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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时已惘然

作者:独倚灵剑醉小楼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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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前,年轻的曹禹写出雷雨的时候,绝对料想不到它会在他的身前生后掀起那样大的波澜。这个剧本后来无数次被改头换面,搬上各种各样的舞台,在为作者赢得了无数赞誉的同时,也带来了众多质疑。而诸多质疑中关注面最大的一个,就是周朴园对侍萍的感情,究竟是真情抑或假意?

    周朴园出场时55岁。他曾在年轻时,也就是十九世纪八十、九十年代出国留学,接受了当时的社会主义思潮影响,回国以后,认识了在周家世代为奴的梅侍萍。当时的梅侍萍年轻貌美,识字,有一些文化,青年周朴园与这样一个美好的少女朝夕相对,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年少慕艾的感情,而梅侍萍对这位留学归来的少爷也产生了仰慕之情。两个人是真心相爱的,这一点可以肯定,因为即使是多年后侍萍再次面对周朴园时,她依然清楚地记得周朴园的纺绸衬衣一共有五件,连每一件的破损修补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在周朴园终于认出她之后,她说的话不是哭诉悲痛,而是“朴园,你找侍萍么?侍萍在这儿”可见当时的深情历经多年,依然未消。而那些衬衣,其中一件是“在右袖襟上有个烧破的窟窿,后来用丝线绣成一朵梅花补上的”还有一件是“左袖襟也绣着一朵梅花,旁边还绣着一个萍字”从这些细节,就可以想见两个人当时有多么相爱,周朴园的衬衣自然是侍萍为他补,至于绣上梅花和“萍”字是谁的主意,无须多作猜测,只要知道两人确实情深,连一件衬衣都是如此,那么周朴园身边的其他物件,想必也处处是“梅”处处是“萍”侍萍跟周朴园相爱两年,生了一个孩子,又生了一个孩子,没有很深的感情这是不可能的。对于这样一个倾心相爱的女子,为什么周朴园竟然忍心在她生产后的第三天夜里,就把她赶出周公馆,让她在大年三十的风雪夜里走投无路,以至于投河自尽呢?

    多年以后当侍萍质问周朴园的时候,她的心里依然存着沉积了三十年的爱恨“哭?哼,我的眼泪早哭干了,我没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我要提,我要替,我闷了三十年了!”正因为从前太美好,以至于后来所受的一切苦痛成了太大的打击,反过来又因为后来的苦痛太过巨大,所以那些枯黄了的从前变得愈加美好,恍然如同梦境。这个女人经过了三十年的风霜,当命运让她再一次面对当年的情人时,她却无法按捺心中的痛苦,她的哭喊像是在宣泄恨意,但若没有爱,恨又怎会如此的深?这一场悲剧,只能说是命运弄人。三十年前的周朴园,不是今天有头有脸的周老爷,而是处于孝道第一的严格教义支配之下的一个青年,在他之上有父母,有家族,虽然他们默许了这对青年男女的爱情,甚至让他们生下两个孩子,但名门望族的家规不容许子弟迎娶一个奴婢作为妻子。所以,当家族的利益需要周朴园迎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姐来加以维护时,家长终于干涉了他们的爱情。而作为子弟的周朴园,实际是无力反抗的,即使他对侍萍有爱,对他的孩子有爱,但面对一个庞大的家族沉重的威压,并没有真正反抗精神的他只得沉默地妥协。这一切是酝酿许久的,终于在大年夜爆发,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形,周家人和侍萍之间有过怎样激烈的冲突,之后侍萍和她的第二个孩子被赶出周公馆,被逼进冰天雪地,而终于投河。

    爱情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脆弱,曾经的信誓旦旦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三十年后当这一对昔日的情人再度会面,他们之间依然有无数情愫暗涌。侍萍突然面对周朴园,不禁心怀忐忑,但对话良久,周朴园虽然觉得她十分熟悉,却始终没有认出她来,最后还要她用言语点破“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周朴园太过诧异,侍萍心里却是百感交集“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周朴园这么多年以来借以怀念的,不过是侍萍年轻时候的一张相片,那时她美人如玉,于是三十年来她在他心里就一直是这个模样,年轻的,美丽的。他觉得那些年轻时的日子就像她一样美好,那些感情像梦一样朦胧而美丽,于是三十年以来他从来不曾忘怀。他可以当家以后,家里的客厅就按照当年他们相爱时的格局布置,搬了几次家都带着那些侍萍喜欢的老旧的家具。他记得所有的细节,包括她生了周萍后怕风,客厅的窗从来不开。在失去她音信以后,他一直四处打听她的下落,想修一修她的坟墓。他记得她的生日,每一年四月十八总要给她过,一切都当她是正式嫁过周家的人来做这一切缅怀,都建立在侍萍已死的基础上。但是侍萍出现了,在三十年后,在两人都已白发苍苍时,她出现在他面前,这时的她,是鲁贵的妻子,鲁大海和四凤的母亲。她说:“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而他说:“你——侍萍?”

    全剧中有很多残酷的台词,但没有哪一句像这句一样让人感到时光如刀。曾是那样倾心相爱的情人,竟然已经认不出自己的容貌,侍萍固然气苦,但周朴园也未必好受。侍萍说“你自然想不到”她一定是知道周朴园会怀恋她。即使是在他对她犯下了那样深重的罪孽之后,他依然无法忘怀那个多情而美丽的少女,以至于在之后的三十年中都念念不忘。周朴园把所有的缅怀都做足了,但他想不到他这般深情怀念的人竟然没有死,而且在三十年之后还能站到他面前,这个女人已经苍老,她不是他记忆中的情人。于是他终于也惶恐了,那些过往,真的是梦吧,原来她还活着,原来她也老了。

    短暂的惶恐之后,他首先想到的是,这是一个阴谋,是商界的对手派她来揭穿自己当年所犯的罪,来毁坏自己的声名。无数的批评抓住他问出的那句“你来干什么”和“谁指使你来的”大做文章,但为什么没有人想一想,这样的心理对于一个事业有成,在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中年男人来说,其实是属于正常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内有夫妻不睦,外有工人闹事的时刻,旧情人的突然出现纵然会给他带来些许温情脉脉的回忆,但更多的恐怕还是惊诧。周朴园本就不是圣人,在幻梦破灭以后,他看到的是一个已经苍老的侍萍,在证实她不是来寻仇以后,他放下了对自己处境的担忧,又开始安排她的生活,他给她五千块钱支票,后来又打算再给她汇钱,确实是弥补过错的意思。虽然钱并不能算得清三十年的痛苦帐,但他终于不是无动于衷,如果说是伪善,并没有必要做到这一步的。

    只是当时已惘然。谁又知道当时种下的因,今日会生出这样多的恶果来?雷雨终究在风雷大作中归向一个悲剧的尾声,而三十年前的一切美好,都是梦幻中的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