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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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王石磙等见这位孟大人也是英雄本色,便有心攀附一番,于是非要他换到东边的客房说话不可。

    客随主便,翰昌便跟随众人离了正殿,过一处山间平地,往傍边的偏殿走去。

    来到这处东偏殿,果见与刚才那里大不相同了:屋内摆着些雕花的矮脚椅、太师椅和矮几之类,长几上还摆着一台座钟,处处收拾得光洁可鉴。墙上还贴着一张关云长的画像。

    到了这里,王石磙几人硬把翰昌让到了上座。只见几个小喽罗们一时来来往往地,忙和着将诸多干鲜果点之类,皆尽捧了上来。此时,众人说话的口气,显然已与刚才大不相同了。不仅客气,竟是有些谦恭了。屋里的气氛也热闹起来。

    翰昌借机发挥起自己在学校练就的演说才华,一番慷慨激昂,将大清朝如何腐败懦弱、百姓如何生不如死、中山先生如何建立共和及救国救民的一番道理演说了一番。几个山上的人,本都是些无法活命才被逼上山为匪的百姓,听到这样鼓动人心的道理,一时皆频频点头,相顾而议道:“如今这民国政府的知县,果然与过去那耀武扬威的县太爷不是一路儿了。”

    王石磙叹道:“大人,过去那些年,我自认自己也算得上是一条好汉了。可今儿听了大人这一席话,我才知道,自己不过是大拇指头比大腿——差得实在是太远了!这心里越服气,越憋不住有个想法。想说吧,可是,可是这大闺女想男人——有点儿不好张口啊!不说吧尖枣核儿搁舌头上——不吐也不得发呀!”

    众人都笑了起来。

    翰昌笑道:“咳!我这人也一样是个直筒子,最怕心里有话、嘴里说不出来。好汉有话尽管讲,成与不成,咱再商量!新媳妇进洞房——你是捏弄个啥哩?”

    王石磙一拍大腿:“中!听大人说话,真好比那三伏天里吃碗调凉粉——痛快!兄弟,我看准了你是个人物儿!我、我我王石磙实心实意地想与你拉个结拜弟兄!今儿我不知天高地厚、老着脸说出来了,行与不行,大人只管直说。不行,只做个朋友也够我的了。就这,兄弟今后也算有个指靠了。就算将来有朝一日被人关到木笼子里,脑袋后面别着亡命旗被人押到刑场砍头时,我想,凭你兄弟的义气和豪爽,也会给我送一壶上路儿的酒喝喝的!”

    只见他话一出口,嘴唇便抖索起来,两眼里早汪了满满的一包儿泪了。

    翰昌虽一时也有些动情,转念:这个山大王,突然提出要和自己义结金兰之交的话,不知是什么意思?许是想乘机敲定和自己的关系,以后他们再做了什么坏事时自己不得不“手下留情”么?然而,看眼下这形势,死在寺里的那个人原来竟是三大王大龅牙的老表。这样,只能顺势先拉住老大、见机行事才是上策了!于是便起身抱拳道:“承蒙大哥看得起!‘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孟某人果能结交众位英雄,做一场生死弟兄,今后在山城为人做事的,岂不又多了几个胆子、添了几副膀子么?这等快事,岂有不允之理?!”

    王石磙听翰昌如此实实在在地说话,一腔子感动一下子噎在了喉咙眼儿里。原本利索油滑的一张嘴,一时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停了好一会儿,他一抹眼睛,对着外面高声喊了起来:“嘿!我说众位弟兄们,今儿王石磙我是招亲绣球跌到叫化子怀里——大喜望外啊!快把咱们窖里的那些酒坛子全都抱上来!今儿咱弟兄们得喝它个一醉方休!”

    虽说这个王石磙,身上的确有些手段,而且也略识得几个字。平时加上又颇有几分的机智过人之处,不然怕也难率得了这百十号的人马,更不敢把堂堂一任县太爷不动声色之中就给架到山上来了。可毕竟还是山里的猴王,今儿一见这位年纪轻轻的县太爷,文韬武略,气度不凡,谈吐天下大事,慷慨激昂、头头是道,方才知道什么叫做真英雄了!由不得不打心眼儿里折服!且因早就存有一段“招安”之思,故而,灵机一动,才要求与翰昌结为金兰之交的。

    他想,只要面前这位县太爷敢答应与他结交,就证明了刚才他所说的都是真心实意话。将来下山之后,他若翻脸无义,就别想在嵩山一带再收服别人、也别想在山城再混下去了!谁知,自己刚一提出,这位县太爷竟然毫不犹豫地一口就答应了下来,怎不令他大喜望外?

