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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md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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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一路上被各种困惑苦苦纠缠,踏进写字楼的大堂,谭斌立刻强迫自己把一切抛开。

    进了办公室,迎头就碰上周杨。

    “早。”她若无其事地打招呼,脸上看不出一点端倪。

    昨天到今天,断断续续想了很久,该怎么处置这个不安分的下属。

    想让他离开自己的团队轻而易举,可是无论用什么方式把他挤兑走,都不是一件好事,恰恰授人以柄,暗示她的失败。

    让下属给算计了,本来就是件丢人的事。人的天性又倾向于同情弱者,传出去只会说她不择手段排斥异己,没人有兴趣了解真相。

    况且三季度的销售目标,最终拍板的,是刘树凡。她因为这个和下属计较,等于直接打刘树凡的脸。

    最重要的是,北京地区的销售,现在找不到合适的人能够立即代替他。

    结论,她只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暂时不动他。

    可是面对乔利维,她却有很深的挫败感。

    虽然两人时有矛盾,季度末兵慌马乱的时候,为了北方区人员的调配,更是几乎翻脸,但谭斌一直牢记程睿敏的告诫,尽量避免和他发生

    正面冲突。

    她的后退,并没有换来对方的让步。

    同为teamleader,谭斌不得不承认,在收买人心和团队凝聚力这两方面,她的确差得很远。

    唯一能与之抗衡的,是她永不言败的执着,和强大的抗压能力。

    中午吃完饭回来,座位上放着一份同城快递。打开来,是两本英文原版的管理书。

    有张便条:买了很久,一直没有机会送你,望笑纳。

    书里还夹着张书签,黑色的签字笔写着一句话:领导不语,沉静而御。

    是程睿敏的笔迹,清隽而挺拔,书卷气扑面而来,就象他的人一样。

    谭斌深呼吸几次,才把莫名的泪意强压下去。

    他似乎掐准了她的脉,一直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望着那句话,消失的勇气和自信重新回返,合上书,她抱着电脑去了十九层。

    刘树凡在办公室召见四个销售总监,包括几个重点地区的销售经理,对三季度的销售数字表示满意。特意提到谭斌的区域,销售总额占到

    整个北方区的七成。

    因为不是正式场合,大家说话都比较随便。

    刘树凡说:“美女的力量,好比特洛伊城的海伦,抵得上千军万马。”

    谭斌也就顺着他的意思凑趣“有我这样灰头土脸的美女吗?您问问他们几个,我那几天什么形象?完全一个手持皮鞭的拿摩温。”

    其他几人,小时候学过包身工这篇课文的,都会意地笑起来,只有刘树凡露出迷惑的神色。

    于晓波给他解释,他才恍然,点头笑了笑。

    谭斌接着说:“能拿到那个数字,靠的是几位salesmananger的努力,尤其是young,北京地区的销售,也占我们区的七成多,”她转向周

    杨“我已经给你申请了performancepoint,钱不多是个意思,希望你下个季度再接再励。”

    pp是公司内部一种鼓励性质的小额奖金,精神作用大于物质。

    乔利维便用力捶打周杨的肩膀“恭喜啊兄弟,拿了奖金要请客的。”

    周杨虽极力掩饰,却藏不住满脸志得意满的表情。

    谭斌看着两人,笑得轻松灿烂。

    就是这样,她做尽仁至义尽的姿态,给周杨机会让他充分膨胀。如果他不知道收敛,自会有人看不过去替天行道,可能根本轮不到她出手。

    临到讨论集采,只有四位总监被留了下来。

    听完谭斌和乔利维的汇报,刘树凡脸色逐渐沉重。

    乔利维的消息,招标小组中,梁副总还是当然的no。1,但他年底退休已成定局,田军说话的分量,显然在一天天加重。

    提到和田军的关系,谭斌说:“田军允许她的女儿每周和我在q上聊几个小时,一两周见次面。这些日子和他的沟通,比以前顺畅很多,看

    得出来,他对mpl以前的偏见在逐渐扭转。但是这个人城府太深,试探多次,根本触不到他的底线。坦白地说,对他我没有太大的把握,只希望

    他能保持公正。”

