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混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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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该记下一点什么,一年到头就这么一天,过了今天,就是明天了,过了今年,就是明年了。

    于是就有以下的文字。

    第一个电话是欧八打来的。我叫他欧八,是因为我忘了他的真名。他把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显示的只是“欧八”很多人的名字我都忘记了,毕业十二年了,不见面,电话也少,想记住一个人的名字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欧八是三年前从别的同学那里要到我的电话,他自称是“欧八”我就在手机上存了这个“欧八”的电话,他没有说他的名字,我也没有问他的名字。三年里,我们断断续续地有过联系,他毕业做了飞行员,娶了妻,还没有孩子。仅此而已。他打来电话,祝贺我的生日。我有些吃惊。他说刚从飞机上下来,无意中翻了毕业时的留言本,上面有每个同学的名字,一些假大空的话,和生日。他就知道我的生日是今天。我们聊了12分53秒。这中间,我两次出现思维混乱。我用的是神州行,一分钟六毛。我想把手机挂了,换个座机。混乱的时候,他总是恰当地找到了我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第一次,他问我现在多重了。我说150。他说那你增了30多斤了,我说是的,高血脂都有了。他说他也是,158。他那样的身高这样的体重还是标准体重,我这样的,就显然不合格了。第二次,他问我现在酒量怎样,我说二三两吧,他说肯定不止,你在机关天天应酬,没有七八两如何混得开。我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因为我确实混不开。这两个话题大约占了一半的时间,其它的六分多钟里,我们聊到了工作和家庭。我说了妻子的工作情况和女儿的成长情况,他抱怨转业太难,问我能不能说上话。我支吾着问到了他的妻子。他在江苏,妻子在湖南。不转业就只能分居。我只能支吾,如果我有七八两的酒量,混得开一些,或许我能给他说上话。在我第三次快要出现思维混乱的时候,他说起了普通话。他的普通话和我一样,永远改不了那股子塑料味儿。他说,单位里有人找。我说,那就下次聊,再见。

    第二个电话是妹妹打来的。妹妹打的是座机,这让我踏实。妹说,哥,生日快乐。我说,你倒是有点良心。妹说,谁没有良心。我说,除了我同学,你是第一个给哥祝贺生日的。也问女儿。我说感冒了,重感冒,出生以来最厉害的一次。她说那你赶紧带她上医院。我说,不用了,吃了药,有些好转。我说,上次小海问的那个事,我打听了,不行。小海是我妹夫。许多天以前,他问我能不能给我们的下属单位打个招呼,他们有些旧车要处理,有轿车,有卡车,听说几千块钱就能拿到,反正也是要报废的车。我一直没有给小海回话。我不知道怎么回。我没有这样打招呼的经验。六年小学,六年中学,四年大学,课本和老师都没有教过我。八年工作,领导和同事也没有教过我。我只好一天天地拖着,无所为无所不为。现在,妹妹打电话过来了,我不能再拖,尽管妹妹没有提。我只能说谎。我没有打听,却说打听了。我的理由无可辩驳。我说人家说了,这些都是部队的装备,列入编制的,不是谁想卖就卖,想买就买的。妹说,他也就那么一说,哥还当真了,他是做梦都想发财。我说你好好和小海解释一下,哥实在办不到。妹说,我知道,小海也知道,买生日蛋糕了吗。我说没有,没人吃,你要吃你给哥买一个。妹让母亲接电话,我就走了。

    第三个电话,是大学同学打过来的。他和我住在一栋楼,办公也在一栋楼。他不知道我今天过生日,他打电话来,还是前天和我说过的那件事。那天,他到我办公室,说要回家一趟。我说还是你母亲的事吗。他母亲得了癌,一直在做化疗,今年他请过好几次假了。他说,我哥和我嫂子被村里人打了,现在住在医院。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别人挖土,挖到了他们家的墙根底下,他哥去制止,人家当时就不挖了。隔了一天,就有一伙人到了他家里,把他哥和嫂子都打了。我说伤得厉害吗。他说不知道,所以要回去,母亲化疗也没有人照顾。他言辞里有些闪烁,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果然就说了。你有熟人吗,能不能说上话,否则恐怕医药费都讨不回来。我故作冥思状,想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说,我们不是有个同学的老丈人是你们地区军分区领导吗。你和他说说这个情况,看能不能帮上忙。他说,算了吧,我回去看看再说。我说,或者你找些媒体反映一下,媒体一介入,事情就会好办。他说,媒体我不熟的,你有路子吗。我说,只要媒体感兴趣,不需要路子的。那天不了了之。后来,我想起,应当问问他缺不缺钱,给他备上一点以做急用。今天他打来了电话。他说,还是只能通过媒体。执法部门一直在沉默,他说他们似乎打算不作为。他怀疑对方已经做了工作,比如塞了钱托了人之类的。他问我哪些媒体会关心这样的事情。我也是糊涂着的。我说,你先把家里人照顾好,把证据收集好,把材料整理好,回北京,我来给你想办法。能想出什么办法呢?我没底。末了,我问他,钱的方面是否紧张,如果需要就说话。我想,我暂时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他说,暂时没问题的,回北京再说吧。挂了。