    话分两头。再说这时的山下,少林寺的恒林大师兄一听说知县大人被绑一事,立刻就派大徒弟妙兴带了八九百的僧兵,和狼哥及县衙组织的三百多号人马,早把所有下山的出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狼哥、大哥、恒林大师兄和雪如等,此时已把方方面面的救援之计布设得严严密密。连山上三个匪首的六七个家小也被拿获,带到了城里看住。翰昌被关押的详细地点、山头上有多少兵力等,皆在一天一夜之内打听出了虚实。另外,也备下了各色的礼物、银子等,以备各种不测之需。

    一切准备安排妥当之后,雪如写了一封信,令两个熟悉山路的人,备了一份礼物,按探得的地址和路线,一路将信儿送到了山上。

    山上的众位大王见灶房正在张罗着结拜庆贺的酒菜,便携着翰昌来到外面随便走走看看。

    众人伫立在山颠,只见暮春的山间葱翠满眼,带着野梨花芳香的山风徐徐吹来,令人一阵阵地心爽神快。五月的艳阳流洒在山上,更显得四处一片花明林幽了。

    翰昌点头感叹着这山间奇美的景致,赞道:“风爽景和!这里实在是一处神仙洞府啊!有朝一日,兄弟若在山下混不下去了,也来投奔山寨讨口饭吃。”

    几个人笑道:“大人说笑话罢!大人锦绣前程,又是一肚子两肋巴的学问,怎么会落魄到俺这种境地?你别看这会儿春暖花开山上怪好看,等到过了九月九,这山上不是风就是雨,冰雪交加地,再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那时,你就该想那山下的太平日子,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儿,一亩田两头牛的舒坦日子了。但凡有一点能耐,兄弟谁愿在这山上多待一天?”

    众人说着,一时都面露凄怆之色。

    翰昌不动声色地心想:也许,这才是他们把自己绑上山来的真正用心罢?

    众人正在游看山间景致,突然有两个手下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报说山下有人送来了一封信。

    众人急忙打开信,看说些什么?原来,山下的人已经获知了孟知县被绑在这座山寨的消息。眼下已把大王的一个姨娘、两个表弟,二王的一个侄子、三王的父亲和两个老表都带到县衙去了。另有少林寺武僧释妙兴率僧兵一千、官府和驻军官兵五百、城里自卫民壮三百,近两千人马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把所有出山的路口团团围困了。言说孟知县若有毫发损伤,他们定要荡平整座山寨,并要搜捕、诛灭山下所有能拿到的众匪九族!

    山上匪众一时慌乱起来:他们再也不曾料到官兵此时已经神出鬼没地包围了山寨,更料不到短短的一天时间里,人家竟寻访到家门口来了!

    翰昌这时倒反过来安慰众人说:“诸位兄弟,大可不必如此慌张,也不要惊动了下面的众位小弟兄们。其实,山下的弟兄这样做,统不过因我所起。我这里修书一封送下山去,便可保诸位的亲属平安无事。”

    众匪一听,忙令人笔墨侍候。翰昌迅速写了封信,言道自己在山上完好无损,又承蒙众位好汉抬举,这会儿已与众位大哥义结为金兰之交。待与众弟兄们吃完结拜酒,自然会立即下山的。又反复嘱托:如今与山上的众位大哥已成了换帖兄弟,众位大哥的亲属便是他孟翰昌的亲人了,因而务请山下的弟兄们一定要好生安抚、款待才是。

    信写好,王石磙立即着人下山去送,紧张起来的气氛一时重新松活了下来。

    结拜大礼在大殿进行。按年龄,翰昌当坐序第四。众人喝了鸡血酒,盟了誓、行过结拜大礼之后,众位喽罗们便爬在殿堂下面高声齐称起“四哥”来。

    一时间,十几坛子老酒一齐打开了封子,浓浓的酒香即刻就在大厅里弥散开来。

    翰昌为了彻底收服众人之心,便在酒宴上有意地放开了酒量。他原本就是豪量过人,如今又不动声地收服了一帮子山匪,化干戈玉帛,岂不是太值得一贺的事了么?于是便使出他过人的交际手段来,在大殿里东闯西撞,不管识与不识,皆与众位拍肩搭背地称兄道弟,与人大碗碰杯,哈哈大笑,仰面喝酒。

