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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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搬到北非加纳利群岛住时,就下定了决心,这一次的安家,可不能像沙漠里那样,跟邻居的关系混得过分密切,以至于失去了个人的安宁。在这个繁华的岛上,我们选了很久,才选了离城快二十多里路的海边社区住下来。虽说加纳利群岛是西班牙在海外的一个省份,但是有一部分在此住家的,都是北欧人和德国人。我们的新家,座落在一个面向着大海的小山坡上,一百多户白色连着小花园的平房,错错落落的点缀了这个海湾。荷西从第一天听我跟瑞典房东讲德国话时,就有那么一点不自在;后来我们去这社区的办公室登记水电的申请时,我又跟那个丹麦老先生说英文,荷西更是不乐;等到房东送来一个芬兰老木匠来修车房的门时,我们干脆连中文也混进去讲,反正大家都不懂。“真是笑话,这些人住在我们西班牙的土地上,居然敢不学西班牙文,骄傲得够了。”荷西的民族意识跑出来了。“荷西,他们都是退休的老人了,再学另一国的话是不容易的,你将就一点,做做哑巴算了。”“真是比沙漠还糟,我好像住在外国一样。”“要讲西班牙文,你可以跟我在家里讲,我每天噜苏得还不够你听吗?”荷西住定下来了,每天都去海里潜水,我看他没人说话又被外国人包围了,心情上十分落寞。等到我们去离家七里路外的小镇邮局租信箱时,这才碰见了西班牙同胞。“原来你们住在那个海边。唉!真叫人不痛快,那么多外国人住在那里,我们邮差信都不肯去送。”邮局的职员看我们填的地址,就摇着头叹了一口气。“那个地方,环境是再美不过了,偏偏像是黄头发人的殖民地,他们还问我为什么不讲英文,奇怪,我住在自己的国家里,为什么要讲旁人的话。”荷西又来了。“你们怎么处理海湾一百多家人的信?”我笑着问邮局。“那还不简单,每天抱一大堆去,丢在社区办公室,绝对不去一家一家送,他们要信,自己去办公室找。”“你们这样欺负外国人是不对的。”我大声说。“你放心,就算你不租信箱,有你的信,我们包送到家。你先生是同胞,是同胞我们就送。”我听了哈哈大笑,世上就有那么讨厌外国人的民族,偏偏他们赚的是游客生意。“你们讨厌外国人,西班牙就要饿死。”“游客来玩玩就走,当然欢迎之至。但是像你们住的地方,他们外国人来了,自成一区,长住着不肯走,这就讨厌透了。”荷西住在这个社区一个月,我们申请的新工作都没有着落,他又回到对面的沙漠去做原来的事情。那时撒哈拉的局势已经非常混乱了,我因此一个人住了下来,没有跟他回去。“三毛,起初一定是不惯的,等我有假了马上回来看你。”荷西走的时候一再的叮咛我生活上的事情。“我有自己的世界要忙,不会太寂寞的。”“你不跟邻居来往?”“我一向不跟邻居来往的,在沙漠也是人家来找我,我很少去串门子的。现在跟这些外国人,我更不会去理他们了。”“真不理?”“不理,每天一个人也够忙的了。”我打定主意跟这些高邻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我之后来在两个月之内,认识了那么多的邻居,实在不算我的过错。荷西不在的日子,我每天早晨总是开了车去小镇上开信箱、领钱、寄信、买菜、看医生,做这些零碎的事情。