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吴书记殚精竭虑,让急于向上爬、活动得最厉害的人,大部分得到了升迁。项明春接任乡党委书记后,孙秀娟扬眉吐气,人格上高大了许多。叶宗盛打开箱子,指着一堆破破烂烂的书籍对叶兆楠说:“孩子,要想不挨打,就要好好读书,长大当干部,出人头地。”一庞玉立果然说到做到,当农牧局分裂成农业和畜牧两个局时,他就被县委召回县城,做了畜牧局的局长。

    这是在项明春当乡长两年八个月零七天的时候发生的事情。乡镇面临改选换届,需要调整干部,县委把各局委办和乡镇干部上上下下重新洗牌,调整了一大批。一共一百三十三名,涉及的范围之大、程度之深,是前所未有的。吴书记殚精竭虑,积蓄了几年筹划,考虑得非常缜密,才有这么大的动作。其中最大的特点,就是急于上爬、活动得最厉害的人,大部分得到了升迁。当然“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不可能做到人人满意。也有到县委去哭的、去闹的,也有扬言要上告的,但最终没有翻出多大浪花,到底党员干部的政治觉悟要高得多,除极少数人成为遗留问题,被县委领导答复随后解决外,哩哩啦啦一个多月的迎来送往,被调整的人员几乎全部到位。

    有人说,这是吴书记在丰阳县最大的政绩。吴书记在任的这几年,工业、农业和其他各行各业都没有明显的进步,搞了不少“花架子工程”经验成效都表现在文字材料上。倒是在调整干部方面,吴书记尽职尽责,一上任就“清君侧”起用了心腹干将,很快就把握了全县的大局。终于又借乡镇改选换届之机,大张旗鼓地搞人事调整,安插了大批亲信,你不能不佩服吴书记敢下耙子,手段高明,手腕强硬。

    凭良心说,大多数干部还是相当满意的,这可以从各种场合下的庆祝酒席上反映出来。个别人得了便宜又卖乖,你不要信他那一套。遗留问题的那几个人最后惊呼,中了“老吴的缓兵之计”但通过分化瓦解,该就任的还是就任了。其余的,你再哭,再闹,已经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不可能达到理想境界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政治体制改革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牵涉到个人利益的再分配和方方面面的利益。有一个电视剧主题歌就唱道“没有的总想有哇,得到的还盼望”真切地道出了永久不变的人性。

    事后,有人开始分析,这一次,吴书记的腰包充满了,也快要走了。很快,各种顺口溜儿流传开来,吴书记并不理会。

    项明春接任了黄公庙乡的党委书记。事先,他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在他看来,只要吴书记在丰阳县一天,他就没有出头之日。谁知吴书记大人有大量,对于项明春来说,早已摈弃了并不存在的前嫌,在满足庞玉立进城的愿望之时,让项明春顺理成章地接任了黄公庙乡的一把手。这样一来,弄得项明春反而非常感激吴书记,如果谁要说吴书记卖官,他将以自身的晋升没有花一分钱予以否认。自从他当上乡长以后,只到县政府的职能部门办事,连县委办公室这个“娘家”都很少去,更谈不上到吴书记处跑官要官了。就此可见,许多作品把官场污染得一片漆黑,并不见得全是事实,人们以偏概全,把对贪官污吏的深恶痛绝,一棍打八家,制造了许多耸人听闻的政治内幕消息,误导了不少百姓的视听。反正你只要在位置上,就会腹背受敌,无论站得再正,立得再直,也会有人瞎议论你,怀疑你,甚至诋毁你,说你贪污受贿搞女人,告你的黑状。这不是作者要这么说,实在是项明春这样想的。

    当上畜牧局局长的庞玉立,过足了瘾后,打电话告诉项明春,日他妈这局长真难当啊,还不如当一个乡镇党委书记。手底下几十号人,都是七大妗子八大姨的,差不多人人都有背景,即使没有背景也会耍横,你奈何他不得。最让人头疼的是,一个不大的职能委局,除了按年龄一刀切下来的两个调研员,分配到我这里,竟然还有九个在职的正副科级干部,其中三个是加括号的正科级,整天争位次,争待遇,谁来客你都得批条子招待,一点不如意就吹胡子瞪眼的。你上了班,不要去安排工作,只是整天协调他们,平衡各方面的关系,就累得够戗啊。