    众山匪见他虽然贵为县太爷,竟是这般义气豪放、英雄气慨之人,谁不想上前认识认识、攀攀近乎儿?一时,个个都争着围上来,俱都竖着拇指夸他是一条汉子。

    这时,众人又见他如此豪饮不拘,反倒都怕他误了公事或喝过了量身子难受,一时你也替、我也替的,争得脸红脖子粗地,都抢着要替“四哥”喝。

    众人虽是两个根本不同阶层的人,可在酒的世界里,俱都放开了拘谨。众人烘云托月似地把个翰昌围在中间,听他说笑,和他碰杯,除了被他有意搅和起来的热闹,大家彼此都是弟兄,哪里还分什么尊贵卑贱?

    翰昌禁不住被他们的真诚和抬举所感动,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真性情来,放开量只管和人碰杯。虽有王石磙等众人护着、替着,却依旧喝得酩酊大醉。

    那王石磙见自己新结交的把兄弟醉得吐了一地,竟亲自来替他擦洗递水。把自己从山下抢回来的雕花顶子大床让给了这位知县义弟,又把不知从谁家抢来的两床一表三新的大红绣金缎棉被扛出来,给翰昌铺了一双盖了一双。自己呢,却把一扇门板放倒了,紧靠着翰昌的床摆下,自己躺在床板上亲自守着。饶这般,还是生怕再有什么好歹意外出现,门口又格外派了几个心腹亲信轮流守护着。自己也不敢睡熟,直守了整整一夜。

    再说堵在山下的雪如等人,一俟见了山上捎下来的翰昌的亲笔信,一把拆开了,方知上面还未待动一枪一弹,危机就被翰昌自己化解了。不禁惊叹:好个翰昌兄!想不到竟还有这般的应变之智!

    放下信时,只觉悬了一天一夜的心,一下子放松了下来。立马就感到了全身疲惫之至,两眼涩沉涩沉地睁不开了,脸上泛着笑,嘴里也不知咕哝着什么,一翻身歪倒在恒林大师兄那又硬又凉的禅床上,伸伸胳膊腿,觉得真是一生从未有过的轻松舒坦啊!迷迷糊糊中,不一会儿便酣声大作起来。

    开学典礼按原定日子照常举行。

    女校开学,在山城可算得上是一件从古到今从未有过的新鲜事。一大早,众宾客,学生,送学生到校的家长们便开始纷纷往学校这边赶。一班子鼓乐手坐在校园后院的操场里,百鸟朝凤、大起板等,一个曲子接一曲子地吹打着。那旋律隐隐约约地从后面传到前面来,听上去悠悠扬扬地,倒比在跟前还有韵味儿呢。

    校门外的一大方空地上,车马人流很快就站满了一片。胡狼哥还专意挑出了百十号个头齐整的士兵,齐刷刷全副披挂地站在校门外。

    城里的百姓听说今儿女子学校开学典礼,也赶会一样纷纷赶来,围在学校四周或爬在院墙听曲子、看稀罕。一向清冷寂寥的节烈祠一下子热闹得像赶庙会。

    迎候在大门外的雪如因心中有事,眼看众位宾客源源不断地来到,看看怀表,时间差不多也快到了。因还不见翰昌影子,心内又不免有些焦急起来:虽说明知翰昌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了——几个下山的路口关卡,现依旧还有八百多兵力把守在那里,除非大哥和恒林大师兄亲眼看见孟大人下山,才会正式发令撤兵的。

    狼哥看出了雪如的焦灼,劝他道:“二弟,你也不要心急。其实山上的人论起规矩和路数儿来,比山下的人还要多、还要稠呢!分头拜别一番,你一句我一句的,都是时间。从山上到山下,至少得一个时辰才能下得来。下了山,还有这二十多里远的路,骑马也得差不多一个时辰才能赶到城里。”

    雪如点点头,一面对向自己招呼的宾客问候着,一面却两眼不时地朝西瞅着。说话间,远远地就看见在西边的土路上,几个骑马的人影由小渐大地飞驰而来——是翰昌!只见他骑着一匹枣红大马,左右另有三四个骑马的人陪着,正快马加鞭地一路直奔这里而来!