    “很不够,很不够。”刘树凡摇头“我要求你们知己知彼,你们做到了多少?有谁知道你们的competiter在做什么?”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东方区和南方区的两位,于晓波和曾志强,神色轻松地作壁上观。

    谭斌和乔利维面面相觑,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到无奈的苦笑。

    要到最近,谭斌才能明白,当初于晓波为什么冒着失宠的危险,也要推掉集采的责任。

    客户的心理很微妙,供应商区区一个总监职位,在pndd集团总部,交往对象最高就到部门经理。

    更高层的客户,需要职位更高更匹配的人去照应,否则对方很可能感觉受到轻视。

    同为跨国公司的fsk,除了余永麟,另有vp级别的人直接对集采负责。而mpl,刘树凡身为董事长,日常工作千头万绪,本来就分不出太多

    的时间,这段日子更是频频往总部出差,很少能在办公室看到他的人,更别提和客户高层的交流。

    这种话,自然不能当众说出来,私下里也只能点到为止,不可如此直白。

    想起余永麟那个耐人寻味的微笑,谭斌心中不安的阴影渐渐扩大。

    晚上出去吃饭,几个人的情绪都不太高。

    尤其是听到总部传来的小道消息,传闻李海洋和刘树凡在总部的斗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小心点儿吧,弟兄们。”乔利维说“李海洋如果上位,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大换血,尤其是销售这块儿。”

    谭斌只顾低头喝汤,没有出声。

    无力控制的事情,多想无益,只会让自己多添烦恼,倒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挡。

    她依然在捉摸余永麟的话。他到底做了些什么,才能露出如此胸有成竹的微笑?

    晚上回到自己家,免不了加班。

    手头的事告一段落,大脑暂时从工作中抽离,她又想起那些极度烦恼的问题。

    忍不住拔个电话给沈培,接电话的是沈母。

    “培培已经睡了他很好,吃饭很正常,睡得也香你不用惦记了。”

    用词没有问题,语气却酸溜溜的让人难受,谭斌怏怏地扣下电话,跑进厨房冲了杯热巧克力。

    外面开始下雨,细密的雨珠挂在玻璃窗上,被室内的灯光映得闪闪发亮。

    她在窗前站一会儿,回到桌边,登陆msn。

    文晓慧的头像是亮的,在线。

    谭斌点开会话窗口,把最近的遭遇和盘托出。

    文晓慧问:“他吸引你?”

    谭斌说:“是,不能抗拒,磁石一样。”

    “致命的诱惑?”

    “对,不介意飞蛾扑火。”

    文晓慧沉默,谭斌看到下面的提示,一直显示为文字输入状态。过了很长时间,页面上跳出来一句话。

    “我一直觉得沈培的性格太软弱,总有一天会拖累你。但是这个程睿敏,给我的印象,云山雾罩更不靠谱。”

    “”谭斌表示不满。

    “我胡说八道惯了,你别介意。可这事,你要自己拿主意。网上看过一句话,送给你。”

    “什么?”

    “决定命运的,不是你面临的机会,而是你做出的选择。”

    谭斌盯着屏幕半天没有回复。

    文晓慧再发过来一句:“向左走还是向右走,你要问问,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知道全都是废话)。”

    这个问题,正是谭斌反复拷问自己的,她回道:“我明白,可回头看,总有些难以割舍的瞬间,阻止我往下想更多,我并不想否定过去,

    他也没有做错任何事。事实上,我不知道到底谁错了,想来想去,好象只有我错了。”

    “我只问你,假如他恢复,你还能象以前一样对他吗?你们还能回去吗?”

    谭斌感觉烦躁“我不知道,不想回答。”

    “遇到问题你就想做鸵鸟,没出息!”

    “讨厌!”