    项明春说,是啊,早些年,农经委是乡镇党委书记的归宿,农牧局是乡镇长的归宿,大家戏称农经委是“书记处”农牧局是“乡长处”现在已经不是这个样子了,到处都能安插干部了。

    庞玉立感慨地说,岂止是安排我们这些乡镇干部?现在到处都是提拔成风,正副科级帽子满天飞,人满为患啊。

    项明春不愿意揭老伙计的老底儿,其实黄公庙乡也是人满为患,这里边当然有庞玉立的贡献。一个不足三万人口的小乡镇,机关干部在编的八十多人,再加上编外的七十多人,一共有一百五十多号人“干活的没人儿,吃饭的成群儿”还有一些政策性安排的复员退伍军人没有位置。大中专学生没有人愿意到农村工作,干部们的子女却眼巴眼望,互相攀比,都想让你这个书记表态,找一个吃饭门路。

    庞玉立在任时,搞了一个土政策,制定了进人的条件,满足了部分人的要求,就更有一些人,也等着被安排。人的因素是第一位的,可是,当头头的,安排人的难度也是第一位的。项明春的父亲就亲自前来,要项明春把姑家表弟安排到林站或者水利站都行。项明春没有答应,父亲就骂他,说你不要忘了,你上大学时,家里没有钱,还是你姑夫卖红薯干给你凑的钱。当上书记了,就不要老亲旧眷了?坏良心啊!骂得项明春没有脾气。

    项明春想不通的是,乡里连工资都开不下来,竟然还有这么多人想进来。国家取消了几千年来加在农民头上的皇粮国税后,乡里已经没有多少钱可以收了,反哺农业的资金一分都不能挪用,财政转移支付的那些钱,对付发工资都不够。他曾经设想,要用什么办法,把这些七所八站的富余人员清退,减小财政压力,降低行政成本,但在大气候没有形成的情况下,这是一个“马蜂窝”千万捅不得,他实在不敢冒这个风险。他转过来又想,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最根本的原因是农业苦,农村穷,农民没有出路。自己想当年考大学,最基本的动因就是要跳出农门。自己现在当上了农民的头头,就忘了自己的出身了,真是“一变蝎子就蜇人”啊。

    项明春当上党委书记后,孙秀娟扬眉吐气,人格上高大了许多。家里不时地来一些送礼的,有的竟是黄公庙乡党委政府班子内的成员。当孙秀娟津津乐道地告诉项明春时,引起了项明春的警惕,这些同志是怎么啦,竟然绕开自己,直接走“夫人”路线?无非是想靠近自己,争取进步。他告诫孙秀娟,千万不要收这些人的钱,也不准干预自己用人、办事。孙秀娟撇撇嘴,哟,怕老婆干政呀?

    项明春没有料到的是,他当上了黄公庙乡的党委书记后,不断地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麻烦。二在项明春遇到各种工作上麻烦的时候,也正是叶兆楠遇到麻烦的时候。叶兆楠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自己升官了,反而要和自己曾经深爱的女人离异。他和孙丫丫仍然同居一室,心却隔上了千山万水。这几天里,叶兆楠在外应酬各种祝贺的时候,一回到破碎了的家里,就如同跌进了冰窟窿,一下子没有了即将赴任时的兴奋,心情沮丧透了。

    孙丫丫只要不值班,照常回到家里,见到叶兆楠,连个招呼也不打,仿佛根本不存在这么一个大活人,自顾自做饭、吃饭、洗涮、读书和睡觉。看上去就好像心如止水,平静得让人可怕。叶兆楠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听到偶尔有一些响动,就会产生好多企盼,但没有任何响应。他恨不能让孙丫丫跳出来,像一个农村泼妇那样骂他,咬他,撕他,可这点可怜的享受他都得不到。

    就在他们办好离婚手续的第四个晚上,漫漫长夜,耿耿难眠时,叶兆楠冲动地去推孙丫丫的房门,可是,房门紧闭着,他想打开这扇房门,忽然想到从来没有这间房门的钥匙,马上意识到,这扇房门就像孙丫丫的心境,他们形式上结婚了,也许自己从来就没有打开过孙丫丫的心灵之门。所有热恋、幸福的时光,虽然残存在记忆里,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叶兆楠懊恼地拍打房门,惹得孙丫丫急了,在里边冷冷地说,叶兆楠,你想要干什么?叶兆楠急切地说,丫丫,你让我进去,我们好好地谈一谈好不好?孙丫丫说,没有什么好谈的,今后我们各自走自己的路,你好自为之吧。说完,就听到了上床、关灯的声音。叶兆楠悻悻地回到沙发上,竟然像个没娘的孩子,失声痛哭起来。

