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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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聚餐的地方在步行街附近的落船巷,是有名的小吃一条街。橘梗虽然在这个城市待了三年多,却是个标准的路痴。下了巴士对着满当当的人群拽头发,低头找手机却发现掉在店子里没带出来。这下干脆傻眼,算着时间也差不多到了约好的时候,正着急着,脖子却被搂住往后一带,橘梗顺利地贴到了来人的脸上。

    “小橘梗,好巧啊,你在等人吗?”

    “是你啊。”她有些哭笑不得,推开他的脸,见男生春风满面的样子,嘴上的烟燃了半支,却不带半分痞气。倒像是学大人样的小孩子,总是撇不开那股天真劲儿。橘梗自然而然地把烟拿下来,扔脚下踩灭,像教训小孩子“抽烟对身体不好,以后不要抽了。”

    “你管得真宽。”他撇撇嘴倒没不高兴只是问“你怎么在这里啊?”

    “我和同学约好聚餐的,可是找不到地方,手机又掉店子里了。”

    “这样啊,你们约好的什么地方知道吧?”

    “好像是叫什么看麦娘私家菜的。”橘梗恨自己丢三落四,也觉得不好意思“爽约不太好,好不容易和班上的同学建立了友情啊,我真的像学姐说的那样没神经”

    接着容青夏听到的就是女生满脸幽怨地自言自语,什么这么点事都办不好,学姐会对我失望的,学姐肯定又要骂人了,天啊,怎么办啊。他很想撬开她的脑子看看里面的构造是不是和火星人类似,既然知道约定的地方,向陌生人打听就好了嘛。

    还是这个人连同陌生人问路的勇气都没有?

    看着橘梗又是那副“和陌生人说话怎么好意思”的表情,容青夏很快便肯定了这个猜测,恨也不是打也不是,也不忍心丢下她就走。他索性好人做到底,打听好路,又带着她前往目的地。

    “你以后少听你那个学姐的,简直就是女王上身,你被她调教出一身的奴性,这样怎么得了。”

    橘梗不答话,只是好脾气得笑笑。容青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知道自己说了也是白说,简直妄作小人。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个地方?”橘梗随意找着话题。

    “没有啊,是等的人没有来。”

    “女朋友?”

    “你吃醋啊?”

    “你这个人就是没正经。以前就喜欢和女生打打闹闹,现在真是一点都没变。”橘梗想着那个时候在女生堆里呼风唤雨的容青夏,惟独却对她这个同桌恭维又客气。她知道容青夏喜欢美女,自己本来就不漂亮,现在也不是他的菜。

    人和人之间的奇妙的缘分,或许因为都长大了,在异地相逢所以觉得亲切,关系也自然而然变得很亲密。

    容青夏一点也不给她面子,嘻嘻笑着拍她的头说:“没办法呀,我就是个色鬼嘛,现在交往过的女孩子也不过三十六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我不知道要努力多少年。”

    “你这人,其实我也没那么差吧?”橘梗有点不服气。

    容青夏听到这话转过头认真打量了一番,又笑着摇了摇头,橘梗气得做鬼脸,又掐他的胳膊。他就让她又打又掐,恍然间他仿佛看到那个整日拿不屑的眼光看她的女生,不自觉有些愣了。

    “容青夏。”橘梗见他突然停下来一副茫然的表情,以为自己把他掐疼了,立刻吓坏了“没事吧,都怪我没轻没重的,对不起啦,要不你掐过来?”

    明明是同一个人,为什么觉得像是两个灵魂。容青夏想着,那个叶橘梗或许真的已经不存在了。

    他突然不说话,橘梗也像往常一样识相地不多嘴。他们一走进店门就听到乱七八糟的女生大笑的声音,有人眼尖的看到橘梗喊着她的名字抱怨着:“叶橘梗,你也来得太晚了吧?”

