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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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武斗的烈焰燃遍了大江南北，连我婆家那个海边小镇都不能幸免。
当时，我带着两个儿子——老大二岁半，老二还不到六个月——住婆家，而我的丈夫却远在温州的山区工作。
小镇是越来越浮躁了。今天，甲派抓走了乙派多少“战士”；明天，乙派又炸毁了甲派的“司令部”那一个清早我去买菜，发现文化馆门口躺了个死人，说是昨夜打派仗“牺牲”的；半晌午我去办件事儿，和一辆鲜血淋漓的手拉车擦肩而过，跟车紧跑的人肩扛着一条死白死白的人腿。
婆家东侧的小学校已变成某派的据点，屋顶上常有荷枪实弹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偶尔有子弹的呼啸声擦着我们家屋顶而过。不管是白日还是深夜，两派对峙的高音喇叭会突然响个震耳欲聋：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或者是：文攻武卫！针锋相对！来者必歼！打死勿管！
老百姓就心惊肉跳，就魂不守舍，就惶惶不可终日。
我婆婆管这种口号叫“相骂本”意为吵架打架的课本或资本。
“相骂本又吼起来了！不得了了！”每每这个时侯，左邻右舍的女人们就一边唠叨，一边急急地吆喝自己的孩子：“进屋来！当心吃枪子儿！”
可是进屋也未必安全。婆家对面的小山上又架起了一挺机关枪，那枪口正对我着家的东窗。我趴在那个二尺见方的窗口，估摸着那机枪的子弹会不会打到我床上的两个儿子。婆婆说，找些砖头来，把窗户堵上。可是我的妯娌说，堵什么堵？他们会以为你是跟他们对着干，先一梭子把你给扫死了。
于是就不敢堵。妯娌认为楼梯下最安全，劝我们母子仨搬到楼梯下去。我跑到那里一踏勘，只见楼梯下是一方潮湿的烂泥地面，且塞满了破凳残椅，垂悬着陈年的蜘蛛网丝，更有蚊子苍蝇舞蹈翩跹，根本不能住人而且也铺不下一张草席。
第二天公公下班时，又带来一个坏消息，说一个老大撑着船从河里经过，被造反派练靶子给练死了。我心里乱乱的——是乱，而不是怕，那时节我太年轻，对死并不是觉得太恐怖，可我到底也不希望我和我儿子给当了靶子。于是我跟公婆说，我要回娘家。
从婆家到娘家是111公里。可是因为武斗，104国道已经停车半月了。我让小叔子去打听，看看有没有别的路可走。
小叔子回家告诉了我一条比较复杂的途径。面对艰辛甚至有些凶险的路程，公婆不敢让我带着两个孩子上路。可是我去意已定，他们也不好拦我了。
第二天天才朦朦亮，我们就摸索着出了门。第一站，我们搭的是一条小货船。十五、六公里的河道，咿咿呀呀地走了大半天。到埠已经是正午了，因为要赶下一站的拖拉机，我不敢休息也不敢吃午饭，抱着老二，拖着老大，直奔另一个站点。
这两个站头之间很有些距离，其间要穿过田野之中一条五里长的机耕路。正是夏天的正午，大太阳恶毒地悬在头顶，仿佛要把我们熬出油来；碎石路南坑坑洼洼，被太阳烤得火星闪烁；道路两旁是矮矮的待割的水稻，一点遮挡的东西都没有。
我对大儿子说，妈妈只有两只手，一只手抱弟弟，一只手提袋子，还有这个装尿布片片的帆布包怎么办？老大很勇敢地说：我来背。我便把帆布包挂在大儿子的肩膀上，我们娘儿仨就这么拉拉扯扯磕磕碰碰地往前走。