我的运气总不很好,每当我的车缓缓的开出那条通公路的小径时,总有邻居在步行着下坡也要去镇上办事。我的空车停下来载人是以下几种情形:遇见年高的人我一定停车,提了东西在走路的人我也停车,小孩子上学我顺便带他们到学校,天雨我停车,出大太阳我也停车。总之,我的车很少有不满的时候,当然,我载客的对象总是同一个社区里住着的人。我一向听人说,大凡天下老人,都是噜苏悲伤自哀自怜,每日动也不动,一开口就是寂寞无聊的一批人。所以,我除了开车时停车载这些高年人去镇上办事之外,就硬是不多说太多的话,也决不跟他们讲我住在哪一幢房子里,免得又落下如同沙漠邻居似的陷阱里去。荷西有假回来了,我们就过着平淡亲密的家居生活。他走了,我一个人种花理家,见到邻居了,会说话也不肯多说,只道早午安。“你这种隐士生活过得如何?”荷西问我。“自在极了。”“不跟人来往。”“唉啊!想想看,跟这些七老八十的人做朋友有什么意思。本人是势利鬼,不受益的朋友绝对不收。”所以我坚持我的想法,不交朋友。都是老废物嘛,要他们做什么,中国人说敬老敬老,我完全明白这个道理,给他们来个敬而远之。所以,我常常坐在窗口看着大海上飘过的船。荷西不回来,我只跟小镇上的人说说话;邻居,绝对不理。有那么一天中午,我坐在窗前的地毯上向着海发呆,身上包了一块旧毛巾,抽着线算算今天看过的船有几只。窗下面我看见过不知多少次的瑞典清道夫又推着他的小垃圾车来了,这个老人胡子晒得焦黄,打赤膊,穿一条短裤,光脚,眼光看人时很锐利,身子老是弯着。他最大的嗜好就是扫这个社区的街道。我问过办公室的卡司先生,这清道夫可是他们请来的?他们说:“他退休了,受不了北欧的寒冷,搬到这里来长住。他说免费打扫街道,我们当然不会阻止他。”这个老疯子说多疯就有多疯,他清早推了车出来,就从第一条街扫起,扫到我这条街,已经是中午了。他怎么个扫法呢?他用一把小扫子,把地上的灰先收起来,再用一块抹布把地用力来回擦,他擦过的街道,可以用舌头添。那天他在我窗外扫地,风吹落的白花,这老人一朵一朵拾起来。海风又大吹了一阵,花又落下了,他又拾;风又吹,他又拾。这样弄了快二十分钟,我实在忍不住了,光脚跑下石阶,干脆把我那棵树用力乱摇,落了一地的花,这才也蹲下去一声不响的帮这疯子拾花。等我们捡到头都快碰到一起了,我才抬起头来对他嘻嘻的笑起来。“您满意了吧?”我用德文问他。这老头子这才站直了身子,像一个希腊神祗似的严肃的盯着我。“要不要去喝一杯茶?”我问他。他点点头,跟我上来了。我给他弄了茶,坐在他对面。“你会说德文?”他好半晌才说话。“您干嘛天天扫地?扫得我快疯了,每天都在看着您哪。”他嘴角居然露出一丝微笑,他说:“扫地,是扫不疯的,不扫地才叫人不舒服。”“干嘛还用抹布擦?您不怕麻烦?”“我告诉你,小孩子,这个社区总得有人扫街道,西班牙政府不派人来扫,我就天天扫。”他喝了茶,站起来,又回到大太阳下去扫地。“我觉得您很笨。”我站在窗口对他大叫,他不理。“您为什么不收钱?”我又问他,他仍不理。一个星期之后,这个老疯子的身旁多了一个小疯子,只要中午看见他来了,我就高兴的跑下去,帮他把我们这半条街都扫过。只是老疯子有意思,一板一眼认真扫,小疯子只管摇邻居的树,先把叶子给摇下来,老人来了自会细细拾起来收走,这个美丽的社区清洁得不能穿鞋子踩。我第一次觉得,这个老人可有意思得很,他跟我心里的老人有很大的出入。