    第四个,是短信。师妹发的。她也不知道我今天过生日。她和我住在一个院子里,却很少见到。她就常常给我发短信。在学校时我并不认识她。一个院子里住了好几年我也不认识她。后来,我们共同的一个在长沙的师兄介绍我们认识了。师兄说,你给她介绍一个男朋友吧。我们就一起吃了饭,饭桌上什么也没说。该说的师兄都和我说过了。我介绍了一个朋友,他们认识了,似乎也恋爱了。他们两个人偶尔来过我家里,坐坐就走了。还是散了。她没有和我说,朋友也没和我说。散了就散了。她见了面却还叫我师兄。她总是称我师兄。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叫我师兄。女儿出生时,她拎着一大包东西来了我家。说着,笑着,亲着我的女儿。后来就没见过,只是常有短信,每个节日都有,我知道的节日,和我不知道的节日,她都有短信。比如今天这个节日。感恩节。美国人的节日。孤陋如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节日。看完短信,我赶紧上网。哦,是这样:“感恩节是美国人的一个重要节日。每年11月的第四个星期四,美国家庭都要举行丰盛的感恩宴。最常见的传统食品有火鸡、南瓜馅饼和玉米面做的印第安布丁。一些美国人在这一天或举家出游,或探亲访友,尽情享受天伦之乐。感恩节期间,美国城乡都要举行化装游行、戏剧表演和射击、打靶等体育比赛。一些美国家庭、宗教组织及慈善机构还为穷人、孤儿及流浪者们提供免费的火鸡宴,让那些不幸的人们在感恩节里也得到一份人间的温暖。”11月,第四个,星期四,和我生日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样看来,每个感恩节并非都是同一个日子,只有11月,第四个,星期四是不变的。我的生日也是这样,只有按农历的那个日子是不变的,如果按公历,或者按星期计的话,那就乱了套了。两个充满了变数的日子在今年重合了。以前有没有重合,我不知道,没有人告诉我还有一个感恩节,以后会不会重合,我也不知道,但我会注意的,比如,那天有没有收到师妹的短信。

    妻向单位请了一个小时的假。我在地铁口接到她时,看看表,六点,往日的这个时候,她还在办公室。车很多,比平日都多,因为时间的缘故。妻说,今天还早,我们走回家吧。我说,好啊,天冷,要不我们跑步吧。我推着车和妻子一起跑。跑不动了,我们就走,说她单位里的事,说我单位里的事,说我们的女儿。妻说,趁着还没有转正,我辞了算了。我说也好,等我晋级命令下来,就可以办随军了,另找一个单位。妻说,你们天天等我一起吃饭,饿着肚子等我,其实没有必要。我说,爹和娘都要等你回来一起吃。妻说,还是换个单位吧,钱虽少些,可以多些时间照顾女儿。我说,你拿定主意就行。身边走过一些捧着鲜花的人,妻说,我该给你礼物的。我说,算了吧,早些回来就是给我最好的礼物了。说完,自己也觉得酸,就又跑起来。

    爹备了酒,二两装的,二锅头。娘说,他非要去买,在外边三天两头地醉,还嫌你喝得不够。爹坐在沙发上,按着遥控器,不说话。爹有几天没有说话了。爹心里不痛快就不说话。爹的不痛快我们已经习惯了。来到城市的那天起,爹的不痛快就不可避免。这次的事情来得有些突然。院子里管环卫的老头找到爹,说五百块一个月,每天四个小时,清扫大院里的垃圾。爹满口答应。回来一说,我第一个反对。妻第二个反对。娘第三个反对。我和妻的理由是一样的,不缺这个钱。娘的理由是,她一个人带孙女照应不过来。爹说,早上两个小时,下午两个小时,什么也不耽误。后来,我和妻同意了。我和妻觉得这样爹的不痛快会少些。妹和弟打来电话,却还是反对,任凭爹如何说,千个万个的反对。弟说,五百块,我随便就省下来了。爹说,你省得下来吗,你省得下来我也不能总是白吃白喝。妹说,爹你都六十多了,早上三四点就起来,你那身子受得了吗。爹说,反正我也醒得早,睡不着。娘还是不同意,说孩子太闹太淘,两个人都费劲。爹就再不说话了。

    我给爹倒了酒。自己也倒了。娘说,我也来点。我说不行,你有高血压和心脏病。娘说,昨天测了,血压正常了,心脏也好了,你们看我今年犯过吗。我说,那就一杯。我端起杯子,爹也端起杯子。妻说,你们碰一个。爹不碰,爹把酒杯径直端到了嘴边,一饮而尽。我也干了,娘抿了一口。我说,下午我们单位开会,关于房子的事。都抬起头来,看着我。妻说,这次有戏吧。我说,不一定,办完随军才能申请。妻说,那不快了吗。我说,说不好,没有房子的太多了,还得打分,排队。妻说,我们这样子,五个人住一间半,还不能照顾一下。我说,还有合住的呢,不过,下午领导提到了我的问题,情况他都了解。那就等着吧,娘说。

    是啊,等着吧,都会好起来的。

    零点了。女儿睡熟了。妻也睡熟了。夜,如此寂静。

    新的一天终于到来,明年的生日我会写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