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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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的景象已不复记忆,讼卿王的寝宫,她在幼时也没来过几次,梦里出现过的场景自然也不包括这里。

    常姮跟在冯羿后头,踏进了商玄宫,觉得四周满溢着一股沉重的气息,宫内燃着淡淡的檀香掩去了一些药味,但却混杂出更多难以言喻的怪异气氛。

    他们被一片帘幕阻隔着,等人进去禀报。

    常姮含着一块刚从戚承赋那儿拿来的糖,一双眼睛在殿里的梁柱、摆设上绕了一圈后,回到了在她前方直挺挺站着,不带一丝表情的冯羿身上。

    就身型和年龄而言,太子爷和戚二差不多,也有些相似的气息,戚二也是幼年丧母,不过外人应该比较畏惧戚二吧,毕竟他脸上明白写着“别招惹我”的神情颇吓人,但对她来说,始终维持淡笑的太子爷,反而比戚二深沉许多、更让人感到害怕惶恐。

    也或许是因为戚二那张棺材脸,她早也看、晚也看,已经习惯了吧。

    “大王,呈玉公主来了。”帘幕后头,宫人这样轻声说着。

    “快。”一个低沉的声音有些急促地唤着。“带进来、带进来。”

    两名宫女轻拂开帘幕,低头立于两旁。

    冯羿侧过身,朝常姮抬手示意她先走,在她缓缓走到他前方时,他轻搭住她的肩与她并行,也顺势挡住苞在后头的戚承赋,并且作了决定:这个公主侍从,说什么也得换掉,因为他给人的感觉很糟糕!

    戚承赋顿了下,嘴角略扬,拉远了距离让这位太子爷“安心”

    榻上,讼卿王在宫人的搀扶下坐了起来,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牢牢地盯着朝他走去的常姮,他朝她伸出手,双唇颤抖着轻抽了口气。“是、是姮儿吗?”

    常姮抿了下唇,微不可察地叹了声,唤道:“父王。”

    “让父王看看你。”讼卿王的手依然抬着,急切地道。

    常姮碎步向前,蹲跪在讼卿王的腿边,仰首瞧他。

    她只记得父王有着大胡子,总是笑呵呵地,却不记得他有这样的老态与病容。

    这人,命人将她送出宫,幸好有老臣不忍心让她吃苦,收留了她,否则她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这人,十多年来对她不闻不问。

    但这人,也曾经很疼她

    讼卿王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阵。“怎么说呢看着你,让我想起你母后,你们有一样的气质,眉眼之间有相同的温柔。”说着他便抬头望向冯羿。“羿儿,你说是不是?”

    冯羿轻轻点头,视线也落在常姮身上,瞧得仔细。

    十多年来,他早就将过去的那些欢乐时光埋葬了,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而他选择遗忘的,其中当然包括了常姮的存在。

    他克制自己不去想她过得好不好,不去想她被“放逐”、无亲无故的会不会害怕寂寞既然人心会变,那么一时的挂怀万千,又有何必要?

    不过是加深痛苦罢了。

    他看着眼睛有些湿润的父亲,眼神又蒙上一层霜。

    “父王,您开心吗?真正的开心吗?”他曾经这样问过。

    “你问这是什么蠢问题?一个男人坐拥荣华富贵与绝色美人,会不开心吗?”

    而这样一个“开心”的男人终于在大病小病不断、感到力不从心之后,想起自己造的孽,渐渐地后悔了,所以才一时兴起,想让扔在外头的“女儿”回来吧?

    父王将她召回,宠爱个几年,不过是想让自己的愧疚感不要这么深。几年以后难保不会又将这份愧疚、这份曾经的宠爱抛诸脑后。

    这个男人的所作所为,不全都是为了自己吗谁知道这副悲伤温柔的表情之后,藏着怎样的心思?

    对于眼前的常姮,他虽然不想太过在意,但实在无法不替她感到悲哀。或许错在他吧,一开始就不该将她抱回来的,不该把她牵扯进这一切

    “姮儿”讼卿王拉着常姮的手,哽咽地叹了声。“当初不应该将你送出去的,真的不应该。可是父王那时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你不知该如何面对一张和你母后相似的面孔”

    “父王,我明白。”常姮轻声打断他,笑着道。

    “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讼卿王表情哀恸,轻拍着常姮的手,有些艰难地道。

    常姮依然微笑着,突然转头对冯羿道:“王兄,您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吧?您不用理睬我,有戚二陪着,我不会迷路的。”

    冯羿依旧维持着好看的微笑,只是稍顿了下,眼光瞥向一脸漠然的戚承赋。点点头,向讼卿王行礼后往外走去,何方则紧跟在后。

    “姮儿,还记得你母后的模样吗?”讼卿王虚弱的低沉声音落在他们身后。

    接着是常姮柔柔的声音。“不太记得了,只记得母后好美,像仙女一样”

    冯羿停下脚步,侧首往后看去,看着已被帘幕遮住的一切,不禁有些恍神。

    “太子爷?”一旁的何方唤道。

    冯羿吁了口气,继续往前走,语气不善地问道:“那“戚二”是呈玉公主什么人,这样跟进跟出的?”