又有一天,我在小镇上买菜,买好了菜要开车回来,才发觉我上一条街的德国老夫妇也提了菜出来。我轻轻按了一下喇叭,请他们上车一同回家,不必去等公共汽车,他们千谢万谢的上来了。等到了家门口,他们下车了,我看他们那么老了,心里不知怎的发了神经病,不留神,就说了:“我住在下面一条街,十八号,就在你们阳台下面,万一有什么事,我有车,可以来叫我。”说完我又后悔了,赶快又加了一句:“当然,我的意思是说,很紧急的事,可以来叫我。”“嘻嘻!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心脏病发了,就去叫你,是不是?”我就是这个意思,但给这精明的老家伙猜对了我的不礼貌的同情,实在令我羞愧了一大阵。过了一个星期,这一对老夫妇果然在一个黄昏来了,我开门看见是他们,马上一紧张,说:“我这就去车房开车出来,请等一下。”“嗯,女孩子,你开车干什么?”老家伙又盯着问。“我那里知道做什么。”我也大声回答他。“我们是来找你去散步的。人有脚,不肯走路做什么。”“你们要去哪里散步?”我心里想,这两个老家伙,加起来不怕有一百八十岁了,拖拖拉拉去散步,我可不想一起去。“沿着海湾走去看落日。”老婆婆亲切地说。“好,我去一次,可是我走得很快的哦!”我说着就关上了门跟他们一起下山坡到海边去。三个小时以后,我跛着脚回来,颈子上围着老太太的手帕,身上穿着老家伙的毛衣,累得一到家,坐在石阶上动都不会动。“年轻人,要常常走路,不要老坐在车子里。走这一趟就累得这个样子,将来老了怎么是好。”老家伙大有胜利者的意味,我抓头瞪了他一眼,一句都不能顶他。世上的老人五花八门,我慢慢的喜欢他们起来了。当然,我仍是个势利极了的人,不受益的朋友我不收,但这批老废物可也很给我受益。我在后院里种了一点红罗卜,每星期荷西回来了就去拔,看看长了多少,那一片萝卜老也不长,拔出来只是细细的线。有一日我又一个人蹲在那里拔一个样品出来看看长了没长,因为太专心了,短墙上突然传来的大笑声把我吓得跌坐在地上。“每天拔是不行的,都快拔光啦!”我的右邻手里拿着一把大油漆刷子,站在扶梯上望着我。“这些菜不肯长。”我对他说。“你看我的花园。”他说这话时我真羞死了。这也是一个老头子,他的院子里一片花红柳绿,美不胜收,我的园子里连草也不肯长一根。我马上回房内去抱出一本园艺的书来,放在墙上,对他说:“我完全照书上说的在做,但什么都不肯长。”“啊!看书是不行的,我过来替你医。”他爬过梯子,跳下墙来。两个月后,起码老头子替我种的洋海棠都长得欣欣向荣。“您没有退休以前是花匠吗?”我好奇的问他。“我一辈子是钱匠,在银行里数别人的钱。退休了,我内人身体不好,我们就搬到这个岛来住。”“我从来没有见过您的太太。”“她,去年冬天死了。”他转过头去看着大海。“对不起。”我轻轻的蹲着挖泥巴,不去看他。“您老是在油漆房子,不累吗?”“不累,等我哪一年也死了,我跟太太再搬来住,那时候可是我看得见你,你看不见我们了。”“您是说灵魂吗?”“你怕?”“我不怕,我希望您显出来给我看一次。”他哈哈大笑起来,我看他失去了老伴,还能过得这么的有活力,令我几乎反感起来。“您不想您的太太?”我刺他一句。“孩子,人都是要走这条路的,我当然怀念她,可是上帝不叫我走,我就要尽力欢喜的活下去,不能过分自弃,影响到孩子们的心情。”“您的孩子不管您?”“他们各有各的事情,我,一个人住着,反而不觉得自己是废物,为什么要他们来照顾。”