大儿子蹒跚着走在前面，晒得红彤彤的小脸汗水直淌，帆布包在他的脚边荡来荡去，坠得他小小的身子向一边歪去，还不时的要在地上擦一下；老二在我怀里睡着了，也憋出了一头的痱子。大约走了一半的路程，老大就喊肚子饿，我掏出个饼子，他又说要水。喂奶的我自己也渴得嗓眼子冒烟，可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里找水去？我说，快走，到了那边就有水喝了。大儿子没再吭气，打起精神继续赶路，却脚下一绊，摔了个嘴啃泥。我腾不出手、也腾不出力气去扶他，他扁了扁嘴，没哭，自己爬了起来，一跛一跛地说脚痛。我本想歇歇，可路旁连棵小树、连块石头也没有，太阳晒得人都快晕过去了，如果一歇下，还非中暑不可。我更担心的是误了下一站的拖拉机。苦难使人的心肠变硬，我板起了脸孔说：牵着妈的裤腿，走！要不造反派就把你给抓去了。
大儿子的脚步越来越沉，摔跤的频率也越来越高。终于到了那个站点，一辆手扶拖拉机已经突突突地准备开路了，我抱着小儿子拼力挤了上去，大儿子挤不动，急得在一旁直哭，一位男子将他举过了头，像插筷子般把他插进车斗里的人丛中。
这站路只有十公里。拖拉机开开停停，到站时却已经是掌灯时分了。我们母子仨一路逶迤一路问讯，找到了一家国营旅馆。
一位约摸三十大几的女服务员向我伸出了手，说，拿介绍信来。那时节我根本没住过旅馆，更不知道住旅馆还得要介绍信。我说，我没有。服务员说，没有不能住。我问，为什么？她说，现在天下那么乱，谁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我说，你看我像坏人吗？她不答话，也不给我开房间。
我把小儿子放在一张高背椅子上，一边护着不让他掉下来，一边向服务员讨杯水给老大喝。
服务员说，你快走吧，我要打烊了。我说，外边黑古隆冬的，我拖儿带女的走到哪里去？正说着，老二撒了一泡尿，尿水顺着椅子毫无顾忌地哗哗下淌。我边掏出尿布揩着，一边连说对不起。那位服务员叹了口气，给我开了个小小房间。
当我脱下大儿子鞋子、衣裤的时侯，发现那双红色的塑料小鞋已经把老大的双脚后跟啃出了两道深深的血痕，而他的两个膝盖，也摔得又青又肿皮破血渗的了。
那年夏天，武斗的烈焰燃遍了大江南北，连我婆家那个海边小镇都不能幸免。
当时，我带着两个儿子——老大二岁半，老二还不到六个月——住婆家，而我的丈夫却远在温州的山区工作。
小镇是越来越浮躁了。今天，甲派抓走了乙派多少“战士”；明天，乙派又炸毁了甲派的“司令部”那一个清早我去买菜，发现文化馆门口躺了个死人，说是昨夜打派仗“牺牲”的；半晌午我去办件事儿，和一辆鲜血淋漓的手拉车擦肩而过，跟车紧跑的人肩扛着一条死白死白的人腿。
婆家东侧的小学校已变成某派的据点，屋顶上常有荷枪实弹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偶尔有子弹的呼啸声擦着我们家屋顶而过。不管是白日还是深夜，两派对峙的高音喇叭会突然响个震耳欲聋：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或者是：文攻武卫！针锋相对！来者必歼！打死勿管！
老百姓就心惊肉跳，就魂不守舍，就惶惶不可终日。
我婆婆管这种口号叫“相骂本”意为吵架打架的课本或资本。
“相骂本又吼起来了！不得了了！”每每这个时侯，左邻右舍的女人们就一边唠叨，一边急急地吆喝自己的孩子：“进屋来！当心吃枪子儿！”
可是进屋也未必安全。婆家对面的小山上又架起了一挺机关枪，那枪口正对我着家的东窗。我趴在那个二尺见方的窗口，估摸着那机枪的子弹会不会打到我床上的两个儿子。婆婆说，找些砖头来，把窗户堵上。可是我的妯娌说，堵什么堵？他们会以为你是跟他们对着干，先一梭子把你给扫死了。
于是就不敢堵。妯娌认为楼梯下最安全，劝我们母子仨搬到楼梯下去。我跑到那里一踏勘，只见楼梯下是一方潮湿的烂泥地面，且塞满了破凳残椅，垂悬着陈年的蜘蛛网丝，更有蚊子苍蝇舞蹈翩跹，根本不能住人而且也铺不下一张草席。
