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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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迷上了散步。
夜晚来临的时候，我扔了手头的一切，走出家门，走到大街上。从西黄寺出发，走黄寺大街，到马甸，这是我固定的路线。还有许多路可以走，比如走北三环。我只走我选定的路。我每个晚上穿上六块钱买的布鞋，装上一盒烟，裤兜里揣一些零钱，从东走到西，又从南走到北，再从北走到南，从西走到东。走一圈，大约四十分钟，有时候，需要一个小时，最长的，两个小时。
二
出发的时候，我总是走得慢一些。走过西黄寺前面的广场，我需要一颗烟的时间。广场上有个垃圾桶，我把烟抽完，烟头扔进垃圾桶，才重新上路，因为我发现，再往前走，很远才有垃圾桶。我从不把烟头扔到地上，也不喜欢手里捏个烟屁股走来走去。在这里抽完一颗烟，是我唯一的选择。有一次，我忘了把烟头弄灭，就扔了进去。扔进去的时候，我没在意。走了几百米，我不敢再走了，万一着了怎么办，垃圾桶里如果全是易燃物，肯定会着起来。我徘徊又徘徊，还是折了回来。没有想象中的火，我笑了笑，掉头，继续走。
抽烟的时候，我会看广场上那些老人们跳舞。老人们随着音乐很投入地跳着，脸上个个带着笑，很整齐，很优美。路灯把他们的影子铺到地上，弯腰，伸手，踢腿。他们的身后就是西黄寺。西黄寺的门总是紧闭着，红色的大门上挂两个黄色的狮子头。我常常从门缝里望进去，什么也看不到。据说中国藏语系高级佛学院就设在里面，常年有藏、蒙族高僧在院内深造。黄寺大街上也常见穿着藏红色袍子的喇嘛，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脸上看不出喜或者悲。他们也和卖水果的小贩讨价还价，也到超市里买大宝和剃须刀。我总想尾随他们进到寺里，从来没有如愿，他们一进去，就把大门掩上，很平静地看着我，不说话。我也平静地看着他们，看着大门悄无声息地合上，站一会，就走开了。
三
有一段时间，我走过西黄寺就会碰到那个人。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劣质西装，头发乱乱的。
他看见我，就拦住。说了两句话，就带了哭腔。一家装修公司欠了他的钱，工钱。我截住了他的话，我说，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不知道”倒底表达我的什么意思，是不知道那个装修公司呢，还是不知道装修公司欠了他的钱。不管是哪种，我的回答都是准确的，无懈可击。我没有撒谎。他不能说我撒谎。他绝不会因为我说“不知道”而把我告上法庭，告上法庭，我也不怕，我相信，法院会判我无罪。他要真想告我，他就是白痴。他不如去告那个装修公司，装修公司欠了他的工钱，是违反劳动法的。他有百分之百的胜算。可是如果那个装修公司散伙了呢？我看着他的背影，他没有放弃，又拦住了一个。他不会因为我说“不知道”就以为这条大街上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近乎固执地相信，总有一个人会在这条街上等着他，等着他的哭诉，然后告诉他，那个装修公司换了牌子以后的新地址，或者找个地方先让他吃顿饱饭，睡个好觉，再给他写状纸，带他去认法院的门。
他拦了我三个晚上，我都说不知道。后来，他再也不拦我了。他不拦我，可是还是在大街上转了很多天。他什么时候从大街上消失的，我也不知道。
四