说完,他提了油漆桶又去刷他的墙了。养儿何须防老,这样豁达的人生观,在我的眼里,是大智慧大勇气的表现。我比较了一下,我觉得,我看过的中国老人和美国老人比较悲观,欧洲的老人很不相同,起码我的邻居们是不一样的。我后来认识了艾力克,也是因为他退休了,常常替邻居做零工,忙得半死也不收一毛钱。有一天我要修车房的门,去找芬兰木匠,他不在家,别人就告诉我去找艾力克。艾力克已经七十四岁了,但是他每天拖了工具东家做西家修,怎也老不起来。等他修完了车房门之后,他对我说:“今天晚上我们有一个音乐会,你想不想来?“在谁家?什么音乐会?”“都是民歌,有瑞典的、丹麦的、德国的,你来听,我很欢喜你来。”那天晚上,在艾力克宽大的天台上,一群老人抱着自己的乐器兴高采烈的来了,我坐在栏杆上等他们开场。他们的乐器有笛子,有小提琴,有手风琴,有口琴,有拍掌的节奏,有幽扬的口哨声,还有老太太宽宏的歌声尽情放怀的唱着。艾力克在拉小提琴,一个老人顽皮的走到我面前来一鞠躬,我跳下栏杆跟他跳起圆舞曲来。我从来没有跟这么优雅的上一代跳过舞,想不到他们是这样的吸引我;他们丰盛的对生命的热爱,对短促人生的把握,着实令我感动。那个晚上,月亮照在大海上,衬着眼前的情景,令我不由得想到死的问题。生命是这样的美丽,上帝为什么要把我们一个一个收回去?我但愿永远活下去,永远不要离开这个世界。等我下一次再去找艾力克时,是因为我要锯一截海边拾来的飘流木。开门的是安妮,一个已外七十岁了的寡妇。“三毛,我们有好消息告诉你,正想这几天去找你。”“什么事那么高兴?”我笑吟吟的打量着穿游泳衣的安妮。“艾力克与我上个月开始同居了。”我大吃一惊,欢喜得将她抱起来打了半个转。“太好了,恭喜恭喜!”伸头去窗内看,艾力克正在拉琴。他没有停,只对我点了点头,我跑进房内去。“艾力克,我看你那天晚上就老请安妮跳舞,原来是这样的结果啊!”安妮马上去厨房做咖啡给我们喝。喝咖啡时,安妮幸福的忙碌着,艾力克倒是有点沉默,好似不敢抬头一样。“三毛,你在乎不结婚同居的人吗?”安妮突然问我。“那完全不是我的事,你们要怎样做,别人没有权利说一个字。”“那么你是赞成的?”“我喜欢看见幸福的人,不管他们结不结婚。”“我们不结婚,因为结了婚我前夫的养老金我就不能领,艾力克的那一份只够他一个人活。”“你不必对我解释,安妮,我不是老派的人。”等到艾力克去找锯子给我时,我在客厅书架上看放着的像片,现在不但放有艾力克全家的照片,也加进了安妮全家的照片。艾力克前妻的照片仍然放在老地方,没有取掉。“我们都有过去,我们一样怀念着过去的那一半。只是,人要活下去,要再寻幸福,这并不是否定了过去的爱情。”“你要说的是,人的每一个过程都不该空白的过掉,我觉得你的做法是十分自然的。安妮,这不必多解释,我难道连这一点也不了解吗?”借了锯子我去海边锯木头,正是黄昏,天空一片艳丽的红霞。我在那儿工作到天快黑了,才拖了锯下的木头回家。我将锯子放在艾力克的木栅内时,安妮正在厨房高声唱着歌,七十岁的人了,歌声还是听得出爱情的欢乐。我慢慢的走回家,算算日期,荷西还要再四天才能回来。我独自住在这个老年人的社区里,本以为会感染他们的寂寞和悲凉,没有想到,人生的尽头,也可以再有春天,再有希望,再有信心。我想,这是他们对生命执着的热爱,对生活真切的有智慧的安排,才创造出了奇迹般灿烂的晚年。我还是一个没有肯定自己的人,我的下半生要如何度过,这一群当初被我视为老废物的家伙们,真给我上了一课在任何教室也学不到的功课。
