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死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阅书小说网 www.yueshu.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第一章天籁之音

    1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没有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世上只有妈妈好”

    这是我在回家后听到的最清脆的“天响”也是有生来听到的“天响”然而,这是从哪里来的?出自谁的口?我真的不敢相信,却又想不出除他以外的人,会来吼出这样的声响。我想起了黄河绝恋那个“太监”的高亢,激人心魄的呼号。那里头似乎有太多的生命悲苦与内心孤独,就要将那歌声绽破,就要将那黄土地绽破,就要将人的心绽破。只是,辉叔所听到的,比起黄河绝恋里的呼号来得清脆澄明,会让人想到灵魂以外的某种神秘的存在。

    辉叔是我的邻居,是惜姑的男人,这是已经整整三十个年头的事实了。这一次,他从山东回到南方的家,一下子,好像和故乡一样的老了。

    回家的那天,惜姑把小破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又到田头准备了两碗小菜在家张罗。唯一遗憾的是,日头几天不见了,一床的棉被赶不及晒一晒。但惜姑知道,辉叔回来,他就是家里的太阳。

    辉叔去山东打工,绝对不是一心想走远,我想是无可奈何的路途。

    2

    七九年那年,大海改变了辉叔的一生。

    之前,为了生计,辉叔与村寨里的几个壮年一起,借钱买船。夏秋的南国,是多雨的季节。台风也常常光顾这麻雀大小的渔村。因为有几家就快没粮可出,所以那个风雨大作的夜晚,几个伙计在辉叔家坐着等,终于还是等到风小了,他们就出航海上。这一去,同船的八人,只回来两个。其中的一个是辉叔。惜姑没有哭。在后来的追忆中,惜姑说“那时候以为全都回不来了,心里麻乱得破碎,说不出话也哭不出来。”幸好,在几天的等待之后得到了有人被救的消息。至于“是谁救的我已经记不清。只记得自己将身上仅有的一对耳环当了,让后默默的走去买药,当时真想在人群中掉泪。”就这样惜姑日夜守着辉叔。

    辉叔康复后,鲜有人会来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类的话。那时我还小,记得他总是笑着无语。有一次——他唯一的一次,用力的拥紧我,然后轻声却又深沉的对我说,孩子,你要好好的活。那年我七岁,常常坐在门口守着那条大黄狗,我叫它大黄。辉叔抱紧我的时候,大黄的眼珠子特深邃,又顶伤感。这也许是我第一次感到生命的力量,包围着我的生命的力量。我说不出口,但有一种被烫的震撼。

    辉叔后来就很少在家了,惜姑说他出外。

    辉叔是一条汉子。他在海上漂流一天回到大陆,康复后又从南流到北。他说山东太冷,鸟儿都不愿意飞。只有穷苦的人才在路上像老人一样缓慢的游走。但很多人一有钱就会想去嫖,从没想起穷苦的人会怎样,这与钱无关。

    火车走了几天几夜,一个山洞一个山洞的钻,人们在车上没日没夜的困觉,只在吃食的时候起来。当然,有时是为了大小便,或者手淫。这样的奔走是令人烦躁的。辉叔比较厉害,能好几个小时呆呆地望着窗外,瞬间被拉远的地方。

    这次来山东是犹豫了半年的举动。因为家里的米桶三餐都响,只好硬着头皮了。刚到的时候,天上就开始下雪,辉叔第一次见雪。细小的雪花晶莹的落在他粗大的手掌上。他轻轻的握上,雪就消融了。他在想,一切似乎才刚开始吧。终于,每天也还是早起,从钢筋水泥到铝合金建材,从室内到室外,辉叔倒不比人慢不落人后。只是手脚不争气,冻疮疼得不行。咳嗽了半个月,胸口都也疼起来。还好只是开始有些水土不服,渐渐就适应了。

