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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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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年的第一盏灯,是家乡那种油灯。这种灯家家户户都有,我家的这盏精致些,因为是我妈的嫁妆。一根可供手提的小圆柱,有龙凤缠绕着,中间有一个杯口大的铁圈,一个小小的生铁灯盏就坐在上面。灯盏里的油是菜油,后来我在书上多次看到“豆油灯”字样,但我们家乡不产黄豆只产油菜。

    灯油里并排卧着两根灯芯,这是种洁白的、非常轻的灯草芯。它们像一对并头双宿的小龙,恩恩爱爱的卧在油里。灯芯燃久了,会结出黑黑的灯花,姑妈就用手把它们捻去——那时候总是姑妈陪我们睡觉。

    用菜油灯读书写字,眼睛很累。灯火羸弱,我们脱衣时带起的风,都可能把它吹灭,再说那搁在铁圈上的灯盏也太悬,一不小心就被碰歪,老鼠闹架也能将它打翻,弄得到处油迹斑斑。姑妈会念许多佛经,别人会编儿歌,我姑妈能编“童经”一首老鼠经我至今记忆犹新:老鼠经,老鼠经,老鼠日夜没良心,菜油偷了当茶喝,馒头偷了当点心,咬坏樟树佛,打翻琉璃灯。——那时候我不懂什么叫“琉璃灯”心想总是佛前的一种比较高级的灯罢了。

    以后的日子,我们家耗不起油了,油灯里的灯草就被剔去一根,再后来,我们连吃的油也没有了。早出晚归,一家人都学会了摸索,小小的灯盏成了个涸池,一任灰尘渐积渐厚。

    在黑暗里摸索需要足够的耐心和小心,可我的弟弟偏偏是个急性子。有一回他放牛暮归已经很晚,匆匆穿过灶间时一脚踢在搁在地上的大锅上,锐利的锅沿在他的腿脊上啃出个大口子,鲜血淌了一地。因为得不到治疗,那伤口腐烂了三年才慢慢收口。

    后来我们跟母亲住进了小学校。小学里点的是美孚灯。这东西是泊来品,燃同样是泊来的煤油。煤油盛在一个大肚子灯座里,灯座有马口铁的,也有玻璃的,上面紧旋着一个化火口,像一扇门关死了灯座,于是就没了洒油的烦恼。化火口衔一根扁扁的纱织灯芯,一个小小的旋钮能调节灯芯的高低和灯火大小。化火口上还有四只朝上的脚,卡住一个葫芦形的、高高的玻璃灯罩。

    美孚灯比菜油灯亮堂多了。但一晚的点燃,玻璃灯罩会出现一层黑黑的油烟,于是擦拭灯罩就成了老师们每晚的必修课。

    这是个完全小学,有十多位老师。一张大大的长桌,老师们团团围着集体办公。我和另外两个教师子女,就挤在老师们中间写作业。晚饭后,比较勤劳的老师就开始擦拭灯罩,但罩口太小,大人们只能伸进几个指头,指头多少长,他们就擦多少深,再往里就够不着了,而那两位孩子虽然不比我大,可是他们的手无论如何也伸不进灯罩,于是擦拭灯罩就成了我的专利。

    我往灯罩里哈一口气,塞进一团废旧的毛边纸,然后我的手就像一条鳗鱼一样滑进灯罩,抓住这团纸,自由自在地在里面游走。就这样,我把一个个灯罩都擦得通体透亮。因为这,我在教师办公室里“揩油”到小学毕业,才不至于像别的孩子一样遭人讨嫌白眼。

    那一年的暑假,我们县兴办民办中学,父亲被请去做招生工作。当时他被打入农村已六七年了,对于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他是如何的诚惶诚恐,如何的兢兢业业啊。一个酷热的日子,我去县城看望父亲,当时他正在礼堂里忙碌着什么,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房间示意我到里面去,门上没锁,我一推就进去了。

    那是间非常寒酸的斗室,两块木板拼起来的小床,一张粗糙的三屉桌上,孤零零地立着一盏美孚灯。

    那时候我总是很饿很馋,我进屋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找点吃的。我去拉桌屉子,粗劣的屉子根本拉不动,我猛一使劲,美孚灯倒了,发出可怕的声响。我慌忙把它扶了起来,发现灯罩的下口破了,一块眼镜片大的玻璃仰躺在桌子上,幸灾乐祸地朝我摇头晃脑。我吓懵了,童年的我每弄坏了一件东西都吓得要命。我急急忙忙地把那个破了的灯罩放回灯座,可是它像个无赖,身子一歪又躺了下来了,我化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那缺口拼接好,忐忑不安等待着父亲的惩罚。

    父亲回到了他的寝室,还没碰桌子呢,灯罩就又滑下来了。我吓得心都要蹦出来了。父亲捡起灯罩看看,却没有大发雷霆,——通常在这种状况下,母亲是会大发雷霆的。可是父亲连一点点怀疑我的意思也没有,只是说,可能是哪个学生来过,不小心弄破了。

    接下去父亲带我去吃午饭。我因为心怀鬼胎,一顿饭竟不知吃的是什么。饭后,我蔫头蔫脑地在父亲的床上坐了一会,自觉没趣就要回家。十二岁的我早已熟悉回家的路,何况父亲忙得不亦乐乎,所以就放心地让我独自回家。我难受得要命。我不知是因为我的撒谎,还是因为父亲的过份仁慈,也或是犯了错而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我抹着眼泪到了码头,号淘大哭的欲望非常强烈,可是我知道在大庭广众哭泣是很丢人的,于是强咬住嘴唇。我希望父亲发现真相,从而赶过来,把我狠狠地揍一顿,至少也臭骂我一通,我心里才会好受些。

    可是父亲没有来,我只好上了小火轮,轮船里很挤,前后左右都是人。我拼命地忍着,可胸腔里有一种东西直冲上来,我费力地把它们压下去,这一冲一压,我觉得我快要噎死了。终于,泪水澎湃而出,哭声却压抑幽喑。轮船不温不火地开着,我满脑子都是那盏倒霉的美孚灯,满脑子是父亲毫无疑虑的脸。又担心他这么忙,今晚该拿什么照明呢?

    长长的拖轮像长长的懴悔,三十里的路程哼哼了三个小时,我也足足哭了三个小时,我不知道我的泪水为什么这样充沛,它们腌红了我的眼睛,泡肿了我的脸庞。我不住地抹,抹得脸都疼了。旁边的乘客不解地望着我,有人说,这孩子怎么了?是谁在逼她出门呢?又有好心人劝我:你不想走就别走了,这么哭伤身子啊。

    暑假结束时,做完招生工作的父亲又被遣返回家了。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因为政治形势骤紧的缘故;可当时的我却以为,都是我把那盏灯给打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