我搬到北非加纳利群岛住时,就下定了决心,这一次的安家,可不能像沙漠里那样,跟邻居的关系混得过分密切,以至于失去了个人的安宁。在这个繁华的岛上,我们选了很久,才选了离城快二十多里路的海边社区住下来。虽说加纳利群岛是西班牙在海外的一个省份,但是有一部分在此住家的,都是北欧人和德国人。我们的新家,座落在一个面向着大海的小山坡上,一百多户白色连着小花园的平房,错错落落的点缀了这个海湾。荷西从第一天听我跟瑞典房东讲德国话时,就有那么一点不自在;后来我们去这社区的办公室登记水电的申请时,我又跟那个丹麦老先生说英文,荷西更是不乐;等到房东送来一个芬兰老木匠来修车房的门时,我们干脆连中文也混进去讲,反正大家都不懂。“真是笑话,这些人住在我们西班牙的土地上,居然敢不学西班牙文,骄傲得够了。”荷西的民族意识跑出来了。“荷西,他们都是退休的老人了,再学另一国的话是不容易的,你将就一点,做做哑巴算了。”“真是比沙漠还糟,我好像住在外国一样。”“要讲西班牙文,你可以跟我在家里讲,我每天噜苏得还不够你听吗?”荷西住定下来了,每天都去海里潜水,我看他没人说话又被外国人包围了,心情上十分落寞。等到我们去离家七里路外的小镇邮局租信箱时,这才碰见了西班牙同胞。“原来你们住在那个海边。唉!真叫人不痛快,那么多外国人住在那里,我们邮差信都不肯去送。”邮局的职员看我们填的地址,就摇着头叹了一口气。“那个地方,环境是再美不过了,偏偏像是黄头发人的殖民地,他们还问我为什么不讲英文,奇怪,我住在自己的国家里,为什么要讲旁人的话。”荷西又来了。“你们怎么处理海湾一百多家人的信?”我笑着问邮局。“那还不简单,每天抱一大堆去,丢在社区办公室,绝对不去一家一家送,他们要信,自己去办公室找。”“你们这样欺负外国人是不对的。”我大声说。“你放心,就算你不租信箱,有你的信,我们包送到家。你先生是同胞,是同胞我们就送。”我听了哈哈大笑,世上就有那么讨厌外国人的民族,偏偏他们赚的是游客生意。“你们讨厌外国人,西班牙就要饿死。”“游客来玩玩就走,当然欢迎之至。但是像你们住的地方,他们外国人来了,自成一区,长住着不肯走,这就讨厌透了。”荷西住在这个社区一个月,我们申请的新工作都没有着落,他又回到对面的沙漠去做原来的事情。那时撒哈拉的局势已经非常混乱了,我因此一个人住了下来,没有跟他回去。“三毛,起初一定是不惯的,等我有假了马上回来看你。”荷西走的时候一再的叮咛我生活上的事情。“我有自己的世界要忙,不会太寂寞的。”“你不跟邻居来往?”“我一向不跟邻居来往的,在沙漠也是人家来找我,我很少去串门子的。现在跟这些外国人,我更不会去理他们了。”“真不理?”“不理,每天一个人也够忙的了。”我打定主意跟这些高邻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我之后来在两个月之内,认识了那么多的邻居,实在不算我的过错。荷西不在的日子,我每天早晨总是开了车去小镇上开信箱、领钱、寄信、买菜、看医生,做这些零碎的事情。我的运气总不很好,每当我的车缓缓的开出那条通公路的小径时,总有邻居在步行着下坡也要去镇上办事。我的空车停下来载人是以下几种情形:遇见年高的人我一定停车,提了东西在走路的人我也停车,小孩子上学我顺便带他们到学校,天雨我停车,出大太阳我也停车。