    “咳!那不是嘛——!”胡狼哥惊喜地喊起来。

    雪如觉着自己的眼睛一下子酸胀起来!他的心跳得咚咚的,脑袋随之轰轰响着,悬吊了两三天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

    翰昌策马一直来到雪如等人近前时才跳下马来,一把撂了马缰,大步来到雪如面前,两人四目相望片刻,一句话也没说便紧紧地拥在了一起!

    定了定神,翰昌搂着雪如的膀子转过身来,眼里噙着些不易被人发觉的泪花,一脸平静地笑道:“雪如君,来!我给你们相互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新结拜的好汉王石磙大哥!大哥,这位是咱们山城县的教育会长兼宣传处长,我高等学堂的同窗好友杜雪如!”

    雪如抢先上前一步抱拳笑道:“王大哥,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胡狼哥与那王石磙,虽说昨天还是准备拚杀一场的阵敌,今天一见,正应了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话。狼哥这时夯了夯王石磙那圆滚滚的胸脯子笑道:“王石磙啊王石磙,你可真是豹子胆啦!竟敢跑到山下来了,就不怕官兵把你给捂住么?”

    王石磙憨实地嘿嘿一笑,挠了挠头道:“狼哥!我还豹子胆哩!这会儿我连老鼠那胆儿也没有了!不过是啥呀,赖肚儿蛤蟆支个坯——硬撑着哩!”

    大伙“哄”地一声笑了起来!

    雪如笑道:“王大哥,今儿你正好赶上咱们女子学校的开学典礼。兄弟在山下见了孟知县写的信,料到你必会亲自护送下山的。所以,早也为你留下了一席座位。”

    见杜长官也是这般随和亲切之人,而且众人个个都是毫不设防、一见如故的样子,那王石磙的脸上又是羞惭又是惊喜地拱拳道:“承蒙各位哥哥的抬举,那我今儿就把这张老脸一抹,屎蚵螂爬到砚盒里——也充它一回黑墨丸子当当?”

    众人又爆出一串大笑来。

    如此,几日来绷得紧紧的一张弓,倒被这位山大王的几句话一下子给缓冲了。

    众人乐呵呵地簇拥着翰昌走进喜气洋洋、鼓乐喧天的校园。校园四周,到处都插着唿啦唿啦迎风飘舞的五色小彩旗,墙上张贴着好些花花绿绿的标语。打扮得花蝴蝶似的女孩子们,三三两两地站立在校园各处又说又笑。

    王石磙故作惊谔地问:“老哋!今儿这是赶上啥好日子了?恁多的天仙女都下凡逛来啦?”

    大伙听了禁不住又是一串笑。

    这时,正在校园闲聊的宾客们,一见知县大人来到,俱都笑容满脸地走过来,纷纷抱拳恭迎。听众人问讯的口气,看来,至今俱不知晓这位县太爷被绑上山寨的真相!

    跟在知县后面的王石磙,欢喜之余,不禁有些暗自吃惊。着实料想不到,山城小县,真真是藏龙卧虎啊!出了这么天大的一件事,他的手下竟然能瞒天过海,不动声色之中便翻过个儿来了!如今想想,比起人家来,自己那点子心计和手段,就想成一番正果哩?真真是小鬼儿想成佛——不知还得再修多少世哩!

    自此,这个山大王算是吃秤锤铁了心——一门心思跟定了这位义弟,宁可马前鞍后、执鞭坠镫了!

    文菲乘着县署的马车往城北的女校赶时,一路之上,见好些参加开学典礼的宾客和看热闹的百姓们,车马人流赶会似地源源不断往学校这边赶着。

    山城振坤女子学校校址设在城北的节烈祠。

    文菲曾听纯表哥说过,关于这次选择女校校址一事,他们几个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地方太远了,怕住在城里的女孩子们来来去去不方便,近处又没有现成的地方。因政府拨下的经费有限,一时又不能盖新校。思来想去,还是“师爷”杜先生灵机一动,提议干脆把这座节烈祠堂改成女校!

    此议一出,大家不约而同的击案叫绝!