再往前走，有一个名字很好听的娱乐广场。它藏在一个证券交易所的后面，如果一直顺着大街走，就只看见证券交易所，可是有的时候，我会稍稍拐进去一些，在娱乐广场的门前溜达一圈。玻璃门里边灯光闪亮，两个女子站在门后，面容模糊。一些女子手里拿着小包，从我面前走过，走到玻璃门后面。我只看见她们的背影。如果运气好，我也会看见她们从玻璃门里走出来，那样，我就看得见她们的脸了。这样的机会很少，我只遇到过一次。
那女子出来的时候，步子有些急，头发散在肩头。我等着她走近，我想好好看看她。她却停住了。她停住，是因为一个男人。一个穿着睡衣的男人，站在玻璃门前，喊了她。喊什么，我没听清楚，那个女子听清楚了。女子站住了，转身，看着那个男子。男子招手，女子不动。女子站了片刻，转个身，又走。我等着她，我真想好好看看她。
男人从玻璃门里走了出来，追上了那个女子。男子扯住女子的胳膊。女子摔着胳膊，没有摔掉。女子的手在男人的手里。男人另一只手递过去，虽不太真切，我看着好象是一百块。女子接了，把一百块扔到男人的脸上。我盯着那个女子，希望她快点走，老是看不清她的脸，我有些着急。我不能再等了，那个男子抬起脸，环视四周。没有别的人，只有我，在不远的暗处。可是，男人的目光还是停在我所在的位置。我把目光移开，移到玻璃门的方向。
我不能再杵在那里了，移动我的脚，再次回到黄寺大街上。
五
卖水果的小贩们看见我就说话，新鲜草莓，五块，苹果，两块，香蕉，一块五。我会在草莓面前站一会，捡起两颗看上几眼。看不出新鲜还是不新鲜，我不知道新鲜的标准是什么。有时候，我正看着，他们的身子突然跳到板车上。我手里的草莓来不及放下，板车就“噌”一下蹿了出去。我手里握着两颗草莓，不知道怎么办，他们的板车已经钻进胡同，看不见影子了。一辆车身上写着“城管”两个字的依维柯停在我的身边。车上的人下来，看着我手里的草莓。我把草莓扔到自己嘴里，不甜，一点都不甜。新鲜的草莓都不甜吗，我不知道。城管们回到车上，把依维柯开进了胡同。
我嚼着草莓，走到前边不远处的书报摊。杂志和书都在地上。我弯下腰，找我需要的。小说月报，卷了角，蒙着灰，我还是买了。附近就有书报亭，里面有崭新的，可是只要这里有的，我绝不到亭子里去买。有一本十月，是去年的，有我眼熟的作者，我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买下。可是，钱不够。我只带了十块钱，小说月报花了五块，一本十月是十二块。我拿起，翻翻，放下。我站起来，眼睛还是盯着十月。送给你吧。报摊的女老板说。我笑笑，说，明天再来买吧，你给我留着。女老板从椅子上起身，捡起十月，塞到我手里。明天，你把钱带过来就是。我收下了，笑着说，谢谢，七块钱，明天一定给你。
六
一个女子从我身边走过，打着手机，说，歇了吧，你。这是北京话，一个北京的女孩儿，很好看的北京女孩儿。她说，歇了吧，你。她给谁打手机呢，我看着她的背影，看见她“啪”地把手机合上了。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牵着三条狗，走在我的前面。男人手里牵两条，女人手里牵一条。男人弯下腰把两条狗脖子上的绳子解开了。一条狗跑到前面墙根底下撒尿，一条狗追上去，把脑袋蹭到撒尿的狗的身子上。女的说，玛丽，过来。男的说，杰克，过来。两条狗跑过来，和女人牵着的那条狗，并排往前走。我紧走两步，超过男人和女人，超过三条狗。走过三条狗的身边时，我有些紧张。玛丽，或者杰克，谁咬我一口，我都受不了。我就得去打针，我好多天都会提心吊胆。玛丽和杰克都没有咬我，它们看都不看我。我再紧走两步，和它们的距离拉得更远一些。
抱着小孩的女人冲我微笑。她说，软件，游戏，要不要。小孩在女人的怀抱里睁着眼睛，看着我。我说不要。我不要，是有道理的。前天，另一个抱孩子的女人，就在这里被城管带走了。买软件或者游戏的一个穿皮夹克的男子，一起被带走了。我如果要，就很有可能也会被带走。我单位的领导要出证明才能把我接回去，我老婆会在大院里很多天都抬不起头。不要游戏或者软件，我还是冲那个抱孩子的女人笑了笑，我望着那个大睁着眼睛的小孩也笑了笑。