    “看,你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闭上眼睛问问自己的心,什么能让你更快乐?再罗嗦一句,你不为自己打算,没有人会为你打算。”

    带着这句话,谭斌皱着眉头睡了。

    文晓慧说的,都很有道理,可惜世间的事永远不会是一加一那么简单。

    那天的工作日志里,她写下这样一句话:“终于明白自己最大的弱点在哪里,就是承受的能力永远大于改变的勇气。”

    pndd的标书马上就要下来,她想等集采告一段落,再对付自己私人的烦恼。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颗意想不到的炸弹,爆炸了。

    第53章

    上班的路上,谭斌的手机就开始不停地响。

    她瞥一眼屏幕,见是周杨的来电,便挂断了。

    因为距离公司只剩下十分钟的车程。

    但是电话一直响,她只好戴上耳机。这个时间的电话,通常都不是好消息。

    “cherie,出事了!”周杨的声音果然失去了一贯的张扬。

    售前售后四个部门济济一堂,这种机会并不多见,而且每个人都面沉如水。

    起因其实很简单。

    北京的一家企业客户,头天晚上进行业务升级,测试过程中出现了不明故障。

    工程师欲切换回升级前的状态,却发现备份数据包无法恢复。

    惊慌的工程师向mpl维护中心求助,生产线支持很快远端介入,二十分钟后却退出了,理由是发现了illegal的非商用软件,拒绝支持。

    追查半个月前的记录,的确有人安装了一个没有任何产品代码的试用版软件,用的是mpl自己的通用密码。

    半夜被叫到现场的技术经理,和生产线试图协商,先恢复客户设备,再追查非法软件来源,结果生产线不予理睬。震怒之下,他写了一封

    邮件,发到生产线总经理的邮箱里,强烈谴责这种置客户利益于不顾的行为。

    没想到生产线的态度更加强硬,回复中明确指出,商用设备私自安装试用版软件,违反公司policy在先,已经严重伤害到公司的利益,应

    对责任人严惩不殆。这封邮件的抄送名单里,不但囊括了各大区经理,甚至出现了全球副总裁的名字。

    两家的扯皮,并没有给解决问题带来任何帮助,反而耽误了时间。

    当地工程师几经努力,依然无法找到故障原因。

    到了上班时间,设备仍未恢复。纸包不住火,客户的老总得知原委,火冒三丈,大骂mpl江湖骗子,一封措辞严厉的抱怨信,立刻传真到刘

    树凡和李海洋的办公室。

    火烧到谭斌身边的时候,局面已经无法收拾。

    听到如此荒唐的细节,她气得手直哆嗦。痛心经营多年才建立起的客户信任,就在这些莫名其妙的行为面前顷刻坍塌。

    如今又处在pndd集采的敏感时段,等于自动给其他厂家提供攻击的工具。

    事态已经坏无可坏,她反而变得冷静,当即制止服务和技术部门的相互指责。指出当务之急的两件事。

    对外,通过高层说服生产线提供支持,尽快恢复设备正常运行,并尽力安抚客户,把影响降到最低,其他细节容后再谈。

    对内,马上找到试用软件的安装人,立刻澄清真相。

    上午十点,远在欧洲的生产线总经理从睡梦中被唤醒,参加中国区的紧急电话会议。

    十二点,生产线的技术专家终于松口,远程接入客户设备。

    谭斌在客户处周旋一天,精疲力竭,所幸事态没有继续恶化。

    愤怒的客户发泄完毕,开始正视现实,考虑如何收拾后事及追究责任,要求mpl提供关于试用版软件的解释。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但是真正的事实,让所有人都掉了眼镜。

    技术部门根据现场记录,很快找到执行安装的工程师和项目经理。

    那个工程师吓得不轻,说话都有点磕巴。项目经理还算镇定,出示了一封半个月前的邮件。

    这封信一切换到大屏幕上,谭斌感觉象挨了一闷棍。

    极长的一封邮件,经过无数人的回复和转发。

    她已无法集中精力去追寻前因后果,只看到最上面一句话:经确认,生产线二十天后才能正式发货,可以先安装试用版软件作为过渡。

    发信人居然是方芳。

    收信人一栏中,只有项目经理的名字。

    会议室中的人陆陆续续退出去,谭斌脸色铁青,闷头坐了很久,才把方芳叫进会议室。

    她忍住怒气发问:“你在做什么你知道吗?你不明白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方芳脸涨得通红,急着辩白:“不是我的意思。”

    “那是谁?”