    “讼卿国哪个公主、郡主身旁没有武功高强又英俊的侍从?”何方笑着回答,并不认为这事有什么好大惊小敝的。

    尤其像常姮这种长期待在宫外的公主,本该就有个陪她谈谈天、偶尔给她跑跑腿、能保护她、让她依靠的男子。

    “他叫戚承赋,多年前蒙呈玉公主搭救,之后就一直待在公主身边伺候着。因为在家排行第二,公主便喊他戚二”何方见冯羿不说话,又继续解释。“说是“搭救”其实不妥,听说那时候戚承赋甫离家,血气方刚又爱逞凶斗狠,见人就挑衅、动不动招惹事端。一回他又在街上闹事,把摊贩的东西都砸了,恰巧呈玉公主经过,三两句就劝住了他。他十分尽忠职守,公主有他守着,未尝不是件好事。”

    “只有操守不好的公主才会跟侍从如此嬉笑。”待她年纪大一些,就会把这男人当作情人对待吧?

    其实单纯只是因为戚承赋给他的感觉很不好,所以当冯羿初次见到这人,便莫名地感到不快。

    “那是出嫁以前,咱讼卿国的规矩本就不如他国那样繁琐,女孩儿活泼大方是被允许的,不是吗?”何方望着这会收起了笑容的冯羿,有些讶异太子爷竟如此在意此事。“若真要论起来,咱男人的操守不是更不好吗?总是以传宗接代为由,理直气壮地享尽齐人之福”

    “何大人并没有纳妾。”冯羿突然忆起这个事实,缓缓地打断他。

    “老臣没那本事纳妾。”何方笑着。

    “何大人身体向来勇健,听闻尊夫人也十分地贤淑难道您从没动过纳妾的念头吗?”

    “是啊,虽然膝下无一儿半女,但老臣从未有此念头。”

    冯羿维持着那抹笑,继续问道:“那又是为什么呢?是对尊夫人用情甚笃,不愿意再让其他女人介入你们之间,还是其他?”

    “这老臣与贱内的确是情投意合,但臣以为,就算娶了个合不来的妻,也不该纳妾。一来,妻妾之间本就容易有摩擦,很难处理得当,也不可能做到完全公平,而纳妾这事,就臣观点,本就是件不合理的事。”

    冯羿的笑容转为些微的嘲讽,但不是针对何方。“曾经,也有对恩爱的夫妻,他们之间虽没有任何山盟海誓,但没有人质疑他们对彼此用情有多深,可这男人却在妻子过世没多久便投身女人堆中,乐不思蜀”

    何方岂会不明白太子为何这么说,但既然太子没有将话说明,他也不好点破,只是笑着道:“丧失至亲挚爱的疼痛,并非所有的人都能承受,有时不得不寻求其他管道发泄,纾解那些苦楚。”

    “是这样吗?还是说这世间本来就没有绝对的情、没有永恒的爱?”

    这话问得露骨,何方不禁又顿了下,将这个问题丢还给太子。“臣以为,这见仁见智,每个人情况不同。”

    冯羿点点头,不认为这话题适合再延伸下去,但原本应该保持沉默的何方却开口了,很轻很轻地道:“太子您不妨多和呈玉公主相处,她身上或许有您一直寻找的宁静。”

    冯羿没有回话,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但何方依旧微笑着。

    直至今日,他终于发现了太子不完美的一面、发现了他的一份担忧——“不敢爱人”的惶恐。因为不想被伤害,也不希望伤害人,他替自己戴上了冷情的面具。

    说不上来为什么,但他觉得呈玉公主会是太子最好的解药。

    “那呈玉公主长得如何?”丹茗公主一到,陈王后便支开了所有人,有别向来从容优雅的态度,紧紧抓着女儿问道。

    丹茗抿了下唇。心头本来就有些烦,又看见母后这样慌张、大惊小敝的模样,不免有些不耐,但还是耐着性子据实回答:“呈玉公主容貌很精致、秀气”

    “那和你相比呢?”陈王后急切地打断她追问。

    丹茗叹了口气。“母后!这、这比不来的,何况呈玉公主有股说不出的气质韵味”

    “的确,一个民间公主身上只有穷酸气,哪能与生来就是公主命、富贵人儿的你相比?母后果然问得傻呀。”陈王后像是没听清楚女儿说了些什么,冰凉的手轻触丹茗的脸蛋,露出得意的微笑。“她见过太子了吗?”