总之,我的车很少有不满的时候,当然,我载客的对象总是同一个社区里住着的人。我一向听人说,大凡天下老人,都是噜苏悲伤自哀自怜,每日动也不动,一开口就是寂寞无聊的一批人。所以,我除了开车时停车载这些高年人去镇上办事之外,就硬是不多说太多的话,也决不跟他们讲我住在哪一幢房子里,免得又落下如同沙漠邻居似的陷阱里去。荷西有假回来了,我们就过着平淡亲密的家居生活。他走了,我一个人种花理家,见到邻居了,会说话也不肯多说,只道早午安。“你这种隐士生活过得如何?”荷西问我。“自在极了。”“不跟人来往。”“唉啊!想想看,跟这些七老八十的人做朋友有什么意思。本人是势利鬼,不受益的朋友绝对不收。”所以我坚持我的想法,不交朋友。都是老废物嘛,要他们做什么,中国人说敬老敬老,我完全明白这个道理,给他们来个敬而远之。所以,我常常坐在窗口看着大海上飘过的船。荷西不回来,我只跟小镇上的人说说话;邻居,绝对不理。有那么一天中午,我坐在窗前的地毯上向着海发呆,身上包了一块旧毛巾,抽着线算算今天看过的船有几只。窗下面我看见过不知多少次的瑞典清道夫又推着他的小垃圾车来了,这个老人胡子晒得焦黄,打赤膊,穿一条短裤,光脚,眼光看人时很锐利,身子老是弯着。他最大的嗜好就是扫这个社区的街道。我问过办公室的卡司先生,这清道夫可是他们请来的?他们说:“他退休了,受不了北欧的寒冷,搬到这里来长住。他说免费打扫街道,我们当然不会阻止他。”这个老疯子说多疯就有多疯,他清早推了车出来,就从第一条街扫起,扫到我这条街,已经是中午了。他怎么个扫法呢?他用一把小扫子,把地上的灰先收起来,再用一块抹布把地用力来回擦,他擦过的街道,可以用舌头添。那天他在我窗外扫地,风吹落的白花,这老人一朵一朵拾起来。海风又大吹了一阵,花又落下了,他又拾;风又吹,他又拾。这样弄了快二十分钟,我实在忍不住了,光脚跑下石阶,干脆把我那棵树用力乱摇,落了一地的花,这才也蹲下去一声不响的帮这疯子拾花。等我们捡到头都快碰到一起了,我才抬起头来对他嘻嘻的笑起来。“您满意了吧?”我用德文问他。这老头子这才站直了身子,像一个希腊神祗似的严肃的盯着我。“要不要去喝一杯茶?”我问他。他点点头,跟我上来了。我给他弄了茶,坐在他对面。“你会说德文?”他好半晌才说话。“您干嘛天天扫地?扫得我快疯了,每天都在看着您哪。”他嘴角居然露出一丝微笑,他说:“扫地,是扫不疯的,不扫地才叫人不舒服。”“干嘛还用抹布擦?您不怕麻烦?”“我告诉你,小孩子,这个社区总得有人扫街道,西班牙政府不派人来扫,我就天天扫。”他喝了茶,站起来,又回到大太阳下去扫地。“我觉得您很笨。”我站在窗口对他大叫,他不理。“您为什么不收钱?”我又问他,他仍不理。一个星期之后,这个老疯子的身旁多了一个小疯子,只要中午看见他来了,我就高兴的跑下去,帮他把我们这半条街都扫过。只是老疯子有意思,一板一眼认真扫,小疯子只管摇邻居的树,先把叶子给摇下来,老人来了自会细细拾起来收走,这个美丽的社区清洁得不能穿鞋子踩。我第一次觉得,这个老人可有意思得很,他跟我心里的老人有很大的出入。又有一天,我在小镇上买菜,买好了菜要开车回来,才发觉我上一条街的德国老夫妇也提了菜出来。我轻轻按了一下喇叭,请他们上车一同回家,不必去等公共汽车,他们千谢万谢的上来了。