    “是young交待的。”

    方芳说,一个半月前签合同,销售团队与物流部门的沟通出现失误,生产线真正的发货时间,要比合同中白纸黑字九月二十六日的承诺晚

    了二十天。

    其中涉及到几个新功能,客户原计划国庆长假前投入使用,到货的延迟,完全影响了他们的业务,于是威胁要按照合同条款索取赔偿。

    顶不住压力的项目经理,只好把压力转嫁回销售团队。

    方芳去问周杨怎么办,正被销售指标逼得焦头烂额的周杨,冲着方芳嚷嚷:“这些做技术的,怎么一个个跟缺心眼儿一样?不就差了二十

    天吗?跟他们说,随便找个试用版先装上,货到了一升级,一了百了,谁会知道?”

    于是她照着周杨的意思发了邮件。

    谭斌听得直摇头,一个个都是心存侥幸,出了问题只想瞒天过海,一错再错。

    想了想她问:“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不把young的名字附上?”

    方芳慢慢低下头“当时太忙了,我没想那么多,只想把事赶紧了结。”

    谭斌支起额头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显然没有任何自我保护的意识。

    再叫进周杨,他矢口否认,显得气急败坏“我从来没有说过那种话,她肯定理解错了。公司的行为准则,我怎么会忘记?”

    方芳看着他,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young,你说话要摸着良心。”

    “不用你提醒,我的良心好好在胸口呆着。倒是你,出了事就乱咬,我不得不怀疑你的人品。”

    “你你”方芳气得浑身发抖“你不要脸!”

    周杨抱起手臂冷笑“嗬,都骂上了,是不是要问候我姥姥,我大爷?”

    “行了,别说了!”谭斌喝住她“方芳你先回去,冷静以后再说话,”

    方芳用力摔上门走了。

    “cherie,我”周杨试图说点什么。

    “你去现场吧,稳定一下军心,有进展给我消息。”谭斌疲惫至极,甚至有点厌恶,不想和他多话。

    凌晨四点,现场终于传来消息,故障排除,设备恢复正常。

    谭斌没有睡,一直呆在书房处理邮件。接完电话才松口气,服了一颗安眠药,把自己扔到床上。

    她得强迫自己休息几个小时,明天要面对的更加艰难,善后,并且处理始作俑者。

    这么大一轮风波过去,总要给各方一个交待,总要有人承担责任。

    坐在刘树凡的办公室里,她的心情异常低落。

    “你要记住这个教训,cherie,管理team,尤其是salesteam,是非常challenge的任务,松则失察,紧则失衡。”

    刘树凡站在窗前,背对着谭斌,看不到他的面部表情,他的声音显得很平静。

    “我很抱歉。也许是我给他们的压力太大了,才造成今天的局面。”谭斌一脸无地自容的羞愧。

    这件事一直被捅到总部,她不清楚究竟给刘树凡带来多大的困扰。

    此时她宁可刘树凡大发一顿脾气,也比现在的状况让人安心。老板的平静和沉默,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

    “不全是你的错,raycheng一离开,我就该给你们找个generalmanager来。年轻啊,到底都太年轻了。”

    谭斌没有说话,她不想为自己辩解,也不想过多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能由着刘树凡发泄他的不满。

    至于新的gm,刘树凡早就物色好的人,却在上任前夕,风闻mpl中国正在进行中的权力僵持,被吓退了。

    他话中透出的无能为力的伤感,让谭斌不由不猜测,他是否在为程睿敏的离开感到后悔?

    刘树凡最后问:“你打算怎么做improvement?”

    “北京的business越来越大,young一个人负责整个地区,实在吃力。我想申请增加一个headcount。”

    谭斌想了一晚上,才决定提出这个要求。

    北京地区是她手里一只生蛋的金鸡,她不能再冒险,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刘树凡看着她“salesmanager如今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并没有多余的headcount,就算我approve了,你又从哪儿找合适的人?”

    “有一个人选。”谭斌低声说。

    “谁?”

    “pndd总部的客户经理王奕。”

    “她愿意到你的team吗?”