    第一次在工地受伤,脚掌被向上的铁钉扎了个洞,但却不痛。那肉好像是塑料的,真好笑。一个满面胡须,贴着土灰的老工告诉他,买两瓶二锅头,就着伤口浸就没事。他照做,居然就好了。后来也有几次同样的伤,有时是左脚,有时是右脚。这可不是仔细就能避免的。

    辉叔坐在车厢里,脚底还不时痒痒的。能提前回家过年,说来真该高兴,可以离开那鬼工地了。然而,他心里一点都不轻松。那些想改善改善日子的,通常都是那些不能过日的。他周围环视了一阵,手偷偷地抚一抚身上的羊毛衫,那里袋有一千三百四十三元钱。这是一家人过年和来年上半年的活计啊。辉叔摸出一根烟,拿在手里,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把烟描直,又心意阑珊的划亮了一根火柴,点燃。坐在对面一排的一个年轻小伙,瞅了瞅他手里的火柴。车厢里乱透了,乌漆抹黑的人各自抱着、背着杂乱的行李,几个大老爷们也不停地走来走去。辉叔抽了一口,心情像吐出的烟雾,上升、扩散、暗淡、消无。他又重重地“呼”了一口气,重又吸起烟来。

    在这样看似热闹的地方,辉叔已然习惯了用沉默的眼神,甚至已无意面对这样的人群。他眯上了疲惫的双眼,他也许太累了吧。那是一双看过太多张脸的,已生厌倦的眼睛。火车还在向南行进,匡当匡当匡当匡当

    3

    回到寂静的乡村已是傍晚。

    阴天的傍晚很灰,暗淡的乡村看上去多了几重死寂和萧离。

    惜姑一边准备着洗澡水,一边想着辉叔进门的那一幕,心头涌上一阵酸楚,不小心滴下了浑浊的泪水。

    院子里黄色的灯光,把那个蹒跚走来的人,拉出了好长的灰影——灰影像一只骆驼。辉叔背着灰色的大背包,左手一只塞满杂物的桶,右手提两个大黑袋。惜姑在饭桌旁抬起头张望,这个一身军绿色土布衣衫的男人,就是自己的丈夫。然而,默默地,呆呆地在门口看了数秒,风几乎要将他们瞬间吹散。“嘿嘿,我回来了。”辉叔感到僵硬和激奋。但这激奋竟刹时被风吹走了。“回来了一定很饿吧,我去把汤烧热。”“不,等一下还是去吧,我真有些饿。”辉叔坐下来,左右看看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家。两个声音同时而急促的叫了起来——“爸爸!”大丙小丙还没进门就认出来了。

    “怎么就回来啦?”惜姑从里屋端出热汤来。“老四叔说,今晚就不做了,等来年再做,还把这些天的工钱给了我们。”大丙说完掏出衣袋里的钱,放在饭桌上,粗短的手就缩了回去。辉叔看着,想,这手多像他爸爸。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唧”了一声,他竟忘了给自己的两个儿子带些礼物,就算是一本笔记本一支笔,或者几小块糖果也好罢。可是,现在没有,怎么就没有呢?

    4

    村口的鸡叫了,说明夜已将晨,但也正是夜的最深吧。这夜像一个游魂,从一个骨肉的躯体游出,飘荡在漫长又寂寥的浓黑中,不小心又钻进另一具肉体。

    惜姑抱着辉叔宽大的背,在梦的海洋里寻找港湾,她确定自己仍然深感飘摇。她翻了个身,辉叔推了推她骨瘦的肩膀,没有反应,她也许太累了。辉叔感到一阵口干,夜一定很深吧,这是熬夜的迹象。他在努力劝自己睡去,但空白的大脑像远处的鸡啼,空泛而飘渺,甚至无力。

    辉叔蹲坐起来,爬下床头,走到大丙和小丙的床边。他们长得会响,大丙已经是有小胡须了。他想他似乎才离去,却又回来。他似乎没有离开过。辉叔将自己挂在了竹椅上,点燃了手里的烟,在夜里吸一口,闪一星红光。我的白天像一只蚂蚁,而现在则是一只蝴蝶。他想着,嘴角勉强一咧。