    橘梗面对齐刷刷的目光有些胆怯,发觉容青夏搂住她的脖子推过来自来熟地大声打招呼:“美女们,我把这个路痴给送过来啦!”

    “6”

    这个容青夏根本就是个祸水,橘梗算是领教了,他刚离开自己就变成了同学们的围攻对象。她怕是满身是嘴都说不清,只能勉强解释说:“那个是我初高中的同桌,现在在我家店子里上晚班。”

    女生们喊着谁信啊,刚才搂得那么紧。橘梗原本也不指望他们相信,女人天生就是八卦的,只能埋头喝水。

    “美女,跟我换个位子好么?”是安阳纯渊的声音。橘梗吓得手一抖,却听她身边的女孩不满地叫起来“安阳纯渊,你不是吧,你和叶橘梗在一起啊。”

    安阳纯渊默认似的抿嘴微笑,低头推了下眼镜,那一低头的温柔有着杀死人的效果。女生们被迷得七荤八素集体尖叫,男生们都狼嚎起来:“原来你们是暗度陈仓啊,喝交杯酒!一定要喝交杯酒!”

    纯渊坐在她身边,为难地说:“大家别闹了,叶橘梗是女孩子啊,这多不好啊”

    这么说等于是逼迫橘梗点头,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怎么肯放弃这么个好机会。叶橘梗根本就经不起折腾,大家都闹她,脸顿红了个满堂彩。不知道谁吼了一声,不喝酒就打kiss啦。她立刻被吓住了,慌忙端酒。

    在众人的起哄中,安阳纯渊还是气定神闲的模样,手臂和手臂挽在一起,他的脸靠近,眼神在空气中接触。橘梗再迟钝也能看出他的眼神中满满都是恶劣的笑意。

    他根本是故意的!

    橘梗知道他不喜欢自己,却没想过他已经讨厌自己到这个地步了,竟然随着同学一起看自己的笑话。本来就是自己骗他在先的,也怪不得他。这么想着橘梗一顿饭都胡思乱想,偶尔安阳纯渊夹菜给他,她立刻就变成了大家嬉闹的对象。

    这场本来轻松的聚餐,她过得战战兢兢,简直是坐立难安。吃过饭大家又商量着去唱歌,橘梗借故告辞,安阳纯渊也跟着告辞,众人都吼着,你们单独约会啊,真过分。橘梗知道这种状况怕是没有人相信了,她失魂落魄地上了巴士,安阳纯渊也跟上来,笑容再完美被看穿后也显得假惺惺。

    “叶橘梗,都是我让他们误会了,我会解释清楚的。”安阳纯渊笑眯眯地说“你放心啊。”

    “安阳纯渊,你为什么突然讨厌我?”橘梗对着那张盛着得意的脸觉得伤心“那天你还陪我去送花,我们一起明明还在吃饭,我以为我以为那样我们就算朋友了啊,你为什么会突然讨厌我?”

    不对,他和黎空都看走眼了,这个女孩一点都不笨,也不迟钝。

    她并没有别人对她殷勤一点就晕头转向,甚至能看出他在故意陷害她招女生嫉恨。他收敛起笑容将目光别向窗外飘过的灯光,有些惆怅地想着,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事情啊。他原本不讨厌她的,甚至觉得和这种天真的人在一起很舒服。

    是因为夏森澈。其实纯渊自己都知道,在她说出夏森澈的名字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和叶橘梗不可能做朋友的。即使明白这根本不是叶橘梗的错,她能遇见夏森澈并喜欢上她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即使这些都明白,还是忍不住像小孩子一样幼稚地去迁怒她。

    “叶橘梗。”他半垂着眼“对不起,黎空的生日聚会你可以不必来了。”

    他从没有露出过那种表情,从镜片的侧面看到他微微颤抖的睫毛,像是在隐忍着巨大的悲伤,却没有任何宣泄的出口。他根本像个受伤的被抛弃的大型犬,橘梗有些心疼,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头顶。