    “只要您同意,我会找她谈。”

    谭斌有把握,自从pndd开始集采,王奕的位置就被架空了,她已经很久无事可做。

    搁在以前,她不会考虑王奕。因为她一直觉得多数女性普遍缺乏大局观,过于专注细节,依赖性强,总有逃避责任的倾向。

    真正带了团队之后,她才开始逐渐修正自己的观念。

    女性的创新和逻辑思维是有所欠缺,但胜在做事认真本分,韧性好,逆境中更容易表现坚强,平时稍微多给点关怀就死心塌地。

    所以她愿意给王奕一次机会。

    而方芳,虽然选择完全相信她。但从看到邮件的那一刻起,谭斌就已经预见到了结局。

    公司有明确规定,由于个人工作失误,造成公司重大经济损失或恶劣影响的,将立即解除雇佣合同。

    周杨自始至终,没有为他的下属说过一句求情的话。

    方芳再次进入会议室,一看到谭斌的气色,马上明白将有什么事发生。

    她开始埋头哭,没有声音,只是双肩不停地抖动。

    谭斌把纸巾盒放在她的手边,无话可说,只觉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

    方芳哭了很久,终于平静下来。擦干净眼泪,她安静地说:“cherie,你不用再说了,我明白该做什么。”

    “我很抱歉。”

    “没关系,做错了就要承受代价,离开这里我不会饿死。”

    “你放心,我会为你争取最好的package。”

    方芳抬起头,双眼通红,却勉强挤出微笑,令谭斌不忍卒看。

    她说:“cherie,这两年你教了我很多,谢谢你。你总是让我与人为善,信守双赢,可是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好人!”

    谭斌神色黯然。

    hr的经理敲门进来,谭斌知道是她该退出去的时候了。

    她轻轻关上门,离开了会议室。

    她也没有告诉过方芳,在大公司做事,永远不要把急人所急当作美德,按照流程按部就班,保护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回到家里,谭斌感觉浑身酸痛,体温计测了测,三十八度。

    第54章

    回到家里,谭斌感觉浑身酸痛,体温计测了测,三十八度。

    这些日子透支得厉害,早觉得不妥,如今报应终于到来。

    她胡乱吃了颗退烧药就昏睡过去,醒来冷得全身缩成一团。再测体温,读数一直嘀嘀跳到三十九度三。

    必须要去医院了。看看表,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挣扎着爬起来换了衣服,先拨沈培的手机,关机。再拨市电,响了很久,一个惺忪的女声来接:“喂?”听不出是沈母还是王姨。

    谭斌犹豫一下,没有回答,即时按下了挂机键。人在病中耐心尽失,她懒得听人冷言冷语。

    文晓慧又住在东城,一个女孩子深夜穿越半个城市,实在不太安全。

    一时间她竟然找不到可以坦然求助的对象。

    下地走几步试试,除了腿有点软,头脑还算清楚。于是决定自己打车去医院。

    急诊室里测体温、验血折腾一遍,再拿着处方去交款取药,她走不动了。

    脑子里越来越混沌,心脏疾跳,双腿更象灌了铅一样抬不起来。

    她靠在墙上微微喘气。

    有人从她身边经过,走出去五六步远,又退了回来。

    “哟,是你呀!看急诊?怎么一个人?没有家属陪着?”

    谭斌睁开眼睛,看到白大褂的一角,正被过堂风轻轻扬起。

    “是发热吗?来,让我看看。”

    她手中的处方和病历被轻轻抽走。

    谭斌抬头,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但实在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您是”

    “嗨,我也住在xx花园,总看见你早上跑步来着。”那人伸手托住她的手肘“忘了?汤姆和杰瑞的主人啊”汤姆和杰瑞,那两只小金毛犬。谭斌对它们的印像,要比它们的主人更深。

    她勉强笑一笑算作招呼。“你坐下,处方给我,我替你取去。”

    “那就麻烦您,多谢了!”谭斌没有推辞,因为实在坚持不住了。

    太困太难受,她想找个地方就地躺下睡觉。

    稀里糊涂的,她感觉邻居在和她说话,然后他的手落在她的额头上,接着她身子一轻,已被人横着抱了起来。

    “输液室还有没有空床?这儿有一个高热病人。”

    脊背终于落在实处,说不出的舒服,谭斌情不自禁放软了身体。

    耳边似有人在聊天“高大夫,您朋友?”

