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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肚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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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从辛劳了几天的圆花绷上卸下那“花”展开,于是我看到了一个美丽的菱形。妈拿着那块温柔的菱形,在我的身上比了比,然后她拿起了剪刀,很仔细地修圆了三只角,又将朝上的那只角剪平。接着她又翻开书,找出一块两指宽绣得密密、夹得平平服服的花片,压在那剪平的地方。

    “这叫额。”妈说。

    每年,当梁上的双燕一声递一声不知说些什么的时候,妈妈就开始翻寻那些樟脑丸味儿很浓的布头给我做肚兜。那些布头有棉的有麻的有绸缎的,那颜色有柿红的枣红的李子红蟠桃红的。妈妈的针线绝对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不管我是新戴了一顶荷瓣帽还是新穿了双猫儿鞋;也不管我是刚刚迈出了自家的门槛还是被带到了外婆家;只要我在哪儿露面,我便会被哪儿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抢”走,她们抱起我坐在桌子上,摘下我的帽子,脱走我的鞋子,巧一点的便比比划划试图描个样,笨一点的便只怨爹娘没给她们生一双巧手儿。我那很小很小的记忆,是被那些由衷的赞叹和热zk)烈的拥簇缝纫在脑子里的。

    妈妈在缝着额。额很结实,绣满了像如意像云朵那样的图案。如意和云朵之间,嵌满葡萄、樱桃和珍珠粟,使人懂得额里边很奥妙,很丰饶。

    我指着额下边那片空白问妈:“那这就是脸了?”

    妈忙夸我聪明。那时候妈常夸我聪明,后来好象就不夸了。于时我又记住,脸应该是明朗的,洁净的,不用任何修饰的。

    “肚兜肚兜,名堂在肚子上呢。”妈又说。于是我便注意到那张夸张了的、永远笑嘻嘻的大嘴,觉得那充满着喜庆的红唇本来就应该是长在肚子上的。我张开了胖乎乎的双手,十指并排儿伸进了大嘴,我摸到了那个真正的、和我肚子一般大小的兜兜。

    那是些多么生动多么好看的肚兜啊。这一只,一头小白兔在桂树下舂药;那一只,一对红鲤鱼在水里戏莲;妈手上正缝的这只,一个像我模样的娃娃,正在努力将一个比她还大的寿桃抱起

    我曾经问个不休:

    “肚兜有什么用场?”

    “护肚子呗。”妈答。

    “肚子护起来什么用场?”

    “长大了装娃娃。”

    “娃娃怎么出来呢?”

    “从肚脐眼里出来。”

    “肚脐眼怎么长的?”

    “炒豆蹦的。”

    “几时蹦的?我怎么不晓得?”

    “你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那炒豆子“嘣”的一声钻进了我的肚子里,又钻进了我肚子里的你的肚子里。”妈说着说着就笑了。

    我感激那颗炒豆。如果没有它,我可能一直耽在妈妈的肚子里没法子出来。

    “什么时候穿新肚兜呢?”

    “端阳。”

    于是我天天扳着手指,算那个叫端阳的日子。

    当粽子的香味从家家户户的炊烟里散漫出来的时候,当龙舟的锣鼓敲得我咚咚心跳的时候,我便爬上了板凳,将肚子挤在灶沿,看妈妈将那些刚刚打下的新蚕豆,炒出紫绿相间的小斑点来。当一粒蚕豆“嘣”的一声从妈妈的颊边擦过的时候,我高声大喊:“妈妈,快躲开,当心你脸上也蹦出个肚脐来!”

    大约是炒豆也心疼我妈,从来也不忍心在那皎洁的脸上弄出点什么。妈把炒熟的豆子全弄到一个筛子里,然后用热乎乎的汤水给我洗澡,直洗得我皮肉发亮发红。

    然后给我穿肚兜。肚兜的带子极有讲究,额上的那根细、圆、软、白;腰里的两根窄、扁、双色,织着极精致的枣眼或莲心。妈妈先提起额一边的细带,轻轻地绕过我的脖子,在额另一头那个金光闪闪的环里穿过,打了个单耳结;又拉开腰里的两根花带,绕肚子一周,在我的腰后系成个双蝶结。

    龙舟的锣鼓催得好紧,我跳出浴盆就跑。

    “回来!”妈喊“天还有点凉呢。”她端起那个筛子,将那些热热的炒豆喂进了肚兜的那张大嘴。我的小肚子给捂起来了,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妈端详着她的作品,端详着她的女儿她的肚兜,她实在分不出哪一件更让她满意。她终于点点头,拍拍我的脸蛋说:“去吧!”

    我蹒跚在家乡那条充满温馨的卵石路上,妈妈在呼叫爸爸去护我的声音在背后追逐着,炒豆在肚兜里兴高采烈地喧哗着。

    后来,妈妈好象再也没有做过肚兜。直到我18岁远嫁他乡的那一天,妈妈搜搜寻寻找出那些遥远了的、洗得发白发毛的肚兜,仔细地卷好,塞在我那个寒酸的包袱里。

    “妈,带这些干嘛?”

    “避邪。”妈说,却扭过了头去。我头一次发现,妈那依然美丽却显得疲惫的眼睛里,有东西闪了一下。

    不知道该归功于儿时的那种“护肚”?还是得力于出嫁后的那种“避邪”?总之,我度过了一个个难关,躲避了一些几乎不是人力可以制服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