七
看见他，很是偶然。在安全套自动售卖机前走过，他是我见过的唯一停留过的人。机子挂在路边一个药店的墙壁上，很多人从那里走过的时候，目光都会停留。脚步也停留的，只有他一个。他站在那里，在口袋里掏了掏，把手伸到机子上。他回过头来，看见了我。我也看着他。他的手停了一会，缩回来。我看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他还是看着我，他已经走过安全套自动售卖机了，还频频回头，看着我。我转过头，目光碰上他的目光。我不断地回头，目光不断地碰上他的目光。我们相互追寻，相互躲闪。我往西走，他往东走，距离越来越远，我们还是不断地回头。我不知道，他手里的硬币喂到机子里没有，他想要的安全套，到底要到没有。
一直到我看见那两个小孩，我才不再回头。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十五六岁的样子。男孩搂着女孩。男孩右手搂着女孩的腰，左手伸到女孩胸前的大衣里边。女孩脸上漾着浅浅的笑，微微有些红。他们走得很慢，我稍稍加些速度，就超过他们很远了。
八
收拉圾的老女人依着平板车和人吵架。她的一条腿踩在平板车的轱辘上，两只手抓住一个纸箱。饭馆里的人走出来，一个，两个，三个。一个说，你把纸箱放下。老女人看着他，紧紧抓住手里的纸箱。老女人说的是方言，我听不出来是哪里的方言。她的头发都是白的，在路灯下有些刺眼，她昂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干瘪的嘴里吐出来。三个中的一个挽起了袖子，说，你放不放，你以为什么东西都能捡。老女人把纸箱扔到平板车上，身子移到车前，两只手搭在平板车的扶手上。第三个人说，算了算了，一个纸箱。另外两个用目光瞪着老女人，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老女人拖着平板车，往前走了。
一个少年迎面走来。少年头发蓬乱，上面落满腥红的土灰。春天的影子都还没见，少年却只穿一件t恤。白色的t恤，说是白色，已经看不见多少白了，透过满身腥红的土灰，才能隐约看见白。少年走得风一样快，一只手提着一瓶燕京啤酒。少年没有看我，也没有看那个拖平板车的老女人，风一样地走了。
一个男子躺在树上。树不高，树枝四面张开，他正好可以躺上去。军大衣裹在他的身上。他握着一个手机，手机的键闪着很好看的光，他把那些光按来按去。路边停着的面包车也许是他的，车的后箱开着，里面有苹果和香蕉。
我看着躺在树上的男人，有些佩服他。一个人，树也可以作床，真是不简单。
前面的吵闹声干扰了我对他的崇拜。很多人围在路边。事情其实已经结束了。我走过去的时候，人群已开始自动疏散，有的上了公共汽车，有的坐到了出租车里，骑自行车的，身子已经落到了自行车上。我看见了他们。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安，从前面走过来。他们长得有些像。夜晚看去，他们的个头都差不多，不胖也不瘦。两个人都用右手捂着自己的右脸。我没有看见血，旁边的人说，流了好多血，拿铁棍打的。谁打的呢，我没有问，问了，他们也不一定知道，他们只是看见打了，为什么打和谁打的，并不一定都知道。
九
前面就是马甸了。马甸现在只是一座桥，马甸桥，八达岭高速公路的起点。马甸原来叫“马店”据说曾是明代京城贩马的集散地。那时候，这里地面开阔，水草丰美，贡马都圈养在这里，应该有汗血一类的宝马吧。现在没有马了，只有车，各种各样的车，在这里汇聚，分散，去八达岭，或者市区。我走到这里，就会想起那些有马的年代，成群的马在这里汇聚，分散，去皇宫，或者民间。那些贩马的汉人和蒙古人是不是也经常在我走过的路上走来走去，从黄寺到马甸。我只能遥想了，他们早已不在。我走着他们走过的路，简直有些着迷了。