    “啊,算是吧。”

    手背先凉了一下,随后的刺痛让她清醒,勉强睁开眼睛。

    护士调整好点滴速度,低头叮嘱她:“自个儿留意,滴完了按铃叫人。”

    谭斌“嗯”一声。

    那邻居,护士口中的高大夫,就站在床边,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护士说:“高大夫,您这么明目张胆地串岗,也不怕被抓了扣奖金?”

    高大夫笑笑没有回答。等护士离开,他弯下腰,凑在谭斌眼前“真是一个人来的?”

    谭斌点点头。

    “看样子体温一时半会儿下不来,你待会儿怎么回家?要不要给你先生或者家人打个电话?”他替她犯愁。

    谭斌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她摸出手机,准备骚扰文晓慧。

    手机的屏幕却一片黑暗。

    “没电了?”

    谭斌无力地闭上眼睛,勉强动动下巴。

    “告诉我号码,我去值班室帮你打。”

    号码?谭斌不由皱起眉尖。

    平日的记忆,都已经交给手机和电脑了,冷不丁被问起,大脑一片空白。

    她眼前的灯光越来越暗,意识也越来越模糊。但是脑海深处,仍有些微知觉。曾经过去的一幕,反复在眼前重映。

    他说:“这上面有我的手机号,你哪天没有饭局,想找人吃饭,随时call我。这算不算诚意?”

    这个号码,并不在手机里。她刻意地没有输入手机,只为了每次一个个按下那些数字,内心下意识地期待和悸动。

    彻底陷入昏睡前,她能记起的,只有这个号码。

    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眼前是一片陌生的天花板。

    谭斌转头,看到整幅黑底白花的窗帘,已拉开一半,阳光正透过薄纱帘,摇曳不定地落在地板上。

    一个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挡着脸,似在打盹,身上衣服团得稀皱。

    她试着叫一声:“程睿敏?”

    他没有任何反应。

    她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

    他象被烧热的熨斗烫了,浑身一震,放下手臂。

    果然是程睿敏。

    谭斌看到他下巴上隐隐的青色须根,和微陷下去的双眼。

    想来他被折腾了一夜。

    “渴了,我想喝水。”她的声音有点哽咽。

    程睿敏凑上前,拿过杯子喂她喝水。

    再躺回去,谭斌感觉三魂七魄一一归位,眼珠转来转去打量房间的陈设。

    罕见的黑白两色装饰,因房间开阔,并不觉诡异,反而相当别致。

    床头贴着整幅壁纸,图案是水墨中国画,一片纠缠不清的烟墨藤蔓顺着墙壁垂挂而下。

    她仰起脸“这是什么?”

    “紫藤。”程睿敏坐在对面看着她,嘴角有含意不明的微笑。

    “我是不是烧得废了?”

    程睿敏的声音很温柔“不是废了,是烧傻了。昨天接到电话,以为碰上骗子,听到你的名字,还是赶过去,看到真人给吓坏了。唉,烧

    到快四十度一个人去医院,你说你傻不傻啊?”

    谭斌轻轻叹口气“为什么总在我倒霉的时候遇到你?”

    “是啊,我也纳闷,”程睿敏轻笑“不过欠你一杯咖啡,怎么会有这么高的利息?想来想去,发觉整个就是一桩赔本的生意,我一直在

    还债。”

    谭斌狠狠瞪他“投资有风险,入市需谨慎。你早该知道。”

    “太晚了。”他拨开她脸前的碎发“已经被深度套牢,就算现在割肉离市,投下去的,也收不回来了。”

    他说得极其含蓄。

    谭斌移开目光,内心一片澄明。

    一个蝴蝶在巴西轻拍翅膀,可以导致一个月后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自一杯16盎司的咖啡开始,走到今天,也不是当初她能料想到的。

    虽然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就是预测一三五年后的目标,但她并没有能力预测人心的走向。

    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他已经为她做了那么多。可是这层窗户纸,一直就这么维持着,谁也不愿捅破。

    谁先暴露自己的底限,谁先输。这是商业谈判的天规。

    感情也一样。

    沉默中门被敲响,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送进来两碗白粥和几个小菜。

    谭斌见过她,那位大嗓门的钟点工,于是冲她笑笑。

    她依然嗓门洪亮“饿了吧?小程说今天只能白粥就咸菜,你凑合着先吃,等明天大姐再给你炒几个菜。”

    谭斌夹着体温计,不方便伸手,只朝床边柜侧侧脸“谢谢你,一会儿我自己来。”

    待她出去,谭斌想起一件事“今天周几?”