    按说,叶兆楠完全可以到李静娴那里,去寻找心灵的慰藉,但他想都没有这样想,反而对李静娴生出一股莫名的怨恨。他并不抱怨自己的不检点,只认为正是这个娘儿们,把自己正常的生活破坏了。对于李静娴不时发过来的短信,他基本上不予回复,李静娴那里为他焦急万分,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麻烦。多少次冲动地想找到叶兆楠,问一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却不得不忍住,避免给即将赴任的叶兆楠带来更大的麻烦。

    翌日,叶兆楠回到市委机关,司机小张眉开眼笑地找到叶兆楠。小张说:“嗨,叶秘书,哦,不,不,叶县长,当上领导就把老弟忘了?”

    叶兆楠说:“哪里,哪里,以后还要靠老弟多多关照呢。”

    小张说:“齐书记到省里谈话去了,临走时,特意交代,让我在这几天里,全程为你服务。办公室也没有给我安排什么活儿,主任说,叶县长有什么需要,就让我帮助办一办。现在,我就是你的专职司机了。咋办,拉上你出去散散心?”

    叶兆楠心里泛起一丝感动,忽然想到应该回老家一趟,和父母团聚一下,顺便把自己要到丰阳县上任的消息带给二老,就对小张说:“既然这样,那就多谢老弟了。还是有劳老弟,拉我回老家一趟吧。”

    小张高兴地说:“得令!”两个人走到车前,小张拉开车门,伸手做出请的姿势,让叶兆楠钻进了车内。

    刚刚坐上车,叶兆楠的手机“呗”地响了一下,不用说,还是李静娴发来的短信,叶兆楠看都懒得看一下。

    小张发动了车子,扭身俏皮地对叶兆楠说:“要不要拉上嫂子?你们夫妻双双把家还?”

    叶兆楠心里一酸,鼻子也一酸说:“不用了,她忙得很。”

    小张又说:“要不然拉上李记者,把你衣锦还乡的大事儿录一些镜头?”

    叶兆楠厌烦地说:“有什么好录的,咱们赶快走吧。”

    小张说:“小李很关心你,这两天不停地打电话问我你在干什么呢。”

    叶兆楠说:“哦,要你当包打听了。”

    小张说:“不是,人家李静娴真的是关心你嘛,毕竟我们在一起两三年了,我看李静娴对你倒是有真感情啊。”

    叶兆楠说:“算了,时过境迁,等我一下去,说不定你们很快就把我忘了。”

    小张一边开车,一边连连摇头:“岂敢,岂敢。只要你不在我们这些老朋友面前摆官架子就行了。”

    就这样,说说话,出了市区,叶兆楠到底于心不忍,打开手机,看看李静娴发过来的短信:

    “叶哥,你在哪里?在干什么?也不敢给你打电话,真想死人了,急死人了!”

    叶兆楠发了三个字:“回老家”按下发出键,把三个字抛向太空以后,就顺手把手机关掉了。三一路上,叶兆楠暂时把烦恼的心情放下,眼前浮现出小时候父亲交给他的那个木箱子的影子。

    叶兆楠的老家在龟顶县西南部山区一个比较大的庄子里。这一带是浅山区,主要是丘陵和半坡地,所以能够产生大一点的村庄。这个村庄里,乱姓杂居,其中的穆姓是大家族,其余为杂姓氏。叶姓在全村人口中,并不占比例。

    在叶兆楠身上,寄托着几代人的梦想。从他父亲上溯三代,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扛长工,当佃户,糠菜半年粮,一直在贫困线上挣扎。解放后,日子好过了一些,叶兆楠的爷爷省吃俭用,供养儿子上学,不料奶奶的一场暴病把家里搞穷了,父亲叶宗盛小学没有读完就下学了。