一
我迷上了散步。
夜晚来临的时候，我扔了手头的一切，走出家门，走到大街上。从西黄寺出发，走黄寺大街，到马甸，这是我固定的路线。还有许多路可以走，比如走北三环。我只走我选定的路。我每个晚上穿上六块钱买的布鞋，装上一盒烟，裤兜里揣一些零钱，从东走到西，又从南走到北，再从北走到南，从西走到东。走一圈，大约四十分钟，有时候，需要一个小时，最长的，两个小时。
二
出发的时候，我总是走得慢一些。走过西黄寺前面的广场，我需要一颗烟的时间。广场上有个垃圾桶，我把烟抽完，烟头扔进垃圾桶，才重新上路，因为我发现，再往前走，很远才有垃圾桶。我从不把烟头扔到地上，也不喜欢手里捏个烟屁股走来走去。在这里抽完一颗烟，是我唯一的选择。有一次，我忘了把烟头弄灭，就扔了进去。扔进去的时候，我没在意。走了几百米，我不敢再走了，万一着了怎么办，垃圾桶里如果全是易燃物，肯定会着起来。我徘徊又徘徊，还是折了回来。没有想象中的火，我笑了笑，掉头，继续走。
抽烟的时候，我会看广场上那些老人们跳舞。老人们随着音乐很投入地跳着，脸上个个带着笑，很整齐，很优美。路灯把他们的影子铺到地上，弯腰，伸手，踢腿。他们的身后就是西黄寺。西黄寺的门总是紧闭着，红色的大门上挂两个黄色的狮子头。我常常从门缝里望进去，什么也看不到。据说中国藏语系高级佛学院就设在里面，常年有藏、蒙族高僧在院内深造。黄寺大街上也常见穿着藏红色袍子的喇嘛，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脸上看不出喜或者悲。他们也和卖水果的小贩讨价还价，也到超市里买大宝和剃须刀。我总想尾随他们进到寺里，从来没有如愿，他们一进去，就把大门掩上，很平静地看着我，不说话。我也平静地看着他们，看着大门悄无声息地合上，站一会，就走开了。
三
有一段时间，我走过西黄寺就会碰到那个人。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劣质西装，头发乱乱的。
他看见我，就拦住。说了两句话，就带了哭腔。一家装修公司欠了他的钱，工钱。我截住了他的话，我说，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不知道”倒底表达我的什么意思，是不知道那个装修公司呢，还是不知道装修公司欠了他的钱。不管是哪种，我的回答都是准确的，无懈可击。我没有撒谎。他不能说我撒谎。他绝不会因为我说“不知道”而把我告上法庭，告上法庭，我也不怕，我相信，法院会判我无罪。他要真想告我，他就是白痴。他不如去告那个装修公司，装修公司欠了他的工钱，是违反劳动法的。他有百分之百的胜算。可是如果那个装修公司散伙了呢？我看着他的背影，他没有放弃，又拦住了一个。他不会因为我说“不知道”就以为这条大街上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近乎固执地相信，总有一个人会在这条街上等着他，等着他的哭诉，然后告诉他，那个装修公司换了牌子以后的新地址，或者找个地方先让他吃顿饱饭，睡个好觉，再给他写状纸，带他去认法院的门。
他拦了我三个晚上，我都说不知道。后来，他再也不拦我了。他不拦我，可是还是在大街上转了很多天。他什么时候从大街上消失的，我也不知道。
四
再往前走，有一个名字很好听的娱乐广场。它藏在一个证券交易所的后面，如果一直顺着大街走，就只看见证券交易所，可是有的时候，我会稍稍拐进去一些，在娱乐广场的门前溜达一圈。玻璃门里边灯光闪亮，两个女子站在门后，面容模糊。一些女子手里拿着小包，从我面前走过，走到玻璃门后面。我只看见她们的背影。如果运气好，我也会看见她们从玻璃门里走出来，那样，我就看得见她们的脸了。这样的机会很少，我只遇到过一次。