    “周六。”

    “哦,对,这周只有四天。过糊涂了,刚想请假来着。”

    程睿敏问她要回体温计,对着光线看了看,没有出声。

    “多少?”谭斌问。

    “三十八度二。”

    谭斌松口气,合起掌“天灵灵地灵灵,还好还好。昨天把我自己都吓着了,二十年没烧过这高度了。”

    程睿敏倚在墙上,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

    谭斌等着他开口。

    他却低头笑笑,一绺头发滑下来,遮在额角。

    谭斌睨着他“不说拉倒。”

    “没什么。”他只是笑“我挺佩服你,生命力真够强悍,都烧成这模样了还活蹦乱跳的。行,自个儿把粥吃了吧,我出去一会儿,你要

    是觉得无聊,让李姐给你找几本书。”

    李姐进来送水,顺便带了一摞杂志。

    谭斌翻一翻,都是商业周刊、财富之类的,看着就累,她扔到一边。

    李姐一边抹着家具上的浮尘,一边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谭斌百无聊赖地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谁?你说小程啊,他就在隔壁。一晚上没睡,刚吃点东西全吐了,说头晕得厉害,才躺下。”

    谭斌立刻坐起来。

    李姐上前按住她“姑娘你要干嘛?躺着躺着,他没事,让他踏实睡一觉比什么都好。”

    谭斌记起他才从医院出来不久,心里悔得象有几只小手在抓挠。

    李姐离开之后,屋子里变得非常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回流的声音。

    她迷迷糊糊又睡过去,然后被隐约的手机铃声惊醒。

    地板上的阳光换了一个角度,估计已是下午一点左右。

    隔壁有人接电话,隔着走廊听不太清楚,但确实是程睿敏的声音,他只睡了三个多小时。

    谭斌竖起耳朵听着,实在躺不住了,翻身爬起来。

    脚底下直发飘,她扶着墙慢慢走出去。

    隔壁的门没有关严,难得能听到他提高声音说话,说的是英语“我当然明白,可是抱歉,我不得不提醒您,这是在中国,有它特殊

    的市场规则,我们现在面临的,首先是生存问题,然后才是发展”

    事涉业务私密,谭斌发觉不妥,立刻无声地退回来。

    她躲进卧室的洗手间,撩起温水洗了把脸。

    想找点护肤品,寻觅半天,没有发现任何女性遗留的痕迹。

    洗手间里也是黑白两色的主调,看上去象家居杂志中的样板间。洗脸台上只摆着简单几样东西,洁面皂、须后水和两瓶男用护肤品。

    最后只好挤出一点男用的护肤品拍在脸上。

    她暗自嘀咕,就冲着这个,也得赶快回家。

    头发梳直了扎在脑后,重现几分清爽旧观,她拉开门出去。

    别墅内已经恢复了安静,谭斌蹭到隔壁,在门外立住脚。

    这是一间宽大的书房,四壁皆是通顶的书柜。只有房间正中摆着一组美式沙发。

    程睿敏正躺在沙发上,一只手按在额头上,另一只手软软垂落沙发下,象是睡熟了。

    他的脸上依然残留着隐隐的愠色,手机远远扔在地毯上。

    谭斌怔怔地看一会儿,蹑手蹑脚走进去,拾起手机放在一边。

    轻微的响动还是惊醒了程睿敏,他睁开眼睛想坐起来,谭斌按住他“别动。”

    程睿敏暂时也动不了,一抬头眼前就金星乱冒。

    她蹲下来,凝视他英俊的面孔良久,伸手抚摸着他浓密的眉毛“睿敏,你需要一个长假。弦绷得太紧,早晚会断的。”

    程睿敏侧过头,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这个老板做的太累,是让你的下属们物尽其用人尽其责,不是榨干你自己。”

    程睿敏哑然失笑“说得不错,可你忘了个大前提,我也有上司,如果他也这么想呢?”

    谭斌为之语塞,不禁赫然。

    程睿敏挪动一下身体,腾出位置“谭斌。”

    “嗯?”

    “过来,陪我躺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