等到了家门口,他们下车了,我看他们那么老了,心里不知怎的发了神经病,不留神,就说了:“我住在下面一条街,十八号,就在你们阳台下面,万一有什么事,我有车,可以来叫我。”说完我又后悔了,赶快又加了一句:“当然,我的意思是说,很紧急的事,可以来叫我。”“嘻嘻!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心脏病发了,就去叫你,是不是?”我就是这个意思,但给这精明的老家伙猜对了我的不礼貌的同情,实在令我羞愧了一大阵。过了一个星期,这一对老夫妇果然在一个黄昏来了,我开门看见是他们,马上一紧张,说:“我这就去车房开车出来,请等一下。”“嗯,女孩子,你开车干什么?”老家伙又盯着问。“我那里知道做什么。”我也大声回答他。“我们是来找你去散步的。人有脚,不肯走路做什么。”“你们要去哪里散步?”我心里想,这两个老家伙,加起来不怕有一百八十岁了,拖拖拉拉去散步,我可不想一起去。“沿着海湾走去看落日。”老婆婆亲切地说。“好,我去一次,可是我走得很快的哦!”我说着就关上了门跟他们一起下山坡到海边去。三个小时以后,我跛着脚回来,颈子上围着老太太的手帕,身上穿着老家伙的毛衣,累得一到家,坐在石阶上动都不会动。“年轻人,要常常走路,不要老坐在车子里。走这一趟就累得这个样子,将来老了怎么是好。”老家伙大有胜利者的意味,我抓头瞪了他一眼,一句都不能顶他。世上的老人五花八门,我慢慢的喜欢他们起来了。当然,我仍是个势利极了的人,不受益的朋友我不收,但这批老废物可也很给我受益。我在后院里种了一点红罗卜,每星期荷西回来了就去拔,看看长了多少,那一片萝卜老也不长,拔出来只是细细的线。有一日我又一个人蹲在那里拔一个样品出来看看长了没长,因为太专心了,短墙上突然传来的大笑声把我吓得跌坐在地上。“每天拔是不行的,都快拔光啦!”我的右邻手里拿着一把大油漆刷子,站在扶梯上望着我。“这些菜不肯长。”我对他说。“你看我的花园。”他说这话时我真羞死了。这也是一个老头子,他的院子里一片花红柳绿,美不胜收,我的园子里连草也不肯长一根。我马上回房内去抱出一本园艺的书来,放在墙上,对他说:“我完全照书上说的在做,但什么都不肯长。”“啊!看书是不行的,我过来替你医。”他爬过梯子,跳下墙来。两个月后,起码老头子替我种的洋海棠都长得欣欣向荣。“您没有退休以前是花匠吗?”我好奇的问他。“我一辈子是钱匠,在银行里数别人的钱。退休了,我内人身体不好,我们就搬到这个岛来住。”“我从来没有见过您的太太。”“她,去年冬天死了。”他转过头去看着大海。“对不起。”我轻轻的蹲着挖泥巴,不去看他。“您老是在油漆房子,不累吗?”“不累,等我哪一年也死了,我跟太太再搬来住,那时候可是我看得见你,你看不见我们了。”“您是说灵魂吗?”“你怕?”“我不怕,我希望您显出来给我看一次。”他哈哈大笑起来,我看他失去了老伴,还能过得这么的有活力,令我几乎反感起来。“您不想您的太太?”我刺他一句。“孩子,人都是要走这条路的,我当然怀念她,可是上帝不叫我走,我就要尽力欢喜的活下去,不能过分自弃,影响到孩子们的心情。”“您的孩子不管您?”“他们各有各的事情,我,一个人住着,反而不觉得自己是废物,为什么要他们来照顾。”说完,他提了油漆桶又去刷他的墙了。养儿何须防老,这样豁达的人生观,在我的眼里,是大智慧大勇气的表现。我比较了一下,我觉得,我看过的中国老人和美国老人比较悲观,欧洲的老人很不相同,起码我的邻居们是不一样的。