    终于还是躺下,夜的无边在鸡的啼叫里走远。惜姑睡得水一样香,她很久没有睡得这样香了。辉叔又翻了个侧身,有了微微的睡意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辉叔在梦里看见一条小河,随即消失,才听出这歌声并不像是在梦里,他一边分辨着——是村口的啊呶!“幸福享不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我的回来就好似走向了妈妈吧”辉叔想,离家的人,归来时心在何处?在海上?这歌声,穿过人墙的寨子,是那样的辽远清灵。这繁芜的寨子的人,他们躺在一个个沉睡的躯壳里。歌声如同飘过无人的荒原,我们真的困了吧?辉叔想着,莫名的有一股渗透鼻梁的酸水涌上,双眼凝腻似的落泪。他抓紧了被角,抹着双眼。

    “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没有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声音在远去,心也跟着远去,泪浓得滴不下。“这样的日子”辉叔想不出——挨过这样的日子的人都想不出理由,他没有理由不好好地活。

    阿呶,我们村最后一个疯子,一个纯真的疯子。辉叔想着自己大半辈子来,也已经别无他求了吧。只是生计,还有孩子的未来,如同一切没有来到的未来。谁都不知道将会怎样。人在外头,偶尔也会想家,但一回来,却每一次都,愈来愈感到这不是家乡。四顾的景象仿佛好远好远,像离梦一样远。

    辉叔又推了推惜姑,惜姑醒了,她总是那样的精神“又睡不着呀?一定是太累了。”“你刚才没有听到啊呶好像在村口唱着歌么?远远的。”“没有听到,那个疯子,他是要喊大声,好吵醒人家,他真的有病——精神病,好几次跑到大水坝上跳水,也没淹死,就像这样的天气。”“嗯。”辉叔望着这老朽的福州眠床,顶上还有镂雕的花鸟,但已经不见了颜色。被子似乎有一股异味。大约好几天没见太阳了,这是年末常有的天气。

    “睡吧,明天还得早起祭祖呢。”

    第二天拜祖遇到辉叔,相互拜了个早年。他看上去真的有点老了,像一头一脸麻皱的老黄牛。“辉叔,等到大年三十才回到家,上面一定很忙的吧?”“嗯没法子,得做就做呗。”他看了看这破落的院子,房门的顶上还刻有“千红”的字,已经被几十年祭祖的烟和熏成乌黑,仿佛日子爬过后拉下的大便。老四家也过来祭拜,祭品很是丰盛。老四的小老婆走过来和我打招呼——“叔。”就走进厅内张罗祭品,我其实没那么老,只是辈分的事才这样。辉叔有些气愤,我说:“她兴许不认得你。”辉叔没答话就进了里屋。“还不是钱!”他似乎小声的自言自语什么。我看着他走失在浓重的烟味里。大伙定是已经开始烧香了。

    第二章游神赛会

    1

    我还没尝试过没回家过年,但每次回来都有一种心绪每况愈下的感觉。从村口到海堤,都是那样静谧,人们除了上集市不得不出门外,多是深居家中,鲜有值得大伙来热闹一阵的事发生。这种想法也许是有害的,我们这样俗地过俗日子的百姓,常会图个热闹。中国人是好热闹的。这点似乎外国人也是,要不哪来那么多圣诞节、万圣节、狂欢节?人嘛,常要在群的存现里才见得到自己。

    然而,我终于对过年有一种脱免疫似的恐惧。

    我时常会在那热闹里看出冷清来,在人群的存现里深感自我的孤单。这一定是别人少有,甚至没有的,要不我会更恐怖:难道这么多人病了?