    这样一来,不仅解决了校舍问题,同时也赋这座戕害女同胞多年的封建堡垒一个全新的意义:他就是要在这座压抑迫害妇女的节烈祠里,设立一处倡言女子平权的大本营来!

    文菲在离校园几十米的地方下了马车后,也不忙着往校园里进,独自一人站在人后面离校门不远的一棵枫杨树下,仰望着面前那高大的节烈牌坊,一时间竟是心绪如潮:那方沉重的雕花石柱和青石大墩,原来那虎虎生威的“节烈祠”三个斗方大字,在女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显得萎萎缩缩了。厚重的廊柱上新挂一块“山城县国民振坤女子学校”的校牌,字体遒劲而潇洒,在初升的阳光下闪耀着亲切的辉光。

    校外的墙壁上,到处张贴着欢迎家长、新生和来宾的红绿标语。透过围墙,里面几株高大的野山梨和老杏树,正值花蕊落尽、浓荫秀子时节。满树密密匝匝的绿叶,在无遮无挡的春风里不时荡起一阵恣肆而欢快的喧响。

    文菲觉得心绪难平,眼中一时热热地起来——哦,久违了!这美好宁静的校园情景、这阔别久远的校园笑声和这无拘无束生命的自由喧哗!这时,她看见杜先生、纯表哥和一群县署官员,正站在大门廊下迎着众位来宾和新生。

    杜先生从人丛中一眼看见了文菲。他一边笑盈盈地赶忙迎了过来,一边就把文菲向周围的师生和宾客做起了介绍:“各位,我来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女士就是我们孟知县亲自聘请的崔文菲老师!她是我们山城县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教师!是我们山城新女性的骄傲!”

    话音刚落,就听四下里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和赞叹声来。

    文菲何曾经过这样的场面?一时竟羞得手足无措,一张脸儿也涨得绯红。那些女学生一听说面前这位模样好看的年轻女子就是她们的女老师时“唿啦”一下子全围了上来。这个摸摸她散着淡淡樟脑味的素花滚边的宽袖褂儿,那个拉拉她在学生时代曾穿过的黛青色长裙,再瞧瞧她一双穿着软底鞋的一双天足,崇拜、稀罕得不得了!

    其实,小时候文菲也曾被娘裹过几天脚的,可是每天都是又哭又闹踢腾得翻天覆。文菲父亲原也不是那么守旧的人,见女儿受那样的罪,心中老大不忍。对文菲娘说:“闺女真不愿裹,就不用裹了吧?看受那罪!”文菲娘反驳说:“让她可着长成一双大脚,将来恐怕连婆家也寻不下了。”父亲说:“要真因为有一双天足就寻不下婆家的话,我就养她一辈子!”文菲这才得以保全了这双天足。

    后来,当她到省城女师读书时,见学校里那些官宦人家的千金们,原来大多都是一双天足!偶尔也有裹了小脚的,往往正是来自乡下的小家碧玉们,她们在学校倒成了人们奚落和讥笑的对象。吴拔贡那会儿刚刚被派任到省学政衙门做官,为响应光绪帝女子放脚的诏告,便给吴家坪家中去了一信,告诫吴家上下女子,即日起一律都要放足。文菲正好合乎了那时吴家择媳定下的“天足,知书”两个条件。

    校园里,一棵满树绿荫的老杏树下,几个衣着不俗的客人正围在一起有说有笑。玉纯低声向文菲介绍说:“那边儿那几位,都是咱山城场面上人物:那位穿紫缎子长衫、戴眼镜的瘦高个儿是县议会的冯主席;紧挨他站着的那个白胖子是商会会长;穿铜色长袍、黑马褂的、花白胡子的,就是咱们山城半碗黄豆起家的大财主郜鸿成。我听老人说,郜老爷子小时候,利用家里仅有的半碗黄豆,煮成了五香咸豆,在嵩阳书院卖给那些读书的秀才们,赚的钱,又买了两碗生黄豆,再煮了豆去卖老郜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财。后面那个戴礼帽、拄文明棍,和你家拔贡爷说着话儿的那位,就是城南关的刘老爷,前清北洋新军的六品武官。”

    文菲乍一看见吴家大哥,一时就觉得满身地不自在起来:自己毕竟还是吴家的人。做国民学校老师这件事,虽说孟知县和杜会长他们事先已经亲自到吴家说通了;可是,自己到底还没能敢亲自到吴家坪一趟,情理上,似乎有些说不大通罢?