我后来认识了艾力克,也是因为他退休了,常常替邻居做零工,忙得半死也不收一毛钱。有一天我要修车房的门,去找芬兰木匠,他不在家,别人就告诉我去找艾力克。艾力克已经七十四岁了,但是他每天拖了工具东家做西家修,怎也老不起来。等他修完了车房门之后,他对我说:“今天晚上我们有一个音乐会,你想不想来?“在谁家?什么音乐会?”“都是民歌,有瑞典的、丹麦的、德国的,你来听,我很欢喜你来。”那天晚上,在艾力克宽大的天台上,一群老人抱着自己的乐器兴高采烈的来了,我坐在栏杆上等他们开场。他们的乐器有笛子,有小提琴,有手风琴,有口琴,有拍掌的节奏,有幽扬的口哨声,还有老太太宽宏的歌声尽情放怀的唱着。艾力克在拉小提琴,一个老人顽皮的走到我面前来一鞠躬,我跳下栏杆跟他跳起圆舞曲来。我从来没有跟这么优雅的上一代跳过舞,想不到他们是这样的吸引我;他们丰盛的对生命的热爱,对短促人生的把握,着实令我感动。那个晚上,月亮照在大海上,衬着眼前的情景,令我不由得想到死的问题。生命是这样的美丽,上帝为什么要把我们一个一个收回去?我但愿永远活下去,永远不要离开这个世界。等我下一次再去找艾力克时,是因为我要锯一截海边拾来的飘流木。开门的是安妮,一个已外七十岁了的寡妇。“三毛,我们有好消息告诉你,正想这几天去找你。”“什么事那么高兴?”我笑吟吟的打量着穿游泳衣的安妮。“艾力克与我上个月开始同居了。”我大吃一惊,欢喜得将她抱起来打了半个转。“太好了,恭喜恭喜!”伸头去窗内看,艾力克正在拉琴。他没有停,只对我点了点头,我跑进房内去。“艾力克,我看你那天晚上就老请安妮跳舞,原来是这样的结果啊!”安妮马上去厨房做咖啡给我们喝。喝咖啡时,安妮幸福的忙碌着,艾力克倒是有点沉默,好似不敢抬头一样。“三毛,你在乎不结婚同居的人吗?”安妮突然问我。“那完全不是我的事,你们要怎样做,别人没有权利说一个字。”“那么你是赞成的?”“我喜欢看见幸福的人,不管他们结不结婚。”“我们不结婚,因为结了婚我前夫的养老金我就不能领,艾力克的那一份只够他一个人活。”“你不必对我解释,安妮,我不是老派的人。”等到艾力克去找锯子给我时,我在客厅书架上看放着的像片,现在不但放有艾力克全家的照片,也加进了安妮全家的照片。艾力克前妻的照片仍然放在老地方,没有取掉。“我们都有过去,我们一样怀念着过去的那一半。只是,人要活下去,要再寻幸福,这并不是否定了过去的爱情。”“你要说的是,人的每一个过程都不该空白的过掉,我觉得你的做法是十分自然的。安妮,这不必多解释,我难道连这一点也不了解吗?”借了锯子我去海边锯木头,正是黄昏,天空一片艳丽的红霞。我在那儿工作到天快黑了,才拖了锯下的木头回家。我将锯子放在艾力克的木栅内时,安妮正在厨房高声唱着歌,七十岁的人了,歌声还是听得出爱情的欢乐。我慢慢的走回家,算算日期,荷西还要再四天才能回来。我独自住在这个老年人的社区里,本以为会感染他们的寂寞和悲凉,没有想到,人生的尽头,也可以再有春天,再有希望,再有信心。我想,这是他们对生命执着的热爱,对生活真切的有智慧的安排,才创造出了奇迹般灿烂的晚年。我还是一个没有肯定自己的人,我的下半生要如何度过,这一群当初被我视为老废物的家伙们,真给我上了一课在任何教室也学不到的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