    但是不管如何,约定俗成了就要热热闹闹地过,尽管很多人像走过场。从崇拜里走来的这些热闹,已经彻底走出了崇拜的净土,而走向了机械与符号。

    这一天,游神在细雨蒙蒙中进行。

    几个朋友都是终年难得一见的,过年回来总免不了聚聚。“这倒像街上游神里的那些‘老爷’‘玛祖’了,年终开个终结会。”几个同学便哈哈的笑开了。不远的地方传来了锣鼓声,大概快到了。长长的队伍从东村口一直行进,到西村口歇息,又从西村口绕回东村口,刚好一个圈。这是老一辈定下的路径。

    因为是与“神”相关,大伙老小都没敢含糊,该忌讳什么的,要走什么步子的,大家都心里有数。然而,神或者也怕“刹”?所以每一年游神赛会,队伍最前面总有一支竖旗是要挡刹的。就像立在路口的“石敢当”以驱避邪气。这旗是处在正邪之间,又是与邪最近的,可以叫做“第一线”这一支旗,据我知道,好几年来都是阿呶举着走的。而且,每年的这一天他也一定十分正常的样子,身上也不臭似乎新洗刷过的,还有一套像模像样的黑西服之类,来装点门面。他于是一路都不会觉得累,神气十足。

    2

    几个同学相邀来到路口看游神的队伍,阿呶远远的走在前面。他是独当一面,架势凛然。走起来一个个探步,活像一只吃饱了的鸭子,又像一只可爱的企鹅。然而,他走向我们的人群诸面时,目光如炬地直视前行的路,手紧握旗杆,胸前挂着一双蝇眼墨镜,戴上一定要遮去半边张脸。表情严肃的阿呶,在告诉每一个路人这举止本身的神圣。

    队伍款款地行进,然而最最虔诚的并不是那些抬着“老爷”、“玛祖”的人,而是阿呶。这似乎跟他唱歌和跳水一样,极端认真,并有自视甚高的情结在。

    人头攒动中,也看到了惜姑的身影。她许是喜欢热闹的吧。但当我与惜姑对视时,她却手脚有些恍惚起来,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鸟,急忙就消失在拥挤的人堆里去了。那时我没怎么在意,依然和我的朋友们,看着人们抬着神像木偶走去。阿呶早已走到了下一站,而我却仍在想他那一脸的虔诚。他铁定不会有半丝游戏的觉察。在他心目中,这锣鼓一响人看人的表演,带有某种神命和生命之外的力量。

    终于一天下来,在热闹的人群里,我们都各自悻悻地回了家,从没走过这样长的路似的,腿脚发酸。回到家已是傍晚,巷口鞭炮声断断续续,让我的心不能放下。我似乎在等待结束。我竟喜欢安静起来。

    院子里,惜姑正与大丙小丙说话,我便走过去打了声招呼。临近了听惜姑说:“孩子,这地方不是我们住的,要向外走,走得越远越好;我希望你们都能出到外面去发展,你妈我就在这里看家了。”原来,大丙过了这个春节也要去外面打工。辉叔说“这个家,真是苦了孩子。”又说“请你也替我们家保守这个秘密,好吗?”我半晌没回过神来,只是听见自己说了一句“喔。”

    睡下的时候才想,这有什么保密的吗?或者说“苦了孩子”?或者大丙出外?能发展,也许到哪里问题都不大。我一边想着,不知不觉睡去,耳边还有阵阵鞭炮声。这个村子就热闹这几天吧。

    3

    村子里的游神,让大人小孩都好不热闹了一场。似乎只有惜姑知道,这表演和热闹的背后不是轻松,而是有一年的生计。惜姑一大早起来,打水洗衣服。这村子里的井水就是充足。她也想不到城里人的用水紧张。村里的鸡和牛都醒了,轻微的雾气在海边的晨光里荡漾。惜姑看了看米桶,还有不少米,于是洗了下锅。她有过把米桶洗了拿去晒的经历。婆婆进门没看见,问说中午煮了没有?惜姑说,喏,米桶在那儿晒呢。她说完还笑笑,但她婆婆却笑不出来。打点好家里的杂务,惜姑就挑起一副水桶到田地里去浇水。惜姑种了好几分地,除了番薯就是花生,此外还有些田头菜之类。她总能起早摸黑的去浇水。两只空的水桶塞满了一家人要洗的衣服,惜姑就挑着这些走出家门,出了寨子,往田地走去。等到把地浇完,洗好衣服回来已经快中午了。