    叶宗盛虽然识字不多,但头脑机敏,喜欢品事儿,性子直,善辩解,在村子里公认是一个“爱咬槽”的人,得罪人是常有的事情。村里的大小队干部基本上被老穆家把持着,连招工、当兵这些乡下人最眼热的事情,都轮不到外姓人家。姓穆的家族,虽然内部矛盾激烈复杂,但对外姓人却很抱团儿,容不得其他家族在村里抬头。叶宗盛年轻时,是最气盛的时候,对村里的一些不满就要发泄,经常与穆家对急,这个喜欢“咬干理儿”的叶宗盛,就成为姓穆的干部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大大小小的运动,总要想办法找茬子搞叶宗盛一下子。

    姓穆的整治叶宗盛最厉害的一次,发生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一场叫做“拔钉子”的政治运动。在那个年代里,人们曾经遭遇过一场浩劫,人祸超过天灾。为了偿还苏联“老大哥”勒索的债务,整个中华民族的血汗源源不断地通过西伯利亚长长的铁道,输送了过去。春荒时节,我们这一带饿死了一大批人。叶宗盛的父亲和叶兆楠的姐姐,就是因为吃大雁屎、吃坏红薯中毒,浑身浮肿死去的。饥荒过后,上边转嫁矛盾,把责任推卸到基层干部头上。对于老百姓来说,他们的苦主也正是这些搜刮地皮时,如狼似虎的大小队干部。那年头,各种名目的政治运动多如牛毛,过一段时间就来一次。其他运动多数是针对“地富反坏”这些“四类分子”的,这一次“拔钉子”运动却是针对干部们的,群众们都感到解气。就连姓穆的一族人中,也有很多对干部不满的。所以,当公社领导派来的工作组,到村里一点火,这烈火就熊熊地燃烧起来。姓穆的几个群众和其他胆小怕事儿的人,不敢挑头揭发大队干部,就找到了叶宗盛,夸奖他的口才好,把叶宗盛当枪使,点燃了叶宗盛的炮仗脾气。通过几个晚上的密谋,他们整理了大队干部的几十条罪状。在群众揭批查大会上,叶宗盛头一个跳了出来,一口气揭发批判了一个上午,博得了群众欢呼喝彩,也引出了一些群众更加猛烈的揭发批判。产生的重大效果,就是公社来的干部们怒不可遏,把大队支书、大队长两个人,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钉子”五花大绑地带走了。

    正好过两个月的时间,上级批评下级“拔钉子”运动扩大化,两个大队干部从县里的“钉子”培训班里被放了回来。他们二人被折磨得不像人形,头发很长,胡子拉碴,瘦骨嶙峋,一点也没有了当干部时凶神恶煞、趾高气扬的样子,但不久就被公社领导宣布,官复原职。大约过了一年多时间,两个大队干部严重违背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规律,使出狠招,以乱搞男女关系的罪名,突然让派出所把叶宗盛抓走了。经过严刑拷打,叶宗盛也没有承认有这桩罪行,干警们又审查来审查去,终于查出叶宗盛乱搞的男女关系,其实只有一个人,还是他自己的老婆。但进了派出所,就肯定不会有好人,叶宗盛仍然以阶级异己分子的名义,被判了六十天的劳动改造,发配到唐都市北山的劳教所里吃苦受罪。放出来时,扣除在派出所审查时间,劳教的天数不多不少,正好是两个干部受训的天数。

    干部们受训后继续戴上了官帽,叶宗盛也不例外,从劳教所出来,就给戴上了一顶帽子,叫做“劳教”分子,又叫做“劳改释放犯”在那些政治运动频繁的岁月里,戴上“分子”帽子的人,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动不动就会被拉出来批斗一阵子。长此以往,苦难的岁月,把血气方刚的叶宗盛,折磨得没有了一点锐气,但心底里的怨毒从此积蓄了起来。

    父亲的帽子,对叶兆楠的人生,产生了重大影响,他从小就经常受到穆姓孩子的歧视、打骂。在十几年非人的日子里,父亲叶宗盛信佛信风水,叶兆楠的妈妈却信主信上帝。贫贱夫妻百事哀,两口子经常为过日子吵吵闹闹,而且信仰的不同,也常常是吵架的导火索。虽然如此,但两个人的目标却极其一致,烧香拜佛和祷告祈求,都是为了叶兆楠赶快长大成才。

    在叶兆楠十岁那年的一天,他鼻青脸肿地从学校里回到了家里,父亲并没有问他是谁打了他,只是从床底下拉出来一只木箱子,对叶兆楠说:

    “小楠,挨打的滋味好受不好受?”