第二天公公下班时，又带来一个坏消息，说一个老大撑着船从河里经过，被造反派练靶子给练死了。我心里乱乱的——是乱，而不是怕，那时节我太年轻，对死并不是觉得太恐怖，可我到底也不希望我和我儿子给当了靶子。于是我跟公婆说，我要回娘家。
从婆家到娘家是111公里。可是因为武斗，104国道已经停车半月了。我让小叔子去打听，看看有没有别的路可走。
小叔子回家告诉了我一条比较复杂的途径。面对艰辛甚至有些凶险的路程，公婆不敢让我带着两个孩子上路。可是我去意已定，他们也不好拦我了。
第二天天才朦朦亮，我们就摸索着出了门。第一站，我们搭的是一条小货船。十五、六公里的河道，咿咿呀呀地走了大半天。到埠已经是正午了，因为要赶下一站的拖拉机，我不敢休息也不敢吃午饭，抱着老二，拖着老大，直奔另一个站点。
这两个站头之间很有些距离，其间要穿过田野之中一条五里长的机耕路。正是夏天的正午，大太阳恶毒地悬在头顶，仿佛要把我们熬出油来；碎石路南坑坑洼洼，被太阳烤得火星闪烁；道路两旁是矮矮的待割的水稻，一点遮挡的东西都没有。
我对大儿子说，妈妈只有两只手，一只手抱弟弟，一只手提袋子，还有这个装尿布片片的帆布包怎么办？老大很勇敢地说：我来背。我便把帆布包挂在大儿子的肩膀上，我们娘儿仨就这么拉拉扯扯磕磕碰碰地往前走。
大儿子蹒跚着走在前面，晒得红彤彤的小脸汗水直淌，帆布包在他的脚边荡来荡去，坠得他小小的身子向一边歪去，还不时的要在地上擦一下；老二在我怀里睡着了，也憋出了一头的痱子。大约走了一半的路程，老大就喊肚子饿，我掏出个饼子，他又说要水。喂奶的我自己也渴得嗓眼子冒烟，可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里找水去？我说，快走，到了那边就有水喝了。大儿子没再吭气，打起精神继续赶路，却脚下一绊，摔了个嘴啃泥。我腾不出手、也腾不出力气去扶他，他扁了扁嘴，没哭，自己爬了起来，一跛一跛地说脚痛。我本想歇歇，可路旁连棵小树、连块石头也没有，太阳晒得人都快晕过去了，如果一歇下，还非中暑不可。我更担心的是误了下一站的拖拉机。苦难使人的心肠变硬，我板起了脸孔说：牵着妈的裤腿，走！要不造反派就把你给抓去了。
大儿子的脚步越来越沉，摔跤的频率也越来越高。终于到了那个站点，一辆手扶拖拉机已经突突突地准备开路了，我抱着小儿子拼力挤了上去，大儿子挤不动，急得在一旁直哭，一位男子将他举过了头，像插筷子般把他插进车斗里的人丛中。
这站路只有十公里。拖拉机开开停停，到站时却已经是掌灯时分了。我们母子仨一路逶迤一路问讯，找到了一家国营旅馆。
一位约摸三十大几的女服务员向我伸出了手，说，拿介绍信来。那时节我根本没住过旅馆，更不知道住旅馆还得要介绍信。我说，我没有。服务员说，没有不能住。我问，为什么？她说，现在天下那么乱，谁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我说，你看我像坏人吗？她不答话，也不给我开房间。
我把小儿子放在一张高背椅子上，一边护着不让他掉下来，一边向服务员讨杯水给老大喝。
服务员说，你快走吧，我要打烊了。我说，外边黑古隆冬的，我拖儿带女的走到哪里去？正说着，老二撒了一泡尿，尿水顺着椅子毫无顾忌地哗哗下淌。我边掏出尿布揩着，一边连说对不起。那位服务员叹了口气，给我开了个小小房间。
当我脱下大儿子鞋子、衣裤的时侯，发现那双红色的塑料小鞋已经把老大的双脚后跟啃出了两道深深的血痕，而他的两个膝盖，也摔得又青又肿皮破血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