    惜姑是外村人,八岁的时候就没了娘。那年她开始学会放鹅,家里有十几只鹅要她放。秋天的一天,她把鹅放到草地里,天黑的时候发现一只不见了,她急得哭了,不敢回家,直到她爹来找。但还是找不着,她爹一气之下,拿起赶鹅的竹篙抽打惜姑。打得她叫娘,结果父女就抱头痛哭起来。后来,一直在旁边捆草的妇人,才从草垛里放出那只鹅来,并说那鹅是我藏的,害你都把孩子打疼了她爹气得破口大骂。回到家,惜姑爹对孩子们说,你们别犯了我的纪律,我就是这样的人,多吃点,该做什么做去。这才了事。

    跟了辉叔,惜姑无怨无悔,但她似乎总感到一种与生俱来的苦难。惜姑也常自足的说“我没有别的要求,平平安安就好。”这大约与辉书大难不死有关吧,我想。

    这一天的天气有些阴凉,中午的天还是灰的。惜姑把农活和家务做完,辉叔已经在家等她吃午饭了。惜姑从田头摘了几种菜回来。这一天是初六,寨子里的习俗要吃六种菜,才能一年到头都顺顺利利。“来,满满的一盘。”辉叔帮忙端出盘子,对大丙小丙说。这里头有莼菜、茼蒿、包菜、小白菜、油菜其实不止六种。小丙拿起筷子正想夹去,又缩了回来。辉叔笑着说:“吃吧,孩子。”“不,等妈一起。”辉叔微笑着点头。

    初六夜,辉叔和惜姑都没睡好,天还没亮,辉叔就穿上他回来时穿的军绿土布衫,袖口全是磨破了的毛边线头。辉叔背好东西,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又回头对惜姑:“才半年,我就回来。家里和孩子就有你了。”说完就走,惜姑站在门口,望着黑影消失在灰暗里。

    惜姑走进里屋,两个孩子还熟睡着。她回到了被窝里,被窝里还有辉叔的体温在,暖暖的,真使她想流出泪来。然而,她没有,只是咽了一口不知是唾液还是别的。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就躺下了。

    第三章清明扫墓

    1

    一晃到了三月份,因为清明拜祖的缘故,我又回了趟家。真是“清明时节雨纷纷”清明还没到,老天就下起了绵绵细雨,山地坟地,好不湿润起来。

    几个堂表的亲戚也都回来。清明前两天就有人去扫墓祭拜了。我们带着炮仗祭品就上到山坟地去。眼前一片郁郁葱葱,雨水珠一串平躺上去,更是娇容欲滴、细嫩青翠。树丛、草丛里一座座并排的坟墓,像是人在探着头。刚刚祭拜扫完的坟墓,红字青字的碑文和青灰色的石板,给人一种静穆又肃然的感觉。走近的时候,我感到这坟墓,好比一个个活的预言,陪着树影招摇,似乎有些吓人。

    我们几个表兄弟先走到了山腰,找到曾祖爷爷的坟地,像有着些许年不见的可敬老人一样心生敬意。我先在石碑上打扫,用螺丝刀之类剔磨掉去年字上的油,然后重新上油。这个工序很像旧铁轮船去修新上油。堂兄一边在磨石碑上的旧油渍,一边自言自语:“一年加一年,这底层的石面不知磨深了多少。”