    他明明是个在世的恶魔,一条不懂感恩的毒蛇。

    他明明刚刚赐予了她伤害,还是理所当然没有愧疚的样子。

    橘梗明白得要命,知道自己应该躲得他远远的,最好一点干系都不要沾上。因为她和他根本连做朋友的缘分都那么稀薄,他的反复无常总让她难以应付,甚至觉得困扰。只是在那一瞬间,看到他的脆弱,于是疼惜便如眼镜蛇的毒牙扎在她的眼睛里,陷入皮肉,深入心脏,疼得喘不过气,却想着,即使就这么为他死去也好了。

    她的手带着温柔的气息,在他的黑发上轻轻揉搓。

    他毫无防备,张开眼惶惶然地看她,是一双孩子般干净的眼神,却带着警惕的伤。橘梗觉得自己的手仿佛摸到了他的灵魂,眼圈迅速红了,心疼得要发狂。

    “没事的,我不走,就在这里。”橘梗低声说着,如陷落在夜色中细小的雨滴,又如乡间路边令人安心的虫鸣,带着温度安抚着他的神经“只要你需要,我就不走我会一直陪着你不要怕”

    “你——”安阳纯渊受到惊吓般地挥开她的手“叶橘梗,你——”

    橘梗的手臂一疼,整个人像是从催眠中弹跳出来,也大惊失色地发觉自己说了一些莫名其妙话。她不善于掩饰,狭小的空间让她呼吸困难,车门一打开就逃命般地跑了没个踪影。

    “7”

    谭非从北京回来给橘梗捎了一套香山的红叶标本,她细心地买了个照片本子塞进去,把橘梗感动得不行。她摇摇头,深知橘梗道行太浅,受不得半点小恩小惠,若没有人好好保护她以后肯定要吃亏的。

    刚刚来学校找她前去了店子里看望天天叔,发现对面的街道又起了一家花店,装潢高档,为了吸引客人打折也很厉害。本来店子里的生意就是勉强维持,人家看起来就是有备而来,准备长期安营扎寨,怕是难以撑过这个秋天。

    橘梗的父亲也知道这个花店怕是维持不下去了,只对谭非说:我不想放弃这个店子,也不能放弃,因为我不能让晓婉失望,也不能让橘梗那孩子伤心。

    “枫叶能感觉到秋天,真好。”

    “有什么好的。”谭非双臂撑着椅子往后仰着头看天,从枝叶的缝隙里看到的天,是灰蓝色“人和植物一样,太敏感聪明都不会幸福的。枫叶红了所以被摘下来做标本,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嗯,你说得对。”橘梗笑起来“学姐怎么懂得那么多道理呢,我一直觉得学姐很厉害,跟我妈妈一样知道很多道理又很聪明,对我也那么好。”

    “叶橘梗,别把我跟你妈比。”谭非的声音里有不高兴。

    “对不起。”她急忙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的我只是”

    “橘梗,别太信任我,这个世界上能伤害你最深的,往往就是你最信任最喜欢的人。”谭非不知道要怎么教她这些道理,橘梗一直把花店当一个避风港,一个精神寄托,或者说把它当母亲来爱戴。

    而那个花店已经支撑不下去了,她不知道天天叔会怎么做,但是她知道无论怎样橘梗都会伤心。如果可能的话,谭非愿意把橘梗所有的伤心都替她承受,因为她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孩子。她想告诉她,她可以不必那么懂事,也可以不必隐忍,只做她自己想做的事。为所欲为也没关系,总比现在这个谨慎到让人心疼的模样好。

    橘梗抬起头孩子气地说:“不会的,学姐不会伤害我的,所以学姐说什么我都听。”

    谭非又气又好笑,直骂:“你个蠢家伙,教你心眼也不会学的。算了,也不指望你能变成什么处事不惊的人。”

    “学姐,我有件事要跟你坦白。”