    叶兆楠“哞”的一声哭了起来。

    叶宗盛打开箱子,指着里边一堆破破烂烂的书籍说:“孩子,要想不挨打,就要好好读书,长大当干部,出人头地。”

    叶兆楠庄严地接过了这一箱子书,从此,无论再受欺负,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这一箱子书,是红卫兵破四旧时从全村识字人家里收上来的,叶宗盛在他们即将焚毁前,偷偷地藏了一些。叶兆楠回想起来,里边也没有几本有用的书籍,主要是农家历和一些政治读物,只有封神榜和说岳全传还能够读。

    但这些书却是叶兆楠人生的动力。四改革开放以后,叶家才逐步摆脱了受迫害的阴影。叶兆楠的学习成绩并不十分理想,但他非常刻苦,终于,在复习一年后,考上了省里的一所财经类专科学校。叶兆楠是这个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给全村人了一次惊喜和惊讶,父亲叶宗盛才感到,他们一家在村子里真正彻底翻身。儿子被分配到市政府工作后,叶宗盛有点微驼的脊背好像直了起来,差不多回复到了年轻时心气高昂的状态,说话间在村子里就占了地方,有了权威。特别是叶兆楠当上了市委副书记的秘书以后,叶宗盛更加受到全村人的敬仰,谁家娶媳妇、嫁女儿,都要把叶宗盛请到。精神富有以后,有时往往比物质富有更有作用,多年不来往的亲戚就有了来往。市中心医院的老院长夫妇,就是从叶兆楠进了政府机关后,才恢复起来的远门子亲戚关系。热心肠的院长夫人多次给叶兆楠介绍女朋友,也就有了叶兆楠和孙丫丫的婚姻关系。

    叶兆楠结婚时,在唐都市待了十几桌客,的确风光。叶宗盛仍然感到不过瘾,逼着儿子媳妇回到老家去,在村子里大操大办了一场。从此,老两口逢人便说自己娶到了一个在大医院当医生的好媳妇,并且还有海外关系,你看,我儿子不动一枪一刀,就有了宽大明亮的一套房子。

    孙丫丫虽然出生在农村,可能是早已失去父爱母爱的缘故,总感到自己的公公婆婆俗不可耐。所以,常常推说工作忙,不愿意同叶兆楠回去,两代人之间就没有产生亲密的联系。甚至到了春节期间,孙丫丫宁可在医院值班,也不愿意跟叶兆楠回到那个山村里去。所以,除了新婚的那一个春节,叶兆楠和孙丫丫在家里过了一个年,再也没有回去过。对此,叶兆楠挺有意见,但拗不过孙丫丫。叶宗盛夫妇却不怎么生气,他们关心的只是儿子的前程和急于抱上孙子。一晃几年过去了,却始终没有盼到理想的结果。

    在途中,叶兆楠心里不断思索,到底该不该把自己和孙丫丫离婚的消息告诉二老。最后决定,还是不告诉他们为好,就让二老为儿子当上副县长一事好好地高兴高兴吧。

    轿车七拐八拐,进了叶兆楠家所在的村庄时,溅上了不少泥巴。小张说,叶县长,你们家的道路真不好。

    叶兆楠告诫小张,到了村里,你可千万不要这么说,这个村里的干部,不仅对老百姓搜刮,对上级也敢张开血盆大口要东西。他们听说我到市委办公室工作后,就赶紧送去两壶小磨油,要我帮他们批修路的项目,我哪有这本事?他们就一度瞧不起我。要是他们听说我当副县长了,说不定又要我帮他们办些什么了。

    小张说,县长大人放心,我不胡说什么就是了。

    一群孩子和几只黄狗,追逐着缓缓开行的轿车,进了叶兆楠的家。正在院子里打草绳的父亲和正在喂猪的母亲揉着昏花的眼睛,见儿子进家,非常意外,因为过去儿子是从来没有自己坐着小车回来的。

    叶宗盛洋溢着喜气问:“小楠,齐书记是不是也来了?”

