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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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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0年代的中国曾有这么一幅世俗画面:精力充沛的红五月阳光照耀在南方某村庄,老槐树下,一群村民无比正经地吃着午饭。他们弓着腰,把头深深地埋在海碗里,象某种宗教意味的跋涉。喉结上下挪动,发出收割机吞食麦草的声音。干涩,沉闷。

    这时,不知谁大喊一声:“娘来了!”大家从饭碗里探出头,寻声望去,只见他,吉富,村里最矮小的人,正低着头绕老槐树仓皇而去。一阵阵哄笑象五月的麦浪此起彼伏,相当地壮观。在哄笑的陪衬下,吉富的背影越发踉跄与猥琐,象条狗。

    “娘来了”是一个苦涩的笑话,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曾“轰烈”地娱乐着精神文明贫乏的村民。

    吉富在家排行老三,上面两个哥哥高大威猛,唯独他矮小瘦弱。出工时,队长把他分在妇女组,算“半劳动力”中场休息时,缺少娱乐的妇女们把他压在地头做喂奶状,让他受尽嘲讽。更令他迷惑的是,35岁时,花光全家积蓄买来一个傻女人,没睡几晚,跑了。这一系列的打击,几乎让这个可怜的人找到憎恨人间的理由。某日,他爬上老槐树的顶端,坐在同样具有瘦弱气质的横枝上寻短见,吼道,下世投生到北京,当大官,然后代表人民枪毙村里看不起他的人。预见来世的幸福生活,他几乎有些陶醉,竟手舞足蹈起来。横枝“滋滋”几下断裂声,在寂静的响午,象是遥望幸福方向的几声清脆的叩问。

    “儿呀,你别想不开,有娘在,就有你的一份口粮啊。”老娘吓得一脸惨白,跪在老槐树下。

    “你不是我娘,你不该生我,让我活在世上受白眼,象条狗!”吉富涩着嗓子无比悲愤地说

    “谁是你娘呢?”

    “谁是你娘呢?”这问题象五粒一拨一发(谁—是—你—娘—呢)的子弹缓缓地射进吉富的胸膛,差点把他从树上打下来。他挪动一下身子,极目远处,此时五月的麦田里,一层层金色的麦浪涌向无尽的天际,滚滚而来的麦浪发出舒缓的哗哗声,象童年时老娘瞎编的歌谣。他有些恍惚了。良久,表情复杂地说,麦子是他的娘,不嫌弃他,养育他,让他觉得人生的幸福。说完,他象受到某种启示似的,平静地从树上爬了下来,满脸汗水,虚弱得几乎拧出水来,象是经过一场势均力敌的搏杀。

    人群一阵哄笑,他老娘,这个可怜的女人羞愤交集(是呐,做娘的还不如麦子,这辈子算白活了),象小孩一样,捧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时恰逢生产队长路过,他饶有兴趣地听完讲述,哈哈一笑道,这狗日的,既然把麦子当成亲娘,干脆安排他“守夜”好了。

    “守夜”算是那个年代的专有名词了。由于粮食的匮乏,每至收割时节,总有一部分觉悟不高的村民盗窃集体成果。虽然那时毛主席教育大家人民要爱人民,但更多时候却是人民防备人民。基于此,各生产队总会在收割前夕派出劳动力守护地里的粮食。

    吉富几乎很喜欢“守夜”这工作。暮色四合之际,他就会仪式般地点燃马灯,照亮那间守夜小屋。同时,也给大地留了一扉桔黄色的温暖窗口。小屋用几圈条石彻成,屋顶铺着麦梗。床铺用松木搭成,离地一尺许,下面几双适合夜行的草鞋。墙壁上贴有一张展示农业美好末来的画报,画面上,几个质朴的女青年正灿烂地开着拖拉机。每当凝视她们,吉富就会被自己从事保护集体粮食的活儿充满不可抑制的祟高感,然后对着镜子整理好衣扣,拖着铁棍,象哨兵一样,巡夜去了。

    五月的阳光象一个善于收租的地主。没几天工夫,那些还做着青涩梦幻的麦穗,就被掏空了水份,低下了高贵的额头。走在深夜的田梗上,吉富内心充溢着许多声响,许多曲调。那一根根麦穗都是一个个黄灿灿的唱诗班,它们为自己而唱,为对方而唱,各种腔调的呤唱又形成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大合唱。一阵夜风吹来,吉富象被电流击中似的,呼吸急促,无法释放的幸福感让他绕着麦田狂奔不止,他几乎还作了一首歌颂麦子的诗:妈的个巴子妈的个巴子妈的个巴子

    公元1975年5月,离生产队正式收割麦子前三天,吉富象往常一样提着马灯,拖着铁棍,象莹火虫一样巡视着深夜的田野。突然,他听到一种异样的声音,此声音沉闷,计谋,象一双手死死按住一把镰刀往磨石上缓缓地蹭。“窸窸窣窣”的余音更象偷食口粮的老鼠,充满小心翼翼的试探。吉富头皮一麻,大叫一声“不好”以冲刺的速度赶发到声源现场:两个精壮年正在盗割,装有麦穗的蛇皮口袋搭拉在背上,象个不会走路的婴儿。偷偷摸摸的幸福让他们面色汗红,在月光的斜视下,几乎还散发出油嫩的光泽。

    “可可可耻!”吉富被眼前景象急得嘴唇颤抖。

    突然凛临的声响收缴了壮年们幸福联想,他们木然地望着吉富,良久“哗”的一声放下蛇皮口袋,一屁股坐在上面,大笑起来。

    “日你矮儿的妈哟,哎哟喂,你狗日的想吓死老子哟!”其中一个竟悠闲地卷起旱烟,吧吱吧吱的抽了几口,对着一丈开外的吉富吐了几个烟圈,笑道。

    “你个狗日的,吓得老子腿抽筋,总得赔点损失吧?”那人又是一阵大笑,然后对同伴眨眨眼,起身,抓住一把麦穗,狠拽。

    “停不停?”吉富握紧铁棍,平静地问。

    “停个球,把麦子当娘的瓜娃子,是根毛!”

    “停不停?”吉富把铁棍朝地里使劲插了一下,又问。

    “你娘老了,我们把它接回家享福呢。”那人头都没回,嘿嘿直笑。

    吉富大吼了一声,一铁棍砸向那人,那人张着嘴,用手指着吉富,头一歪,慢慢地倒了下去,黑白相间的液体,从脑门那个新开的窗口,缓缓溢出。

    “杀人了。”另一个尖叫起来,背起装有麦穗的口袋,象打了鸡血似的,围着吉富跑了几圈,然后丢下口袋,狂奔而去。

    此时,月光悲悯地叩洒在人间麦田,麦穗静默不语。抚摸着伤残的麦梗,吉富泣不成声。或许,他真的累了,躺在麦田中央,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麦子变成一颗又一颗的大树,填满天下粮仓。

    吉富枪毙后,就葬在那块让他悲欣交集的麦田旁边。下葬时,每家每户捧着一碗新收割的麦子,金黄的麦子漫过棺材,他就成了最大的麦子。  

    附:很久以前,在一本杂志上看了一篇关于麦子的文章,情节竟与我的讲述些许相似。原来,那个年代,人们对粮食的爱与恨,以及围绕粮食发生的故事竟如此共同与直接,让人悲怆。珍惜粮食,就是尊重一种作物合理的存在方式。虽然,短短几十年,那样的麦子离我们如此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