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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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片断总是在心里时时的泛起,像河面上的泡沫,时不时地就冒了出来,然后“噗”地一声破灭了。我总想仔细地捕捉这些泡沫的质感,却总是来不及,因为这些“泡沫”一个跟着一个,破了,又生了。可我记住了破裂之前那泡沫的扩张感觉。 

    当又一个泡沫产生时,我透过它看见了右江边上,有一个壮族村民居住的山凹,那里那一片小小的平原,隐藏着我的记忆。右江这条河静静地流经这个山凹,这条河发源于百色山区里,到了这里,就安静地淌着,然而我感觉到河水有些微微地颤动。这里的地下,有着黑乎乎的煤炭,于是就有了这个我呆过的矿区。  

    矿区里有许多低矮的平房,大多是用红砖瓦修建的,很简陋。红砖的墙面不平滑,凹突斑驳,似乎一种气息游走在墙面上。在房子的前面,是用废旧坑木围成的厨房,还可以闻到粘乎乎的沥青味道。还有些是用油毡盖起来的简易房子,只可以遮住风雨而已。砖瓦房排成三列共有9栋。那些是下井工人住的。 

    有一栋平房前,一座葡萄架静静地搭在平房与厨房之间。那厨房也是用废旧的坑木围起来的。每当春天来了,葡萄架下的那户人家,不知从哪找来了从鱼塘里挖来又再晒过的塘泥,混合着鸡粪,堆在这颗葡萄的根上。站在这颗葡萄架下,都会听到葡萄在头顶“刷刷”生长的声音,细碎的葡萄花一串串的舒展了起来。春天才开始,那些老藤就迫不及待起来,每天的早晨才起来,就会看见架子上越来越多的小芽从苍桑的老藤中探出头来,不几天架子上就爬满了藤蔓,柔嫩的须像海里的八爪鱼,柔软地伸出来,紧紧地攀在可以触到的东西上,放射地感觉,我居然担心它会探到我心上,缠紧了我。绿叶弥漫出一片绿荫,把我全身洗得碧凉。  

    葡萄架下,常常看见一位60多岁老妇人的身影,那是我外婆。从我小的时候起,外婆就从农村来城市里,一直跟着我们。父母亲下放后,外婆也就跟着我们又再次到了农村。后来又下放到这个矿区。她仍然给我们做饭,洗衣,带我们这些孩子。外婆很喜欢干净,雪白的头发在脑后整齐地挽了个髻,满脸的皱纹,只是脸儿总是那样的白净。垫着枕头的枕巾总是那样的干净,黑色的唐装上衣平平整整。葡萄架下走动的外婆,细腻而精致,似前朝女子穿越绿廊的身影。 

    葡萄是外婆亲手种的。不知道外婆从哪拿来了一根葡萄杆,就在厨房门口旁边挖了个坑,堆起了泥土,把葡萄杆插在上面。每天我都到它面前凑得很近的看着:什么时候长叶子啊?直到后来它长了出来,一寸一寸慢慢地爬上了架子。

    晚上,外婆在葡萄架下铺了一张席子,隔壁邻居的孩子就跑过来,和我们挤在这张席子上,听外婆说狼的故事,有时候外婆还唱歌,我们朦胧地听着:“月光光,照地塘”似乎很古老很古老的潮水漫了过来,渐渐地漫过了我们的睫毛。于是我们在闭上眼睛的一刻,坐上童话里的飞毯,穿过葡萄架飘到空中。

    夏天,太阳热辣辣地在所有的山冈和屋顶上铺开来,只是晒不到井下。而那些炎热的气流借助阳光的威力,在有阳光的地方和没有阳光的地方滚动着,渐渐的往山凹里聚集。直到晚上偶尔有阵风吹来,穿过那些低矮的平房和工棚,才有些凉意。我们看不到星星,因为茂密的叶子挡住了,我们躺在席子上透过葡萄架的边缘看星星。那些葡萄一串串的吊在架子上。我们总是莫名其妙地不自觉地张开小嘴,希望有一颗葡萄掉进我们的嘴里。 

    那天,一片叶子忽然掉到了我头上,续而滑落我脚边。我低头静静地盯着它看,那叶子的颜色便深深地渗入了我的眼底:绿中带红,红中带黄。我在捉摸这个溢彩的颜色是谁给的,我还没有捉摸透,又有几片叶子陆续地掉了下来。我抬起头,透过葡萄架的空隙,我看见了太阳和云彩,它们向电影那样定格在葡萄架的空隙间。我有些明白了,是到秋天了,葡萄叶子开始一片一片的飘落了。那段时间,我有些无奈地看着它们发黄,然后风一吹,它们抖动了几下,很不情愿地飘落下来。我喜欢把那紫红的落叶,捡起来,夹在课本里。不久,那葡萄架就只剩下似乎已经枯死的老藤,残喘地缠在架子上这株葡萄和我外婆一样又老了一岁。秋天,我们在它的下面躺着的时候,就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了。 

    矿区没有水泥路,也没有柏油路,只有泥路。下起雨来,是泥浆路。没有下雨的时候,是泥粉路。矿区的家属都养鸡,外婆养了十来只鸡。那些鸡跑到屋后的草地上约会。常常看见我家的那只大公鸡,带着一群母鸡在空地上散步,刨地,找虫子。它昂首挺胸,毅然像是一个高傲的“皇帝”带着它一群漂亮的“皇妃”鸡屎随处散落,走路都要低头看着,不小心就会踩着了。有时候,我会突然“嘘”的一声,那就很热闹了,公鸡、母鸡都“咯咯”的叫着飞窜了起来,一片尘土在鸡屁股后扬起,又渐渐地落到地面上。不过,没有一只鸡能飞到葡萄架上。 

    我们的隔壁邻居,都是从省城下放来的,听说他们在省城的时候,一家原来是科长,一家原来是老师,和我父亲一样成了“走资派”他们说话待人和穿着打扮很自然的带着城里人的味道。那些从农村招来的女矿工总悄悄地看着,学着,山凹凹里就悄悄地带上了一些亮丽的色彩。他们也喜欢来我家的葡萄架下纳凉。和葡萄架并排的那两栋平房是井下工人的单身宿舍。当我们在葡萄架下纳凉时,男人却不愿意躲在屋里,搬了小凳子在外面坐着晒太阳,手里拿着什么。我曾经好奇地走过去看,他们在织毛衣!织毛衣哪!那挖煤工的手好灵巧,拉根毛线,一针上,一针下的织着,全然没有了拿钢纤和拿钻机的神态。我记得我看呆过。

    男人不愿意在葡萄架下,他们喜欢晒太阳,因为井下没有太阳。他们的皮肤太白,晒太阳的时间不多。他们从井下上来的时候,我才看见他们是黑的,全身黑乎乎。只有牙齿和眼珠是白的。这时他们的第一件事情是到洗澡房去洗澡,出来的时候全身才白。 

    我坐在葡萄架下,有时候一本书搁在我的膝盖上,有时候我也拿起毛线织毛衣,我需要织全家人冬天穿的毛衣。我拿起那根毛线,在织针上不停的缠绕,那种感觉似乎是葡萄的径蔓在延伸,一直细细地轻轻地爬过我的每一个细胞,带着痒痒的感觉,成了我的触角。

    回到了城里后,再也没有种过葡萄了,因为,外婆已经走了,到了天堂。不知道那里是不是也有一个葡萄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