    坟前原来的两棵树被砍剩下两个矮树桩,几年来前,它们都还会结一些青涩的小野果。

    这时,别处坟地上已经燃响了炮仗,似乎要惊动已安的魂灵。几个小一些的表弟,散放完了手里的纸钱,都回到坟前来祭拜。

    “啊——阿呶!”小表弟一边惊怕地对我说。

    “嘿——嘿,你们兄弟来扫墓啊?”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容易让人联想到无赖,而不是疯子。见大家都没理他,又来套近乎“你们不用怕,我没有害人的。”

    “走开,走远点!”堂兄倒对他嚷了几句。

    “不要这样,别,别”他真的不疯。

    “你再不走我就打人啦!”另一个大一点的堂弟也愤愤地。

    他无奈,终于挪了挪脚,刚要走,却又来到我跟前“阿兄,你,你五元钱给我吧,我就走。”我瞪了他一眼,他慌忙说:“你,你看我头发这么长,很久没剪了,求你吧,就五元,就够了。”

    “我可真要打人哦!”

    “别,别”

    我见他想走又不甘心的样子,一双抓过纸钱灰的碳黑的手,还是伸过来“要不三元钱也好吧,啊?”

    堂兄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不走是不是?”另一只手握紧了拳头。这下子,阿呶把双手举过头顶,一边小跑“别,别,千万别打人,没钱就没钱,还能打人吗?”自说自话地跑开了。

    小树丛里的一缕缕白烟,都是上山扫墓的人烧的,远远的让人怜爱。

    “阿呶这种人,别里他反倒来缠你,有时不得不给点颜色他看看。”

    我们继续排上祭品,点上香烛祭拜。

    在下山的路上,我再没看见阿呶,倒是一天蒙蒙的雨让人有些寒意。经过一段小路的时候,我看见路旁一座小坟前,静跪着一个妇人。我们一行人走过去,她依然静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坟碑前那香的烟袅袅升腾着,烛火中有一支灭了,另一支则在微微地摇摆。走近看,那妇人有点像是惜姑。她双手合十,双眼微闭。祭拜的定是哪一位父辈的亲人吧。我们没敢打扰她,径直走了过去。

    一路上,我在想人竟总是孤单的。当我们孤单的时候,他人就与你无关,外在就等于虚无;于是,要皈依到内在的自我中去,才能有心明澄静之感。

    2

    清明次日,我正要离家赶往工作s城去。老四的大儿子意外的来送行。说是来送行,不如说是稍了个口信来,但又不仅为了口信来的。小伙子一进门就打招呼,几句寒暄之后问道:“您知道吗?年初我们村,有一个去山东的,在工地上死了。”他很是谨慎的口气让人害怕。“挺可怜的,三四十岁的人,跑那么远”

    我忙问:“谁啊,他家里人知道吗?”

    “也不知道知不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爸的朋友是那里的一个小管工,他说的。因为是同乡的,又出了事,当然就说了。”

    “哦。”

    大约是听到了“死”又仿佛觉得死者与我有什么关系,于是心里也徒增了郁闷。然而,据我了解,我们村寨里去山东的,就只一个人而已。难道这是真的?

    第四章离家的人

    1

    我同意这样的说法:故乡只是我们祖先漂流的最后一站。这样说似乎我们就都没有故乡,而所到之处又都是我们的家。很多人对故乡有独特的眷恋,看上去很美很自然。然而,这些人多半是常年在外的离家的人;那些仍在故乡居住的人,一说起来就感到失语,说不出话。倒也不是对故乡生活有深重的感情,而是对长相厮守的故土上,那阴暗的杂世或俗活心生厌倦的缘故。

    我在s城读大学的时候,和很多年轻人一样有太多想法。现在多少有些单一了,想着小时候在村寨里,踩着牛粪捉蝴蝶,一天到晚花鸟虫鱼——菜花、种花,捕鸟、养鸟,玩虫、杀虫,捕鱼、养鱼、吃鱼,日子真没有顾虑,自然自在极了。后来知道,一个男人不能整天这么玩;再后来知道,一个男人的一辈子无非两样:金钱和女人(没有先后之分)。说好听点也无非什么事业之类,客观上也为社会家国做了贡献的;另外是对家的需要,还有就是传宗接代。这大凡也是粗俗人的想法。虽说算不上粗人,但足以证明我们都是俗人。我得承认,我正在杂世里过着俗活。

    2

    中秋前夕,恰逢周末在家小歇。傍晚的时候,有一个大青年来访,一进门就叫“叔叔”

    “你是?”