    小张抢着说:“大伯,你儿子现在当县长了,不跟齐书记了。”

    叶宗盛像受到什么一击,一怔,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叶兆楠和妈妈立刻慌了神,和小张三个人赶紧把老人搀起来,又呼又叫,揉心拍背的,折腾了好大一阵子,叶宗盛才缓过气来,口里喃喃自语:“好,好,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小张感到过意不去,脸红红地说:“叶县长,你看,你看,都怪我,本来是报喜,却把老人家吓着了。”

    叶兆楠说:“小张,你别介意,没有什么,老人家是一时高兴糊涂了。”

    不多一时,叶兆楠的叔叔、邻居和村支书、主任都赶来了,妹夫也骑着摩托车,把妹子和外甥带来了。叶兆楠平静地告诉大家自己要去丰阳县任职的消息,大家都很激动。一个邻居婶婶说,哟,咱村终于出大官了。叶兆楠的叔叔说,小楠,你要是坐堂断案时,可要把惊堂木拍得响一些,不然镇不住台!村主任说,去你的,你以为叶县长是坐在戏台子上啊?

    村支书宣布,宗盛大伯,今天中午你们不用做叶县长的饭了,叶县长回来了,我们要拉他到村里的“穆家外餐饭庄”里好好招待招待,庆贺庆贺。叶宗盛夫妇眉开眼笑地说,好,好,你们年轻人去好好地热闹热闹吧。

    于是,拉了一阵子闲话以后,一伙人簇拥着叶兆楠,来到了村里仅有的一个路边饭店里吃饭。嫩春天气,还没有苍蝇飞舞,雅间里收拾得还算干净。

    坐下来,叶兆楠说,行啊,山沟里也有商品经济意识了,开起了饭店。然后问支书,这里怎么起了个“外餐饭庄”啊?支书说,就是对外营业的意思。叶兆楠说,咋还弄了两个英文字母“wc”?老板娘边抹桌子,边笑着说,县长大兄弟,这是你侄子上了初中后,出的点子,说是“外餐”的什么缩写,要加强加强什么什么的。叶兆楠笑道,嫂子,缩写可不能这么乱用“wc”在英文里,是厕所的意思,你让我们吃饭呢,还是吃屎呀?一屋子人“哄”地笑了起来。老板娘急忙表示,听县长兄弟的指示,下午就赶紧把这两个字母擦掉。

    小张说,是啊,乡里人弄啥事情,总是既讲究又不讲究的。叶县长,我们老家有一个乡亲进城,见到“太阳能”广告,怎么也想不通,只说这太阳能,太阳“能”月亮和星星难道都是“傻把儿”了?(注:“能”字在我们这里的方言里,有聪明的意思。)

    到底支书的文化水平高,也顺嘴说了一个笑话,说村东头老穆叔到集市上去,看到一个汽车修理部,上面的“汽车配件”四个字油漆剥落了一个单“人”旁,就揣摩了半天“汽车配牛”八成是要生小拖拉机娃娃了。所有人又是哄堂大笑。

    说话间,本乡本土的家常菜,开始一个一个地端了上来。趁着开始敬酒的工夫,村支书和主任果然又提到了向上边要钱修路的话题。叶兆楠说,我去丰阳县当副县长,又不在本县,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支书、主任的脸寒了寒说,你当上县长了,终究要有一些办法的。叶兆楠情知躲不过去,就答应上任后,跟龟顶县抓交通的副县长沟通沟通。支书、主任听到这个承诺,非常高兴。支书说,还是自己村里出来的领导向着自己的老家。主任也说,官官相卫,我就不信,咱们龟顶县的县长不给丰阳县的叶县长面子。支书又交代村主任,回头帮叶县长家里安个电话,以后,家里有了事情,好让宗盛大伯和叶县长联系,村主任连忙答应下来。

    吃过饭,叶兆楠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清醒,就给父母撇下了几百块钱,和小张离开了家。坐上车,小张说,叶县长,你们这里的手机信号不好,我也不敢说,怕他们逼你修通讯设备。可咱们出来了一大晌,没有跟机关事务管理局的领导联系,也不知市里有没有什么事情?

    叶兆楠说,真是的,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急忙打开自己的手机,红光一闪一闪的,有时,也闪动一下绿光,马上就蹦出来一些短信和一堆乱码,看一看,都是李静娴发来的,就厌烦地再一次把手机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