    “应该没有吧,太子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适才何方要去接常姮的时候,他也没跟着去。我总觉得他应该一点儿也不在意她,只不过两人在幼时相处过,有共同的记忆,难免有些怀念吧?”

    陈王后唇边的弧度更为上扬。“那就好,母后也相信,冯羿待你绝对比待那个民间公主好,他们之间不过几年的假兄妹之情,你跟冯羿可是相识十年了,就各方面来看,你都不会输给她。”

    丹茗还想要说些什么,不过此刻的陈王后像是进入自己的世界,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殷殷嘱咐着:“但千万记得啊,要好好待她,别让她受一点委屈。也交代下去,叫那些伺候的宫女丫头们都当心点,若有个差池、冒犯了呈玉公主,就等着挨板子。”

    丹茗乖顺地点了点头,望向母亲美丽脸庞上挂的微笑,不禁兴叹。

    母后完美含蓄的笑容,让讼卿王极度信任她、让后宫的嫔妃都喜欢她、让她在宫里得到极好的人缘那抹笑容呀,那般好看的弧度,却惹得她心生厌恶。

    她八岁随母后嫁到讼卿国,看着母亲用这种“谁也不得罪”的手腕赢得美誉,处心积虑地经营自己的地位,还将她往冯羿身上推。

    她喜欢冯羿,从第一次见到他,心儿就“怦怦”跳着,着迷于他英俊的面孔和卓尔不群的姿态。

    她真的喜欢他,迷恋着他,希望他多关注她一点,但她却不希望有任何外力来促进他们之间的进展,因此她厌恶着母后这样想尽办法地撮合他们俩厌恶着狡诈斗争的手段

    但她会不会其实也期待着母后能为她做些什么呢?她也怕失去他呀,虽然她一直告诉自己:冯羿跟常姮不会有什么的。但谁知道他这十多年是否始终牵挂着她?那样萦心的力量是十分惊人的。

    父王曾经答允过冯羿,让他自己选择正室,只要是贵族,王便不予干涉。

    如果冯羿真的在意她,或是重视她所能给他的附加价值,早就该开口了,不是吗?

    她依赖着母亲的强势,却又怨恨着这样的强势她该怎么办呢?

    “戚二——”王后宫后的小花园里,一个柔嫩的声音混着些困意,拖得好长好长。

    “嗯?”

    “宫里真无趣啊,硬是把大爷您也一并拖进这个闷窟儿里,真是、真是”又打了个哈欠。“对不住。”

    “哪儿的话。”

    经过两三天的“强迫游历王宫”、“强迫穿得像个公主”常姮今儿个总算有自己的时间,不会再被丹茗公主或是陈王后派来的宫人拉来扯去,拿着一堆布料在她面前晃着,或是量尺寸、裁衣裙,问些:“这个你喜欢吗?我觉得这个挺好,不如就这个吧?”之类的话。

    但自由的唯一缺点就是她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来打发时间才好呀。

    只好来王后宫后的这座小花园晃晃啰。

    陈王后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因此不常来这走动。常姮其实有些怀疑她是怕常王后阴魂不散,毕竟这里是常王后生前最爱的地方。

    “陈王后真是漂亮,是不是啊,戚二?”常姮趴在高耸的假山上,垂眼看着戚承赋。

    “我不懂。”戚承赋始终一脸平静。

    他岂会不知道公主虽有称赞陈王后之意,但也在讽刺她过度亲和宽厚的姿态。

    公主的住所本来是在离太子宫殿不远的辰湘斋,但因赶工不及,因此陈王后便作了主张,要公主住在她那儿,说是和丹茗公主做个伴。

    王后还笑笑地对她说这宫里的东西都任她取用,想去哪就上哪去,如果不想有人打扰,让那些宫女们退下就是了。

    “王后娘娘让您住在这一来是要表现她的温柔贤淑,另一方面是不希望您跟太子有太多接触的机会吧?”戚承赋缓缓说着。

    “啊?跟太子有什么接触?”常姮扬起一边的眉毛,缓缓降下,再扬起另一边的眉毛

    “公主,您常这般玩,会生皱纹的。”戚承赋好心劝告她,接着回答方才的问题。“有些人猜测,王后娘娘希望太子能够娶丹茗公主。”

    “耶?!”常姮张大了嘴、嚷出声、眼睛眉毛都皱在一块,像是听见什么奇异的事儿似的。

    “只是猜测。”常姮的反应太过夸张,戚承赋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

    “这样成吗?!”常姮问着。

    “怎么不成?既不同父,也不同母,虽以兄妹相称,可两人并没有血缘关系。而王后娘娘背后还有强国撑腰,娶了丹茗公主对讼卿国也有好处吧。”

    常姮眯起眼,静静地看了戚承赋一阵,又问道:“那,丹茗公主愿意吗?”