那女子出来的时候，步子有些急，头发散在肩头。我等着她走近，我想好好看看她。她却停住了。她停住，是因为一个男人。一个穿着睡衣的男人，站在玻璃门前，喊了她。喊什么，我没听清楚，那个女子听清楚了。女子站住了，转身，看着那个男子。男子招手，女子不动。女子站了片刻，转个身，又走。我等着她，我真想好好看看她。
男人从玻璃门里走了出来，追上了那个女子。男子扯住女子的胳膊。女子摔着胳膊，没有摔掉。女子的手在男人的手里。男人另一只手递过去，虽不太真切，我看着好象是一百块。女子接了，把一百块扔到男人的脸上。我盯着那个女子，希望她快点走，老是看不清她的脸，我有些着急。我不能再等了，那个男子抬起脸，环视四周。没有别的人，只有我，在不远的暗处。可是，男人的目光还是停在我所在的位置。我把目光移开，移到玻璃门的方向。
我不能再杵在那里了，移动我的脚，再次回到黄寺大街上。
五
卖水果的小贩们看见我就说话，新鲜草莓，五块，苹果，两块，香蕉，一块五。我会在草莓面前站一会，捡起两颗看上几眼。看不出新鲜还是不新鲜，我不知道新鲜的标准是什么。有时候，我正看着，他们的身子突然跳到板车上。我手里的草莓来不及放下，板车就“噌”一下蹿了出去。我手里握着两颗草莓，不知道怎么办，他们的板车已经钻进胡同，看不见影子了。一辆车身上写着“城管”两个字的依维柯停在我的身边。车上的人下来，看着我手里的草莓。我把草莓扔到自己嘴里，不甜，一点都不甜。新鲜的草莓都不甜吗，我不知道。城管们回到车上，把依维柯开进了胡同。
我嚼着草莓，走到前边不远处的书报摊。杂志和书都在地上。我弯下腰，找我需要的。小说月报，卷了角，蒙着灰，我还是买了。附近就有书报亭，里面有崭新的，可是只要这里有的，我绝不到亭子里去买。有一本十月，是去年的，有我眼熟的作者，我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买下。可是，钱不够。我只带了十块钱，小说月报花了五块，一本十月是十二块。我拿起，翻翻，放下。我站起来，眼睛还是盯着十月。送给你吧。报摊的女老板说。我笑笑，说，明天再来买吧，你给我留着。女老板从椅子上起身，捡起十月，塞到我手里。明天，你把钱带过来就是。我收下了，笑着说，谢谢，七块钱，明天一定给你。
六
一个女子从我身边走过，打着手机，说，歇了吧，你。这是北京话，一个北京的女孩儿，很好看的北京女孩儿。她说，歇了吧，你。她给谁打手机呢，我看着她的背影，看见她“啪”地把手机合上了。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牵着三条狗，走在我的前面。男人手里牵两条，女人手里牵一条。男人弯下腰把两条狗脖子上的绳子解开了。一条狗跑到前面墙根底下撒尿，一条狗追上去，把脑袋蹭到撒尿的狗的身子上。女的说，玛丽，过来。男的说，杰克，过来。两条狗跑过来，和女人牵着的那条狗，并排往前走。我紧走两步，超过男人和女人，超过三条狗。走过三条狗的身边时，我有些紧张。玛丽，或者杰克，谁咬我一口，我都受不了。我就得去打针，我好多天都会提心吊胆。玛丽和杰克都没有咬我，它们看都不看我。我再紧走两步，和它们的距离拉得更远一些。
抱着小孩的女人冲我微笑。她说，软件，游戏，要不要。小孩在女人的怀抱里睁着眼睛，看着我。我说不要。我不要，是有道理的。前天，另一个抱孩子的女人，就在这里被城管带走了。买软件或者游戏的一个穿皮夹克的男子，一起被带走了。我如果要，就很有可能也会被带走。我单位的领导要出证明才能把我接回去，我老婆会在大院里很多天都抬不起头。不要游戏或者软件，我还是冲那个抱孩子的女人笑了笑，我望着那个大睁着眼睛的小孩也笑了笑。
七
