

    他瞪大眼睛,折扇连忙收到背后,带点尴尬的道;“是我吵醒你了吗?”

    英晓湘起身,抱起膝上一大把芦苇,问道:“这是你放在我这儿的吗?”

    龙似涛一时没能答她话,折扇下意识的从身后拿到身前扇着,想来是完全没料到她会突然醒来,最后也只能口不择言道:“我不是故意的。”

    青绿色的披针叶片,斜垂在莫晓湘的怀里,与她火红的身影,恰有绿叶衬红花的强烈对比。而她也似乎不甚在意他的语无伦次,只是把整束芦苇递给他,然后轻拍身上的泥沙。

    龙似涛早先的潇洒荡然无存,也顾不得画干了没,就这么收起折扇叉在腰间,空出双手按过那一大把芦苇,连忙解释道;“抱歉,姑娘,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早醒过来。”

    “你想我会晚起来,才把这些芦苇放到我身上?”莫晓湘挑眉,难得针锋相对的回道,但眼里却蕴藏些许笑意。

    龙似涛顿时语塞。事实上,当他第一眼看见她时,想到的便是这首“秦风蒹葭”所以才有以诗入画的念头,但又不能让刚伤愈的她站在溪边吹风给他画,只得劝她多留一夜,再将大把清晨刚摘的芦苇放到她膝上“营造意境”没想到她却醒得这么早。

    “你的画,跟你吟的持有关系吗?”她不动声色的问道,脑中开始响起他富有情感的嗓音。

    龙似涛有点狼狈的抱着那一大把芦苇,闻言耐心解释道:

    “那是诗经秦风里的‘蒹葭’,‘兼蔑’可以是芦苇,也可以是荻草的意思。”他的眼神不自觉飘向屋外摇曳的芦苇,续道;“诗人追寻他遥不可及的爱人,从水中央、到高地、再到沙洲,但佳人依旧芳影渺渺,于是一唱而三叹,表达心中惆怅之意。”

    她闻言恍然,不禁留神打量他手中的青翠芦苇,道:“想不到芦苇也有这文雅的名字。”

    他一笑“现在是阳春三月,要是到了九九重阳,黄茫茫的芦苇花掀起层层絮海,那模样才真叫做壮丽。”他娓娓道来,仿佛美景就在眼前,让一向薄欲无求的莫晓湘都听得悠然神往。

    “重阳芦花?”她细思,这恐怕是她第一次这么留意以往被视为路边杂草的植物。她的生活向来只在杀人与被杀之间摆荡,从未留心探索过他口中的四时变化,也意不在此。

    “是啊,”他见她如此感兴趣,也笑逐颜开的点头。“到时枫叶芦花秋兴长,有机会你定要留意。”看她没再追问自己的怪异行止,龙似涛暗松口气,神情恢复以往的潇洒自在。

    见莫晓湘犹沉溺在自个儿的思绪中,他也没多说,只是放下怀中大把芦苇,接着捡起一根芦茎撕去叶子,掐断头尾,双手再折腾一下,一管芦笛霎时间就在他手中成形。

    “拿去吹吹看。”他笑道,将芦笛递到她眼前。

    莫晓湘看了好一阵子,才将信就疑的将芦笛接过置于下唇,果然轻一吐气,一道压抑而出的啸音就从唇下奔放而出,吓得她连忙移开了嘴。

    “我以为芦管只能拿来在水中换气用的。”她道,似乎不能了解为何纤细的芦管能发出如此嘹亮的声音。

    “事物皆有两面,端看人们怎么去对待。”他道,话里有着弦外之音。“如同火可燎原,亦可让人们取暖。”

    莫晓湘没回他话,静静地打量手中芦笛,似乎在思考他的话。而龙似涛却是玩心大起的折起另一只芦笛,没多久,清脆愉悦的乐音又在他唇下飞越而出,与昨天的遗世独立各擅胜场,教人分不出高下。

    笛声渐止,龙似涛随手将芦笛搁在胸口,双手枕头半靠在墙边,状似随意的问道:“你出门都习惯蒙面的吗?”

    莫晓湘闻言愣了一愣,好一会儿才点头。

    “这样把脸蒙起来,不嫌气闷吗?”他继续得寸进尺的问道,一点都无视于她的僵硬不自在。

    “习惯了就不会。”她显然是不常与人以闲聊的口气说话,一句简短的回答都要琢磨半天。

    龙似涛却像颇为赞同般连连颔首。

    “姑娘花容月貌,不蒙起脸的确易招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虽然他深信她有能力解决那些见色起意的毛贼。

    莫晓湘有点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的恭维。从小她生长的环境周围都是女性,即使有接触男性,也多为刺杀攻击的对象,而她惯于蒙面,别说会听到这些恭维她容貌的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龙似涛真心诚意的道,否则他也不必大费周章把她留下来,只为能在扇面留下她的倩影。

    莫晓湘望着睡姿宛若卧佛的他,终于开口将心中久藏的疑问道出:“那么你当初怎么没揭开我的面罩?”