    “你又做什么蠢事了?”谭非听她这么说就知道没好事,抱起胳膊摆出一副要骂人的架势。

    “我可能是被鬼上身了——”

    “”“那天我和一个同学在巴士上啊,我突然好像感觉到他的眼睛在跟我说话似的,我觉得我真的听见了,于是我就碰了他”

    “什么叫碰了他!叶橘梗,你胆儿养肥了是不?”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说的那些话和做的动作都不受我的控制。而且这个人对我一点都不好,我也想躲着他,甚至当时真的开始讨厌他。可是当时觉得只要他不伤心要我做什么都行。”橘梗神经兮兮地凑过去,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她很多天“学姐,你说我是不是脑子有病了?”

    谭非愣了愣问:“那个同学是男的?”

    “是啊。”橘梗说“很坏,恶魔和毒蛇的综合体。”

    “叶橘梗,你惨了。”谭非有些挫败地看着她“你脑子没病,也不是鬼上身。你大概是喜欢上这个男生了,就算他是毒蛇猛兽你也无法抗拒。橘梗,你怎么会笨到让自己沦落到这种地步啊?”

    橘梗突然想到某本小说上看到的话,这世界上有三种东西是藏不住的,贫穷,喷嚏还有爱情。即使在强迫自己离安阳纯渊远一点的时候,心还是在悄悄地向着他。即使一直反复地告诉自己,安阳纯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喜欢上自己,但是在心底最深处仍抱着风中残烛般的希望。

    叶橘梗不是没有过暗恋,如挂在树梢的青果子,她站在树底下抓耳挠腮,好不容易爬上去咬一口却发觉又酸又涩,她也不敢摘。

    她只不过放弃了一棵果树又来到另一个果树前,看着那只更高更青的果子,明明知道味道相同,还是隐约地抱着这棵树的果子本身就是青色的,这种掩耳盗铃的念头。

    橘梗难过了很多天,明白了自己对爱情原本和其他女生一样也是贪得无厌。那次冒犯了安阳纯渊,她都心虚到溜着墙根走。一开始还有同学调侃他们,见两个主人公态度冷淡,也没了兴致,而某些女生对她的嫉恨又转化成了轻蔑。

    其实这样也很好。

    橘梗早上照例做好了早饭,叫了父亲起床,又跟父亲提起通知花田进货的事。父亲只是默默地听着,安静地把饭吃完,她很懂得察言观色,也觉得这种少有的态度让她忐忑不安。

    “橘梗,我想把花店搬回s城。”

    橘梗被牛奶噎了一下,茫然地看着父亲尽力在保持音调平稳的脸。

    “三年前搬到这个城市,一方面是考虑你将来要在这边要上大学,而且你妈妈刚去世,我们都怕伤心。而现在这边的店子经营不好,我听那边的叔叔伯伯说,我们原来的店面又再转让了,所以,我觉得,现在已经可以回去了。我们的家毕竟在那边,而且你爷爷还有你姥姥身体都不好,回去也有个照应。”父亲的手伸过来,想摸摸她的脸,却放在女儿的肩膀上,郑重其事地说“你以后自己在这边,只能靠自己照顾自己,橘梗,你做的已经够好了,不用再自责了”

    她也知道店子生意不好,也知道父亲的决定大概是对的吧。

    她什么都知道。

    橘梗把盘子里的最后一点蛋白吃掉,抹了抹嘴,嘻嘻笑着:“行了,反正也不是多远,我放假就可以回去了。而且,老爸,你说错了,我可没有在自责。我知道妈妈的死不是我的错,我如果这么想的话,妈妈知道了也会伤心的。”

    我已经做得够好了,不用再自责了——吗?

    这个世界是不是所有的杀人犯只要在世人面前痛哭流涕地忏悔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很后悔。那么他们是不是就可以被原谅,然后逃脱世俗的责罚呢?

    可惜不能。

    可惜他们还是要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