看见他，很是偶然。在安全套自动售卖机前走过，他是我见过的唯一停留过的人。机子挂在路边一个药店的墙壁上，很多人从那里走过的时候，目光都会停留。脚步也停留的，只有他一个。他站在那里，在口袋里掏了掏，把手伸到机子上。他回过头来，看见了我。我也看着他。他的手停了一会，缩回来。我看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他还是看着我，他已经走过安全套自动售卖机了，还频频回头，看着我。我转过头，目光碰上他的目光。我不断地回头，目光不断地碰上他的目光。我们相互追寻，相互躲闪。我往西走，他往东走，距离越来越远，我们还是不断地回头。我不知道，他手里的硬币喂到机子里没有，他想要的安全套，到底要到没有。
一直到我看见那两个小孩，我才不再回头。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十五六岁的样子。男孩搂着女孩。男孩右手搂着女孩的腰，左手伸到女孩胸前的大衣里边。女孩脸上漾着浅浅的笑，微微有些红。他们走得很慢，我稍稍加些速度，就超过他们很远了。
八
收拉圾的老女人依着平板车和人吵架。她的一条腿踩在平板车的轱辘上，两只手抓住一个纸箱。饭馆里的人走出来，一个，两个，三个。一个说，你把纸箱放下。老女人看着他，紧紧抓住手里的纸箱。老女人说的是方言，我听不出来是哪里的方言。她的头发都是白的，在路灯下有些刺眼，她昂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干瘪的嘴里吐出来。三个中的一个挽起了袖子，说，你放不放，你以为什么东西都能捡。老女人把纸箱扔到平板车上，身子移到车前，两只手搭在平板车的扶手上。第三个人说，算了算了，一个纸箱。另外两个用目光瞪着老女人，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老女人拖着平板车，往前走了。
一个少年迎面走来。少年头发蓬乱，上面落满腥红的土灰。春天的影子都还没见，少年却只穿一件t恤。白色的t恤，说是白色，已经看不见多少白了，透过满身腥红的土灰，才能隐约看见白。少年走得风一样快，一只手提着一瓶燕京啤酒。少年没有看我，也没有看那个拖平板车的老女人，风一样地走了。
一个男子躺在树上。树不高，树枝四面张开，他正好可以躺上去。军大衣裹在他的身上。他握着一个手机，手机的键闪着很好看的光，他把那些光按来按去。路边停着的面包车也许是他的，车的后箱开着，里面有苹果和香蕉。
我看着躺在树上的男人，有些佩服他。一个人，树也可以作床，真是不简单。
前面的吵闹声干扰了我对他的崇拜。很多人围在路边。事情其实已经结束了。我走过去的时候，人群已开始自动疏散，有的上了公共汽车，有的坐到了出租车里，骑自行车的，身子已经落到了自行车上。我看见了他们。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安，从前面走过来。他们长得有些像。夜晚看去，他们的个头都差不多，不胖也不瘦。两个人都用右手捂着自己的右脸。我没有看见血，旁边的人说，流了好多血，拿铁棍打的。谁打的呢，我没有问，问了，他们也不一定知道，他们只是看见打了，为什么打和谁打的，并不一定都知道。
九
前面就是马甸了。马甸现在只是一座桥，马甸桥，八达岭高速公路的起点。马甸原来叫“马店”据说曾是明代京城贩马的集散地。那时候，这里地面开阔，水草丰美，贡马都圈养在这里，应该有汗血一类的宝马吧。现在没有马了，只有车，各种各样的车，在这里汇聚，分散，去八达岭，或者市区。我走到这里，就会想起那些有马的年代，成群的马在这里汇聚，分散，去皇宫，或者民间。那些贩马的汉人和蒙古人是不是也经常在我走过的路上走来走去，从黄寺到马甸。我只能遥想了，他们早已不在。我走着他们走过的路，简直有些着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