    女校的事情一忙和完,县署便立即召开了一次有关安全防务方面的紧急会议。孟知县被山匪绑架之事,虽然已有各种流言传出,可还没有人清楚此事的确切底细。倒是一些如“县太爷英雄虎胆,独闯山寨招降纳叛”啦;“县太爷三顾茅庐,亲自聘请少室山山大王下山归顺官府”啦,之类的传说。

    然而,翰昌和雪如两个人心里十分清楚:这不过只是一件十分侥幸的事罢了,并不是每帮子山匪都像王石磙这样早就存下一份弃暗投明之心的。如不加大打击匪乱的力度,他们在山城的权威和事业将会不断受到威胁。从另一个角度说,县太爷被绑架一事,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传到上司那里,山城的安全防务竟是如此疏忽、匪乱如此猖獗,百姓还有什么安全可言?

    在山城防务会议上,众人七嘴八舌地商定下以后,城门要加派兵力严密防守。凡是进出城之人,只要发现行迹可疑,一律要严加盘查!近期,县署的主要官员要配备手枪随身携带;进出衙门一定要告假并且至少要携带两名跟随的卫兵。

    翰昌宣布:“近期,要集中兵力,对那些盘踞一方、聚啸山头而且多次骚扰百姓、恶贯满盈的乱匪进行重兵清剿。先四处告示出去,若是主动招降归顺者,可以收编到胡狼哥的队伍中。有不愿当兵的,也可发放一定的安家费,所有往事,官府一概既往不咎。若敢继续留在附近山头占山为王、祸害百姓、骚扰地方的,一经缉捕,格杀毋论!”

    此举果然厉害!随着一连串的招降纳叛和剿匪除霸举措,一时间,方圆百里内的土匪再也不敢轻举妄动、骚扰本境了。山城恢复了好多年来都不曾有过的平静。

    在山城几次的集中剿匪行动中,少林寺配合县署民壮和驻军立下了不小的汗马功劳。翰昌雪如二人决定准备给予了他们旌表和嘉奖。

    这些年,民间要求到少林寺出家和学武的人多了起来,恒林大和尚曾对雪如露出过想要广收徒众和俗家弟子的心思。翰昌担心寺院僧众过多会有聚啸之嫌,也没有吐口。后来,他和雪如一起到寺里去了几趟,见寺院内部戒律森严,管治甚密,这才放松了戒心。

    雪如告诉翰昌:“少林寺虽有很浓重的入世意识,也肯参与尘世的战事,可是,历史上还从未听说寺僧有过与官府做对的例子。另外,因少林寺在历史上的几次辉煌,大多都与寺僧参与了匡扶国家的行动有关,颇有些‘皇家’寺院的烙印,传统上一直有严格的正统意识。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他们会给官府闹出什么乱子来。”

    于是,在这次旌表和嘉奖的同时,县署为少林寺特许下了一条:今后,寺院可以广收弟子,同时也可以广收俗家弟子,大力弘扬佛法。同时,任命恒林为山城僧会司兼僧兵保卫团团总。鼓励他们要继续发扬扶危济困的传统,为山城发达和百姓安稳造福。

    王石磙等几个山大王,在下山归顺官府一事上最终闹翻了:王石磙带着四十多个兄弟下山归顺官府;龅牙带着二十来个人,跑到西面较远的熊耳山一带,另立山头了;以军师为首的十来个人跑到天津地界做起了护镖的营生。

    翰昌、雪如看出,王石磙此人也算得上有勇有谋的,好生调教一番,还是可以委用的。于是,便先委派他做了山城县署的治安巡长,负责整个城区的治安防务。虽说县署有人提出怕有养虎遗患之虞,建议将他的下属分散到侦缉队和胡狼哥的手下,再给他重组一班人马。雪如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若是将他的弟兄们分开,分明是对他的不信任,反倒有防人之心。”于是,他的原班人马一个未动,仍由石磙带着,分班轮流巡逻在山城里外。

    那王石磙也是清楚人,见这等安排,知道他这个新结义的县太爷兄弟是真心信任自个儿,越发地尽心尽责起来。