    “我是大丙。”他手里还提了礼包月饼,然而我竟想不起这大丙来。

    “大丙?”我不大好意思地自语道。

    “我现在在s城打工,中秋没有回村寨,我妈叫我来看看您。”

    “哎呀,你看都长这么大了,我还真认不出来呢。来,进来,坐吧。”我才想起来是辉叔的大儿子,一晃又好几年。

    “你爸妈都还好吗?”

    “嗯——好。”

    “那你弟弟呢?”

    “还在上中学,就要考大学了。”

    “真快啊,村寨也好几年没回去了。”我一边沏了工夫茶让他喝。

    “对了,听说阿呶死了?”我问。

    “是的,现在村寨就没有疯子了,但游神的挡刹旗还不知道找谁来举。”

    “哦,是啊,以前都让他举的。听说又去跳水才死的?”

    “好像是去年年末的时候,天太冷了,水也急。”

    “他以前也常在大堤上跳的,怎么都没事,这回就出了事?”

    “也不晓得,只知道那天天很灰,他站在大堤上叫了一声就跳了下去,后来再没上来。村寨里有妇人说是挡刹的旗子举过了头,引来神鬼才招徕了灾。”

    “呵,他的身体原来也是很棒的,大冷天也根本不冷。”

    “现在我也在外面,村寨里的人可能都忘了阿呶了,只是在挡刹旗没人来举的时候会想起来。”

    “后来怎么办?”

    “听说花钱雇了个外乡人去扛,外乡人的习俗不一样,他们不忌讳这个。”

    大丙走后,我才想起没问辉叔的事。但也好在没问,别应了我的揣测。辉叔真是村寨唯一一个去了山东的人,也真就没回来了。还有人说是在那边发了财,包了二奶不回来了。真是笑话,然而,人的生命有时真的有些飘忽吧。

    3

    这天晚上,我又没睡好,并且做了梦。梦见辉叔穿着军绿色土布衫站在我面前,他依然那样和蔼慈善的样子。他递给我一支烟,自己抽了几口,缓缓地说:“在外的人不容易啊。”想了想又说:“孩子都长大了吧?”说完他的身影就变灰变淡,我吓得心直跳,就吓醒了。外面的天还是浓浓的夜。原来是妻子的手臂架在我的胸口。我轻缓起床,倒了杯水喝。窗外不尽的夜,多少家人正在酣睡,也有人在做梦吧,美梦或者噩梦,或者醒来全忘了以为没有梦。夜风是清凉的,中秋过了就到入冬的季节。月已经很圆,在整座s城上倾洒上一层细白的珍珠,让人感到宁静安祥。夜似乎还不很深,不知觉间我又睡去。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我仿佛回到曾经和辉叔一同倾听的那一夜,他和我都听到了,阿呶就这样吼到村寨口。当时没有想他唱到哪里,现在算是明白了,他是唱往大堤的。

    “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没有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世上只有妈妈好”我看见他站在大堤上,对着苍茫的大海,他有些犹豫,定了定睛,高声又唱了起来“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他举起那双碳黑的手,海和夜与他一同呼号。他似乎感到了举挡刹旗一般的神圣;目光如炬,神情肃然,粗糙的胡须像野草,又像一根根刺,要戳破这大海和黑夜。“扑通”一声,他淹没在黑暗和海浪里。这海和夜一起交融,一起变浓。只有那吼出来的歌声还在夜里弥漫,渐渐地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