    “丹茗公主应该是挺喜欢太子爷的吧,不是三天两头往他那儿去吗?”戚承赋微微皱眉,忍不住问道:“公主,您又在明知故问?”

    被识破的常姮微噘起嘴,淡哼。“难得你的话那么多,我不帮你搬些话题出来怎么行?继续说嘛,也说点你内心深处的事儿。”

    彻底无言的戚承赋望着一脸期盼的常姮,连气都叹不出来。这等古怪的主子,应当很少人会遇到吧。

    “如果太子想要娶丹茗,而丹茗也想要嫁太子,那就没啥戏好看了。”常姮翻了个身,缓缓从假山上滑坐下来,拔了几多不知名的小黄花,集成一束。

    最好是上演那种郎有情、妹无意的戏码。只可惜丹茗公主喜欢太子喜欢得那么明显,好吧,那倒过来也勉强可以接受。

    “如果公主真闷得慌,想要闹得宫里天翻地覆,您可以设法介入太子和丹茗公主之间。”戚承赋好心建议。

    常姮大惊。“戚二你这样太坏了!这种点子亏你想得出来!”

    “跟公主您学的。”

    “胡说!”常姮大声反驳,但没有否认自己“奸邪”的一面,还颇为理直气壮地嚷道:“你不是一向最正直的吗?干麻跟我学阴险的招数?”

    戚承赋还在抿唇闷笑着,常姮便挥手赶人了。“去去!我要睡个午觉,你大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免得又说你那颗清澄的心被我污染了。”

    “您不回宫里头睡?”

    常姮伸了个懒腰,选了一个舒适的位置,便把眼睛合上。“今儿个天气好,冬天难得有这等暖阳,太适合在外头午睡了。横竖这儿也不会有人来,我躺个大字也不会有人看见。”

    “真的要我走?”刚刚不是喊无聊吗?要是待会睡不着又要人陪着聊天。

    常姮睁了只眼睛瞧他。“你在这儿我怎么睡啊?”

    “那好吧,我就在附近。”要是她真的睡成大字型,他好替她把风,免得公主形象不保。

    堂堂讼卿国公主睡在花园里,旁边居然一个人也没有?!

    当冯羿从花园侧边的小门进来,看见缩在假山边睡得正香甜的常姮时,一贯温和的脸上,两道眉缓缓皱起。

    他走到她身旁站定,漠然地瞥了眼她裙上的几片落叶,眼一眯,突然觉得怒火中烧。

    生什么气?

    是气她睡在这儿有失身分?还是气应该跟在她身边伺候的人,例如那个他怎么看都觉得古怪的戚承赋?还是单纯气她这个人?气她悠悠哉哉、气她满不在乎、气她这几日总是不见人影?

    何方说什么她身上有他寻找的宁静,真是胡诌!

    之所以会来这儿,他给自己的理由是想出来透透气,虽然这里位于王后宫殿之后,但他知道这儿鲜少有人进来。

    但,这是在自欺欺人吧?

    他满脑子只想着上哪儿可以找到她。而越想,就越气自己对她不了解,以至于摸不清她的行踪;越想,越觉得这丫头实在野得很。

    然后,他将满脑子的混乱思绪全归罪于她没有上羿月宫找他!

    然而他凭什么要她来?

    他待她如宾客般生疏,凭什么要求她像小时候那样,天天上羿月宫玩耍?

    他觉得自己可笑极了。三天,才三天!三天里只见过一次面,她就能把他搅得里里外外不对劲,心浮气躁得很。分离十多年,再浓的情感应该、也必须冲散了,他以为他放下了、不会再去想了,可是

    冯羿蹲了下来,有些挫败地轻拉常姮柔嫩的手,看着她娇憨的睡颜,心头猛力敲击的是他的辛酸、他的愧疚和他的不知所措。

    是了,是因为觉得对不住她,才会在重逢以后不停地想着吧?

    可是那股想要将她紧紧拥进怀里的冲动是什么?

    他眉头深锁,将她的手凑到唇边,飘入鼻间的甜味熟悉得令他更为迷惘。

    他想他是迷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