    “因为你并不想让我揭开,对吧?”他含笑说出令她怎么都猜想不到的答案。

    她有点不可置信的眨眼。他说的一点都没错,她当初的确是不愿让他这来意不明的陌生男子揭开面罩,但从没想到他居然能一猜就中。

    龙似涛折扇扇啊扇的,温暖的眼里有着谅解,像是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本来也是不蒙面罩的,”一阵静默后,莫晓湘果然如他所料般开口,说着从未向外人道的心事。“十六岁那年,我第一次出任务。”

    “那人是江北泅水帮旗下头号智囊,武功平平,却是好色鬼。”她脸上透出缅怀的神色,想起当初师父给那人的评语。

    “我窥伺良久,一俟入夜,才潜进他居住的小楼,想不到一击不中,反为他所制。”

    “他当时手捏我咽喉,一双细长如丝的双眼直盯着我的脸看,而我的颈子被捏得想喘气都不成。”她皱眉,显然那段回忆直到如今仍令她不快。“后来他将我推倒在床上,我假意被他点倒昏迷,这才以发簪刺人他喉头罩门。”

    她喘口气,像从恶梦中苏醒过来。

    “自此以后,我出外都会蒙上面罩。”她回首与他相望。“除了这次之外。”

    泅水帮手下专管青楼赌场,其名之大,就连甚少关注江湖事的龙似涛也略知一二,所以当然不会为那人之死惋惜,更何况如此采花行径,在他眼里更是不可饶恕的恶行,因此长坐怒道:

    “如此奸贼,当然是除之而后快。”他表情看来十分愤慨不平,俊容随即浮上歉意。“是我唐突,冒犯了姑娘。”

    “不关你的事。”莫晓湘轻声道,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何会向这“救命恩人”倾吐。但说出来不仅没想像中的难堪,反而多了种轻松自如的解脱感,就像这件事已不再会留下疙瘩一样。

    即使她说的轻描淡写,但龙似涛从她的神情,便察觉出她并非像表面看来般不放在心上。

    事实上,他想她昨天抵死护卫自己的防御心,便是此事留下的阴影。

    摇首一叹,他又回复盘膝而坐的姿势,劝慰道:“有些事,反而对陌生人才能畅所欲言,而且这一说出来,表示你已经有足够勇气去面对了,不是吗?”

    莫晓湘像是轻叹了声,才接着道:“有些事,即使说出来,也没法去改变,只能去接受。”

    龙似涛知她有难言之隐,也很君子的不再追问,只是道:“在下交浅言深,还请姑娘别见怪。”

    莫晓湘闻言愣了一愣,虽知他是劝解自己,但也有点意外自己居然将藏在内心多年的秘密,轻易对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救命恩人”说,而且就像说一个故事那么简单。

    “姑娘伤好得差不多了吗?”他起身,开始收拾地上散落的柴枝,状似随意的问道。

    她知他是在转移.话题,顺手把芦笛揣进怀里,点头道:“是,待会儿我就要回去了,多谢你这两天的照顾。”

    “也好,”龙似涛轻拍去手上灰尘,转身望了她一眼,见她眉目间毫无伤愈返家的欣喜之情,便关心问道:“要回家了,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

    “我不是回家,”她起身,表情顿时冷淡得像说件完全事不关已的事。“我从来就没有家。”

    “没有家?”他乍听下有些愕然,但随即了然回道:“那我是不回家。”

    她抬眼看他。

    “就如你所说,有些事是不得不去接受的,而所谓的家,有时反而是另一种负担。”龙似涛温然笑道,但眼里难得同样有着跟她一样的怅然。

    “总之,多谢你救了我。”她诚恳回道,注视着他的秀目不若往常的冰冷。

    “哪里,莫名中途拦下姑娘,是我鸡婆才是。”他笑,似乎想起当时自己强人所难的行径。“好在姑娘终究是安然无事,否则龙某”

    龙?莫晓湘心中打了个突。“你姓龙?”

    “瞧我糊涂的,”龙似涛收起扇子敲了自个儿头一下,居然连两天都忘了自报姓名。“在下龙似涛,不知姑娘”

    龙似涛话未毕,莫晓湘秀眸顿时寒光一凛,弯刀电闪般出鞘往他攻去,弹指间便削下他一截头发。

    “我的名字,你不需要知道。”

    莫晓湘的口气如当时初见面般冰冷无情,刀风卷起的断发,随着她的话声飞扬。而龙似涛在猝不及防下,只能呆呆任她宰割,双眼盈满愕然。

    莫晓湘无视于胸口因贸然动气传来的痛楚,沉声续道:“这一刀不杀你,就算是我还你的救命之恩。”接着还刀入鞘,不发一语的转身推门而出。

    “姑娘你”龙似涛不解地看着她孤冷的背影,完全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翻脸不认人。

    龙似涛正欲迈步向前,莫晓湘的声音便如影随形传来:“不要再跟来,否则你会后悔救了我。”

    “在下无权干涉姑娘的去留,只希望你不会忘记,曾经有这么一个人与你席地对饮,品笛论花。”他无奈绽出一个苦笑立定,知道以她现在恢复七八成的功力,自己根本留不住她。

    莫晓湘的手随着他的话凝在门拴,螓首不由自主面向他沉静坚定的目光,久久不能移开。

    “无论将来如何,我都不会后悔。”龙似涛回复一向的写意自如,温暖的双眸犹如当晚一样望着她。

    两人对视良久,最后,她终于别首决绝,毫不留情的转身而去。直到踱步而出的那刻,才一字一句的道:“希望我们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